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聽得心神搖曳,忽地心中一陣激動,便給徐滌塵磕下頭去,口中道:“就請道長收下我這弟子!”徐滌塵卻笑容一斂,揮袖攔住了他道:“老道武功大減,如何能收弟子!咱們有言在先,這次傳功,只算療傷,不算授徒!”林霜月見卓南雁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之極的神色,急忙近前一步,軟語央求:“徐伯伯,卓南雁身負大仇,人又聰明得緊,您就收下他這個弟子吧!”
徐滌塵卻搖頭道:“月牙兒,你還不知老道的脾氣麼,説了不成,就是不成!”他説着轉頭瞧見卓南雁灰心喪氣的樣子,又不由長長一嘆,“你這孩子良才美質,我不收你為徒,並非是因老道懶散,實乃你這病症要想痊癒,決非一朝一夕之功。風虎雲龍功只能暫時調和你體內的龍虎二氣,但這幾年之間,每逢酷暑,你仍舊要受那熱症困擾。一直要等到你一十八歲成年以後,經脈粗壯得可以完全容納得下這上乘真氣,虛汗發熱之症才能痊癒!”
卓南雁心中一沉,緩緩點頭。林霜月卻眼圈一紅,道:“那這幾年之間,他豈不是還是不能習武練功?”
徐滌塵雙眉一揚,眼中光芒乍閃,似要説什麼,卻終究又一嘆不語。頓了一頓,他才轉頭對林霜月道:“小丫頭,我可要傳他內功了,時候不早,你快快走吧!”林霜月一翹白潤的下頷,俏皮地笑道:“我想留下瞧瞧,徐伯伯還不讓麼?”徐滌塵笑着一指卓南雁,道:“不是老道不讓,而是他不讓!你在此處,他必然難以凝神入靜!”
林霜月登時玉面飛紅。她卻練過內功,知道練功者若是心有羈絆,輕則收效不大,重則可出偏差,當下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卓南雁,道:“好啊,時候不早了,爹爹只怕也要尋我了。我這就回去,咱們明日再見!”卓南雁點頭道:“月牙兒,遇到你爹,萬事都要小心些!”林霜月給他這關切的一句話語説得眼中波光閃動,急忙一咬櫻唇,轉身而去。
卓南雁正看着林霜月的背影發呆,驀地頸後一緊,已被徐滌塵的左掌提住了頸後衣襟。他啊的一聲未及叫出,卻見徐滌塵伸出右手在石壁一拍,兩個人的身子便奇快無比地向上升去。那石壁光滑無比,徐滌塵的手掌上卻似有一種絕大的吸力,每次只是一拍一按,便帶着二人的身子竄上丈餘。卓南雁眼見自己越升越高,猛一低頭,腳下黑黢黢的一片什麼也瞧不清,嚇得急忙閉目不看。
猛聽得一聲“到了”,卓南雁睜開眼來,卻覺眼前一片漆黑,想是已到了那鎖仙洞中,伸手一摸,兩旁石壁也是光滑清冷,黑暗之中也不知這山洞有多深長,只覺陣陣涼氣不住湧來。這時耳邊又響起徐滌塵的一聲低喝:“盤膝坐下,抱元守一,勿助勿忘!”
卓南雁才依言盤膝坐好,他已緩緩一指點在卓南雁胸前華蓋穴上,引得他身子一震。徐滌塵十指飛舞,紫宮、玉堂、膻中,循着他任脈要穴一路點下。卓南雁只覺他每一指觸到身上,便帶得自己體內一股勁氣一跳,到他點在自己丹田關元穴時,體內糾纏衝撞的熱氣立時流轉得順暢多了。
徐滌塵這才長出一口氣,道:“好,經老道這套‘五行天星指’給你推宮導氣之後,你體內真氣業已初步調和,現下我便傳你運氣吐納之法。這門內功旨在調和人身之內的陰陽二氣,功成之後,便能龍虎相交…”五行天星指重在外力按摩導引,徐滌塵內力大減之後,經過這番施為,渾身已是大汗淋漓。黑暗之中,卓南雁仍能見他臉上汗光微閃,心中不禁湧起陣陣感激。
當下徐滌塵便開始向卓南雁細細傳授風虎雲龍功。卓南雁之母趙芳儀當年注入卓南雁體內的真氣恰恰也是道家內功修煉所得,與徐滌塵所傳玄門心法頗為相似,卓南雁依着徐滌塵教授的口訣凝神修煉片刻,便覺四肢百骸之中有一股蓬蓬勃勃的熱氣緩緩流轉,一點一滴地向氣海丹田凝聚,再過一會兒,便覺遍體通泰,心中的煩熱之感大減。
徐滌塵見他呼吸綿長地凝神靜坐,才微微點頭,邁步走到洞口。眼望着幽遠瓦藍的天宇那幾顆閃爍的殘星,徐滌塵不由緩緩眯起了深邃得似能洞悉天地玄奧的雙眼,以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還有七日,屠龍兄,你可趕得上這盤棋麼?”
