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来:“好,便这么着了!”昂头对群童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群童早就心痒难耐,却素来畏惧林逸虹严厉才不敢乱动,这时听了这话,呼拉拉地便围了过来。
天色已晚,纹枰旁便燃起了两根巨烛。几十张默然而又兴奋的少年脸孔给明晃晃的光焰映照着,亮的地方红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阴影,书堂的气氛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倒定下心来,他知道林逸虹决不会跟他分先,索性道了声“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声音又冷又脆。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飞挂角,是规规矩矩的堂堂布阵之着。林逸虹微微寻思了片刻,落子虚夹白棋的挂角之子。卓南雁却似不加思索,随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观战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连几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将旗子打得脆响,似乎林逸虹的每一着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内。林逸虹终于被激怒了,冷哼声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盘踞的右下角透点。他落子的姿势舒缓闲雅,这一着却是杀气腾腾,显是丝毫没把卓南雁瞧在眼内。众人眼见林逸虹这么快地就剑拔弩张,均是一愣。卓南雁这才微微寻思了一下,紧接着白棋“长”了一子。
数着之后,林逸虹才发觉,对面这个终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虽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尽先机。林逸虹苦思多时,又一子紧紧压了过来。
林霜月见这一“压”犹如泰山压顶,心里又紧了起来。重压之下,卓南雁不得不应,横跳一子,守中带攻,针锋相对。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闪,着法步步进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猛悍,棋盘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飞腾,处处燃起战火。
卓南雁虽是在棋上天生禀赋异常,到底实战经验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来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双方搅杀在一处,棋盘上生出了数处相互纠缠的乱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横生,乱云遮目。群童都看得个个双目放光,心神摇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觉地已到了深夜。那蜡烛接连换了两根,抖颤的烛火下只见那棋形更加紧密纷乱,变中生变,劫中有劫。旁观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头晕眼花。二十几张面孔紧紧围在棋盘旁边,个个瞠目张口,作声不得,只听得众人口中呵呵的喘气之声。林霜月这时心慌意乱之下也难以瞧出谁占上风,一颗心绷得紧紧的,不敢再看棋盘,只偷偷瞅着卓南雁的脸。
卓南雁的脸上却见了汗水,虽然他竭尽所能,却还是觉出先手的优势正在混战中慢慢丧失。“这头一局一定不能输!”卓南雁紧咬着牙关,心里一阵阵的发紧,“我是因月牙儿而跟他叫阵的。若是输了,我倒不怕,月牙儿却定要遭殃!”他不错眼珠地死盯着棋盘,使出往日苦悟出来的古怪着法,指南打北,全力腾挪。围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虽然棋力精深,却从未遇到这样每一子都标新立异的对手。他大是恼火之余,也时时被卓南雁那新奇的着法惊得瞠目结舌。
眼瞅着形势又渐渐对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时,心中连急带忧,忽觉体内经脉中也有道道热气随着眼前变幻的棋形涌动不已。当下他强力定住心神,要将那热气压下去,哪知不压还好,这一用力,热气忽然反弹上来,竟使他浑身发抖。
“你不成了么,”林逸虹瞧见卓南雁似是旧病发作,不由冷笑起来,他心知这盘棋胜负难明,却不愿占他便宜,“这一盘便算作和棋如何?”这已是给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却缓缓摇头,大喘了几口气,道:“不成,定要…分出胜负!”
