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九月二十九。
趕到峯安鎮的時候已近傍晚。我們沒往鎮子裏去,直接就找到了東山縣精神病院。老頭點名要找院長,門口的守衞不敢怠慢,便把我們領到了院長辦公室。
金院長一開始會錯了意,還以為是老警察把我給抓回來了。他正想開口訓斥我,吳警長已搶先説道:“你們趕緊把那個女人放了。她不是凌沐風的老婆,你們抓錯人了。”
“什麼?”金院長尷尬笑道,“你是在開玩笑吧?這人怎麼可能抓錯了?”
“是不是開玩笑你自己看吧。”我一邊説一邊將那疊資料扔到金院長面前。
金院長先看了照片和上海警局開出的户籍文件,訝然道:“這……難道真是兩個人?可她和楚雲怎麼會長得這麼像?”
我又把筆記上的相關內容翻給金院長看,直看得對方嘖嘖稱奇。完事之後吳警長便道:“這下你信了吧?趕緊放人吧。”
“我倒是信了,但是要放人的話……”金院長猶豫着説道,“這個,還得徵求一下凌先生的意見才好。”
吳警長把眼睛一瞪:“徵求他的意見幹什麼?那女孩叫葉夢詩,不叫楚雲。跟那姓凌的有個毛關係?”
“其實也不算徵求意見,就是預先告訴他一聲。畢竟這人是凌先生交待過來的,如果我們直接放了,怕是不妥。”金院長頓了頓,又用協商的口吻説道,“峯安鎮的情況警長你是知道的,我們在人家的地界上,這強龍也難壓地頭蛇啊。”
對方這話説得客客氣氣的,老頭倒也不好駁斥了。他便轉過頭來看着我,意思是詢問我的態度。
我説:“凌沐風要是不同意放人怎麼辦?”
“不同意放也得放!”吳警長態度堅決地説道,“告訴他是給他個面子,他要是不識抬舉,咱們也就不用理他!”
“是,是。”金院長在一旁陪着笑,“吳警長這是給凌先生面子,更是給我面子。這鐵證如山的,凌先生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小兄弟,你就放心吧!”
既然都這麼説,我要是再堅持的話,倒顯得我小氣了。而且我轉念想想,先跟那姓凌打個招唿也好,算是把事説在了明處。你要是不説清楚的話,反而給了凌沐風挑起事端的理由。這峯安鎮處處都是他的勢力,他要是刻意作亂,葉夢詩出得了精神病院,怕是也出不了峯安鎮呢。
想到這裏,我便點頭接受了金院長的提議。我們一行三人離開精神病院,進鎮子直奔凌沐風府上而去。
凌府的婆子認得我和吳警長,主動開門把我們讓進了一樓客廳。然後她便上樓稟報,片刻之後她又回來招唿道:“我們凌老爺請三位到樓上書房相見。”
我們跟着那婆子來到二樓書房,卻見凌沐風仍像上次一樣,站在窗前對着屋外的竹林作畫。聽見我們進屋,他便回頭看了一眼,詫然道:“金院長,怎麼你也來了?”
金院長説:“這次過來是要聊聊尊夫人的事情——這裏面恐怕出了點誤會。”
“哦?”凌沐風眉頭微微一皺,揮手道,“三位,請坐下慢聊。”
我們各自落座,一旁的婆子自奉上茶水。等那婆子退下之後,凌沐風這才又問:“金院長,有什麼誤會,請明示。”
金院長便直言道:“我們上次抓走的那個女人並不是凌先生的夫人。”
凌沐風啞然失笑:“不是我的夫人?那她是誰?”
“她是尊夫人楚雲的孿生姐妹,名叫葉夢詩。”
“孿生姐妹?”凌沐風費解地搖着頭,“我和楚雲相識十餘年,從來沒聽説過她還有孿生姐妹。”
“這事説來話長。不過確然是有憑有據的事情。相關的資料證據都在這裏,凌先生只要看過,就明白了。”金院長一邊説,一邊把手中的資料往前呈上。
凌沐風卻擺了擺手説:“我畫作未完,不便觀看。還是煩請金院長給我講講。”
金院長一怔,神色有些尷尬。凌沐風見狀便微微一笑,又道:“非是凌某倨傲。只是天近暮色,我這畫今天要是畫不完,明天再畫時,可就斷了生氣。”
金院長也笑着解嘲:“凌先生的雅趣,我們這些俗人是無法體會的。我只是想,我轉述的,總不及凌先生親自過目來得靠譜。”
凌沐風笑問:“難道你還會騙我?”