自來各派內功修煉,都以恬淡虛無為要,心浮氣燥之人縱得上乘丹訣,也難以練出上乘功夫。好在卓南雁倒是能動能靜的性子,加上他自幼好棋,頗能耐得住性子靜坐,這時平心靜氣地依法吐納,漸漸地便進入了一個混沌安然的境界之中。過了不知多久,再睜開眼來,卻見斜月西墜,紅日東昇,天邊已躍出一片朝霞,原來他不知不覺地竟已練功了大半夜。
林霜月回去之後,按着徐滌塵所言,跟林逸虹一説,林逸虹果然一口應允將第三盤棋推到七日之後再下。這一來大雲島上更是人情踴躍,不少人都搶着來藏劍閣看這膽敢挑戰林逸虹的怪童生得什麼模樣。卓南雁白天裏躲在藏劍閣內一步不出,表面上裝病,實則卻是暗中修習風虎雲龍功法。
到了晚上,卓南雁便獨自來這後山,給徐滌塵帶入鎖仙洞中,聽他傳授丹訣。所謂“假傳萬卷書,真傳一句話”,內功修煉最重耳口相授的口訣竅門。這門風虎雲龍功本為道家上乘心法,而徐滌塵在向卓南雁親傳細解的諸般功訣之餘,更親以五行天星指給他運氣推拿奇經八脈的各大要穴,助他運氣歸元。
數日之後,卓南雁忽然發覺自己可以和尋常少年一樣縱躍用力了,當下喜不自勝。他越練越覺津津有味,只有一點美中不足,那便是林霜月這幾日很少前來看他,即便來了,也是説不了幾句話便匆匆別過。據説這也是照着徐滌塵的吩咐,為了讓他專心煉功。
卓南雁知道,所有這一切全是為了讓他能贏下那盤輸不起的棋。除了練功,他想得最多的便是棋,特別是他輸給林逸虹的那局棋。這局棋的每一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兩日間卓南雁自覺練功之後精力瀰漫,常能在幾手關鍵之處想出十餘種往日意想不到的精妙變化來。這些變化或犀利如劍,或輕靈如風,但是哪一路變化真正能剋制林逸虹呢?他常常會對着棋枰整整幾個時辰一動不動,鬧得餘孤天以為他痴了。
幾日時光,一晃而過,轉天便是他和林逸虹約好的賽棋之日了。吃過午飯,卓南雁剛剛把四個座子擺上棋盤,忽聽窗外有人一聲低吟:“勢迴流星遠,聲乾下雹遲。臨軒才一局,寒日又西垂!”聲音平淡沖和。一人隨聲推門而入,卻正是慕容兄弟中老大的慕容智。
卓南雁正要拱手施禮,慕容智已笑着擺了擺手,走到桌前,拈起一枚白子啪的掛在了黑角下。這正是當日林逸虹當日走的第一着。卓南雁一愣之間,慕容智又拈起一枚黑子打在棋盤上,跟着落子如飛,將那盤棋原樣擺了上去,連前後順序都分毫不差。
卓南雁剛到大雲島時,便跟他下過半局棋,暗道:“慕容智這老小子詭計多端,但他跟林逸虹素來不睦,難道來這裏是指點我來了麼?”大張眼睛望着慕容智,要瞧他説出來意。慕容智低聲笑道:“明日這盤棋,你怎麼贏他?”卓南雁登時愣住,論棋力林逸虹還在自己之上,自己冥思苦想了數日便是“如何贏他”這一件事,但這時聽這一問,仍是愣了半晌,才道:“拼力死戰!”
