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我是必須醒來的,不然也就不會有這些文字記錄,不會有以後的種種《那多手記》的故事。我的醒來是在林翠之後,儘管從體力上來看這似乎不合理。
天色已經大白,初步估計是五六點鐘的樣子。
地點是……在江邊。
經歷了一場小規模洪水之後,我們完好無損若無其事地出現在幾乎是原地的地方。大水好像僅僅是個調皮的小孩,把我們吞進嘴裏一會就馬上吐掉了。而這個一會,就讓我們失去意識了五六個小時。
雨已不再下,河道里還是潮濕雜亂,卻是一幅洪水剛退卻的樣子。
合攏處的缺口已經“完好”,但並不“如初”,可以明顯看出修補過的痕跡。然而現場幾乎是一個施工人員都沒有了。
根據初步判斷,當時的種種狀況……説實在的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根本無從判斷這是否反常。
當務之急還是先跟林翠説話,我爬起身來,走向背對着我的林翠。地面已經有些乾硬,我故意踩出腳步聲,然而她卻恍如未覺,我走到她身邊,正想搭上她的肩頭,突然聽到她自言自語説:“對了……這才對了……”
我順着她的視線看去——不過是鐵牛而已,我早發現了,鐵牛並沒有離開我們。還是在原地……等一下。我仔細看了看河道與截流處的位置,合計一種鐵牛的位置相比對了一下……很奇怪,鐵牛似乎從原來的位置移動了二三十米!
昨夜發生的洪水,雖然足以要人命,但顯然還沒有大到衝得動鐵牛的地步。這究竟是……
林翠此時突然跳起來,用我從來沒有聽過的大嗓門興奮地叫起來,“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我繼耳朵一驚之後馬上心裏一驚——我當然明白林翠的意思。
“林翠,”我過去牽她還濕淋淋的衣角,立刻被她轉身打斷了話頭。
“不會錯的!我記得我那個世界,鐵牛就是一直放在這個位置!不會錯!我回來了!”
我力圖使她鎮定下來別那麼興奮,看來她已經完全深信自己所提出的“兩個世界説”了,現在口口聲聲是回到了自己本來的世界。儘管我一直沒否認又這個可能,但是現在盡憑這點就下結論是為時過早了。只怕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之後她會更加失落。
這時候江邊終於出現了行人,看起來還是與施工有關的工作人員。我們這一男一女衣衫濕透狼狽不堪地站在這裏,感覺定然非常尷尬。我正忙拉了拉林翠,“快走吧,有什麼事情回賓館再説。”
林翠卻像沒聽見一樣,眼睛直勾勾看着那人,全然不顧他也直直地看着衣服浸濕有些透明的自己。
我正想勸她快走,林翠從繃得緊緊的嘴裏磕出幾個字:“請問,這個鐵牛放這多久了?”
那人笑了,“鐵牛?你説這鐵牛?你濕外鄉人吧?”那人説着,繼續用不懷好意的眼光上下打量,連我也覺得身上發毛。
而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就不只是讓我身上發毛那麼簡單了。“這鐵牛啊,放在這兒……有十年了吧。對!九二年撈起來的。那時候好轟動咧……”
那人為了拖延搭訕時間而接下去的絮絮叨叨,我一句都沒聽見。
我覺得身周遭什麼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個腦子像心臟般咚咚地跳,在那裏面,“有多少可能性就有多少世界”、“斯蒂文?霍金”、“一個世界同時穿過兩道縫隙”、“一個人同時存在於兩個世界”、“愛因斯坦相對論”等等概念都混雜無方,彼此衝撞,攪鬧得不亦樂乎。
在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同學的電腦屏保是一行這樣的紅字:“XX,你面對現實吧。”