林霜月见他满头大汗,仍是如此执拗,心中凄苦,几乎流下泪来,正想说什么,却见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这一“点”有如回马一枪,几乎要点透黑棋边上的薄弱之处。林逸虹腮边肌肉一跳,暗道:“这小子当真不识抬举!”恼怒之下,应子急了些,给卓南雁抓住机会,连环攻击之下,竟劫杀了他一片孤棋。这时已下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林逸虹心知不妙,虽然竭力挣扎,却再难争回均衡之势。收官之后,林逸虹竟以两子小负。
“是你赢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烛火中抬起惨白的一张脸,吐出了几个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这时隐隐听得一声鸡鸣,二人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觉浑身散了架一样的没有半点力气,挣扎着笑道:“承让了!咱们再来下过…”话未说完,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摇晃,朦胧中听得林霜月似是发出一声娇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盘上。
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来,却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双星波莹澈的忧郁美眸却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内。“你…你终于醒了,可吓着我了!”卓南雁听她声音关切,不由心内感激,道:“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顾张望,却见自己是躺在藏剑阁的屋中,余孤天也静静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来,道:“棋还没下完,我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听他还要再下第二盘,不由黛眉微颦,道:“你这身子,还是先歇歇!”卓南雁却心知那一盘棋赢得实在侥幸,若不乘着林逸虹心气浮躁一鼓作气地再赢他一盘,便难有胜机。他这时心中烦躁,实在懒得多说,只是执意要去。
余孤天却一把拽住他,作了个吃饭的手势。卓南雁觉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着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这天小弟不能言语,其实倒一直对我挺好!”当下也是无语地在他肩头一拍,就坐下来吃饭。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并赢了第一盘,这消息就似长了腿,一上午功夫早传遍了大云岛的五岛七屿。岛中男女教众,会棋的不会棋的,都要来瞧个热闹,书堂外早早地围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锢在白虹岛上的曲流觞,便是净风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亲自前来到堂内观战。
步入书堂,卓南雁眼见堂内观棋的人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皱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着对面的林逸虹微微点头,却拈起黑子,道了声:“请。”原来昨晚他那盘执白先行,这一盘说什么也要请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谦让,冷着脸拾起白子,霍地挂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这一回却不再依仗怪着腾挪,而是施出金井栏式,紧紧靠压那下挂来的白子。这金井栏是个千锤百炼的定式,向以复杂多变著称。他也知自己身有热病,不能久战,只盼着乘胜追击,速战速决。片刻之间棋盘上干戈四起,杀气逼人。
堂内观战众人眼见两人上来就锋芒毕露,全不由来了兴致。林逸虹在大云岛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着跟他不和的净风四子对他的棋艺也是心服口服。这时眼见卓南雁一个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对攻,众人觉着新鲜之余,更感紧张有趣,大半人倒是盼着卓南雁能一鼓作气赢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净风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语,慕容行看不懂棋,却是比谁都急,总是扭头问彭九翁:“怎样了,奶奶的,这小子这一着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艺也不怎么高明,却决不说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错不错,你没瞧见林老二一直急得哭丧着脸么?”
这一盘再战,卓南雁忽然发觉更加棘手了。这么强硬的对决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数之中,他的飘逸灵动的棋风无从施展,不知不觉之间,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几处边角的缠绕拼争中占得上风。最要命的却是卓南雁旧病未愈,这时劳神久了,浑身又冒出了腾腾热汗,腹内一股热气四处乱撞。
无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掷地放出胜负手,强攻中腹白大龙,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连连,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没活透,竟先攻起我来,当即针锋相对,狠狠反击,行棋锋芒毕露。
又下了十几子,卓南雁忽觉眼前的棋盘都朦胧地旋转起来。他强自凝定心神,捻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个时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见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挠腮,问彭九翁道:“怎地了,这小子被人点了穴道了么?”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动武,出手越慢越见成效,我老人家当初长考他几天几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这一子落下,必能让林老二乖乖推枰认输。”
话音未落,卓南雁却黑子缓缓丢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张脸,道:“我输了!”一语出口,心中愤急、忧愁和后怕伴着一股急促的热气猛然涌上来。他身子一软,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剑阁,一觉昏睡到了晚炊时分,才被余孤天摇醒。他恼恨自己无能,饭也懒得吃,独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红阳欲坠,一轮残日正缓缓西沉,远远望去,浩淼无际的洞庭湖上无数水鸟翩翩起舞。这时春日渐长,暖风和煦,大云岛上柳绽鹅黄,翠竹油绿,正是万物欣欣向荣之时。他却是满腹心事,一个人在夕阳之中拖着长长的影子,踽踽独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树跟前,见那半边干死的树身上这时竟也重又发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却是一阵难过:“春日重回,枯木也能发芽!可是我…我这一辈子终究只是个废物了么?”心中一苦,立时浑身发热,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树浑身发抖。
“卓南雁——”这时遥遥地传来一声娇呼,竟是林霜月正向这里飞步奔来,边跑边叫,“你不在屋内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卓南雁抬头瞧见林霜月白玉般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满处苦寻自己,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月牙儿,我是个废物!我…腹热脑胀,根本无法下棋!这第三盘,咱们输定了。”
“其实你何必跟爹爹呕气?”林霜月眼中星泪欲流,幽幽叹道,“你这人呀,有时候心宽得象能跑马行船,打你骂你都不恼。有时候那心又比头发丝还窄,一句话不知惹了你什么地方,说什么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随即道:“你忘了么,我每次发怒,都是为了你爹骂你罚你!”