慕容智嘿嘿冷笑:“那你仍舊是輸!”望見卓南雁的目光中盡是詢問之意,他笑了笑,才緩緩道:“激怒他!只有讓林逸虹發怒,你才有勝機!”卓南雁心中一震:“不錯,林逸虹心性暴戾,若是一怒之下,必會下出昏着。”忍不住問:“怎樣才能激怒他?”慕容智卻不言語,只是笑得愈發意味深長,緩緩將盤上的棋子全都抹去。卓南雁一愣之間,他卻又將一枚白子打在黑角下,接着又照着那盤棋的順序將棋子擺了上去。卓南雁盯着棋盤,腦內靈光一閃,忍不住道:“我明白了!”眼見慕容智已背起手向外踱去,忍不住心中疑惑頓生,叫道:“你為何幫我?”慕容智低笑不答,一步跨到了門外。卓南雁追出門來,卻已不見了他的蹤跡。
轉過天來到了正日子,卓南雁卻被忽然告知,這一局已經移到了後山金風崖上的細雨閣內。據説這是淨風四使眼見此局事關重大,臨時做的安排,非但地點換了,尋常教眾,也不許前來觀看。去往金風崖的路上,卓南雁果然發現四處冷清得緊,沒幾個來瞧熱鬧的教眾。遠遠地,又見金風崖下五步一哨,也有黃衫弟子緊緊把住了出入要道。
金風崖不算高,卻背倚峭壁,翠嶂青巖,自有一股森峻氣象。卓南雁定一定神,放緩腳步,履着石階一步步地向崖上走去。耀目的陽光打在他臉上,使那年少的眉目之間都閃爍着一層冷鐵寒冰般的鋭氣。
走入細雨閣,卓南雁卻發現軒敞的閣內只有兩個人。林逸虹是早就到了的,卻默然坐在閣內,臉上看不出一絲喜怒之色。另一人卻是手搖羽扇的慕容智,連彭九翁和慕容行那二位淨風使也給遠遠地攔在崖下。
最後一盤,卓南雁和林逸虹卻都不願先行,慕容智只得請他二人猜先,終究還是林逸虹執白。林逸虹果然冷冷地將一枚白子掛在了黑角下,與第二盤的開局一樣,顯然他對這種開局比較滿意。
卓南雁想也不想地便將黑棋緊緊壓下,仍舊是那個金井欄大型定式。林逸虹雙眉一聳,冷湫湫的目光盯了他一眼,賭氣般地下了一步靠,雖是鋭意逼人,卻依舊是照着那天的下法。
接下來兩個人憋了一口氣,落子奇快,二十餘子又快又響地打在棋盤上,竟都是那第二盤棋的棋形。只是卓南雁的棋子打得更加脆響,似乎在説,那日我若是無病,仍舊這麼下,一定贏了你!他偷偷看去,卻見林逸虹的眉毛已經擰成一字,似是料不到他如此倔犟。而一旁觀戰的慕容智的嘴角已經微微翹起。
“林逸虹已經動怒了。”卓南雁這念頭只在腦內一閃,便果斷起手,在天元下方猛力一衝。這出乎意料的一沖決不同於那天的棋形,猶如鬧市之中忽然縱出一匹驚馬,突如其來,氣勢奪人。這本是卓南雁苦思良久得來的狠招,卻給他隨手打出。
林逸虹喘了口氣,面色更加蒼冷,似是怕多想片刻會給卓南雁笑話似的,也急急一子擋下。這正在卓南雁早就料到的變化,他的落子也更加快捷,但隨後的這一斷一飛卻愈發凌厲,宛若天外奇峯,凌空飛降。林逸虹頓時愣住,中央這塊全局之中最厚的棋已被黑棋這急湍怒潮般的三着沉實地壓了過去,白棋一下子就顯得侷促許多。林逸虹這時才覺出了自己的失策,臉色鐵青一片。
惱怒之下,林逸虹立時故伎重施,更加瘋狂地四處求戰,立時滿盤殺氣騰騰。中午封盤之後,下午再戰,林逸虹的白棋再次祭起怒劍,一時之間,恰似鬧市之中忽然狂飈乍起,飛砂走石,掃得四處人仰馬翻,棋盤上的局勢烽煙四起,天昏地暗,本來春光明媚的細雨閣內竟似有一股帶着血腥氣的陰風颼颼呼嘯。連旁觀的慕容智都面色緊張,握着羽扇的手都滲出一層津津的冷汗。
卓南雁卻咬緊了牙關,這幾日風虎雲龍功的修煉雖沒使他脱胎換骨,卻使他的算度更加精準自如。任他狂風驟雨,我自閒庭信步,幾番騰挪,中間的那塊黑棋始終堅硬如鐵,而且穩穩呼應四方。林逸虹惱羞成怒之下,卻在一個生死大劫找劫材時找了個瞎劫。卓南雁抓住這好不容易盼來的紕漏,一路窮追猛打,將劫中的白棋盡數提光。這盤棋林逸虹大失水準,一局終了,竟以十子慘敗。林逸虹的臉上一片蒼白,凝注棋盤,久久不語。
“林兄,想不到這小童的棋力竟然高出你這許多!”慕容智這時卻驚訝地叮了一句。這看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卻無異火上澆油,林逸虹只覺胸口一熱,猛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
卓南雁一驚,眼見林逸虹忽然間血染衣襟,他心底竟生出了許多歉意來,忍不住道:“對不住,林先生,我,我…”慕容智卻冷冷截斷他的話:“你怎樣?林兄適才讓着你,沒瞧出來麼,這一局算不得數!”卓南雁不知他為何忽然又向着林逸虹説話,登時怒道:“為何不算,適才真刀真槍的對陣,他明明是大敗虧輸的!”