需要用屏幕保護程序的方式時刻提醒,可見“面對現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真正對此深刻體會,是在我發現,自己聽過那個陌生人的話以後恢復意識,已經身在出租車上以後。林翠是怎麼帶着我離開江邊,攔下車,推我上車,報出目的地等等,我一概都毫無印象。為了面對現實,我經歷了一段不知多少分鐘的失魂落魄。
林翠的目的地是她的家。我回過神來看窗外,一路上的街景都是分外熟悉。如果不是經歷過林翠這件事情,如果別人告訴我這樣一個外表如此相似的地方,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和我們“同時”,卻又不再一個時間點上的世界,我根本不可能會相信。然而現在,我卻是信多於不信,儘管在我心中,還是留存着一個小小的自私的願望——單元這一切只是林翠搞錯,但願她是真的精神錯亂……總之寧願身在另一個世界的她也別是我!這念頭讓我慚愧,但卻揮之不去,我這才明白,一個熟悉的哪怕有點討厭的“日常世界”,對一個普通人來説是多麼多麼的重要……
然而我這一點點救命稻草般的幻想,也在林翠站到家門口的半分鐘內被打破了。她對這一分鐘的分配是這樣的,打開鐵門5秒,打開大門4秒,開燈加穿過客廳到達卧室門口3秒半,打開卧室門5秒,撲向牀頭櫃1秒,打開牀頭櫃抽屜3秒,翻到相冊5秒,翻到那一頁3秒半——整整三十秒。在這三十秒內,大概是因為預感到“最終判決”將至,我什麼都沒有去想,只是在那裏機械地計算秒數。
那一頁,自然是林翠所説的,被“與德國男友的合影”換掉了的那張——與鐵牛的合影。
照片上的林翠比現在年輕,雖然不知道年輕多少,但這就夠了,對我和對她。
我看到林翠臉上掛着淚珠。心裏暗暗説:恭喜。
之所以沒有説出口,是因為我知道説了她也不會聽到。她已經完全沉浸在回到“現實”中的喜悦去了。而突然之間和她對掉了處境的我,現在是一個什麼樣的心情,她是不會去注意到的,儘管她剛剛出離了這種心情不久。
一時間,我感到無比落寞。
原來真的是這樣的啊。原來崩口處被修理好並不是凌晨的事情,而是“十幾天前”(説這幾個字的時候我覺得真諷刺,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我的幾天前,對這個世界來説,我就像是個初生的嬰兒一樣)林翠溺水的那晚之後的事。難怪所有施工人員都走地乾淨。對這個世界而言,只是某個不知名的女子失蹤了幾天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想到這些的時候,林翠和她母親的通話已經接近了尾聲。母親自然是通過單位通報瞭解了女兒的情況,也報了案,現在聽到女兒平安無事,自然喜極而泣。林翠的情緒也很激動,不比她媽好多少。“……嗯……嗯嗯,媽,我等你……”
她掛上電話,心情平復了些,才像突然想起我的存在似的,用極其複雜的神情看着我,看得出她完全不知道説什麼好。看到她這樣我反而過意不去,打起精神來我開始思考,這一想就讓我想到:儘管我是到了另一個世界不錯,但是如果這裏有關我的一切,恰恰都跟我習慣的一樣,我又何妨在這裏繼續我的生活呢?
有了這點想頭,我立刻覺得感覺好了不少,於是指着電話問林翠,“我可以打個長途嗎?”
“哦,你用。”
我撥了021開頭的一串號碼,那正是《晨星報》主編辦公室的電話。
“你搞什麼啊,那多!説好昨天晚上交稿的,怎麼到現在還沒動靜?昨天打你一晚上電話你都關機,跑到哪兒鬼混去了?……”
老闆的叫罵從來沒有這麼悦耳過,我一邊微笑着“哈伊哈伊”個不停,以便想着這事成了八成了。“我來都江堰進行歲修的後續報道”這一事實,一點都沒有變,沒有變!
這麼想着我掏出手機,不愧是SIEMENS的運動防水型3618,經過這種波濤洗禮居然都能開得出機,看來我回去簡直是他們的活廣告。
正當我放下手機,打算清點一下隨身物品還剩下多少的時候,尖利的鈴聲響起——
我一看來電顯示,居然是我家的。這個時候會有誰在我家給我打電話?狐疑中我摁下了接聽鍵,馬上聽呆一個陌生的女聲:“那多啊,你死哪兒去了?打你手機都關機!我問你呀,這次你採訪到底幾號回來?車票買好沒有?”
