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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歧路

    当晚我在外简单地吃完饭,回到宾馆洗了个澡,看了会不认识台标的电视台节目。时针敲响10点,左右无事的我打算破天荒的早睡一遭,就听到了敲门声。

    从猫眼里就可以看出林翠神色郑重,非比寻常。我忙把她让进屋里来,给她倒了水请她坐下。

    林翠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想着措辞。我看气氛有些拘谨,就先开了口:

    “记得从王小波的书里看到过一个故事,说阿拉伯地方有个人深夜去他朋友的家拜访,他朋友马上起身,披上铠甲,左手拿着钱袋,右手握着剑,对他说:‘我的朋友,你深夜前来,必有缘故。如果你欠了人债,我替你偿还;如果有人侮辱了你,我这就去为你报仇;如果你只是清夜无聊,我这里有美丽的女奴供你排遣。’”

    听到我一本正经地讲了这这个故事,林翠嘿嘿一笑,“你们这些男人,就是改不了把女人当作货物的毛病。”

    “哪儿有?”我争辩道,“关键不在这儿,这故事说的是友谊。王小波引用这个故事,就是说交朋友应当如此。而朋友深夜来访,怎么应对才算够义气。”

    “那么我呢?你把我当作朋友吗?”

    “当然。”我回答地很干脆。

    “那你打算怎么接待我?”

    “这个嘛,”我故作沉吟状,“既是红颜知己,总要有些不同。我想过了,一般碰到这种情况,我大不了穿好运动装,一手捧信用卡,一手拿块板砖,说;‘你若周转不灵,我的工资卡在这儿;若有人欺负了你,我这就去抽他丫的;如果你只是孤枕难眠,我也不介意为你暖床……’”

    “呸!”林翠被我逗乐了,笑得嗔怪。“和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晚来找你?”

    我摇摇头,等着她说下去。

    林翠正色沉默了一会,一开口却出人意料:“我是在诺诺上幼儿园之前搬来现在住的地方。他们一家人一直和我关系很好,我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

    起初我并没发现她有什么特殊,她经常来我家玩,我也觉得她很可爱,也没什么一般孩子都有的小毛病坏习惯。那时我爱喝果汁,就买了台榨汁机,有时她来我家,我也会自己做果汁招待她。但是每次做西瓜汁和番茄汁的时候,她就很抵触。当时没有细想,后来才发现……”

    “她晕血!”我插口道。

    “对,她晕血。但是仅凭这个还不能确定。我第一次确切地知道她晕血,是在她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候学校体检验血,她当场昏了过去,被她妈妈领了回来。当天我正好休息,看到她回家还特意问了原因,所以绝对不会搞错。”

    我沉默了,回想起那天到林翠家,碰到摔破了皮的诺诺时的情景。当时小女孩的表现,分明是连晕血是什么都没概念。

    “我也有想过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偏差。”林翠在我提出之前说,“我也想过,是否有人把……或者说某些事情使得我的记忆完全改变了?是否我的大脑出了点小毛病,就好像电脑游戏存档错了一位数,就成了另一个进度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我仔细考虑过,我发现自己在落水以前的记忆完全连贯得起来,而且事无巨细,都非常具体,该记得的地方记得,该模糊的地方模糊,绝没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如果说记忆出了问题,就把十几年的事情都大大小小地改变了,未免太不近情理。

    我一直都没有机会跟你说我记忆中的有关铁牛的事情,也没有提过我落水的缘由。现在我把这一切考虑清楚了,回忆得真真切切。不管别人说我精神有问题也好,说我胡编乱造危言耸听也好,我都不怕了。我有这个自信,自己所说的这些,是自己真正切身经历过,并且记在脑子里的。我所以只对你一个人说,是因为我觉得,当我不再犹豫害怕,而以坦白的态度告诉你一切的时候,你是会相信我的,对吗?”