林霜月娇躯一颤,在夕阳中抬起头来,明艳绝伦的玉面上闪着一层似怨似愁之色,低声道:“娘不要我了,连爹爹都厌恶我,不拿我当人看待。我…我值得你这样么?”
卓南雁见她明眸欲掩,泪光莹莹,心中立时涌起万千怜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说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这般待你,我也会去跟他顶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见这个往日嘻笑怒骂的清瘦少年这情真意切的言语,不由愣住了,跟着又想起他几次为了自己顶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风吹,霎时心中柔情百转,勉力咬住樱唇,才没使热泪垂下。
“月牙儿,我只求你变回来!”卓南雁却越说神色越是激越,“变回那个灵秀活泼的月牙儿,不要这样整天忧心忡忡,整天失魂落魄!月牙儿,我…我为你做什么都值得!”林霜月听了这话,只觉心底热流奔涌,再也忍耐不住,嘤咛一声,忽然纵身投入卓南雁怀中,低声啜泣。
卓南雁只觉怀中一软,鼻端传来一阵似兰似麝的幽香,一时间心神荡漾,只觉全身飘乎乎地如在梦中,双手双脚全不知放在何处,口中只道:“我,我…”迷迷糊糊地说得什么,自己全然不知。二人年纪尚小,本来不太知晓男女之情,但这时相惜相怜,不免真情流露。
林霜月哭了一阵,心神稍定,才觉不好意思,急忙抽身出来,红着脸道:“我才知道,原来除了娘,这世上还有人待我好!好,我就答应你了!”卓南雁见她白玉般的脸上新泪未干,星眸蕴彩,似喜似愁,在玫瑰紫般的晚照夕霞中瞧来,更觉楚楚可怜。他深深注视眼前这张妩媚动人的脸孔,登时痴了。
“人家跟你说话,”林霜月给他瞧得满面娇嗔,道,“你却发什么呆?”卓南雁噢了一声,连道:“没有,我、我只是欢喜!”林霜月心中欣喜,口中却道:“那你说,我适才说了什么?”
卓南雁搔首道:“你说…世上我待你最好,对了,你说答应我了——你要答应我什么?”暖融融的黄昏风中夹着阵阵香气,也不知是岛上花香,还是林霜月身上的幽香,卓南雁已是如痴如醉。
“谁说这世上是你待我最好了?”林霜月瞧着他那痴痴呆呆的样子,倒觉十分可爱,隐含忧色的脸上这时终于破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道,“我要答应你的是,今后再不那样活死人样的终日落魄伤神了。”卓南雁连连点头:“是,那就好!我就是要你好好活着!”林霜月心中感激,叹道:“就是因我往日自以为聪明伶俐,乍然遇上挫折,才一发地消沉落魄了。”卓南雁苦笑道:“我这么半死不活,还要努力下棋,你又聪明又伶俐,更要振奋起来!”
林霜月听出了他话中的自怨自艾之意,忙安慰道:“其实你的聪明胜我百倍,只是眼前有这个病…”说到这里,才忽然想起了他和爹爹的棋战,声音立时颤了起来,“只是眼前这一关咱们怎么过去?”想到父亲手段狠辣,赢了卓南雁之后,不知该用什么法子处置自己两个,不由花容失色。卓南雁心中也是一沉,却攥了攥拳,道:“明日拼命去下,是输是赢,由他去吧!”
“咱们一起逃吧!”林霜月忽然双目一亮,抓住他的手道,“逃出大云岛,找个爹爹寻不到、又没人欺负咱们的地方去!”卓南雁也是满面欢喜,双眉一扬,正要说好,蓦地心思一转,摇了摇头,黯然道:“不成!咱们年纪太小,我又一身病,逃不出几步,便会给你爹抓回来,那时更会给岛上朋友耻笑!”
林霜月想想也是,秀眉颦蹙地愣了半刻,忽然莲足一顿,道:“我倒有个法子,或能先治好了你的伤病!”卓南雁双目大亮,急问:“快说!”