我愣了一下,問:“請問你是……”
那頭馬上調門高了八度,“你昏頭啦!我是你老婆!你……”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摁下了中斷鍵,緊接着就是關機,然後把手機塞進挎包的最裏層,嚴嚴實實地捂好,拉上拉鍊。做好這一切之後,我才呼出了一口氣,連帶吐出了一句:“它奶奶的!”
我有老婆了?!
看來事實一點也沒有我想象的美好,這個世界一切都跟我原先的那個一樣,只是一點不一樣:我多了個老婆!
我想任何人都受不了這種打擊。
沒有任何迴旋餘地了。
即使我可以苟且偷生地裝作沒事人一樣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即使我可以忍痛放棄27歲單身漢的生活,和一個沒見過面的女人共度殘生,我也一定會因為不記得她的陽曆生日陰曆生日結婚紀念日相識紀念日而遭到她的打罵。剛才電話沒有問清楚,搞不好我已經和她有了孩子,搞不好她正懷着我的孩子,這樣我就是爸爸了!
即使這些我都能矇混過去,我也肯定不認識她的家人,最起碼我不認識丈母孃!
這太可怕了!我立刻覺得天旋地轉,人世間最悲慘的事莫過於此。
“你記不記得是怎麼昏過去的?”
“……真奇怪,好像那時候水還沒有淹沒我呢……而且我水性不錯啊,不該會一被淹就暈過去……”
“鐵牛,一定是鐵牛——落水前你做了什麼?”
“我抓了鐵牛一隻角。另外還抓着你。”
“我也是!”林翠興奮地説,“看來要同時抓住鐵牛的兩隻角,還要有洪水。你手裏有什麼感覺?”
“……微微發熱,還有些發抖。”
“那就對了,一定是這樣的!我們回去再看看鐵牛,鐵牛既然能把我帶回來,也能把你帶回去的。”
“説得有道理……不過好像光有鐵牛不行,還得有大水……你知不知道自然狀況下多久岷江會鬧一次大水?”
林翠的表情馬上告訴我,問這個問題是愚蠢的。
我一下子覺得氣悶無比,很想大喊大叫,到了嘴邊卻變成了這麼一句話:“那麼……那麼我大不了再去搞一次崩口!”
林翠趕忙説,“辦不到的。那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而且你去的話一定會被抓住。這可是破壞公共安全,是重罪,搞不好直接就把你斃了……”
我完全體會到林翠之前曾有過的萬念俱灰之感就是在此時。任憑林翠怎樣在我耳邊勸慰,我始終充耳不聞,一言不發。
破壞截流只是一時衝動之語,實際上我是不可能那麼做的。大水並不好玩,可能會有無辜者受傷甚至喪命的。想到這裏,我好歹還對自己恢復了一點信心:我總算還知道“有所不為”。
“你媽快來了,我走了。”我疲憊地站起來。
“不,你別走,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我拒絕了林翠,“別擔心,我沒事。我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也許因為我的確拿出了一個受打擊男子漢應有的用去,林翠沒有再堅持。只是送我到門外,就被我推回了房間裏。
出了林翠家的小區,我漫步在街頭,大有“天下之大,卻無我容身之處”之感。衣服還沒完全乾,風吹在身上挺冷。走在大街上,兩條腿有些軟。
我幾次想轎車,但是不知道該去哪兒。我想回賓館,翻翻我的行李,看看有什麼能幫上我的忙,但我馬上剋制了這種荒唐的想法。
路邊有家網吧,我走了進去。
大學二年級以後就很少去網吧了,那以後寢室裝了電腦,開通了寬帶,寢室就成了網吧。儘管身邊的人説話的口音陌生,但是這種排排坐,上網操作機器的感覺是熟悉的。網吧裏的人都是想忘記現實的人,也許我正式看中了這一點吧。
我是獨自一人,此時似乎並沒有什麼遊戲好玩。以致我一開機器,還是按照習慣地打開瀏覽器,敲進蒐集引擎的地址。
這一系列條件反射的舉動讓我啞然失笑,都這個時候的我,還是保持這一新聞工作者的習慣。