卻不知慕容智正要的他這句話,眼見林逸虹聽得“大敗虧輸”這四字後眼中寒光一閃,慕容智已嘿嘿笑道:“林兄,這小孩詭計多端!咱明教可容不得他,今日我便替你將他除去如何?”五指一探,一股凌厲的指風已向卓南雁襲來。
林逸虹心中雖然羞憤欲死,卻決不願傷害卓南雁性命,急叫了一聲:“不可!”翻手推出一掌,將那陰寒的指風撞開。卓南雁只覺身子似被冷風吹了一下,卻哪裏知道自己已在鬼門關轉了一圈,若非林逸虹出手,他已死在慕容智的穿心指下。
慕容智忽然向着林逸虹詭異的一笑:“原來林兄是要自己動手!”隨着這一笑,他眼中驀地射出一層妖魅般的精芒,正是他那專門惑人心智的密技“移魂懾魄功。”若是往常,林逸虹決不會着了他的道,但此時吐血之後元氣已傷,給那眼神一罩,心中的惱恨怨怒之氣立時沸騰,竟渾身打顫地站起身來。
卓南雁見林逸虹目露兇光,緩緩向自己逼來,心下害怕,轉身跳開兩步,忽覺臂上一緊,卻被慕容智一把扯住。卓南雁心中又驚又怒,張口便要呼喊,但覺着一股陰冷之氣循經而入,登時被慕容智封了要穴。“動手吧,林兄,”慕容智的聲音柔柔的,卻帶着一股摧人心志的妖異之氣,“難道還讓天下人都知‘半劍驚虹’敗在這個乳臭未乾的孩童之手麼?”
林逸虹十指如鈎,眼瞅着就要出手,但雙臂顫抖,卻還在心底做着最後的掙扎。慕容智卻知他功力精深,深怕他忽然驚醒,當下冷冷一笑:“罷了,林兄,此刻只有你我二人,就由我替你除去此孽吧”翻掌便向卓南雁頂門拍下。頭頂勁風壓來,卓南雁拼力想躲,但要穴被封,偏偏難以動彈一毫,他只覺世間最陰險無恥之輩,無過這慕容智了,心中又惱又恨:“難道我就這麼死了麼?”
猛然間只聞嗤嗤嗤的三聲鋭響,慕容智忽然啊的一叫,雙掌上竟已同時被什麼暗器擊中。就在他扯住卓南雁的手掌微微鬆動之際,呼的一聲,卓南雁已被一股大力拉了過去。慕容智應變也是奇快,眼見卓南雁被人奪走,身子疾彈,便要撲上。但抬眼看清了對面出手那人,他雙腳立時定住,面色也駭得蒼白一片,一字字地道:“施、屠、龍…”啪啦啦幾聲響,那三件暗器才滾在地上,竟是三枚閃亮的圍棋子。
卓南雁適才也被一枚棋子打中胸口,但覺一股柔和的勁氣湧來,身上穴道立時解了。他回頭望去,卻見拉住自己的人竟是個又高又瘦的老人。這老人長髮垂肩,雙目灼灼,古銅色的臉上蓬蓬亂翹着一副又粗又黑的短鬚,恰似根根鋼絲。這麼一聲不響地立在那裏,便如一尊生鐵鑄就的怒目金剛。
林逸虹卻才緩過神來,拼力扶住桌案站好,憤憤地瞪了一眼慕容智,才向那老者道:“是屠龍兄,可久違了!”