    说到这时林翠停了下来,等待我的答复。面对这样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我实在看不出任何妄想症的狂热迷幻色彩,而在接触林翠这件事情以来,我也在心底慢慢相信了这事别有隐情。所以当此时林翠征求我的答复,我毫不犹豫地重重点了点头。

    林翠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下去:

    “我所记得的铁牛是1992年大修的时候发现的。当时发现的情景,也和你们转述给我的,‘这次发现’的情景一样,是在截流合龙的前夕,突然探测到金属反应。随着截流成功,它露出了水面。

    为什么发现的水道以前没有探测出任何异状?为什么几乎没有泥沙掩埋的痕迹?为什么铁牛简直像新的一样?当时就有这些疑点,和这次你们所奇怪的问题完全一样。

    因为有这些问题悬而未决,水利和考古两方面的学者对铁牛都作了详细的研究。包括详细的测量、化验分析,以及历史资料的调查。但是一直没有能够解答以上疑问的结论。

    1992年以后,研究所一直没有放弃对这些问题的探求。我进入研究所以后背熟的第一串数字,就是这铁牛的长宽高。

    尽管疑问没有答案,但打捞上文物铁牛的事实,毕竟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也算得是重大考古成就。于是在市政府的安排下,铁牛就被安放在江边,作为历史遗迹供人瞻仰,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这些年来,我有好几次跑到江边静静地看着那尊铁牛,想着它被铸造出来的情景。这期间也不止一次的,和它一起合影拍过照片。”

    “照片!”我几乎跳起来,“现在这些照片呢?!”

    林翠摇摇头,“我翻过相册,理应是我和铁牛合影的那栏里,却是这张照。”

    我接过林翠递来的照片,发现这的确是在都江堰拍的,但照片的人物,却是林翠和一个高鼻深目的金发青年。两个人神色亲昵,那青年的手还环抱着林翠的腰,而她看上去很开心。

    林翠苦笑了一下,“我拿去问过人,他们说他是我的男朋友,西南大的留学生,和我谈了两年恋爱,结果回德国做牧师去了。还说我当时哭得很厉害,怎么全都劝不停……”

    我皱着眉问她:“是真的?”

    “怎么会?我完全不认识这个人。”林翠的声音显得很无奈,“我甚至以为有人和我开玩笑,拿这张照片去问专业人士,看是不是电脑做的。结果人家说完全是正常手段洗出来的,果然后来还在家里发现了底片。”

    我对着灯光看了看底片,例行公事似的算是确认过了。有关这个子虚乌有的德国男友,我似乎比林翠更希望他不存在。

    空调发出轻微的声响,窗帘遮没了整块窗,在我们两人都没说话的瞬间,我突然对这个房间产生极不真实的感觉。

    我突然开口问:“那我呢?关于我你记得多少?”

    “你……”林翠沉吟了一下。就在她沉吟的这短暂的瞬间,我感到自己紧张万分,既然在由一张照片证明和她确实有过合影的男友,在她的记忆力会变成不存在,那我呢?我在她的记忆里会变成什么样?会不会多出些我不知道的事?我不禁想起前一阵看的一套VCD《创世纪》,蔡少芬一次车祸以后失去了记忆,可怜的古天乐就此失去女友。不知道现实中这样的事情会不会反着发生?

    林翠的话语马上打消了我的胡思乱想:“我记得我是在川中镇甸的长途汽车站认识你的。”见我点头,她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是岁修合龙正式开始的前两天。你到了市区以后就直接回宾馆了,第二天你就去找了俞老。”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对,我一边点头一边问,“你记得你接我的当天和我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林翠低头想了想,“哦,你问我是不是专做接待工作,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对我相貌的间接夸奖……”

    我笑了笑,心想原来她连这还记得。

    “后来我还向你介绍了岁修的情况,为什么要用古法截流,以及怎么个截流法……”

    我打断了她的话,“你记不记得你当时和我说的有关方面这次都很期待这次能打捞出铁牛?”

    林翠深深皱了一下眉头,叹了口气,用继续保持平静的声音说:“在我的记忆里,你当天和我一起来到河道旁,是一起看到铁牛的,你当时还拍了照……你还让我和铁牛站在一起合影,我不肯……”

    我急忙抽出相机,“你看清楚,是用这个相机照的吗?”