不過既然打開了,就不妨搜點什麼——網絡正是利用人們的這種心理來吸引人——我用拼音輸入法敲進“鐵牛”字樣,點擊下“搜索”。
我一頁頁朝後翻着搜索結果,一條條全都是我看熟的新聞,間或有一兩條還是我寫的。明知道結果定然如此,可還是機械地一頁頁翻下去——網絡真是很容易讓人喪失神智。
一直到倒數第二頁,一個新的結果躍入我的視線——“鐵牛文學站”。也許他並不是新出現的,只是我以前一直沒有留意罷了。我突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覺到好笑起來:經歷了一個變換世界的事件,卻指望着在網絡上找到對這個事件的解釋。我真是無可救藥的現代人。
想通了這一點,我自嘲般地點進了那個鏈接,看看那個以“鐵牛”命名的站點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站點只有一個論壇,很簡陋,底色是黑灰色的,挺蕭條,似乎沒有多少人光顧的樣子。論壇上方註冊的人數和今日更新帖量也證明了這一點。
我信手點進了今日更新,發現了一篇叫《幻燈片》的文章。這篇文字是這樣的:
從微波爐裏我拿出熱狗,咬了一口去倒牛奶。每天這個時候我的胃口不大好,只及得平時飯量的一半。
幻燈片按照數字排列着,從1到10。在1和10之間是∞,在幻燈片數上,我們採取∞進制度,如同別的的方一樣——當一個數比∞大1的時候,我們就叫它10。
每張幻燈片裏都存在着有限的生命,他們只存在於一張幻燈片所代表的時間的一“點”之中。在下一張幻燈片上,有一羣與他們非常相似,只是比他們多了一“點”記憶的生命存在着,這種緩慢地循序漸進構成了時間的序列。而這一序列中也存在着另一種生命,他們不能認識到自己只存在於一瞬的事實,卻以為自己有多少過去可以回憶,有不少未來可以等待。事實上他們只是幻燈的進程構成的幻影,從任何一張幻燈片上都找不到他們作為物質存在的證據。
我的工作是使幻燈片持續前進,從1到10。這是枯燥的工作,而且幾乎沒有終結。凝視單張幻燈變成我唯一的消遣,在那裏面我可以看到一個足球運動員起腳接觸到球,一位數學家產生證明一個定理的念頭,一根陰莖勃起到最大值;在之後的不知標號為幾的另一張幻燈上,我可以看到球飛進球門,證明式寫在了黑板上,精液噴射出來——兩者之間相隔着∞張幻燈,與1與10之間的相隔一樣。
如果我戴上了眼鏡,就可以看清牽動大腿肌肉的神經接收第一個帶氧紅細胞,掌管邏輯的腦細胞產生第一道電脈衝,荷爾蒙發出第一道蓄勢待發的指令。然而那會使我過於專注,這可能導致幻燈片出差錯……幻燈片式嬌貴的機器,很容易出差錯。
就如這一次一樣,我發現“卡殼”的時候,球已經在門線前後來回了不下一百次,粉筆粉身碎骨又完好如初,男人經歷了一百次高潮——這可不多見。幻燈中的生命對於這種“卡殼”應該渾然無覺,他們只是機械地被人排列。至於序列中的生命會做何感想,當他們知道他們的恐慌源於我的操作失誤會有何抱怨,我根本就不去關心——畢竟,他們並不真實存在。
微波爐裏發出“叮”的一聲,我離開工作台去拿熱狗。
我看完這篇文字以後,當即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我原本以為再讀一遍以後,會讓這種感覺變得面目清晰一點,然而事實是這種莫名感覺愈演愈烈。
“按照時間序列,一直排列到∞的幻燈片”,“生存在幻燈片裏的人,僅僅存在於一瞬間,卻以為自己度過了一生”,“放幻燈片的人偶爾的一次失誤,就讓幻燈片構成的世界亂了套”,“放幻燈的人自己也生活在一組幻燈片裏,每個人都莫不是如此”……這些奇異的想法讓我感受到了一些在普通的論壇文字裏不會看到的東西。恰好此時,我看到作者的名字——“X”在論壇的在線會員一欄裏閃爍。不知道是那裏來的好興致,使得我馬上在這個“鐵牛”論壇裏註冊了會員,並且通過“短信息”給會員“X”發去了招呼:
“對於世界你瞭解什麼?”