林霜月紧咬樱唇,摇头道:“这法子未必管用,而且一旦泄漏,必受爹爹的重罚!但事已至此,左右都是挨他的罚,也只得一试了!”她说着望了望天边那抹细若游丝的红霞,道:“你先回去用饭。我也要回去给爹爹练静功,过上一个时辰,我再偷偷溜出来见你。咱们还在这里相见!”
卓南雁听她说得神秘,心中好奇,便点头道一声好。眼见林霜月转身待走,他却忽然叫住了她:“月牙儿,等一等!”
林霜月凝身回眸,问:“什么事?”卓南雁红着脸道:“我…我想再抱一抱你!”林霜月登时飞霞扑面,神色羞不可抑,低声道:“你胡说什么?”卓南雁上前两步,笑道:“那你…就叫我一声雁哥哥!”林霜月看了他一眼,忽觉一阵微微的害怕,心中怦怦乱跳,啐道:“叫一声大笨雁吧!”转过身来,如飞去了。
卓南雁伫立树下,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发呆。那老树的一根新枝给柔柔的晚风吹着,轻拂着他的面庞,他的心也跟这随风摇摆的轻枝一样,发出阵阵扑颤。直到那袭窈窕的白影完全消逝在暮霭烟霞之中,卓南雁才转身向藏剑阁走去,这时心内泛起阵阵的甜意,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回去后草草吃了晚饭,卓南雁便又匆匆奔回。时候还早,他便倚在那老树下仰头望着那寂寥的紫赭色天宇发呆。等了多时,那月才出来,浅浅的只一弯淡眉,清清的辉光已映得四周薄云莹莹晶透。他就盯着那姣好明媚的弯月,一声声念叨着“月牙儿”“月牙儿。”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娇呼:“叫我做什么?”林霜月忽然自他背后闪过来,妙目流波,脸上神色半喜半嗔。卓南雁一骨碌爬起来,道:“你可来啦!”见她又换了一身雪色束腰长裙,蛾眉秀发也似细细精心修饰过的样子,借着流水样的月光,那雾鬓风鬟,云裳缟袂,更显得风神楚楚。
“我怕你等,乘着爹爹不备,胡乱换了衣裳就急急赶来,可还是让你久等啦!”林霜月说着提起一个竹篮,笑道,“咱们走吧!”卓南雁见那竹篮瞧上去分量不轻,便伸手去提,道:“去哪里,不知你有什么神机妙算?”
“还是我拿着,”林霜月却不让他碰那竹篮,脸上神色也紧了紧,道,“我带你去找个给你治病的大夫,你跟着我,千万不要出声。”卓南雁见她说着郑重其事,皱眉道:“是去找林教主么?”林霜月摇了摇头:“不是教主,可是这人也跟教主一般的神通广大,”沉了沉,才叹一口气,“就告诉你吧,咱要求的这人便是我教的红阳长老!”
卓南雁隐约听过,明教素来有净风五使、三世长老和日月二尊的两位教主。自他父亲月尊教主卓藏锋没后,明教便只有一位日尊教主林逸烟惟我独尊。净风五使之中的韩道人当初追随爹爹卓藏锋,早早的死了,剩下彭九翁四人相互之间貌合神离,各不服气。最奇的是排位在净风五使之上的三世长老,眼下只有一位白羊长老林逸虹,余下的青阳、红阳两位长老是死是活,大云岛上的明教中人从来都是讳莫如深,卓南雁自然也是一直不知。
这时听林霜月提起,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红阳长老还活着么?”
“自然活着,”林霜月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似乎身旁的竹林杂树间都有偷听的耳朵,“这红阳长老是个道号涤尘子的老道人,俗家姓徐,只是因他违抗了教规,便给困在了后山锁仙洞中,已经十年啦!”
“十年了?”卓南雁忍不住轻声一呼,心中却有些恼怒:“林逸虹脾气如此暴戾,他兄长林逸烟自然更甚,这徐涤尘却不知所犯何错,竟给一困十载!”虽未见面,竟对这人生出几分同情。
两个人边说边行。大云岛三面邻水,南侧却倚着一座峻险奇峭的苍郁大山,二人说话之间已经转过一道飞瀑,却见四处景物愈发清幽。只听林霜月接着道:“倒不是教主将他硬生生困在锁仙洞里的。这徐伯伯其实是天底下最怪的怪人,他是对教主所行之道不敢苟同,自愿待在洞中,以示不满的。后来惹得教主恼怒,施展神法,费去了他的大半内力,说到只要他开口认错,才回复他的武功!徐涤尘硬是不认错,他内力大减,还余下轻身功夫,锁仙洞中无锁无链,他其实可以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但他自进洞之后,十年来决不走出那锁仙洞的十步之遥”
卓南雁嘿了一声,忽然想起风雷堡中与虎狼为伍宁死不食金粟、也不退回淮南的那些热血汉子,忍不住道:“这人真有骨气!”
