又是一個星期一,凌迪醫生照例來給狄農做常規體檢,得出的結論仍是“一切正常”。伍樂婷不想糾纏這個問題,她有另外一些事情打算詢問凌醫生。
伍樂婷假借送凌迪出門。他們走到空曠走廊的最右端,低聲交談。
“凌醫生,你每次來給狄老做體檢,只包括身體方面嗎?”
“你的意思是?”
“他的精神,需不需要再鑑定一下?”
“沒有必要做進一步鑑定了。病歷上寫得非常清楚,他是精神病患者。況且我不是精神科醫生,無法做精神病的鑑定——我跟你説過的,記得嗎?”
“嗯……”伍樂婷低下眼簾,雙眉深鎖。
凌迪雙手提着醫療箱,問道:“怎麼了,你認為有必要對他的精神進行再次鑑定,是覺得他表現得太正常了,還是恰好相反?”
伍樂婷蹙眉道:“我也説不清楚。在我跟他接觸的這麼多天裏,我覺得他多數時候都非常正常,完全跟普通人無異。但是,當我們聊到某些話題的時候,他説出的話,又確實顯得精神有問題——這讓我感覺很矛盾。”
“其實這並不奇怪。精神病往往都是間歇性的。當患者沒發病的時候,就跟一般人一樣;但是發起病來,精神就會錯亂,自然就説出胡話來了。”
“可是……他説的不是胡話。他思路清晰,邏輯嚴密,表達順暢——只是説出來的事讓人難以置信罷了。”
“他到底跟你説了什麼事?”凌迪好奇地問。
伍樂婷撇了下嘴:“就拿最近的一次來説吧。他告訴我……他是蒙娜麗莎。”
“什麼?”凌迪沒聽明白,“他説他有《蒙娜麗莎》這張畫?”
“不,他説他本人——他自己就是《蒙娜麗莎》這張畫的原型。”
凌迪張着嘴愣了半晌,啞然失笑:“老天保佑……他沒説自己是聖母瑪利亞吧?”
伍樂婷不覺得可笑:“不僅如此,我懷疑他還暗示自己跟達爾文一起進行過環球航行。”
“這就不奇怪了。一個人聲稱自己是蒙娜麗莎,還有什麼話説不出來呢?”凌迪歪着頭,奇怪地望着伍樂婷,“我不明白。伍樂婷小姐,這種情況下,你覺得他還有必要進行精神鑑定嗎?難道這些還不能令你做出判斷?”
伍樂婷嘆了口氣:“要是你親自跟他接觸,親耳聽到他説那些話,就會明白我的困惑不是毫無道理了。”
“我能理解。”凌迪認真地點了下頭,“實際上,我雖然不是精神科醫師,但對於精神疾病還是略微有些瞭解。以你説的這些情況來看,狄農顯然是患有嚴重的癔病——一種常見的精神障礙。”
伍樂婷説:“不瞞你説,我也想到這一點了,並且通過查閲各種資料,瞭解癔病的特徵和症狀。但我發現,狄老的情況和癔病患者完全不同。”
凌迪看着伍樂婷,仔細聽她説。
“首先,癔病患者往往都比較狂躁。他們在發病時可能會盡情地宣泄情緒——號啕痛哭,又吵又鬧,或者以極其誇張的姿態向人訴説所受的委屈和不快——這是最常見的表現。另外一種情況是,他們發病時也可能意識不清、昏睡不醒,甚至突然昏倒。這個時候,別説是要他們完整地敍述一件事情,就連問他們一些最簡單和基本的問題,患者也可能是表情幼稚、答非所問。
“這些症狀和表現,我一次也沒有在狄老身上看到過。恰好相反,他比普通人的思維和邏輯都更清晰,而且神色平靜、表達流利——所以凌醫生,我怎麼看,都不覺得狄老像是癔病性精神病患者。”
凌迪聽完伍樂婷説的這一大段話,略微有些吃驚:“你怎麼對癔病了解得這麼清楚?”
“我剛才説了呀,我查閲了相關的書和資料。”
“僅此而已?”
“我也打電話請教了醫學院的教授,希望能瞭解得更為準確和全面。”
凌迪微微點頭,露出欣賞和讚歎的表情:“你真是一個善於專研和探究的姑娘。嚴謹和執着是一種十分可貴的、很多科研者才會具有的品質。”
伍樂婷不明白凌迪醫生為什麼會忽然稱讚自己。
“這麼看來,狄老也許不是癔病性精神病患者,他的病可能不是我們想象中這麼簡單。”凌迪説。
“也許他整個人都不是我們想象那麼簡單。”伍樂婷富有意味地説。
凌迪若有所思。
伍樂婷説:“凌醫生,我很信任你,所以把這些事情告訴你。請你不要讓其他人知道——特別是……院長。他不希望我和別人談起關於狄老的事。”
凌迪凝視着伍樂婷,輕輕頷首:“我明白。我不會説出去的,你儘管放心。”説得十分肯定。
他們對視了一刻。
凌迪醫生沒有問我為什麼不能讓其他人知道這些事,只是説他明白。伍樂婷暗忖。也許……真的如我之前猜測那樣,他也簽過同樣一份合同。
“伍樂婷小姐,還有別的事嗎?”凌迪問。
“哦,對了,還有件事。我早就想説了——狄老的雙手有必要一直固定着嗎?這麼多天來,我沒覺得他有任何攻擊性和危險性。他的神志和理性都很正常。為什麼要一直固定着他?這樣算不算虐待老人?”
凌迪為難地説:“抱歉,這是院長安排的,恐怕我無權干涉。他説之前有醫生和護工曾受到過狄農的攻擊。”
“我不認為發生過這樣的事。”
“你的意思是……院長説了謊?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伍樂婷緘默片刻,説:“我覺得,院長把狄老軟禁在這裏,也許有着什麼特殊的目的。”
凌迪像是嚇了一跳:“你説‘軟禁’?會不會太嚴重了?”
伍樂婷低聲道:“我沒説‘囚禁’就算不錯了。凌醫生,難道你自己不這樣覺得嗎?”
凌迪蹙眉:“我以為院長是為了狄老和周圍的人好……”他頓了一下,“狄老自己是什麼態度?他對於把他的雙手固定起來反感嗎?”
“這個……我看不出來。我從來沒有問過他,他自己也沒提起過。”
“也許你可以試着詢問一下他的感受。”凌迪建議。
“這用得着問嗎?”伍樂婷覺得有些可笑,“難道他會説——‘謝謝,綁住雙手令我非常舒服’?”
凌迪説:“那你覺得我們應該怎麼辦?”
“也許我們可以一起去跟院長建議,讓他解開對狄老的束縛。”
“這樣的話他就知道我們一起討論過關於狄老的事了。”凌迪提醒道。
伍樂婷張了張嘴:“可是,我們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利益,而讓一個可憐的老人一直受苦呀。”
凌迪思索了一陣:“嗯,你説得沒錯。那這樣吧。你試着問一下狄老的感受,如果他對於固定他雙手這件事十分反感。我們就去向院長建議。”
伍樂婷點頭道:“好的。”
“那就這樣吧,我走了。”凌迪提着醫療箱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