金院長忙説:“當然不會。”
凌沐風道:“那你就只管説,我聽着便是。精神病院本是你的管轄,你若想放人,我怎麼也不能攔着,只要你能給個解釋。”説完之後他便轉回身去,拿起毛筆在那畫案上細心地繪描起來。
金院長這便一五一十,把他剛剛瞭解到的那些情況全都説了一遍。講完了之後他又特意強調:“這些事實各有資料佐證。包括葉夢詩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上海警局出具的户籍文件。文件上有葉夢詩的親筆簽名,這簽名的字跡和病房裏那個女人的字跡完全一致。”
凌沐風停了筆,眼望着窗外的昏沉暮色,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良久之後他才開口:“這麼説來,先前楚雲發病,説出的姓名經歷其實都是出自她的孿生姐妹。而這一次則是她的姐妹真的來到了峯安鎮,而我們卻把她當成楚雲給抓了起來?”
金院長點頭説:“正是如此。以前楚雲發病的時候,雖然也説自己是上海人,叫葉夢詩,但她説得並不詳細。可見那些終究只是她的幻想。而這次真正的葉夢詩卻把所有的細節都説得清清楚楚,馮先生正是得到她的指點,才在上海找到了她的家庭律師,從而拿到了這一整套能證明對方身份的文件資料。”
“既然如此,那就趕緊把人放了吧。”凌沐風把毛筆擱在筆架上,轉身拱手道,“並請帶轉凌某的歉意。以前多有冒犯,實屬不知之罪,萬望海涵。”
他那副假惺惺的嘴臉實在令人作嘔。我按捺不住,把頭撇過一旁重重地“哼”了一聲。
金院長卻高興得很。他忙起身給凌沐風還禮:“凌先生真是個敞亮人!那我們就不再打擾您的雅興。斗膽請辭。”
凌沐風道:“不算打擾。我這幅畫正好也畫完了,三位若有興趣,不放移步指點一二。”
上次凌沐風就向我炫耀過他院後的竹林,令我頗感無趣,這回我自然不願搭他的話茬。一旁的吳警長乜斜着眼睛説:“我可不懂這些玩意,懶得看。”只有金院長不肯掃了對方的興致,搶上兩步走到畫案前面,裝模作樣地看了一番,讚道:“好,好!這竹子清秀飄逸,栩栩如生。尤其是竹間上的兩朵花兒,更是點睛的妙筆。”
吳警長沒有看到畫,聽到這裏卻忍不住笑道:“你這是説笑呢?畫竹子哪有還帶着花兒的?”
凌沐風微微側過身,手指窗外説道:“金院長並非説笑。我這後院裏的竹子,確實有兩株開了花兒,這可是十年難遇的奇景。三位也算有緣,今日正好一見。”
“哦?”吳警長聽了這話倒來了興趣,便起身到窗前張望,“嘿,還真是開花了啊!”
凌沐風又招唿我道:“如此奇景,馮先生何不共賞?”
我淡淡地拒絕道:“算了。我掛着其他的事,沒這個心情。”説話間,我還特意把那疊資料文件拿在手裏晃了晃。
吳警長領會了我的意思,拉了金院長一把,説:“行啦,看兩眼就得了。回去先把正事辦了要緊。”
金院長便再次向凌沐風請辭。這回凌沐風不再挽留,只淡淡説道:“三位請便,凌某無禮,恕不遠送了。”
我們三人下樓而去。走到院子裏的時候,卻聽吳警長冷笑着説道:“竹子開花,真他媽夠邪門的,虧這姓凌的還自當是什麼好事!”
我聽得對方口氣不善,便問:“怎麼了?”
老頭道:“這竹子一輩子就開一次花,開完了就死,你説能是什麼好事?山裏人有個説法:説地根下埋了死人,竹子才會開花呢!”
老頭言者無心,可我聽來卻驀然一怔,反問道:“你是説這竹根下埋了死人?”
老頭嘿然笑道:“雖是個迷信的説法,總之是不吉利。”
我停下腳步,瞅着院外的竹林,皺眉道:“就怕不只是迷信……”
老頭警覺起來,問道:“你什麼意思?”
“剛才你説竹子開花的事,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我湊到老頭身前,壓低聲音道,“我知道阿錘那天出門是幹什麼去了!”
