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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熱眼混沌苦黎民 冷眼九天鵰鶚飛

    偌大一座臨安,林林總總的事自是煩手,則需分派料理,衡量輕重辦之。錢塘

    海潮為臨安之大患,每年因此損失人口財物不計其數,董槐提出治理錢塘,決瀆水

    道,以防不虞。百姓雖願意出力浚治,又擔心千錢誑眾之事,董槐為此布令:

    官家絕無華信之言,先付銀兩後治堤。城中眾壯受此動員,皆自告奮勇,一日

    之內竟聚有三萬民夫,載土運石,填缺補漏,蔚為大觀。日曝雨淋,民夫都被折騰

    得股無完胈,脛不生毛,卻無一有怨語,吆喝苦幹着。不出三月,工程俱已告竣,

    從此再不必擔心海潮之危矣。

    董槐巡查城防時扶着闍台,曼目遠眺,道:蒙古人野心勃勃,他年侵我大宋,

    定會一心攻破臨安,我們定要加強防範,我看此城周邊薄弱,需要大加修繕。下

    令用蒸熟的土修城,堅硬可磨刀斧,又將城郭加高至百雉,在城門上安千斤閘,掏

    藏兵洞,在城頭上排放了二十輛震天雷,還密設了馬面、戰棚、女頭等防禦建築。

    續檢查軍械,發現兵刃樸鈍,弓弩不利,又大肆修磨營造。

    防範措施需要條分縷析,逐層考慮,董槐又擔心蒙古軍隊會採取軟圍的方針,

    別人都笑道:蒙古人魯莽,定是強攻。董槐沉聲道:強攻不下,不是軟困是

    什麼?眾人皆服。軟困便需糧草應濟,董槐調整全城儲糧數,為一百一十餘萬石,

    他連連叫道:不夠,不夠!蒙軍襲來,以城中之人口,難保半年。遂大修倉窖,

    為正方形,口徑兩丈,深兩丈,每窖可儲萬石,皆有清楚銘磚,又催將南部閒糧聚

    至臨安。如此倉廩充足,再無外圍之憂矣。

    朝中謝方叔乃進士出身,自淳祐十年任左相兼樞密使至今,曾在監察御史任內

    奏請理宗錄用朱熹門人,乃尊儒反戰之人。對董槐大加鄙嗤,説他庸人自擾,董槐

    言:八月,忽必烈自臨洮進兵,誓破大理,其狼子野心,路人皆知,豈獨宰相不

    知麼?謝方叔自討了沒趣。

    董槐見有銅錢被削成兩半,便查詢百姓,方曉銅價高於錢價,一面下禁令,一

    面上章朝廷,朝廷準造臨安府錢牌代幣使用。銅錢牌有二百文、三百文、五百文,

    鉛錢牌有十文、四十文、二百文等種。民間原以七十七錢作百用,鹹淳年間改為五

    十錢當百用,那是後話。

    城內守軍在鎮南虎雲孝臻操練下,兵士各各驍勇善戰。董槐賢名傳遍天下,異

    地百姓盡知臨安之美,皆紛湧遷居,為此朝廷敕令,他地氓民不得居臨安過久,亦

    不注户。

    皇帝偏安一隅,每天吃着温淳甘膬,脭醲肥厚之食,體態不敢恭諱。但皇帝卻

    也沒閒着,為保江山,先在皇宮內受籙,又在南郊祭天,再到先賢祠中燒香,後到

    靈隱寺捨身,做了不少善事因果。

    且説皇上經董槐表勸,微服出巡,以體查民情,帶着謝方叔與董公公扮作三位

    商賈信步出宮,隨意遊歷訪查。過了石函橋、葛嶺、大石佛院、保俶塔、棲霞嶺、

    嶽王墓、行春橋、金沙澗、九里松,這幾日來,遇見百姓無不稱讚當今皇上聖德,

    直把個天子樂得爽手大賞。行至冷泉洗面擦汗時,皇上不經意地一抬頭,發現對面

    的草廬內恍惚朦朧挪出一位女子,意態端莊,豔過褒姒,嬌軀嫋嫋的就似那招魂幡。

    有詩為證:

    麗宇芳林對高閣,新妝豔質本傾城。

    映户凝嬌乍不進,出帷含態笑相迎。

    妖姬臉似花含露,玉樹流光照後庭。

    只將皇上看得眼都花了,體都酥了,腿都麻了,魂都飛了,魄都散了,一心都

    在她身上了。哪裏還知道自己是個天子,只聽得撲嗵一聲,巴着眼睛遊過水去,

    像只小鴨一般抓住美女的手,一會兒便泄了自己的老底。那女子聽説面前之人是當

    朝天子,又求着自己作貴妃,喜得羞羞答答,依依噥噥,皇上笑得嗄嗄哈哈,大大

    方方地帶她回朝享服去了。勿忙之時,哪管得她家裏有人沒人,什麼三媒六聘的。

    來到大路,乘了馬匹,一時三刻便回到後宮。宮內香屑滿地,宮女踏花而行。

    雕樑繡柱,畫棟飛甍,曲檻回欄,看不盡的樓台殿閣,廊榭山石。佳人心中便開始

    打着算盤。問得那佳人姓閻,便喚作閻妃。待佳人入宮換了貴妃之服,整個人煥然

    一新,只見她鬟前佩有赤金鳳凰展翼剪尾五令翎,下粘珠花細絲圈,髻後絮帶如瀑,

    兩鬢貼有雙蛇曲化,雙吊珍珠耳垂,披一套金灰蟹猸裘,越發豔麗,有詩為證: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翠為(勹盍)葉垂鬢唇,珠壓腰衱穩稱身。

    閻妃擺弄着嬌態,向皇上吵這要那,皇上只是點頭便了,將她摟在懷內,媚眼

    説道:你便像那畫眉,翅短嘴尖尾巴長,特別是聲音叫得好聽。閻妃聽説,越

    發吵着頻了,反正天下都是夫君的,正是不拿白不拿。皇上早對閻妃神魂顛倒,恨

    不得為她建姑蘇台,修春宵宮,挖天池,還管個什麼國家大事!