    林翠做了个手势让我不要着急,“我明白你一定记得和我不同,你也肯定没有那张铁牛的照片。这一切都在一开始就错了。”

    我沉默下来思考。看来至今为止所有与铁牛相关的事情,林翠的记忆都和别人不同。即使是我这个近期才出现,可以说和她偶然邂逅的外乡人,也是其余的记忆都对,只有有关铁牛的部分不同。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整件事都是一个有关铁牛的阴谋。然而,那个德国男友和有晕血症的诺诺,却无论怎么看都和铁牛扯不上关系……

    林翠看到我的神色,开口说:“我知道你在想,这一切和铁牛有莫大的关系。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所记得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我知道她说的那天晚上,就是合流前一天的晚上,也就是她喝醉的那天夜晚。听到她语气郑重,我不由地正了正身子,如临大敌地听她讲。

    “当天晚上,天下大雨……”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原预备好听到一个截然不同的“事实”,但没想到第一句话就出现了巨大的差异:我记得当夜晴空万里,月朗天清。

    林翠继续说道:“我突然很想到江边看看,看看雨势会不会影响到截流。虽然天气预报说雨量只是中等,但看当时的天气,完全是暴雨,而且一点也没停的趋势。这样下去,很有可能要将截流合拢的日子推迟。”

    “我来到河道边,当时没有一个人。水位看来已经很高,铁牛的影子在岸边显得特别孤寂。那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和那铁牛很像,也是孑然一身,在这样的大雨里,孤单地站立。”

    “就这么想着,我就自然而然地往铁牛那里走去……”

    此时我打断了林翠,“铁牛是怎样放置在那里的?是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接近的吗?”

    “对,就是放在河道边,没有栏杆也没有什么雨蓬之类——因为没有人能抬走那么打的铁牛,铁牛不是铜牛,也不会有人把它砸坏卖钱;而如果不是露天的话,视觉效果回大打折扣。本来是说要把铁牛放在新修好的鱼嘴上,作为‘镇压’之用。但是这是真正的文物,这么做有点风险,而且也不方便以后搬运。”

    “总之,在我的记忆中铁牛是可以随便接近的,所以旅客才能很随便地与铁牛合影。”

    “当晚我正走到铁牛身边的时候,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水声。”

    说到这里,林翠抬头看了我一眼。在她的眼睛里,我还可以看出一种心有余悸。

    “当时我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水吞没了。现在想起来,是合拢前下到江里的杩槎造成的水位落差,在大雨持续的冲击下,终于被冲破了,内河道的水位一下子暴涨,蔓延到岸上来……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这算是岷江数十年难得一见的洪峰吧。我也想过这未免来得抬戏剧了,但这却是不容改变的事实。”

    “当时我真的害怕得要死,脑子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抓住什么不要放手,千万千万不能放手。”

    “说到这里,你也猜得到,那被我抓住的东西就是铁牛了。当时我记得我被水冲得浮了起来,只好死死抓住牛角,大概觉得这地方最趁手,加上害怕被它扎到。”

    “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得时候,就是被你们救起来时。”

    “我知道自己昏睡了很久,但是总觉得无论如何不可能过了一夜。如果我一直在水里,岂不是早被淹死了吗?”

    我深呼吸了一次,直到此时,我才真正知道,在林翠的世界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在这些天来,她究竟经历过了一个什么样的过程——深夜暴雨,罕见的洪峰,溺水险情,抓住铁牛求生,被救起却是在第二天近午;从此一切都变得不同,所有人都说自己面对了十年的,危急时刻抓住赖以求生的铁牛是刚刚打捞起来的;莫名其妙晕血症痊愈的邻家小妹妹;子虚乌有却有照片为证的男朋友;因为“记忆异常”被送进精神病院;现在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是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一心想找八卦新闻的记者。

    林翠不再说什么,只是看着我。而我一时也找不到适当的词句,沉默了半晌,我问她,“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弄清真相。”林翠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她的脸也似乎换了一个人,显得前所未有的刚毅、决绝。

    她继续补充道:“我也想过,自己是否太过执著,太过拘泥于所谓真想?这件事发生之后,其实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我的工作,我的身份,我住的地方都没有变化;我的家人、同事、朋友除了那个已经消失不见的男友,都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包括这次认识你,尽管我知道在一些事情上我们的记忆不同,但是却没有改变我们彼此的看法——”

    “如果我可以就此忘记过去,把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当作自己从小到大所过的生活的一种接续,也未尝不可太太平平地过下去。”

    听到“这个铁牛在2002年才捞上来的世界”,我的心念动了一下,想要开口,但林翠已经长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但是我不甘心!”