施屠龍卻冷冷地哼了一聲,盯着慕容智道:“好不要臉!”言語短促,竟也跟金鐵交擊般有力。冷哼聲中,他左臂一振,強勁的掌風帶得棋盤上的棋子嘩啦啦的飛起,疾嚮慕容智身上射去。慕容智卻不敢直攖其鋒,忙不迭地錯步退開。但施屠龍顯是早算好了他這一退的方位,激射的棋子在空中相互碰撞,十幾枚陡然變向,仍是打中了慕容智的手臂。
慕容智只覺手臂一陣酥麻,面上卻不敢露出一絲驚慌之色,錯步凝掌,狠狠地盯住施屠龍,心中卻自驚駭:“多年不見,這老鬼的功夫又精進不少,金風崖下守衞嚴密,他卻仍能神鬼不知地摸上了細雨閣來!”卓南雁見施屠龍緩緩收掌,不由心下又是一驚,只見這施屠龍的左掌竟是黑黝黝的生鐵鑄就,這冷兀剛硬的老人竟沒了左手!施屠龍也不再理會那兩人,攔腰抱去卓南雁,騰身躍出細雨閣,幾個起落,便下了金風崖。卓南雁見他奔跑之間,身子總是微向右傾,才知這老人的右腿竟有些微跛。
崖下的幾名黃衫教眾兀自泥塑木雕一般地立着,顯是給施屠龍事先點了穴道。施屠龍肋下夾着一人,兀自身法奇快,帶着卓南雁,一路風馳電掣般地奔到了鎖仙洞前。
徐滌塵卻正在洞下靜立,衣袂臨風,永遠一副處驚不亂的清邁意態。那茶鼎上的石瓶竟也微微冒着熱氣,一壺好茶似乎就要烹得。
卓南雁只在這石壁前一立,四周清泉涔涔,鳥語花光,茶氣飄香,登時幾乎忘了先前的生死搏殺。徐滌塵凝神盯着石瓶,也不看他二人,待瓶內水沸,精心調好了茶,才給施屠龍滿上一盞。
施屠龍接過茶來,石雕鐵鑄般的臉上才破開一絲笑顏,道:“每年説是我來看你,實則是饞了你老道這點茶的三昧妙手!”徐滌塵呵呵微笑:“你帶來的廬山雲濤霧海茶,色味俱佳,老道不想你,倒好念着你的茶呢!”給卓南雁遞過一盞茶來,笑道,“這一局終是贏了!”卓南雁先給他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禮,才接過茶來,道:“多謝道長的療傷之功!”見那茶葉芽鮮嫩,茶一入口,只覺滋味恬淡悠長,心神間立時一片清靜。
“全是你自己的造化,”徐滌塵説着一指施屠龍,笑道,“想必你還不知,他便是本教的青陽長老——‘棋仙’施屠龍!記得幾日前你要拜我為師,我沒有收下你,便因老道的風虎雲龍功便是得他傳授。據老道所知,棋仙所修的武林絕學‘忘憂心法’中,有一路《九宮先天煉氣局》,吸天風,納山雲,最適你這毒熱內藴之人修煉。你卓南雁若得他收入門牆,自會一日千里!”
卓南雁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先生便是本教三大長老之首,怪不得如此武功!”忽然聽出了徐滌塵話中深意,心中一陣激動,忙給施屠龍磕下頭去,叫道:“晚輩卓南雁,謝過前輩的救命大恩,求施長老收下我這劣徒!”施屠龍只大咧咧地嗯了一聲,卻不言語。
徐滌塵笑道:“施長老武功高我十倍,棋道卻更是高妙,二十年前便是一等一的大國手,這才得了棋仙這個稱呼!嘿嘿,他是棋仙,我是茶隱,二十年前便一起位列天下‘風雲八修’之中,一同嘯傲雲霞,一同殺過金狗,又一同入了明教!”施屠龍雖一直默然品茶不語,但聽老友娓娓説起往昔豪事,眼中也不由閃過一絲激越之色。
“只可惜他十幾年前因了自己的一個差錯,激憤之下竟退出本教。在我遁入鎖仙洞後,老施念着和我往日的交情,每年都會來此看我一次!幾天前我算算日子,知他就要到了,這才讓你七日之後才下這盤棋,也是盼着他能看到你和林逸虹的這一局妙棋!”徐滌塵説着捻髯長笑,“好在他不早不晚,昨晚後半夜恰好趕到,聽我説了你的事情,已動了惜才之念。”卓南雁這才恍然,聽他竟然為自己安排得如此細密,真可謂用心良苦,心下更是感激。
久久不語的施屠龍這時忽然插了一句:“這孩子天資不錯!”他惜字如金,短短地吐出幾個字便再不言語。徐滌塵卻眼中光芒一閃,喜道:“棋仙素不輕贊他人,這一句話算是應允了吧。南雁,快給師父磕三個響頭!”卓南雁大喜之下,急忙砰砰地向施屠龍磕下頭去。施屠龍伸手將他扶起,古銅色的臉上也湧出一層歉疚之意,道:“便看在你爹的份上,你這個徒弟,我也會收下!”