一分鐘以後,耳機裏傳來“你有新短消息哦”的甜美女聲。打開收件箱,那裏面躺着“X”的回信:
“很少。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少。”
也許是“世界”兩個字刺激了我,我馬上又發去了一條短消息:
“我不在乎多少。我想知道。”
這次過了將近5分鐘,回答更為簡單:
“好吧。我的QQxxxxxxxxx”
X的確如我所希望的那樣,靜靜地聽我講述了林翠和我的這次變故,只在細節方面出言詢問了一下,毫無懷疑或者敷衍之感。我也是在一口氣説出這麼多話的過程之中,才想到:一定有很多平時蠻正常的人,到了網上因為少了忌憚就變得瘋瘋癲癲,做些沒有道理的事。比如編造奇怪的事件,説得頭頭是道好像真的一樣。我會不會被當作這種人呢?好在X的態度好像在聽一件人世間最平常的事一樣,打消了我的疑慮。
後來想想,也許我説得認真,他也陪我一起認真。至於是否我説的是事實,本不是太在他心上。
“你説的很有意思。”最後他説,“你跟我説這些,是想問問建議嗎?”
我想了一下,敲下了如下字句,“不。我知道現在如果想回去的話,找任何人談話,指望他能幫自己都是痴人説夢。我不過是想把整件事情搞得清楚一點。也許這樣……即時找不到回去的方法,至少我也會活的明白一點。‘生命於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這是那個女孩子説過的話,也是我現在想説的。”
X在那裏打出了個笑臉符號,似乎看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不希望生命有任何不明不白’是嗎?我可不太贊同她的話。不過既然你和我説起了這件事,我就談談我的看法吧。
“你是看我的新貼的帖子了是吧?”
“嗯。寫得相當不錯。”
“你覺得這也是可以解釋你所遭遇的事件的方法之一嗎?”
“怎麼説呢?我覺得……它給我不少感覺。”
“也許吧。如果不是按照你朋友的那種推斷,似乎幻燈片的説法也説得通。她和你的遭遇不過是幻燈片被插錯了,現在又插了回來。而對你來説,這是另一種差錯。不過,説實在的我並不相信這個理論。”他打字很快。
“?”
“我寫這個故事,不過是為了作小説實驗,並不是真的相信會又這麼一種可能性。或者説即使我真的相信這樣一種可能性,也只是把它侷限在文學作品裏。如果以文學以外的角度來説,我寧願覺得它是站不住腳的。”
“O。”我對X的回答略微有些失望。
“你看過博爾赫斯的書嗎?”他突然轉換話題問我。
“讀過他的一些詩歌。”
“有一篇短篇,叫做《環形廢墟》,你讀過嗎?”
“記不太清楚了,講什麼的?”
“大致是講,一個魔法師在一座環形神殿裏,怎樣通過意念,通過想象創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這個人被創造出來以後,根本不知道自己只是他人想象的產物。為了不讓他因為發現這一點而難過,魔法師警告這個被創造者,千萬不要接近火,因為火會讓他發現自己並不存在。”
“哦,我想起來的。最後結局好像是説,那個神殿某天被雷擊中,着起火來,魔法師這才發現,原來他自己也不過是另一個人想象的產物。”
“對,是這樣的。對這個故事你有什麼感覺呢?”
我其實已經在思考了,到此時把自己的想法打了出來:“你是説,對於林翠來説,外部世界,包括一切人、事、物都不過是她想象派生出來的產物。而我,也是她所想象出來的。是嗎?”