    俗話説,一人得寵,雞犬飛昇。自打佳人作了皇帝的寵妃,他家一窩人都撈了

    名位顯職。特別是她的舊相好丁大全,也出任要職。閻妃的姊妹並承恩澤,出入宮

    掖,勢傾天下,內親外戚都魚遊攀扯。

    臨安本經董槐治得湖明而河清,一場大雨過後,皇宮內翠綠的池塘變成了泥漿

    塘。

    昭陽殿裏,君行大樂。中堂舞神仙,煙霧蒙玉質,綃綺輕霧霏,香雲隨步起。

    排排歌女雙鎖螺鬟,九暈珠鈿,睛柳纖桑,春葱細膩,秋藕勻圓。淺色縠衫輕似霧,

    紡芳紗絝薄如雲,霧袖煙裾雲母冠,拂水低徊舞袖翻。緣雲清切歌聲上,唱着江南

    弄、龍笛曲、採蓮曲、鳳笙曲、採菱曲、遊女曲、朝雲曲。弄盡昏眼,弄盡臨安,

    弄盡天下。

    皇上看起來倒不十分好色,堂上花一團、錦一簇的,他正眼也沒瞧一下,只把

    嬌滴滴的閻妃娘娘摟在懷中,你一杯、我一杯地交飲着,一句親親,一句心

    肝。鬧到三更,眾仙女款款散了,皇帝便抱着閻妃東倒西歪地共洗鴛鴦浴去了。

    也許是適才在沐浴中興奮過度,閻妃睡不着,披衣坐在牀沿上,似想非想地乜

    着眼睛,斜撥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既然閻妃睡不着,皇上又怎可睡得着

    呢,這一善舉正被皇上瞧個仔細,閻妃的面容在月光的朦朧照映下,如夢幻般妖豔。

    皇上笑道:好一個慈心娘娘,越發惹朕疼你羅!一把拽她入牀,兩人滾滾爬爬

    地又興奮了一夜。翌日皇上還賜她體仁沐德金匾一塊,每日歡愛,把邊庭政事

    都丟在腦後。這正是:作天子的不行樂,徒教江山笑我!

    閻妃深得皇上嬖愛,恣意縱行,弄得後宮室籠陰、水不澄,女史不敢過問其禮

    職。閻妃還強命幼小的太監玩脱褲轉天輪的遊戲,集三千寵愛於一身,致使後宮眾

    妃因之奚落,有詩為證:

    早被嬋娟誤,欲妝臨鏡慵。承恩不在貌,教妾若為容。

    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憶採芙蓉。

    時邊事緊張,蒙古數次侵掠成都,皆被宋將餘玠殺退,名滿天下。謝方叔和參

    知政事徐清叟心甚忌之,向理宗攻擊餘玠掌握大權,不知事君之禮。理宗聽其言,

    賜餘玠死,可憐一代名將在四川被迫服毒自殺,當地百姓哭聲不絕,為將者無不惶

    惶。次年,餘玠部下王惟忠也被誣告潛通蒙古,百口莫辯,凌遲處死。理宗、謝方

    叔任命知鄂州餘晦去四川駐守。蒙古兵來侵擾,餘晦接連戰敗,四川形勢危急。董

    槐知情後,上疏説:蜀事孔棘,已犯臨戰易將之戒,此臣子見危致命之日也。臣

    不才,願請出帥四川。理宗不準,董槐憂悶不樂。前相趙葵居長沙,任潭州通判,

    見四川危急,也上疏請求效力,理宗只准他諮訪。

    寶祐年十二月,忽必烈破大理,繼而留兀良合台征服南方未平之地,自率軍北

    歸。兀良合台揮軍入吐蕃,吐蕃懼而投降。兀良合台又相繼平大理五城八府四郡及

    三十七部落,並置郡縣治之。與進軍西南同時,蒙哥又命其弟旭烈兀西征波斯。

    南宋大敵當前,理宗、謝方叔集團卻沉溺在聲色享樂之中,大造寺觀園林。理

    宗在西湖邊積慶山,新建寺院,派遣吏卒到各州縣蒐集木材,到處砍伐樹木,鬧得

    雞犬不寧。前後三年建成,靡費無數,賜給閻妃作功德院。權左司郎中高斯得請求

    立罷新寺土木,謝方叔將高斯得罷職。

    一日,董槐正與雲孝臻等議論國家大事,雲孝臻數落謝方叔之惡,忽而門吏來

    報:六宮都太監董宋臣公公降旨!這董宋臣在宮中可是個老資歷了,年近花甲,

    他十四歲便淨身入宮,處世圓滑,面善心狠,上下無人不畏。董槐聞之忙擺香案,

    至中門相迎;雲孝臻等人心中忐忑,也隨之出外,看是什麼緣由。那董公公乘一騎

    五花虯,玉璫飄蕩,跟了許多扈從內監,他下馬立即親熱拉着董槐的手,笑着説了

    兩句客套話。董槐跪接聖旨,董公公便望北啓詔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臨

    安知府董槐治城功勳斐然,升參知政事,欽此。董槐五拜三叩頭,道:得曠恩

    必伏心塌地,死而後己,以盡臣職。臨近的百姓都擠在門外觀看,論論語語,喧

    闐熱鬧,哪個不説董大人德高萬丈,威深龍澤!你一句,我一句,董槐經受不

    起,忙説自己性剛才拙,不過身為民上者,不敢科斂於民罷了,哪能稱上德高威深。

    董公公把個秀目一挑,對董槐高拱一揖道:董大人發奸摘隱,別清利弊,此德不

    高何德高?此威不深何威深?日後還望大人多多指教!董槐還以一禮道:安國

    家,定社稷,息兵戈,靜邊戍,乃大臣之本職也。過獎,過獎!董公公笑道:

    董大人過謙,過謙!內務鞅掌,不便久絮,就此告辭,祝董大人步步青雲,指日

    高升!董槐禮讓一陣,董公公便帶着扈從太監從人羣中穿過。他們一走,董槐之

    友方才過來道賀,雲孝臻拱手相祝:聖上慧眼識賢明,董兄受此封賞,正是理所

    當然。灤豐笑捻吟髭:還什麼董兄董兄的,叫參知政事大人才對嘛!褚源一

    拍衣服上的灰,道:明月不扶自上,我輩不如。大人今後謀謨廟堂,我等卻伸不

    出手來幫忙囉!董槐喜中有愧道:不敢當,不敢當!此時臨安才略庀雛形,日

    後要更加完善,我們定要同心協力方可啊!幾人玩笑了一場,拖回一麴車酒,台

    盞痛飲,盡歡而散。

    翌日早朝,董槐穿過龍尾道,兩旁有翔鸞、棲風二閣。進了金鸞殿,皇上還未

    上朝,百官們一個個膘滿肉肥,見有幾個大官在相互比較自己的肚子,就像孕婦在

    炫耀腑中的孩子一樣,不過此時此地,竟是這些男孕婦們相互吹噓標榜,好不可愛

    過盛也!