林霜月嗤的一笑:“该叫痴气!每日清晨自有教众奉命给他送饭添衣,却绝不许跟他说话,旁的人更不得近那锁仙洞一步!”卓南雁问:“为什么?”林霜月叹道:“教主说,这人满脑邪思乱想,旁人跟他稍有瓜葛,不免就会染上邪气!”卓南雁不以为然,连连摇头,却懒得说什么。
走了一阵,忽见眼前一座数十丈的孤峰拔地而起,月光下一道清泉如银色的带子在峰下蜿蜒而过,泉旁郁郁葱葱生着几丛矮树,远远地便有一股清新的茶香扑鼻而来。卓南雁到了这里听这泉声泠泠,风送茶香,体内烦恶之感就减了许多。
林霜月伸出春葱玉指,遥遥一指,低声道:“到了!也亏得有教主这道禁令,锁仙洞前方圆十余丈,从来没有教众往来!不然咱们虽然偷偷摸摸,却也难免给人瞧见!”卓南雁点了下头,抬头望去,黑魆魆的山壁顶上却有一个洞口,想必就是那锁仙洞了。一抹斜月光辉正照在洞前,映得洞口四周石壁碧光粼粼,真有几分仙气。只是那山壁光滑如镜,却不知如何上去。
却见林霜月上前几步,将那大竹篮放在地上,掀开盖子,一样样地拿出了茶盏、竹筅诸般物事来。卓南雁瞧着万分稀奇,却不敢出声相问。这时候那半钩月儿越发明亮起来,苍暗挺峭的奇峰四周树影婆娑,泉声隐隐。林霜月昂首望着藏青色的广袤穹窿,笑道:“这里月白风清,正是个烹茶的好地方。”说着取出了一个鼎般样式古拙的小巧风炉燃起火来,口中道,“这是茶鼎,又叫风炉,唐人有诗说‘新泉气味良,古铁形状丑。那堪风雪夜,更值烟霞友。’这茶鼎貌不惊人,却能烹好茶。”
卓南雁才知她竹篮内的各样东西全是烹茶的物件,心下更感奇怪:“月牙儿不是找那人给我疗伤治病么,怎地却在这里烹起茶来?”又见她白衣如雪,端坐在碎银般的月光下,舒展着雪白晶莹的皓腕凝神烹茶,不禁心中感慨:这样的景,这样的人,这样的月色,当真只有画中才能见到。
“徐伯伯自号‘茶隐’,万事不爱,却最爱饮茶!也亏得他锁仙洞旁就有这道上好的清泉和两根茶树,不然他这‘不出锁仙十步’的誓言必破无疑。”林霜月说着就用一个色泽苍润的石瓶在清泉中汲了些清冽的泉水来,架在炉上,又道,“这煎水所用的瓶子用金银为上,用石瓶呢,也不错。石瓶煎的水叫‘秀碧汤’,不过总不如金银瓶煎出的‘富贵汤’水味好!”
卓南雁听她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心下暗道:“这些文人饮茶,原来有这许多的讲究,也只有月牙儿这般心细如发的女孩,才能记得如此一清二楚!”
一念未绝,忽听头顶上传来一声苍老的笑声:“谁说秀碧汤不如富贵汤?前人说得好,石凝结天地秀气而赋形者也,琢以为器,秀犹存焉——”随着笑声,一道青影已从锁仙洞口探身出来,双臂横展,身子有若大鸟一般飘然盘旋了两圈,才慢悠悠地落下地来。
卓南雁见这人在空中御风而行,真似仙人一样,不由惊得嘴张得老大,暗道:“月牙儿说,这老先生内功全失,只余下些许轻功。却还有这么大的本事,若是他武功不失,不知该有多厉害!”借着月光细瞧这人,却是个方面大耳的老者,黑髯过腹,满脸笑意,道袍临风轻拂,使人一见忘俗。
“徐伯伯好,月牙儿多日不来看您啦!”林霜月似是跟这人甚是熟捻,转身便要施礼。那老道却笑呵呵的将手一摆,道:“免了免了,你知道老道这里什么规矩也没有的!”卓南雁心中暗道:“原来这人便是那红阳长老徐涤尘了,嘿,也只有这样恬淡冲虚的人才能栖隐古洞十余载!”