徐滌塵緩緩道:“老施,你已露了行跡,不可在島上久留,這便走吧!卓南雁的經脈還不足以容納那二十載上清真氣,每到暑日便有真火灼脈的痛厄。也只有你住的廬山天池峯,高處不勝寒,或可使他免受那真氣炙體之苦。”施屠龍應了一聲,忽然抬頭問:“那你呢,還要才在此忍上多久?”徐滌塵臉上笑意不減:“有多久,是多久!”説着給二人又調上一盞新茶。
便在此時,忽聽得一聲陰森森的長笑:“可不要放走了施屠龍!”卓南雁心下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數十個明教弟子手持兵刃正向這裏奔來,領頭的卻正是慕容智和慕容行兩兄弟。這些人身法均是奇快,更難得的是步履如劃,風也似地急奔而來,又齊刷刷地一起頓住,顯是往日訓練有素。
卓南雁心中又是一緊,卻見身旁的施屠龍和徐滌塵仍是低頭飲茶,似乎絲毫沒有瞧見這羣人似的。春風帶着黃昏的暖意緩緩拂來,吹得他二人衣袂輕拂,一個寬袍大袖,一個道袍青襟,倚石臨泉,對坐品茶,隱隱地真有一股離世出塵的仙意。
慕容智冷哼一聲,越眾而出,手搖羽扇道:“施屠龍,你當年反出明教,今日又膽大包天的大鬧大雲島,當真不將我們淨風四子放在眼內麼?”將手一揮,喝道:“佈陣!”卓南雁眼見這些漢子手中或持雙槍,或持雙斧,或持雙刀,腳下錯落有致地一番疾轉,隱隱似含着一番陣法。
“慕容行,”施屠龍這時才懶懶道,“你氣色倒還不錯!”他跟慕容行説話,卻還是理也不理慕容智。慕容行的黑臉卻一紅,道:“嘿,馬馬虎虎倒還不錯,多年沒見,施兄你可又瘦了許多!”忽然將腳重重一頓,叫道,“罷了罷了!施兄,咱們交情雖好,但你不將我們淨風使者放在眼內,終究是你不對!”慕容智冷冷道:“咱們廢話少説,今日你破不了這三煞**陣,便一起留在這鎖仙洞裏!”
施屠龍慢慢搖頭,將盞內的清茶緩緩啜盡,口齒微動,似是在回味唇內餘香。猛然間只聽他一聲大喝,身子疾晃,已經竄入陣中,鐵掌疾揮,或拍或按或點或戳,只聽得砰砰、哎喲、啊呀之聲不絕,六七個漢子手中的兵刃已經被他擊落怎地。慕容兄弟大驚之下,急待上前攔阻,哪知他身形如電,一幌之間,便已穿陣而出,疾掠而回。
卓南雁看得目眩神馳,心旌搖曳,卻見施屠龍已將手中的茶杯緩緩放在了鼎前的大青石上,這才挺身凝立,悠悠道:“當真是好茶!”他本來手殘腳跛,但此時在陣前一進一出,當真是動如兔起鶻落,靜若老僧守拙。慕容智見施屠龍石前鐵鑄銅雕般地負手一立,登時透出一股説不出的剛硬英邁之氣,不由面色一陣灰暗。
徐滌塵已向他呵呵笑道:“慕容兄怎地忘了,他是棋仙,雁行絡繹,魚陣縱橫,皆不離棋理。便是大雲島上的陣法埋伏,也多是屠龍兄當年親手設計。你這三煞**陣,今日可是班門弄斧了。”慕容智神色一窘,正自猶豫着是否要再上前動手,忽然得遠處有人一聲高呼:“不可動手!”卻是林逸虹急掠而來。慕容智見了林逸虹,臉上一喜,揚眉道:“林兄來得正好,這施屠龍素來不把教主放在眼內,今日咱們合力將他擒下,也算給教主除去一塊心病!”他知道林逸虹平生最敬重兄長,所以一開口便將施屠龍説成教主的心腹之患。
林逸虹面上卻是一冷,搖頭道:“施屠龍至今仍是本教長老,誰也不可跟他動手!”慕容智雙眉一揚,還待言語,但給林逸虹錐子般的目光狠狠盯了一眼,心下微寒,便閉住了口。林逸虹已向施屠龍拱手道:“施兄遠來,是要重回明教麼?”他那身浴血的衣衫已換,但口角上還有一線血絲未及擦去。