    瞧瞧謝大人這肚腹,裝的學問真不知有多深哩!豈敢豈敢,多承多承。

    董槐一陣噁心,將頭轉過一邊,搖首忖道:這治國可與治城大不一樣了。

    過不一刻,皇上升了龍座,對董槐早已嘉獎了一番,董槐面聖道:恭承嘉惠,

    俟罪臨安,無功多過,不敢受升。皇帝道:董愛卿太過謙了,愛卿治城有方,

    路人交口結碑,朕定當重賞。便賜黃金萬兩,米糧千石,吳綾蜀錦各百端,又將

    右手上的九游龍爭珠金鐲取下賞他,直惹得百官中十有九生嫉妒之心。董槐不肯全

    受,只接了金鐲及部分金糧綾錦,皇上聽言,將餘下的賜物佈施城中百姓。只是董

    槐從此不再治理臨安,交了御賜金牌。

    正值風清氣爽之時,又值府中無事,董槐便起興帶上幾個衙役遊歷西湖,撲面

    便是一陣帶有鹹味的海風吹來,陌頭楊柳娥娜緲柔,過了段家橋,到白堤停住。只

    見湖面上落着沒有軌跡的黃金雨,星星耀爍,一隻白鷗抿翅往水裏一紮,一條魚兒

    便被帶出了水面。

    看那東風景,西子湖,採蓮人語荷花蕩。濕冥冥柳煙花霧,黃鶯亂啼蝴蝶舞。

    紅杏香中蕭鼓,綠楊影裏鞦韆。蘇堤下,多少達官臣民,忘卻自我,陶醉其景。高

    宗建都臨安,不過貪西湖之繁華耳。

    董槐見許多富賈將錢灑入西湖,祈求長富貴,望之嘆道:蒼生奔忙尚難餬口,

    西湖卻坐貪萬金,這金鍋兒何不翻底,痛快人哉!衞羽這時急忙説道:大人説

    得對,何不派人修圈欄斷其水,再將圈欄中的水淘幹,咱們坐收萬金!説着説着,

    臉上露出一副美意,董槐聽得好笑,將他一干人等打發到一邊,想一個人靜靜待會

    兒。

    他停佇在西湖旁,身邊寒薄,不禁念起亡妻,一時心緒憯悽,輕吐心聲:十

    三年夫妻,十三年魚水;十三年獨旅,十三年夢頹。邇來冗忙無瑕,想泖湖草已沒

    墳。為國不為家,為家不為人,怪否?秋盡又將冬至,人老去,青風白髮。眼前槐

    葉抖擻,恍惚水外暝山。仰目,當年一般天,須臾暈眩。垂首,浪卷孤蓴,不忍看。

    身欲倒,幸有烈風相抵。軀漸寒,苦無添衣人。衙役們聽見董大人喃喃自語,忽

    忽若若,聽不甚明白,還做些奇怪的舉動,雖然都悶着腦袋,卻不敢上前問訊。

    夕陽下,酒旆閒,兩三航未曾着岸。落花水香茅舍晚,斷橋頭賣魚人散。半斤

    東坡肉已狼藉在案,清香的稻草被踏癟得起了毛。衞羽近身伺候道:大人,天色

    已晚,不如回府歇息罷。董槐念着亡妻,淺酌深吸,飲下數杯,這時還覺不夠,

    迷糊着説道:藴真愜所欲,落日又如何。日淡風涼,衞羽忙將披風搭在董槐身

    上,道:大人醉了,小心擦了風寒。

    董槐經勸不住,咕嚕叫道: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一摸身上,沒帶

    酒錢,便解下所佩金龜當於老闆。他歪歪斜斜的被眾人攙起,衞羽罵另一叫作戚隨

    寬的小吏道:該死的奴才,也不早去備個暖轎來!戚隨寬見他話語來得急,連

    忙應道:我現在就去!董槐似有半醒,一個橫擺頭道:我不要坐轎,我就這

    樣走回去。下人不敢違逆,董槐一路搖晃,見孤山梅空枝伶俜,不禁嘆道:自

    逋仙去後無高士,冷落幽姿,人道梅花已不要詩了。

    適才酒喝得多了,這時有些舌燥,回到府中,對着秋風飲了温茶,便倒頭睡了。

    身旁又沒個妻妾體貼,身子騷熱,翻身時把被子掀在一旁。孰不知酒後先發熱後發

    冷,涼了許久才有丫鬟見曉蓋被,丫鬟又不能時刻在房裏服伺,董槐在夢中思念妻

    子,輾轉覆去鬧了一夜,加上在西湖旁驚了風,早上醒來,果真染了風寒,早朝也

    上不得,雲孝臻等先後探望了數次。

    禮部侍郎李悝聞之特地前來探病,此人年過中旬,發已華顛。董槐包着温巾躺

    在牀上,身旁只有兩個丫鬟伺候着。李悝與董槐寒喧了幾句,問道:怎麼不見嫂

    子?董槐閉着眼睛,冥想了一會兒,淡淡地吐出:早年已染疾下世了。李悝

    惋惜了幾聲,道:董大人隻身孤零,何不再娶個填房。董槐咳嗽了幾聲,又搖

    頭又擺手。李悝勸道:娶家妻氏,生得兒女出來,百年後也有個燒錢化紙的人嘛。

    董槐睜開眼睛,喉嚨半乾半濕地説道:亡妻給我留下一子,我父子二人唇齒相依,

    也還抹糊得下去。

    可是...李悝一片好心,還想再推瀾幾句。董槐支起身子,滿目蒼桑道:

    王維喪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我猶敬之,願作其二。真愛只一人,白頭無異念,

    當為丈夫凱模!李悝的臉上有些掛不住顏色,噥噥説道:大人該不會在取笑學

    生罷?此語觸動董槐,打入朝理事的那天起,便將重要官員的家底調查了一通,

    想起李悝家中尚有一妻一妾。人家好心前來,自己竟話少斟酌,唐突了人家,連連

    拍着腦袋瓜,道:瞧我,一發燒把腦子也給燒壞了,語無倫次的!

    李悝也沒太計較,道:李某不才,有一句儆示董兄,董兄剛進朝中,路徑不

    熟,凡事不要太出鋒頭。董槐知其弦外有音,忙問道:大人這話,學生不解,

    還煩宣明。李悝揖手道:大人客氣了,我就實話實説吧,當今朝中蛟螭混螺蚌,

    混沌得很哩!董槐也揖手道:董槐上叨天恩,下承民澤。只求秉持公心,指摘

    時弊,救民於水火,除此外別無他心。若因此招惹到不測是非,董槐甘心逆受。

    烈語出胸爐,教人油然生敬。李悝不好再説什麼,鼓勵幾句便作別。

    上任沒幾日,董槐便發現眾官結覺營私,貪污嚴重,牽扯範圍極廣,便上表謝

    方叔,謝宰相對此舉不滿,要他不要惹事,派人拖出一車黃金拉攏他。董槐將一錠

    黃金往地上一砸,怒憤填膺道:作人只可清飢,不可濁飽,我要這些臭錢作甚!

    把分給他的黃金財寶如數退回。衞羽努着嘴道:我家老爺才不稀罕這些臭錢呢!