    “人生不过几十年,到头来所有功名利禄、欢乐悲伤,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人在临走前的一瞬间能回想起一切,不就是他从这个世界所能带走的所有吗?甚至可以说,人的一生就是他的记忆。”

    “所以,我不要我的记忆里有任何解释不通的地方。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

    林翠的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让人对她平日里产生的柔弱的印象大为改观。我听了也是一阵热血上涌,只觉得不管拦在林翠面前的是怎样的迷雾和障碍,我都会尽全力和她一起冲破它,并不因为林翠是美女,而是因为她是个坚强果敢的人。这几句话当时产生的影响力就是这样的,以至于我虽然不能保证迄今为止在这件事中我所记录下来的对话全部都精确无误,却能够清楚记得这几句话都是原话,一字不错。

    热情帮助人下定决心,但真正解决问题还是要考冷静。在听了林翠的“宣言”之后,我暗自对自己的大脑下了指令,让它提升一个档次的速度运转。同时毫无顾及地说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

    “你刚才提到‘铁牛在2002年才打捞上来的世界’。你知道吗?我曾怀疑过,也许你事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这里本来就和你的世界不同,只是表面相似而已。”

    “我也曾想到过。”林翠认真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一直想,每个人的过去都有那么多让人后悔的事,如果某件事情我没有这样做,而是换了一种方法处理,或者虽然我的方法没变,却没有不幸失败,而是成功了,也许以后的一切事物都会不同。”

    “人生的道路就好像有很多枝杈,每一个道口都有许多分岔,通往各不相同的新道口。出现得越早得道口,对现在的影响就越大。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在现实中,我们只能每次选择一条道路,一旦做出了选择,那些被放弃的岔路就跟消失了一样。最后留下了一条清晰的主干道,名字叫做‘现实’。而如果那些选择每个都被做了一遍的话,根据排列组合,就会产生无数条主干道,无数个现实。我们每每想到,当初如果换了一种选择会怎么样?也许会在心里设想出一套整的完全不同的现实人生,但是只会把这当作一种虚幻的可能性。如果说,这些可能性其实都存在呢?”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接着林翠的话说了下去:“比如铁牛一旦不是在2002年找到的,而是出现在1992年,那么你就可能和它合影,就可能对它的数据记得清清楚楚,也有可能这点细微的改变,导致你认识了一个德国男友。”

    说到这里,我们两个人都静了下来,四目相对。

    “那多……你说,我会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吗?”

    林翠向我提出的问题,我不是没有想过。平日里与人交往,如果觉得某人的想法和其他人都格格不入,或者对于一些事情的认识都很特殊,往往会调侃道“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吧?”这意思当然不是真的指天堂或地狱,而是常识、习惯都完全不同的世界。而当这样的一句话成为一种现实的疑问时,让人超脱出惊诧和恐惧,有一种奇妙的美感。“我为何如此幸运,能够遇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你”,这种电影《E.T.》里小说主人公的心情,我才此时注视着林翠的脸庞时,已有所体悟。而我相信,林翠也如我一样,被这样一个想法的奇妙色彩给迷住了,根本顾不得什么恐惧啊惊慌啊,我们就好像回到还是小孩子时,回到相信有仙女教母和七十二变的时代,对于一种完全冲破常规的可能性而欢欣鼓舞,丝毫不介意自己在这一“反常”中扮演的是旁观者还是主角。

    然而这只是一闪念间。我根本没有忘记,自己曾经在F大的校园里向梁应物提出过这一设想,而当时梁应物中止了我的猜测,只是通过提醒了我一句简单的话:如果林翠真的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么这个世界里的林翠哪里去了?