X沒有直接説是與不是,只是自顧自地打下去:
“這種説法很接近佛教的唯識論。説到底識一種極端唯心主義,認為這個世界並沒有什麼物質,一切都不過是意識的產物;我們所能認識到的東西,都必須通過意識,因此意識以外的東西是否存在,根本沒有辦法可以證明。
“現在我和你在QQ上聊天,我並不知道你是不是我意識中的產物,就如你並不知道我是否是你意識中的產物一樣。也許這個世界只是由一個人的夢境派生出來的,而這個幸運兒未必是你我。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境,好像封閉在網絡遊戲一樣各管各地孤獨存在着。
“你的故事很有趣。我剛才想過,也許可以用這種唯心的方法來解釋。但是又不那麼簡單。因為在這個故事裏,我既不能剝奪那個女孩的主角地位,又不能不考慮到你這個‘觀察者’角色的重要,尤其是你現在變成了主角以後。
“本來如果只有這個女孩來找我聊的話,我會告訴她,可能她只是經歷了一次意識混亂,由她的意識創造出來的世界有了一點變動以後又恢復正常了。現在有一個她意識裏的角色,也就是我,來通報她這種恢復的實現。
“可現在還有一個你,我就不能這麼辦了。我儘管甘於承認自己是某人意識的產物,卻不能寄希望於説服你也這樣相信,因為這幾近於無賴。同樣,我也不能説,這些都是你意識混亂的產物,那個女孩大概只是表演了一遍你夢境中的劇本。因為你大概也不會那麼狂妄。
“所以我想到了一個全新的點子,現在説給你聽聽。我也沒把握它會‘合理’,只能希望你能喜歡。
“首先,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在任何世界任何宇宙任何空間和事件,你就是你,只有一個,正如我就是我,只有一個我一樣。我們都是確實存在的,不是什麼分身也不是誰的夢境。
“但是,我們遠遠不像自己所能認識到的那部分那樣簡單。你現在所能認識到的,關於自己的一切,年齡、性別、身份、習慣……並不能涵蓋你這個人。真正的‘你’,是一種比這個大得多的存在。
“如果以一個人,比如説你,為一箇中心點的話,就可以畫出無數條放射狀分散開來的直線。這裏每一條直線,都代表着一種認知上的可能。在認知a中,你對自己和周圍的事物有一系列的認識,比如你是個律師,有個兒子三歲半;而在認知b中,你有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認識,比如你是個醫生,有個女兒都已經嫁人了。
“我想經歷過剛才的思維過程,你的思想應該已經開放到這樣的程度:承認一個人具備這許多認知的可能,在邏輯上是完全可能的。
“同樣的,你也可以為其他人,比如我,畫出類似的放射線。由於每個人都是確實存在的,都是認知的主體,所以每個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放射線。
“而所謂的‘現實世界’是什麼樣的呢?‘現實世界’就是這些放射線的交點呀。
“你的某一條放射線,和我的某一條放射線,相交於一點,就代表你的認知和我的認知,達成了一種共識。所有人的某一條放射線相交於一點,就代表所有人的認知達成了一種共識。而所有人的共識,就是所謂‘現實’。
“你看到一種顏色,叫它作‘藍’。而我看到它,偏偏要叫它‘紅’。如果我們不能達成共識的話,這種顏色就不會有一個被我們都承認的名字。現實是大家都約定俗成這種顏色叫‘藍’,它才具備了現實中‘藍色’的意義。如果大家約定它叫‘紅’的話,它也就變成‘紅色’了。所以重要的不是它本身是什麼——它本身是什麼沒有人能夠知道——重要的是達成共識。
“一個‘現實’就是這樣構築起來的。當所有人的某條線都聚集在一起的時候,就代表這一點上,每個人的認知都是相同的,或者説,每個人把自己的認知侷限在這樣一個‘與他人相同’的範圍內。而這個範圍,就構成了這個直接裏的‘你’、‘我’。與真正的‘你’、‘我’不同的是,這個世界裏的‘你’、‘我’只是在這樣一個‘現實’中有效的認知概念,而不是一種客觀存在。而在其他‘現實’中,會體現出別的‘你’、‘我’的概念。這些概念之間並非分身的干係,而是一個主體認知的不同部分而已。
“其他的‘現實’也是同樣形成的。由於每個人都有好多條認知線,它們呈放射形散步出去,所以相交的點也不會只有一個。每一個相交點,都代表着一種‘眾人的共識’,也就構成了一個‘現實世界’。
“你的朋友所碰到的情況,就是她本來都在現實A中的線條a,即一整套認知,被搬運到了現實B中。這樣她的認知線就沒有落在所有人的‘共識點’上,於是出現了她和這個現實的格格不入。
“本來,在現實B中,應該有認知線b來負責和他人的協調的,但是事實上卻被替換成了認知線a。我想你所説的鐵牛,就是這樣一個搬運認知線的工具把。而啓動這種工具的方法,就如你説的是洪水。在這裏鐵牛成了一種超然於一切認知之外的存在,它甚至可以操縱人的認知,因此它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有資格説自己是主體。”
我始終集中精神看着X發完他的長篇大論,儘管在QQ的發言間隙要等待不少時間,我還是沒有移開過注意力。也因此我對他所説的幾乎完全理解。直到此時,他做出這樣一個結束語,我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天才的想法,不是嗎?