    袁華舉起大拇指,讚道:榮華富貴,功名勢力,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為尤

    潔。董槐道:袁兄過獎了,作人豈能作堂上之燕,銜泥趨附炎熱,作官就莫讓

    百姓指罵名。雲孝臻看着小幺們搬走一車財寶,不免生了悵觸:臭錢?錢本身

    並不臭,只是用的人臭,而讓錢無辜背了臭名。謝宰相見董槐拒收財寶,笑他無

    見識,就算不去攀附高爺,至少也應抄張護官符放在枕下。

    陳宜中與徐清叟怎會任由董槐高掛廉潔牌坊,密謀一夜,處心積慮地設好一妥

    當之計。他們很清楚,董槐功勳顯赫,想逼他離職,散佈惡空氣是絕對行不通的,

    只有以要言妙道説之轉其身職。

    早朝後,徐清叟便悄聲悄氣地走到董槐跟前,對他附耳説道:太子太師昨日

    亡故,你可知曉麼?他吐出的氣搞得董槐耳朵騷癢,連忙側過頭道:滿朝文武

    皆知啊!徐清叟夾着董槐之手,道:掌諭太子可是個肥缺啊!董參知與學生乃

    多年熟識的,若參知想去,我可替你保薦。太子太師不過是個名大權小的官,他

    這點花爪子哪能瞞過如電神目!董槐故作不知,推開他的手,道:不了,我現在

    乾得很舒心,調換職務會不習慣的。看董槐一副冷靜十足的樣子,徐清叟突然產

    生畏縮感,但想到美好的前程,忙道:誒,我是見董參知你終日勞苦,也應享享

    清福,你思量看,太子就是將來的天子,今太子將立,他日作了皇帝,董參知還不

    高升麼!董槐硬了語氣道:作官不是為了升官的!多謝徐大人關照,只是下官

    命賤,偏好勞苦,告辭了!説完急步而去,徐清叟滿腦子的算盤珠子掉了一地。

    陳宜中見董槐去了,便跑過來問,徐清叟的身體像個西瓜囊子,道:唉,別提了,

    那傢伙的心是鐵鑄的!

    寶祐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董槐早晨醒來,昨夜夢見一條青龍從冥潭裏沖天而起,

    梳櫛時還在琢磨,不知主兇主吉。這時戚隨寬從門外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董槐問道:

    何事弄得這般模樣?戚隨寬施完禮便叫道:禮部侍郎李大人家裏生出大事了!

    董槐急忙拉住其手,切問道:你説什麼?戚隨寬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李大

    人的正房妻子和偏房小妾一齊過世了!董槐吃了一驚,度量道:哪有妻妾一齊

    過世的事情?其中定有蹊蹺!又問道:李大人怎麼樣?答曰:李大人身心

    大損,氣血虛弱,正卧病在牀。

    董槐心驚腿軟,揮袍坐下,道:李大人還沒個繼嗣的兒子,這怎生是好!

    戚隨寬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之妻因難產而死,幸好生下一個兒子,有高人

    取名為李祥,為避禍之意。李大人不喜歡他,説他一出世就生禍,把他扔棄在外。

    董槐一聽此語,反射性地立起身來,道:這怎麼處得!既然有個子胤,就應百倍

    珍惜,怎可扔棄在外!忙起轎至李府,欲待好好將李悝勸慰一番,誰知李悝如同

    失了魂一般,躺在牀上不言不語。董槐問過李府中人,原來公子李祥被一名叫苗元

    佑的老者撫養。董槐又不是李府中人,也作不得主張,只好待李悝病癒後再行勸慰。

    回到廨舍,悶悶不樂,借酒消愁,公事也疏鬆了些。

    這年,理宗命親信宦官董宋臣修築佑聖觀,興建梅堂、芙蓉閣、香蘭亭,強佔

    民田,招權納賄,人們稱董宋臣為董閻羅。監察御史洪天錫上奏:天下之患

    有三:曰宦者,曰外戚,曰小人。現在上下窮苦,遠近怨疾,惟獨貴戚和大宦官享

    富貴。舉天下窮且怨,陛下能與此數十人共天下麼!洪天錫彈劾董宋臣,不成,

    被免去監察御史。洪天錫上奏原是謝主叔支持,謝方叔見事敗,便把洪天錫排擠頂

    罪,以巴結董宋臣。董宋臣指使人上書,請殺謝方叔、洪天錫。謝方叔因而罷相,

    由董槐接宰相之位兼樞密使。董宋臣在閻妃支持下,權勢日盛。

    生活總是禍喜不斷的,有時禍中夾喜,有時喜中藏禍,不隨人願,只按天意運

    行。雲孝臻之妻吳秀蘭上月七夕還好好的,過了一月,身子逐日倦懶起來,茶飯都

    不思了,只愛吃些酸果,下腹脹得慌,胸口沉悶,經期也兩月沒來,又不時地噁心、

    嘔吐,皮膚也黑了些。雲孝臻問了幾次,她心裏沒底,也不好説。一天早晨起來發

    覺有娠,雲孝臻察覺妻子神色不對,問道:你這些日子是怎麼了,心神不寧,恍

    恍惚惚的?沒什麼,大概人到了秋季,精神總要差點吧!

    妻子將丈夫唐突過去,心裏當然有數了,只不放心,便請了大夫查脈,雲孝臻

    在一旁不住地催詢:大夫,我妻子可染了病麼?大夫笑拈白髯,道:提轄不

    必擔心,夫人是有喜了!雲孝臻驚訝得拉住大夫,從嘴裏迸出一句:真的麼!

    大夫握其手,拍了兩下,賀出一對詞:恭喜!恭喜!自己倒很識趣,先行告退,

    留他們小倆口子慢彈情譜。

    瞧把個雲提轄高興得都不曉得要做什麼了,把妻子的身子扶了扶,把牀上的雪

    花枕頭按了按,又把桌上的茶杯轉了轉。妻子坐在凳上,看他無神無主的樣子,禁

    不住掩着嘴兒噗嗤一笑,道:我們家裏怎麼飛進來一隻無頭蒼蠅呀!雲孝臻知

    道她在笑誰,便湊她身傍坐了,雙手捏着桌邊,道:第一次為人之父嘛,哎呀,

    這突然間怎麼彆扭起來了!聳了聳肩,拐了拐臂,身上騷癢不過,脱下常服。妻

    子笑道:孩子還沒出世,都把你磨成這樣,等出世了,你還不捧着他叫爹!

    我疼你們嘛!雲孝臻將右手輕搭在妻子肩上,急急問道:幾個月了?