    我马上把这个疑问对林翠说了。

    而她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应,似乎对这个状况早就胸有成竹。而她接下来说的话,提的问题,更是让我觉得完全摸不着头脑:“那多,你读过《时间简史》吗?”

    “没有。”我老实回答,“但是我听说过这本书,很多人认为它是近年来写得最好的科普读物,而他的作者斯蒂芬?霍金堪称坐轮椅的先知,是爱因斯坦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

    林翠点点头,“没错。在这本书里,提到了一个实验——”

    我正想着这会不会是个有关无数平行的世界是否存在的实验,林翠就在纸上画了个平行四边形,在其中画了两条与底边垂直的线段,然后在平行四边形的左下方画了一个圆圈,在右上方画了一个大一点的平行四边形。

    “你是否记得,高中课本上,有过这样一个实验?”林翠此时就像是给学生讲解课程的老师,“在一块纸板上开两条缝隙,用一个手电筒偷过这两条缝隙,照射到纸板后面的黑幕上。会产生一个什么现象?”

    我想了一下,“好像是会产生斑马状的条文吧?”

    “回答正确。”林翠的表情真的好像是在堪答对问题的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虽然不喜欢被人看作小孩,但是偶尔返回一下学生时代,体验一下被温柔漂亮的女老师表扬的感觉好像也不错。“我记得好像是因为光波透过了两道缝隙,就好像成为两个光源一样,波峰和波谷之间产生了干涉,于是出现了亮暗区别的条纹。”

    “那多。”林翠突然收起了笑容,并且严肃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一定是答错了。谁知道她说:“你虽然当了记者,大学里学的是文科,对物理知识记得还真不少嘛。你这回答简直算得上是标准答案,相当不错,值得表扬。”

    我不禁有一丝得意,看来记性好的确是我的必杀技。

    “你既然知道这个,就好解释多了。”林翠马上继续她的“讲课”,“如果将光源换成粒子源,照射过这样的两条缝隙,也会产生一样的条纹。这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嗯,这容易理解。光本来就具有波粒二象性嘛。粒子和光产生相似的结果也是正常的。”

    “原来你连波粒二象性都懂啊?!”林翠的惊叹已经渐渐让我感觉到是一种贬低了,好歹我是F大学生,即使是文科生,即使这文科生也是混出来的,好歹背几个科学名词总会的吧。她这样大惊小怪,未免太小瞧我了。自然,如果要我解释什么是“波粒二象性”,我最多能回答“光既具备波的特征,又具备粒子的特征”,至于这特征的实质是什么,为什么会产生,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

    “回答的不错,虽然原因并不是这个,不过你能明白就好。”林翠显然不愿意在技术层面跟我整个外行人纠缠。“斯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粒清楚地写道:由于粒子和光不同,它的量可以精确地计算控制。所以我们通过实验,可以得知,如果一个时刻通过缝隙只有一个电子被发出,会产生什么情况——你知道会产生什么情况吗?”

    我想了一下,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整理了一推断:“如果只有一条缝隙,光源打在黑幕上显示的是均匀的分布,而两条缝隙会产生条纹,就是因为互相干涉了。而粒子流既然也是这样,就是因为经过两个缝隙的粒子相互干涉,是使得落在黑幕上,有的地方粒子多,有的地方粒子少。如果一个个地放出粒子,每个粒子一次只能通过一个缝隙,那么就跟只有一个缝隙一样吧。那么,应该是均匀缝补,不会有条纹出现才对。”

    “你错了。”林翠狡黠地朝我笑了笑,“这是今天你第一次回答错误。不过这不能怪你,几乎是谁都想不到:事实是条纹依然出现。”

    “怎么会呢?”我马上皱眉,但只是喃喃自语——我即使敢怀疑林翠,页不敢怀疑斯蒂芬?霍金啊。

    “不可思议吧?”林翠兴奋地用了设问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每个电子必须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缝!”