那徐涤尘这时已眯起一双老眼,向他深深凝视。卓南雁给那古井寂波一样深邃的目光瞧着,霎时只觉浑身不自在,似乎心肺肝胆都已给他瞧得历历在目,急忙躬身道:“晚辈卓南雁给道长问安!”
“故人之子,何须多礼!”徐涤尘说着将大袖一拂,扶起了他。林霜月奇道:“我又没跟您说起过他,您怎地知道他是故人之子?”
“自然知道!老道还知道你月牙儿多月不来,想必受了一些磨难,呵呵,金风雨露功是那么好练的么?”徐涤尘一句话说得林霜月目瞪口呆,又转向卓南雁笑道,“天下除了卓藏锋的儿子,还有谁能有这样的风神,这样的根骨?嗯,你这孩子的眼神跟令尊一摸一样,只是瞧来性子却比卓教主还要执拗!”说着缓缓摇头。卓南雁也怔在那里,心中更觉惊奇:“这老道一见我们便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世间真有神仙不成?”
徐涤尘却忽然听那石瓶内水声微响,急对林霜月道,“过一会石瓶内的水就是一沸了,到了二沸之时最为要紧。”林霜月应了一声,却自怀中取出一枚色泽晶莹的茶饼,道:“跟您学了这么久,这点茶之术总是不到家!”将那茶饼碾过之后,又用茶罗细细筛了,才将颗粒细致的茶末放入茶盏之中。
“骤雨松风入鼎来,”徐涤尘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石瓶,口中笑道,“这时二沸刚过,三沸初来,正是时候!”林霜月忙伸出纤若削葱的玉指,提起瓶来向茶盏内轻轻一点。这茶盏早已烫热,再给她注入了这些许开水一调,茶末立时浓如膏油,一股清雅芳馨的茶香已经飘然腾起来。卓南雁只闻了闻那随着白雾状的热气腾起的茶香,便觉心神一爽。
宋时上自宫廷显贵,下自文人墨客,都盛行饮茶。宋徽宗更亲著《大观茶论》,详写了“七汤”点茶法的许多讲究,使点茶斗茶之道,风行天下。林霜月这时也正行到了“七汤”点茶法的关键之处,左手提起石瓶向茶盏内注水,右手持着那竹筅在盏内轻轻打拂,全神贯注地盯住茶盏。
徐涤尘显是点茶的大行家,不时细加指点。过了多时,林霜月最后一次倾水入盏之后,就见一团浅雾如乳,自水面涌起。那徐涤尘不禁叹道:“好啊!月牙儿,这些年来老道的手段全被你学去了。假以时日,只怕你也该称作点茶‘三昧手’了!”
林霜月凝视盏内的茶水水面,却叹了口气:“您说过,要调得汤花咬盏,才能称作‘三昧手’,这一次汤花虽然细密,却不能紧咬盏壁,未免可惜了!”说着将盏内茶水倒入杯中,捧到了两人身前。徐涤尘接过茶来,先凝神细细瞧了,再将茶缓缓吸入口中,双目微闭地慢慢品味,口中连道:“老道自入了锁仙洞,万事都不萦怀,只这茶事难得一忘。也亏得这两年月牙儿时常给我带来些好茶!嗯,这‘阳羡小团月’茶,想必又是偷你爹的吧,还有些味道!”
卓南雁只见那茶色泽青白,香味清幽,才一入口,便觉一片清香顺着齿缝颊间直沁入心胃里,登觉俗虑全消,似乎体内的烦热之感都少了许多。他喝了一口,便恭恭敬敬地将半盏茶放在身前。
林霜月忽闪着一双灵动的美眸问他:“你怎地不饮,是觉着茶味不佳么?”卓南雁摇头道:“不是,这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茶,佳饮难得,舍不得一口喝掉。”他顿了顿又道,“月牙儿,你适才烹茶的样子真美!真盼着从今而后,你日日在我身边给我烹茶喝!”林霜月听了他的夸赞,心下欢喜,但听他最后那句话,又觉万分不好意思,娇羞地瞧了他一眼,便垂下头去。
“这孩子很有意思,”徐涤尘却哈哈一笑,“月牙儿,你深夜里巴巴地带着他来,自然不是只想给我这糟老头子点一碗茶喝!若不是遇上了难得不能再难的难关,你是决不会带着个生人前来见我的吧?”林霜月苦笑一声:“什么事情能瞒得过徐伯伯去?只怕我们一到此地,徐伯伯便什么都算出来了!”