    吳秀蘭分別用左手在桌上拿了一雙筷子,右手拿了一支筷子,左右敲了一敲,示意

    要丈夫猜。三個月了?丈夫已經等不及了,恨不得鑽進妻子的喉嚨裏把話掏出

    來。妻子點點頭,雲孝臻的臉上一片春光明媚,握住她的雙手,道:你這左手的

    筷子便是我倆,右手的筷子便是咱們的小寶貝了!妻子嗯了一聲,將頭倚靠過來。

    雲孝臻和妻子鬢髮廝摩,回想流金歲月,從相識到現在,已有四載了。這些年,

    雖吃得些苦,甚喜未添什麼病。他憶起帶她出逃的那一天,道:想起來,那天晚

    上我收到你的信,真把我給嚇壞了!她盤弄着他的衣襟,道:那天我剛從丫鬟

    手中拿到信,不料被我爹發現,搶去拆看了,還大發雷霆。我爹逼我照他的意思寫

    回信,我不敢違拗,他念,我便寫。雲孝臻撫摸着妻子的頭髮,道:信上你説

    我們倆八字不合,柱中梟食並傷官,子死夫亡是兩端,還説要與我恩斷義絕,今晚

    就嫁給柴桑。我當時欲哭無淚,真想拔劍自刎,但冷靜想來,卻又不像,這不是你

    的話,便去找你説個明白,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輕輕捶着他的胸口,道:然後,

    我就乘上你的馬了。雲孝臻道:咱們也沒個三媒六聘的,不知我們的婚事,月

    下老人同意否?

    倆人説得都笑了,馳隙流年,猶如一瞬,伉儷情深,目光凝聚,包涵着多少辛

    酸與希冀?什麼悲歡的日子,他們都一起偕手走過了,在陽光和風雨中共處的幸福

    是無法言喻的。

    雲孝臻將手撫摸妻子的腹部,彷彿感應得到一個愛的結晶體正在掌心下蠕動,

    若有所思道:一恍眼,咱們都有孩子了...舉頭望着妻子,問道:你想家

    麼?妻子搖搖頭道:那不是我的家,除非我無路可走,有生之年,我決不回家

    求他!雲孝臻嘆道:多少他也是你爹嘛,即便沒有感情也有恩情啊!妻子捂

    着他的嘴,道:你不要再提他了!好好好,不提他了,惹你生氣可會連累咱

    們的孩子呦!雲孝臻故意説得詼諧逗妻子笑。

    吳秀蘭笑過後,又唸到正事,推着丈夫道:噯,咱們的孩子取個什麼名兒啊?

    雲孝臻皺着眉,雙手按在膝上,左思右想也沒個好詞迸出腦外,嘴裏喃喃:如果

    是個女孩,就叫...只道女孩這温雅脱俗的名字難起,便扭轉思路,哎,如

    果是個男孩,就叫...想不到男孩這一鳴驚人的名字也難起。吳秀蘭見丈夫只

    顧搓着手,笑道:別忙呼了,説不定哪天靈犀一動,一個好名兒就跳到嘴邊,瞧

    你想得難受,腦子想壞了可沒人賠我的!雲孝臻勾着小指,把她鼻子一刮,舒眉

    轉笑着一個字一個字地説道:我知道了!

    紬繆之時,侍內丫鬟叫菊花的端上一碗火腿燉肘子,雲孝臻親手接過,吹了吹,

    拿調羹攪了攪,一口一口地餵給妻子喝。羹很稠,妻子喝下大半碗,推開道:飽

    了飽了。雲孝臻又把碗迎上前來,道:多吃點,你現在可是兩個人呦!你吃飽

    了,可不能讓咱的兒子打餓慌嘛!妻子撲哧笑出聲來,道:真是一張頑嘴皮子!

    在丈夫的調喂下,把剩下的吃了個精光,喘着氣道:想不到吃東西也這麼累。

    雲孝臻放下碗,撥開妻子的小袖對襟上衣,將頭貼在她的腹上,似乎已聽到了小生

    命的呻吟聲,不禁問道:是男孩還是女孩?男孩。妻子笑着答道。雲孝臻

    抬目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愛妻扭動着身子,道:我能感覺到。雲孝臻端

    正了身子,點了一下她的鼻尖,含情脈脈道:你這麼説,是想讓我高興吧。生命

    是平等的,男孩也好,女孩也好,只要是咱們的孩子,我都喜歡!其實雲孝臻尚

    不知,妻子在幾日前已拜過禖神,縱然丈夫不偏心,但人言可畏。

    妻子突然感到喉嚨一苦,胸前聳湧,雲孝臻早已明白,忙從牀下端起一個痰盂,

    妻子嘔吐其中。雲孝臻輕輕用手在她背上拍着,見她吃力的樣子,心中感觸道:

    真難為你們女人了。妻子嘔吐完,丈夫也放下了痰盂,一旁的丫鬟叫月季的端

    出去了。雲孝臻關切地問道:好些了麼?妻子點點頭,又喘了幾口氣,漸漸輕鬆

    了,便堆着笑道:難就不要孩子了麼?