    “一个电子……在同一时刻……通过两个小缝……”我重复了一遍这句在逻辑上显然矛盾的话,思路一时陷于一种停顿的状态。

    “听上去不可能是吧?”;林翠断然地说,“但实际上它就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我之所以举整个例子,就是为了说明,很多我们平日里认为不可能被违反的原则,事实上是可以被打破的。”

    “你的意思是……”

    “既然一个电子可以同时通过两道缝隙,那么为什么一个人不可以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呢?”

    一个人同时存在于几个世界!

    比这个概念更让我惊讶的,是林翠说出这句话时的认真表情。这简直是荒唐的想法!然而此时我却反驳不出来,不知是因为之前的那个类比确有点道理,还是林翠自身的态度带给人信心。

    “我是在想,”林翠进一步地解释她的话,“如果说,每个事件的每一个细微不同,都可以构成一个新的世界,也就是真的存在着无数个可能性的世界。那未必说这些世界中就有许多个我。铁牛在199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和铁牛在2002年被打捞上来的世界,都有我;诺诺患有晕血症的世界,和她没有这种病的世界,也都有我……这些我未必就不可以是同一个人呀!在不同世界里表现出来的我,都是唯一的一个我的投影,是我的分身,而真正的我始终只有一个。”

    我思考了一下,决定不纠缠于这个问题,“你的推论也许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我原先和所有普通人一样,以为一个物体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位置,现在你告诉我这是可能的。而由此你的推测,也许一个人也可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即使她的分身从一个世界被错乱地扔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出现两个她同时出现的状况。由此来使得‘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推断变得合理可行。我无法指出这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仅仅是推断而已。”

    “不错,这仅仅是推断。”林翠的态度很冷静。

    我继续说下去,“我想,我们在这里讨论理论也并不具备太大的意义,因为我们缺乏事实来佐证。惟金之计,不如去看一看……”

    “铁牛!”林翠抢着打断了我,说出了我正想说的话。

    的确,既然铁牛的打捞时间是“两个世界”(如果真的存在两个世界的话)的重要分歧,而林翠宣称落水的那晚又恰好是和铁牛在一起,那我们没理由不对铁牛好好地加以一番调查。

    “现在就去?”我看看表,已将近午夜12点了,而林翠的表情又分明在说她是认真的。我转念一想,如果要去调查铁牛,趁着深夜也不失为一个法子,白天人多,想从备受瞩目的铁牛身上找到些什么倒真的绝非易事。

    深夜离开宾馆的一男一女。经过楼下服务台的时刻,我分明感觉到有奇怪的眼神在看我们。

    外面的地面都湿了,看来刚才不知不觉间已下过雨。

    本以为在都江堰这样的小城市,深夜拦车并不是件容易事。谁想到大概因为小城的夜生活也很丰富,夜晚出来兜客的出租车并不算少。然而一旦听说我们要去的地方事已经截流的岷江内河道,接连几辆车都摆手说不去。气愤之余却毫无办法,这里不是上海,我都不知打什么电话去投诉拒载。

    最后还是在一个相对繁华的街角,一下子看到有三四辆出租车在等客。看到我和林翠,几个司机纷纷出言招揽,林翠示意我和她一起暂且观望,一言不发。果然几个司机互相言语竞争起来,马上就有类似“上哪儿我都拉你去”的话出现。林翠挤兑住了他的话,这才顺利地搭上开往“铁牛居所”的车。

    夜路上又下起小雨,我们在出发时所抱的兴奋心情,此时已经背面向不可知事物的叵测感所取代,寂静的车厢里不闻人声,向来好侃的川中司机大概夜因为街了这趟生意有些吃亏而兴致不高。

    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下,林翠不着边际似的问了我一句:“那多,你知道相对论吗?”

    “知道啊,爱因斯坦创立的嘛。”

    “知道它实际上讲了什么吗?”