“哦?”老頭頓時來了興趣,催促道,“快説了聽聽。”
“他是要去刨凌家的竹子!”我舔舔嘴唇,接着又詳細説道,“那天我不是和阿錘去翠林庵嗎?路上提起凌家的風水,説有山有水有竹,這就是福壽祿三全。當時阿錘就放下狠話,説要刨了凌家的竹林!他出門的時候帶着鐵鍁和鋤頭,恐怕就是要幹這個!”
“有這事?”吳警長也品出了味兒,一扭頭道,“走,去林子裏看看!”
我們出了凌府大院,一轉身拐進了竹林裏。金院長搞不懂我們要幹什麼,但也只能在一旁無奈跟隨。
其時暮色已濃,林子裏的光線愈發昏暗。我們需要適應片刻,這才看清周圍的情形。先在前面的林子裏轉了片刻,沒發現什麼異常。我便道:“去後面看看吧,那開花的竹子就在後院。”
吳警長點點頭。於是我們又來到小樓後面的那片林子,四下尋了一會,老頭忽然蹲體,手摸着腳下的泥土説道:“這裏有名堂!”
我連忙趕過去,也蹲下來細細查看。卻見腳下一小塊地的泥土顏色與其他地方都不同,並且表層的沒有雜草,顯然是新近被翻動過。
一旁的金院長忍不住詢問:“二位這是在找什麼呢?”
吳警長沒有回答,只抬頭道:“金院長,麻煩你再去下凌府,找那管家的婆子借個鐵鍁來——最好不要讓凌沐風知道!”
金院長滿腹狐疑,但還是去了。片刻後他帶了個鐵鍁回到林子裏。吳警長接過鐵鍁的同時問道:“沒驚動那姓凌的吧?”
金院長咂咂嘴:“不好説……我走的時候看到那婆子上樓,沒準就是稟報去了。”
“那就得快着點了。”老頭一邊説一邊把鐵鍁塞到我手裏,然後他抬腳在地上比劃了一下,説:“就往這兒挖!”
我賣足了力氣,一鍁子剷下去。那竹林裏泥土,很容易便帶起一片。表面的土層被掀開後,露出了下面的黑土,同時有些淡淡的腐爛氣息逸散出來。
我無暇歇息,緊接着又是第二鍁、第三鍁……如此反覆不停。吳警長則在一旁不斷指點,調整着我下鍁的具體部位。挖了有十來分鐘吧,腳下已經顯出了一個土坑。便在這時,忽聽有人在身後問道:“你們這是在幹什麼?”
我回頭一看,來人正是凌沐風。他也在瞪眼看着我,神色愕然。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應付,便又轉頭求助似地看着吳警長。老頭卻無視凌沐風的到來,他蹲在土坑邊,目光只在那黑黝黝的泥土中往來搜索。很快他有所發現,又俯身把手探到土坑裏扒拉了幾下。一些鬆散的泥土被他扒開,土層下的某些東西露了出來。
吳警長拍拍手,這才把頭抬起。他看着凌沐風,斜着嘴怪笑道:“凌先生,你來得正好啊。我們可在這林子裏找到好東西了!”
凌沐風緊皺起眉頭,他搶上兩步來到坑邊,向着老頭剛剛扒拉過的地方張望。只見那泥土中露出的東西原來是一塊藍色的布料。
老頭又伸手在布料旁比劃了一下,衝我説:“往這兒來一鏟子,壓着點勁兒,別把下頭的東西給我弄壞了。”
我把鐵鍁照着老頭比劃的位置,慢慢地鏟了下去。入土沒多深,似乎觸到了什麼東西。於是我調整角度,把那東西讓到了鍁面了。感覺那東西都吃進鐵鍁裏了,我便把鐵鍁把兒往上一撅,將鐵鍁裏挖到的東西連泥帶土的全都鏟了出來。
泥土落盡,那東西露出了它的全貌:赫然竟是半截人胳膊。那藍色的布料正是套在胳膊上的衣袖,而前端一隻慘白的人手映在泥土中,更是分外顯眼!
金院長毫無心理準備,在旁發出了一聲驚唿。凌沐風也往坑外退了半步,變了臉色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我冷笑着反問,“這恐怕得問你吧?”