    雲孝臻一笑,倒了杯水給妻子嗽口,她嘴裏咕嚕咕嚕的響着。丈夫的心裏絆動

    了一椿事,道:生孩子好痛呢!啊,現在想起來都心慌得很。那天我打莊漯家過,

    他媳婦正生孩子,叫得好不悽慘!我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好像有一把鐵鈎在撓我的

    心!妻子把水吐在菊花端着的痰盂內,笑道:要不,你生一個試試!雲孝臻

    雙手亂搖道:這個就免了罷!旁邊的菊花也忍不住背過面去笑,雲孝臻故意説

    道:菊花,你莫笑,總有一天也會輪到你的哩!菊花羞答答地掩過面,漲紅了

    臉跑出去了,門外的月季也指着菊花笑呢,學着老爺的話重覆了一遍,兩人一追一

    趕好不熱鬧呢。

    吳秀蘭用指頭在丈夫的手背上厾了一下,笑道:她們也二九不小了,咱也該

    思量一下招贅婿的事兒了。雲孝臻道:開年就給她們辦。你呀,就是一顆慈母

    心,自己都在關鍵時刻,還惦記着別人。吳秀蘭道:能不替她們操心嗎!伺候

    了我幾年,就像我的親妹子一樣,都是一副好心腸的黃花閨女兒。雲孝臻摟玉在

    懷,想到時局動盪不安,嘆道:何日天下不憂民,好作梅妻鶴子。

    吳秀蘭因是初葉,故十分小心,換了一間光線充足、空氣流通的空間,身上換

    了寬大的內外衣服,牀也從角落裏搬出來許多。

    雲孝臻把家裏的事忙完,便高高興興、急急忙忙地把這樁喜事告訴董槐,董槐

    還不和他取笑了一回。正在歡愉之刻,不巧房前紅楮樹的樹杈上有一隻烏鴉當頭吵

    鬧,大煞風景,董槐心中鯁塞,道:不知又有什麼禍事要來?雲孝臻笑道:

    大人過慮了,鵲噪非為吉,鴉鳴豈是兇?人間兇吉事,不在鳥音中。董槐此時

    方才舒了心,更舒了一口氣,道:賢弟説得對,作人為甚麼要聽鳥的話?

    這時,臨安城巡檢邢鳴風到來,此人本是青城派弟子,武藝精熟,受董槐所邀,

    特來相助。見董槐與雲孝臻正在爽談,笑道:何事惹得兩位大人如此高興?董

    槐笑道:雲弟即將為人之父,如何不喜!邢鳴風大笑道:原來是天大的喜事

    呀!今晚雲弟且莫推辭,我們兄弟定要無醉不休!董槐笑道:雲弟之妻剛懷骨

    肉,正好小倆口慢彈情譜,你這不是拆人之美麼?一席話説得雲孝臻滿臉通紅,

    道:兩位哥哥好意,小弟怎可推辭。董槐笑道:老夫新任宰相之位,尚未接

    宴,今日乃中秋佳節,兩喜並作一喜,晚間就由老夫作東,如何?雲孝臻與邢鳴

    風連説妙矣。

    當晚,圓月皎潔,星光點點,宰相府殺豬宰羊,大擺宴席,董槐的摯友盡皆出

    席,惟李悝在病中,不能來。雲孝臻與邢鳴風舞劍助興,歡醉一場。

    次日,董槐再訪李悝,李悝已能言語,只是不能行走。董槐坐在病牀前,勸謂

    一番,道:要知親血相溶,骨離肉痛,不知李大人為何要將親生骨肉拋棄在外,

    我十分不解?李悝嘆道:這種害人精,留下作甚,天天看着他,只會觸景傷情。

    董槐知他有隱憂,他不言,亦不便相問,談了些許國事,起身告辭。董槐暗訪李悝

    之子,原來苗元佑已帶着小公子李祥到別處定居了。

    且説吳秀蘭自打懷上了骨肉,原來從不午睡的她也在丈夫一個勁地勸慰下睡上

    一個多時辰,安胎藥也是每日不可少的,丈夫每日陪她到花園裏散散心,透透氣,

    丫鬟也應時應點地照料着。董槐等一批好友時不常便來府中探望,歡笑不絕。

    吳秀蘭摸着肚子,感到小寶寶在肚子裏踢動,萌生出無法形容的奇妙的甜蜜,

    好像現在的自己才真正充實了。他是像爹還是像娘呢?真想快些與他相見啊!