施屠龍將右手搭在了卓南雁肩頭,冷冷道:“我要帶這孩子走!”林逸虹眉頭微皺,道:“不成!”施屠龍道:“那就依着老規矩,你接我三掌!”他性情率直,説打便打,踏上一步,左臂斜飛,呼的一掌擊出,掌風激盪,震得四處山花林葉簌簌飄舞。勢起倉促,林逸虹急忙揮掌相對。施屠龍掌到中途,霍然一頓,已化作“星羅棋佈”的掌勢,星星點點,滿空皆是他如夢如幻的掌影。
林逸虹讚一聲好,不敢讓他的掌勢逞奇鬥幻般的變換下去,奮力一掌直擊過去。施屠龍濃眉一揚,掌勢陡然由虛變實。一股勁風蕩處,滿空虛幻的掌影霎時消散,二人的雙掌已然交在一處。元氣未復的林逸虹悶哼一聲,已砰砰地接連退出三步。
“幾年不見,長進不少!”施屠龍一掌逼退林逸虹,卻微微點頭。林逸虹情知自己今日吐血之後,必然不是這施屠龍的對手,他又不願施展三際神魔功跟自家明教兄弟拼命,只得乾咳搖頭:“你不知這孩子身世,他…”
“我全知道!”施屠龍卻冷冷打斷他,轉頭盯了一眼慕容智,道,“本教奸佞之徒太多,將卓南雁放在大雲島上,我不放心!”林逸虹一愣,適才自己中了慕容智的算計,險些親手害了卓南雁的性命,若非施屠龍及時趕來,自己便會鑄成平生大錯。一念及此,便再也説不出話來,長嘆一聲道:“屠龍兄素來目視雲漢,眼內無餘子,今日好不容易看上了這孩子,也是緣法!”
施屠龍微一點頭,不再理會旁人,轉頭對徐滌塵拱手道:“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見!”徐滌塵端坐石前,慨嘆一聲:“該見面時,自會再見!”施屠龍微微點頭,轉身拍着卓南雁的肩頭,道:“去收拾你的東西,我在尖沙嶼等你!”也不待他答話,大袖飄飄,當先而去,倏來倏去,竟絲毫不將旁人放在眼內。
卓南雁應了一聲,先轉身跟徐滌塵叩頭道別,又站起來向林逸虹拱手一揖,道:“林先生,這第三盤棋就算我輸了,求你以後不要再為難月牙兒!”林逸虹面色驟然一冷,緊緊盯住眼前這個清瘦卻又執拗的少年,沉了沉,才淡然道:“棋是你勝了,林某自然不會食言!”
卓南雁聽他話中已隱隱應承了下來,心中略安。轉頭四顧,卻始終不見林霜月的身影,他這一天裏一直沒有見到她,心裏便如少了些什麼似的,這時卻只得先去藏劍閣收拾衣物。
其實藏劍閣內也沒什麼東西可帶,除了自風雷堡帶來的幾件舊物,就是些尋常的洗換衣衫。他略一收拾,提了個包袱便走出屋來,這時知道自己要走,忽然覺得藏劍閣內的一草一木都十分可愛。
餘孤天一直在旁默默助他收拾,又跟着他一起緩步走到院中。卓南雁嘿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肩頭,道:“天小弟,你機智聰慧,又最用功,再過兩年,那些弟子便不是你的對手!遲早有一日,咱們還會再見!”説着一陣感傷,卻也説不出來什麼了。餘孤天黯然望着他,忽然想:“卓南雁其實待我一直很好,可是這樣的一個人,終究也要離我而去!”心下難過,眼眶裏立時湧出了淚水。
卓南雁忽一抬頭,卻見院門外俏生生地立着一人,眼藴柔情,清麗如仙,正是林霜月。卓南雁雙目一亮,疾步奔去,捉住了她的手,叫道:“月牙兒,怎麼這一日也不見的影子,那一盤棋咱們終於贏了!你爹…他已答應了我,不再為難你!”林霜月聽他一口氣説了這許多,眼圈卻是一紅,幽幽道:“爹爹不許我來看你!我直到這會才得空偷着跑出來,你…這就要走了麼?”