徐涤尘微微笑道:“不是算出来,而是看出来!”说着望着卓南雁,深深一叹,“他这病实在有些古怪!”袍袖一拂,已将手指搭在了卓南雁的脉门上,眯起眼睛听了片刻,不由连连摇头,道:“怪哉!怪哉!你这脉象忽而细滑,忽而有力,若说中气不足,内虚发热,却又不似!看你五脏强壮,为什么偏呈水湿不运、虚阳外浮之相?”
林霜月听他说得一声“怪哉”,芳心就突地一颤,又听他一股脑地说出一堆医家术语,急得眼圈登时红了,道:“求徐伯伯一定给他治好!他这病好怪,不能使力练武,也不能费神过度。他…他前些日子为了我,以三番棋挑战爹爹,两战下来一胜一负,却因这旧病发作,难以集中心力!若是第三盘再输了,我们必会挨爹爹重罚!”说着又满上了一杯茶递了过去。
“这小孩竟赢了林逸虹?”徐涤尘接过茶来,双目一亮,问道,“他让你几子?”卓南雁摇头道:“我不要他让子,是分先!”徐涤尘仰头哈哈长笑,将那茶一饮而尽,道:“有志气!当年只有我的老友棋仙施屠龙能胜这林老二,你小小年纪就能胜得了他,真了不起!好,我说什么也要给你治好这伤!”当下凝神敛气,双目垂帘,似是入定一般地静坐在那里,不再发一言。
卓南雁只觉他搭在自己脉门上的手指忽紧忽松的按着,更有一股暖如春风的柔和劲力随着他的手指吞吐不定,煞是好玩。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徐涤尘才睁开眼来,瞅着他问:“孩子,你练过什么上乘内功么?”
卓南雁缓缓摇头,道:“风雷堡的易伯伯说我不能练武!”徐涤尘眉头皱得更紧:“那你这病是何时患上的?”卓南雁道:“他们说我一两岁时便得了重病!”想了想又道,“厉叔叔说,我两岁时全家曾遭人追杀,我在激战之中受了些伤!后来我娘为了救我,累得身子也垮了,不久便也弃我而去!”这些伤心往事他从不愿提起,这时说着,又是一阵伤心难过。
徐涤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又闭上了眼。这一次时候却更长,卓南雁坐在地上,只觉双腿都酸了,那徐涤尘还是毫无动静,竟似睡着了一般。卓南雁正觉得奇怪,猛见徐涤尘双目一张,低喝道:“接我这掌!”大袖一展,便向卓南雁胸前推到,一股劲风随掌而至。卓南雁大吃一惊,想不到徐涤尘内力大减之后,还有这等掌力,听他这意思竟似要试探自己武功,无奈之下急忙奋起双掌迎了上去。
才和他那铁掌接在一处,便觉一股真气循着自己双掌钻入体内,与此同时,卓南雁腹内登时腾起一股灼人的热气,也向掌上涌来。徐涤尘身子微震,摇晃了两下,却喝了声好,铁掌霍地收回。“是了,”他望着卓南雁低笑起来,“原来如此!”
卓南雁这一使力,霎时又觉浑身乏力,热汗奔涌,勉力扶住地面,满是疑惑地望着他。林霜月却比他还着急,问道:“徐伯伯,他这病有治了么?”
“好歹可算寻到了他这病源,”徐涤尘手拈长髯,声音却忽然无限伤感起来,“依我推算,卓南雁幼年受伤之后体质极虚,或许是命悬一线。他娘赵芳仪为了救他,将毕生功力尽数输到了卓南雁体内,这才灯枯油尽而死!卓南雁重伤下的虚症虽被赵芳仪以内功治好,但他一个孩子,体内忽然间蕴了二十年的上乘内力,不会运使又无法运使,使力过大之时便会激发内力冲荡,自然流汗无力,浑身难受!”