    “……好像和一个什么公式有关吧……好像就是因为它,我们知道宇宙航行里,速度越快,时间就过得越慢。才会有些科幻片里有参加宇宙航行的人返回地面,认识的人都已经老了的情节。”

    “嗯。”林翠微微点头,“相对论的本质,在霍金的《时间简史》里用一种很简单的方法描述了。我简单给你讲一下吧。”

    “好。”我知道林翠突然提起相对论,必有原因。

    “我们都知道,速度=位移时间。测定一个运动着的物体具备怎样的速度,只需要计算它在一段时间内通过了多少距离。

    “测定光速,也是运用这样的方法,只不过更加精确和复杂。在本质上,这和测定一辆火车的速度是一样的。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们站立在铁柜旁测定火车的速度,所得出的结果,一定和我们坐在另一辆运动着的火车上测量出来的速度结果不同。因为测量者自身的运动状态不同,测量对象的位移也就不同了,这样得出的速度自然不同。

    “这个道理,应该也能够运用到对光速的测量上才对。在相对论确立以前的科学家,都是这么认为的。当然我们正对光源做运动的时候测量出来的光速,应该比我们不对光源做运动时测量出来的光速要大,就好像我们面对火车奔跑时测量的火车的速度一样。

    “然而事实是,1887年两位科学家做的非常精确的实验却证明,在这样两种情况下测量出来的光速,完全一样。

    “此后类似的实验被多次重做,但结论完全一样,无论观测这在宇宙中以何种速度、向何种方向做运动,测量出的光速完全一样。这跟测量火车速度的状况截然不同。这种不同是因为什么呢?”

    我当然没有接腔,林翠显然也没打算让我回答,“我们以往总认为时间是绝对的,如果一道光从某处发射到另一处,不同的观测者,不会对它在这个过程中花费的时间有什么意异议,因为时间对大家来说都一样。他们只会对这道到底光走了多少距离有不同意见,因为宇宙中的每个点都在运动,观测者自身的速度是不会完全一样的,逆光运动的观测者认为光走了很长距离,而顺着光作运动的观测者,则可能觉得这距离非常短。

    “相对论的伟大之处,就是在于假设了不管观测者以什么速度作运动,科学定律对他们来说都是一样的,落到现实中,被实验证明了的,就是光速都是一样的。

    “在速度、时间、距离这三个要素之中,任何一个都别想在其余两个不变的情况下,单独有什么改变。现在,既然光速总是变的,而对于距离,不同的观测者有不同的看法,那么对时间,他们也该有不同的看法才对。这样才能维持速度=位移时间这样一个公式。所以实际上,绝对的时间不存在了,在不同运动状态下的观测者,他们所过的时间是快慢不同的!

    “绝对地来说,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人,都在用着自己的一套钟表;宇宙中,任何两个不同的点之间都会有一种‘时钟差异’。

    “我之前所说的那个,粒子冲过两道缝隙的实验,也许可以用这样一种观念来辅助理解。我们所认为的‘同时’通过,其实未必是真正的‘同时’,因为在两道缝隙之间,也存在着微小的‘时钟差异’。

    “我真正想说的是,怎么样去理解‘一个人可以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也许这种同时,就跟一个电子穿过两道缝隙的同时一样,是由于时间本身在每一个点都是不同的。我们以为不同可能性组成的无数世界,是一种平行存在着向前继续的状态,其实它们完全有可能是连贯着有先有后的,我们感觉它们平行,就跟我们感觉到电子是同时穿过两个缝隙一样,完全是时间不同造成的错觉。”

    林翠的话非常深奥,我理解起来颇有难度。我所能知道的,就是林翠的这些话让我的思路开阔不少,让的我思维习惯中许多不可能的地方都变成了可能。即使我不能完全理解这番话意味着什么,我也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林翠正在力求完善它的“一个人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理论,力求把它归结于一种合理,不管这“合理”本身是多么的高深,甚至于显得“不怎么合理”。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说出“虽然我不明白,但我会一直支持你”之类的话,这种肉麻的连续剧台词在现实里一点作用都没有,而且现在也不是这种话能博取好感的时候;但是我知道自己无从和她讨论下去,帮助她达到一个她想要的解释。我只能含糊其词地说,“现在一切都还不确定,等我们见到铁牛以后再说吧。”