“是,棋仙施屠龍收了我作弟子,要帶我走!”卓南雁見她那雙隱含幽怨的眸子中噙着一痕清波,似是隨時會流出來的樣子,心中驀地生出一股從未有過的悵然,咬了咬牙,才道:“過得幾年,我功夫練好了,咱們自然還會再見。”林霜月的淚珠兒終於撲簌簌地流下,哽咽道:“那你一個人,可要留意照顧好自己。”
二人温言幾句,便一起走出院外。卓南雁在這大雲島上也沒什麼朋友,餘孤天不願在他二人跟前礙手礙眼,送出幾步,便不遠送。一路上便只有林霜月陪着他走,但此時她柔腸百轉,路上竟是不發一言。
眼見她玉靨含愁,眼波幽怨,卓南雁心內也不由忽酸忽苦,倒了五味瓶般的不是滋味,忽然想起一事,轉頭道:“月牙兒,你別忘了答應過我的事情!”林霜月星眸一閃,問:“什麼?”卓南雁大聲道:“你答應過我的,要好好活着!今後我不在你身邊,不管你爹如何欺負你,你都要做一個聰明靈秀的月牙兒!”
林霜月剛剛止住的淚水忽然又再流下,點頭道了聲是,忽然止住步子,舉頭望着遠處,幽幽道:“前面那人就是你師父吧,我就送你到這裏了!”
卓南雁回頭望去,只見施屠龍遙立岸邊,抬首望着極遠的水天相接之處,在他腳下木樁上卻繫着一葉小舟。卓南雁向施屠龍招了招手,轉頭望着楚楚可憐的林霜月,忽然心內一動,低聲道:“我就要走了,你叫我一聲雁哥哥!”
林霜月頰暈紅潮,星淚未乾的妙目之中似怨似喜,卻終於輕聲道:“雁哥哥…”才細不可聞地叫了半聲,便覺臉上發燒,急忙低下頭去。卓南雁心中一蕩,道:“好月兒,可要記着我的話,我只要你快快樂樂的活着!”在那雙春葱柔荑上重重一握,便轉身飛奔而去。
和施屠龍上了小舟,解纜揚帆,小舟順波飄蕩而下。卓南雁忍不住再回頭望去,卻見林霜月已向湖邊奔來,直到岸邊才凝住步子,向他遙遙揮手。湖邊晚風吹得她那身白衣的衣帶襟袍蕩起老高,這時候夕陽已落,滿天似錦晚霞的映照下,林霜月嬌弱的身子上閃着一層淡紫色的清輝。
卓南雁也向她搖着手臂,直到那襲臨風搖曳的白衣卻終於在夕光霞影中漸漸模糊得看不清楚了,他的心中才驀然覺出一陣遲鈍的痛楚來,雙眼驀地一片瑩濕。
這時忽聽耳邊一聲嘆息:“你若要做成大事、練好上乘武功,最好將她忘掉!”卓南雁一驚,回頭看時,卻見施屠龍眯起眼瞧着那抹夕陽餘暉,口中冷冷道:“不但要忘,還要忘得一乾二淨!”卓南雁咬了下嘴唇,問道:“為什麼?”
施屠龍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冷冷道:“情絲羈絆,心性難安!”卓南雁忽然想起自己煉功之時,徐滌塵也不讓林霜月在旁觀看,臉上不由一陣發燒,暗道:“情絲情絲,這情絲不知是個什麼東西,怎地徐伯伯和師父都這麼防備這東西。我暫且忘記月牙兒,專心練功也就是了,真要將她忘得一乾二淨,那怎麼成?”
他長長嘆了口氣,忽又想起一事,忍不住問:“師父,那慕容智為什麼要慫恿林逸虹殺我?”
施屠龍濃眉一挑,道:“自我退出明教之後,青陽長老這位子一直懸而未定。慕容智覬覦這位子多年。今日若是林逸虹失手將你殺死,慕容智自會替他設法遮掩這醜行,然後以此要挾控制林逸虹。哼哼,手裏握住了教主親兄弟的把柄,再要攀上長老之位,不就容易得緊了麼?”
卓南雁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對這不擇手段的慕容智更加厭惡,沉了沉,又問:“那師父您,當初為何退出明教?”施屠龍的臉上神色霍地一緊,冷冷盯了他一眼,卻不言語。卓南雁嚇得暗中一吐舌頭。
小舟象梭子一樣在碧波之中穿行了多時,師徒兩個都不説話,無邊的暮色卻漸漸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