    董槐自升為宰相後,發現朝中大有藏掖之事,濫支冒領,浪費極重,便上書陳

    事:侈汰之害,甚於天災,天災尚有止限,而侈汰則無絕境。財源易竭,物力維

    限,揮霍於樂歲,必至不足於凶年。遂提出開支龐大,就按職削減官祿,以儉治

    國。皇上應允,董槐領旨命人釘造薄冊,若要批銀子,皆詳記此冊。百官皆因董槐

    多舌而損財,一個個氣得咬牙銼釘,恨不得生啖其肉。

    且看朝廷要臣陳宜中與參知政事徐清叟論事,陳宜中道:打仗多好,只有打

    仗才能藉口聚斂民財。交出大半,自留小半。不打仗,我那西院誰蓋?徐清叟笑

    道:我看與蒙古的仗也擦着腥風了,到時候求你作乾爹的也就多了!陳宜中哈

    哈大笑,心裏本來想得美妙,一時間又浮現出董槐的影子,就似一桶涼水當頭潑下,

    氣得跺腳罵道:只要有董匹夫一天,我們就沒安寧之日,定要找個碴子將他排擯

    出去。徐清叟搓着狼毫,道:我又何嘗不想,只是他上得天子信任,下有萬民

    欽仰,難耶!難耶!陳宜中急得抓起一張紙就捏成糰子,道:此時不思一個良

    策,萬一哪天讓他拔出蘿蔔帶出泥,你我二人加上朝中的兄弟們就都要掉半個腦袋

    了!兩人你一嘆我一嘆,愁着眉,掏腸子挖肚子地想花心思。

    再看董槐與雲孝臻論事,董槐道:羣臣得尊居威,食朝廷重祿,不盡歡樂之

    餘尚嫌日缺,豈肯抽一絲惻隱於民!雲孝臻道:那些高官自誇龐德弘彥,依我

    看,他那用處只是四個字。説罷至案前,走筆寫下庸慵癰臃四字。董槐猛地

    一拍桌道:寫得好!真是一針見血,四用無一益,教人看了暢快!雲孝臻

    橫筆往四字上一劃,道:他們還自捧博學,我看他們腹鼓囊空,似那蠹蟲,不但

    不懂聖賢,反而蛀蝕經典。董槐道:他們受腐過深,轉變是不可能了。兩人

    你一嘆我一嘆,愁着眉,掏腑挖肺地想給人看。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董槐感到心有餘而力不足,與他同盟的就只有李悝和柱

    國將軍雷洪海,怎不教人憂心如酲!嚴信不湊不巧地又寄上一封詩:紅日已欲墜,

    人力焉可撫。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董槐望之心中鯁塞,嘆道:昔年我勸

    他,今年他勸我。

    光陰飛逝,又至開年,這年的雪下得特久特大,直鋪到三月份還未見停,天氣

    出奇的冷,臨安雖處於温暖之地,卻也北風凜冽,天地皓白毗連。雲府暖閣內,燃

    着一爐炭火,雲孝臻佇立窗旁,只見檐前冰錐倒掛,户外悽風陰號。此時,妻子已

    懷胎九月,正在最危險的預產期內,需要他時刻在旁照顧。他仰望黑壓之冥,想到

    自己不能出去裨救眾民,唯有愁嘆。

    只聽得妻子輕咳一聲,吃力地把頭側轉過來,細語慰道:相公,董大人不是

    去體恤民情了麼,你就不用擔心了。雲孝臻移目於妻,吳秀蘭正躺在炕褥上,他

    親聲道:秀蘭,也真難為你了,身懷六甲還要替我分憂。緩步踱至妻子牀前,

    坐在被褥旁,伸手撫摸她的額頭,道:你還是好好休息罷,我出去走走。吳秀

    蘭的身子雖然怠惰,仍舊忘不了作妻子的責任,聒絮道:冬天犯凍,皮膚最脆弱,

    蹭一下都會弄出傷來,凡事要仔細一點。雲孝臻道:我會小心的,你安心睡吧。

    妻子含着笑點了點頭,合上了雙眼。

    雲孝臻輕輕關上門,腳剛踏出門檻,雪籽就沒頭沒腦地打在臉上,寒風似刀刮

    面,天氣冷得人似乎一碰就會碎。突然聽見長空一嘯,正疑慮間,遠見家丁阮蒙跌

    跌撞撞地跑來,只見他臉色蒼白,好象大禍將至一般,嚷道:老爺,老爺!大事

    不好了!雲孝臻叱問道:青天白日的,何事如此慌張?阮蒙揣起手中一物,

    喘着粗氣道:老爺請過目!雲孝臻定睛望其手裏正捧着兩塊黑色靈牌,待拿過

    靈牌仔細端祥,直瞧得額頭青筋暴起,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懼充滿心膺。

    只見左右靈牌上分別刻有黑蝙蝠哈得,黑蜘蛛圓古,翻面看來,則深

    刻着雲、孝、臻、誅、殺、剮,署名黑蜈蚣何砬。雲孝臻猝然喝問道:

    這東西從何處得到?阮蒙立即應道:我剛從門口牆上摘下。

    雲孝臻念起事態之嚴重,關係到幾十口人命,絕非兒戲,急急囑道:吩附下

    去,叫所有的家僕儘快逃生,這裏將有一場非同小可的大浩劫!快呀!──他嘴

    裏大口大口地吐着白氣,阮蒙未會過神來,稍愣一下,忙應聲提腿而去。

    啊~啊~從屋內傳來一陣陣痛楚之聲,雲孝臻一驚之下丟了靈牌,直衝屋

    內。吳秀蘭見孝臻進來,抽噎道:相公,我...我怕是快要生了!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雲孝臻急得咬破嘴唇:這,這孩子怎麼在這個時候...忙高聲叫

    道:庾嬸!

    須臾進來一位老嫗,雲孝臻道:快,快!我夫人要生了!庾嬸點頭應道:

    這裏交給我吧,分娩之時,老爺先避過。又吩咐丫鬟燒一盆滾燙的水,拿一條

    毛巾來。雲孝臻很不情願地走出門,吳秀蘭還在牀上念着他的名字:孝...孝

    臻...我...啊!肚子一陣緊似一陣,她痛苦的面孔左右扭動,咬着甩到嘴

    裏的亂髮,雙腿弓起,身體上下起伏。庾嬸是過來人,知道這種疼痛可以令每個作

    母親的終身難忘,忙拿毛巾替她不停地揩汗,道:夫人,請忍着點,很快就好了!

    安慰之語對於痛如鑽心的吳秀蘭來説,卻毫無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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