    林翠默默点头。

    司机找零钱的时候瞥了我们好几眼,我想他一定觉得今天载的这对男女都有精神病。

    夜幕下的铁牛显得古朴凝重,还有一种凄凉的孤独感。甚至让我突然对这个载雨夜里独自承受雨水冲刷的铁家伙产生了一份同情之感。

    通往江边的地面已经泥泞不堪,穿着普通皮鞋的林翠需要我扶持才能稳步行走。方才被她所展现出来的睿智刚毅所淹没掉的女子的柔弱感,似乎到此时才显现出来。我在扶持着她走过这段“通往铁牛之路”时,心中暗暗发誓,无论今天有否收获,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帮助她解开这个谜底,让一切真相大白。“生命于我只有一次,我不希望它有任何不明不白!”这句话始终回荡在我耳边,让我感到钦佩,还有一种责任感。

    近处看,铁牛带给我的第一感觉依然是那两个字:精美。那种粗犷简洁的风格,使人觉得它一览无遗,毫无秘密可言,而这样一种风格,体现在这样一种身份上——四百多年前的铁牛,作为分水鱼嘴沉于江底如今重现,在林翠的奇异事件中扮演重要符号——却不能不更让人觉得神秘。

    研究人员早已确认这铁牛就是一整块熟铁打造,完全实心,没有特洛伊木马的暗格之类。而它的简约外形,又让人很容易看出没有什么好像机关的东西。在徒劳底在铁牛周身摸了几遍之后,我和林翠的注意力都只好停留在铁牛身上唯一出彩的地方——牛角上。

    牛角的花纹我已经不是第一次注意了,这些总体呈现螺旋状,细节上看是有很多直角转折花纹过去只觉得有些现代感,现在大概因为雨水清新,让我的思路活跃起来,我甚至想到在某个搞视觉艺术的朋友的抽象画展览上看到过类似花纹,那是在仪表纸上通过涂黑某些小方格,保留另一些小方格为空白而得到的。

    “你当时遇到大水,是抓住那只牛角?”

    林翠想了一下,又用手凌空比画了一番——牛角太高,没有水的浮力她根本够不到——最后确定说,“两只角都抓了。”

    “两只角都抓了……手电帮我拿一下。”我说着掏出笔记本,让林翠负责照明,仰着脖子努力辨认拿花纹,试图把它临摹下来。

    正当我感叹仰着画完西斯廷教堂天顶比画的米开朗基罗有多强的毅力时,我和林翠同时听到一阵巨响。着巨响不像爆炸也不像重物坠地,严格来说不像我以前听到过的任何巨响。但是也许因为有过先入为主的叙述,我几乎第一时间就把它和林翠说过的某件事情联系起来。

    在黑夜中调转电筒一照,我当即开始骂娘:它奶奶的!豆腐渣工程害死人!

    就如打CS时,正换着子弹面前却出现两个以上的敌人,此时明明知道骂一句“它奶奶的”已经于事无补,可是除了骂这一句之外,确实也已经没有什么其他事情可做了——我当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因为面对着我的是截流处崩口!

    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会这么倒霉,今天晚上刚刚听人说了一遍崩口,还在脑海中想象了一番那是怎样的波涛汹涌白浪滚滚,才过了没几个小时,就要亲身体验这种恐怖;我也来不及在“它奶奶的”以外,说出任何一句光彩一点的话作为辞世留言,早知道这就是这辈子我最后一次开口说话,我平日里为什么不更八卦一点,好让同事们些悼念文的时候也有多一点“逸事”。总之,岷江水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冲决出来,好像充满自信气定神闲干净利索地想把一切都填满,什么杩槎啊竹笼啊在这时候全都不知道哪儿去了,甚至其存在本身也成为一种可笑。只一瞬间,也许即时秒(此前我不能完全明白相对论,但现在我知道时间的长短有时候时根本估计不准的)水位已经让我漂浮了起来。

    我只来得及紧紧抓住两样东西,一件软绵绵的有点热,一件硬邦邦的冰冷非常。至于分辨出这分别是林翠的胳膊和铁牛的一只牛角,我不知道是在我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间,还是醒来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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