凌沐風眯起眼睛緊盯着那隻人手,半晌沒有出聲。他的思緒凝重,顯然正在緊密思考些什麼。
吳警長站起身,衝胖子一拱手説:“金院長,請你速速到警所報案,就説凌家後院的竹林裏發現了死屍。讓他們給縣警局打電話,趕緊派專業人手下來。”
“好,好……”金院長忙不迭地應着,快步離去。他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凌沐風像是回過了神,也跟着邁步往林外而行。吳警長一招手説:“凌先生,你可不能走——有好些事還得向你詢問。”
“我當然不走。”凌沐風轉頭道,“我只是去府上喚兩個家人過來,當個幫手。”
“好。”老頭嘿嘿一笑,“那就有勞凌先生了。”
凌沐風淡然道:“這本是凌某分內之事。”説完便繼續往林外走去。
我注視着凌沐風的背影,壓低聲音告訴老頭:“阿錘那天就是穿的這樣的藍衣服。”
吳警長也點點頭:“除了阿錘還能是誰?”
我又道:“肯定是那姓凌的下的毒手!”
老頭神色鄭重,他伸手在我肩頭拍了拍,只説了四個字:“先沉住氣。”
不一會兒,凌沐風帶着兩個家人來到林內。那兩人各自都手握鐵鍁,凌沐風道:“你們都聽吳警長的。他讓你們往哪兒挖,你們就往哪兒挖。”
那兩人老老實實來到土坑邊等候吩咐,老頭便指揮他們繼續往深處挖掘。我歇了手,站在一旁冷冷地向凌沐風打量。但那姓凌的卻不看我,他的注意力全在那土坑裏,神情甚至比吳警長還要專注。
這邊挖了沒一會兒,金院長帶着幾個警察匆匆趕來。老頭指派那幾個手下,讓他們從埋屍處往外細細搜尋,不得放過任何可疑的蛛絲馬跡。
那具屍體埋得並不深,又挖了一會,死者漸漸顯出了全貌。雖然屍體已開始腐爛,但大家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正是失蹤多日的阿錘。
凌沐風似厭惡那屍腐之氣,掏出一方手帕掩在口鼻上。然後他搖頭嗟嘆道:“唉,這阿錘多日不見,我早有些不祥的感覺。但萬萬也想不到,他竟然橫死於此。吳警長,這可是小鎮近日來的第二起命案了。此案如若不破,只恐鎮上人心難定啊。”
吳警長沒有答話。我卻按捺不住,用手指着凌沐風喝道:“要破案還不簡單,直接把你抓進大牢就行!”
凌沐風皺起眉頭,斜斜瞥我一眼道:“馮偵探,你這話凌某可是聽不懂。”
“你少裝蒜了!孟婆子是你所殺,阿錘也是你所殺!因為你早知道:被關進精神病院的那個人並不是楚雲!你為了掩人耳目,就想把知情者都除掉。”我越説越是憤然,最後更是直言叱問:“你還想殺我,是不是?”
凌沐風凝起面容,正色道:“馮偵探,精神病院那事確是凌某唐突,認錯了人。我已誠意賠罪。你罵我恨我,我也皆無怨言。但你若用這般妄言潑我的髒水,凌某可無法容忍!”他撂出這番話之後,在場的那兩個凌府家人便擠到我身邊,一邊推推搡搡,一邊惡言相斥。
“你們要幹什麼?”我趁勢把事情往大了鬧,“這麼多警察都在,你們這就要下手了麼?!”
“馮偵探請自重!”凌沐風冷冷地看着我,“這片竹林可是我凌某的產業,我有權請你離開。”
那兩個家人一聽這話,下手便更無輕重,後來乾脆粗暴地別住了我的胳膊,像押犯人一般將我往林子外趕。
吳警長終於看不下去了,站出來大喝了一聲:“行了,都住手!”
那兩人被鎮住了,悻悻放開了手。我像是得了救兵似的沾沾自喜,凌沐風則沉着臉不動聲色。我們雙雙看着吳警長,等待他的下文。
“這兒沒你的事。”老頭對我説道,“你趕緊去精神病院,先把那女孩救出來再説。”
“那這裏……”我看看土坑中阿錘的屍體,有點不甘心。
“這裏自有警察處理,你着什麼急?”老頭刻意把“着什麼急”這四個字説得很重,讓我想起了他先前的囑託:先沉住氣。
金院長這會也走到我身邊,拉拉我的衣服勸道:“走吧,那女孩還在病房裏受苦呢,你就不心疼了?”
我算得了個台階,便點頭道:“那行,我先把人救出來。這殺人償命的事,終究會有公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