“什么,”卓南雁浑身突突发抖,颤声道,“我娘是为了救我而死?”徐涤尘慨然一叹:“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年我追随卓教主,对赵女侠的素心上清功甚是熟捻,适才一试,便知你体内所蕴必是这门内气。呵呵,你回思你年幼之时是不是更加怕热怕动,随着年纪增长,这毛病是不是渐渐好转?还有,你是不是情急之下便会气力大增,事过之后却有容易昏厥无力?这都是你童年的经脉细弱,难以容纳这股内气所致。”
“是!”卓南雁听他说得丝毫不爽,不由连连点头,暗想:“怪不得我目力耳力自幼超逾常人?还有,我的力气忽大忽小,气力小的时候难敌寻常少年,情急之下却会一掌击伤那武功奇高的海老怪!”想起那晚海老怪被自己一掌击得口吐鲜血的情形,忽然间便对折磨自己十余载的这股热气有了一种亲近之感:“娘,原来你苦苦修炼的内气一直在我体内,是你这二十年的精深内力那晚再次救下了孩儿性命!”随即却又想到母亲当时奋力救活自己之后又要永久离开自己,临终之前她不知何等伤心,立时胸中大恸,泪水夺眶而出。
林霜月见他伤心,急忙岔开话题,道:“徐伯伯,卓南雁体内蕴了二十年的高深内力,这么着,他不就是一个大高手了么?”徐涤尘却摇头道:“他不懂导气归元之法,使力劳神之时便会受那内力冲荡之苦,哪里算得上高手?嘿,也亏得素心上清功中正平和,若是换作卓教主那等刚猛霸道的功力,只怕会使他多受十倍的折磨!”
“那可怎生是好?”林霜月听得蛾眉频蹙,忙给徐涤尘碗中点上一注新茶,道,“徐伯伯你说过定要治好他这伤病的,可定要想想法子!”徐涤尘两道长眉缓缓扬起,笑道:“别说他是教主之子,便是看在我喝你月牙儿多年好茶的份上,这个忙却也不能不帮!不过,当真是难啊!”缓缓饮了茶水,却又闭目沉思。
卓南雁一颗心怦怦乱跳,大张双眼,紧张地瞧着他。过了片刻,徐涤尘才睁开眼来,对林霜月道:“月牙儿,你回去告诉你爹!卓南雁要养上七日病,这第三盘棋,要到七日之后再下!”眼见林霜月面露犹豫之色,又笑道,“放心!咱明教的白羊长老林逸虹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你只一提卓南雁病中无法凝神下棋,他自会满口子答应!”
他说到这里,面容一肃,站起身道:“当年老道有一位挚友,曾传过我一套风虎云龙功,老道终生受用无穷。这门功法最能调和人身龙虎二气,我这就传给他。这七日功夫,虽不能大成,但伏其内气,畅其经脉,必有初效!”林霜月双目一亮,道:“风虎云龙功?早就听爹爹说过,这门功夫是武林中的上乘丹法,连他都佩服得紧呢!”
徐涤尘笑道:“小丫头知道得倒是不少,只怕今晚就来得不怀好意,早就想着要老道传他这门功夫了吧?呵呵,这门丹法源出道家,虽不及本教镇教玄功‘三际神魔**’凌厉霸道,但中正淳和,练得好了可以直趋地元境界!”
林霜月问:“什么是地元境界?”徐涤尘道:“天下修炼之道,分为天元、地元、人元三个境界。寻常江湖武功,重在搬弄真气,任督运转,全都是人元境界。再进一步,要炼气化神,使五行精魄,山海之气,皆可调为我用,这才是地元境界。只有炼神还虚,到了天元境界,那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合一,真气往还,无人无我!”
林霜月忽道:“那有没有一下子练到天元境界的武功?”徐涤尘呵呵一笑:“小丫头好不贪心!素闻天衣真气为天下最高妙神奥的内功,想必可以直趋天元。”
卓南雁奇道:“天衣真气?我好像听无惧和尚说过,这天衣真气乃是天下有名的魔功啊!”徐涤尘翻起眼睛,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天衣真气效验如神,修炼起来自然多了许多凶险。江湖中人不免骂它为‘天下第一邪功’,嘿嘿,少见多怪,莫此为甚!可惜老道却无缘得见这门神功!”说着连连叹息,脸上颇有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