雖然對我並無什麼幫助,但這畢竟是一個合理的解釋。而且,如果想着,在這個‘現實’中的自己以外,還有着一個總攬全局未受什麼影響的‘自己’客觀存在着,多少是一種安慰。
“X,謝謝你。”
“不客氣。順便再説一句,你那朋友説的‘生命於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云云,我真的不怎麼贊同。”
從網吧裏走出來,我不再像剛才那樣情緒低落。還感到肚子有點餓,於是就打的回了賓館。
在賓館裏吃了飯,回到房間通過電話線撥號上了網,我把剛才在網吧裏上傳到自己信箱裏的X的那篇文章和他與我的聊天記錄收了下來,儲存在硬盤裏,又備份在了隨身帶的U盤裏。
此時我已經決定,無論自己是要繼續在這個現實裏待下去,還是準備離開這個地方,都該先到江邊看看鐵牛。
時間已經到了黃昏,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走出賓館,來到繁華的街頭,按照另一個世界裏林翠運用的手法,攔下了一輛願意去都江堰的出租車。
到達的時候,也許是因為對另一個世界裏跑夜路司機的道歉,我沒有收找頭。
鐵牛還是那副落寞孤寂的神情。想到這裏我都覺得好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鐵牛已經被我完全人性化了,如果説我們都是被侷限在一種認知裏的井底之蛙,而鐵牛是穿越所有認知世界的獨行者的化,我真的不知道誰更值得同情。
黃昏的都江堰人跡已經稀少,天色似乎又要下雨,施工者大多已經回家,剩下的也在收拾工具,轉瞬就要走了。
我突然對這裏的景色產生了一種親近感,想起自己不久以前還動着要破壞截流工程的念頭,不禁笑了起來。
我信步走向安放鐵牛的高地,在他肚子地下安靜地坐着。
這些天所經歷的事情,還有剛才與X在網絡上的閒聊,使得我似乎一下子回到了還是孩子的那些歲月。那時候世界好像充滿神秘和不可思議,我對一切都感到新奇,又特別能接受新奇,對那個時候的我來説,世界有無數種可能,而根本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不知不覺間太陽已經落山了,小雨開始下起來,偌大的都江堰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不知道是因為想起的童年的事情而玩心大起,我站起身,向着頭頂的牛頭望去。“長3.63米,最寬處1.12米,高2.34米,算角的話2.47米。”林翠的話言猶在耳。2.47米是嗎?應該能行。
我奮力縱身上挑,如同在學校裏的摸高訓練那樣,一伸手就拽住了一根牛角。
如同吊單槓一樣晃悠了幾下以後,我還不滿意似的放開了但手,只靠左手吊住,右手則拼命伸向另一邊的牛角。
終於我兩首分別抓住了兩隻角,懸掛在這巨大鐵牛的牛頭下。
牛角沾上了雨水,有些濕滑,我還想盡量保持這個姿勢久一點,心想着不知道以前有沒有人以這個姿勢和鐵牛合過影。
正在這個時候,我的手心又傳來那種奇妙的微熱感覺,我正想着是不是錯覺,就被進一步的輕微晃動證實了。
原來同時抓住兩隻牛角確然重要,但洪水並非不可或缺……水,原來只要水就夠了。
我抓緊意識失去前的一瞬,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