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濟站在陽台上,望着小區裏的路燈,他點了一根煙。作為一名出色的醫生,他其實很少沾煙酒。他扭頭看了看自己驕傲的一切,他的學術,他的專業,他的房子,他的車子,他的前途,他的妻。除了沒有孩子之外,他似乎已經是非常成功的人了,而孩子他現在並不想要。一切都那麼的完美,可是,他的妻卻在酒醉後,那麼堅定地説離婚。
這麼好的生活,為什麼她會不滿意,是什麼讓她不滿意呢?據程濟所知,餘瑩並不是一個物質要求很高的女人,而且在這個城市裏,她已經活得非常好了。那麼,她不滿意的到底是什麼呢?難道真的是愛?
他的眼前就像是放電影慢鏡頭一樣,一次次地重複着剛剛餘瑩抬起頭來問自己的那句:程濟,你愛不愛我?
真的,結婚這些年,這個問題,程濟沒有想過。他一直以為,因為他和她結婚,所以他和她肯定是相愛的。結婚的前提條件就是愛啊!他相信這個前提。可是,靜下來好好想一想,有多愛呢?他對她的好,是不是真的只包含着責任和禮節?
程濟一直認為餘瑩是可以和自己互相都生活得很好的人。她是那種很適合結婚的女人,她乾淨,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條,她聰明,從來不用他過多地操心,她打理賬目清楚,又和自己是同樣的專業,各自都尊重對方的工作,也很明白工作的意義。家在這個女人的智慧下, 像一輛開得很好的車, 正在往光明大道上跑着。多少人羨慕他,不僅僅因為他的前途,還因為他有一個大方得體聰明漂亮的好妻子。所以他也很滿足。
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愛不愛餘瑩,因為在他的世界裏,愛情已經是一件很矯情的東西,這種東西滿身都是毒素,把生活過得不平靜,讓人失去理智,操控人的情緒,不利於人的自我成熟。
愛情,愛情是什麼?那種少男少女的相視而笑,電視裏的不顧一切,小説裏離奇的愛情故事?愛情到底是什麼?為什麼餘瑩因為感覺不到愛,就要放棄這樣美好的生活?難道,這些都比不上愛嗎?
程濟開始恍惚,他感覺不屑的沒有必要的東西,在她的心裏卻是那樣的重要。
路傑回家的時候,一打開電梯就看見蹲到房間門口的冉冉。她穿着漂亮的裙子,在這個寒冷的冬天凍得不行了。她在門口雙手抱肩,看到路傑來了,眼前一亮,歡笑着跑來奔向路傑的懷抱。
路傑不着聲色地慢慢推開她。冉冉不高興了:人家等了你好久了。
你怎麼知道我回來了?
你走了又不開手機,我也聯繫不到你,只好去你常去的酒吧裏,天天都去等你。冉冉説得可憐巴巴的。一雙大眼睛雖然塗着很深的眼影,卻還是閃着明亮光澤。
如果是從前的路傑,或許會面無表情地點點頭。那個時候的他,心裏只會覺得這個女子真煩人,怎麼也甩不掉。可是這個時候的他,覺得正是另一個冉冉,無望地愛着一個不會回應的人。路傑心一軟,把門打開,讓她進來。
冉冉大喜,以為路傑回心轉意了,一進門就魚一樣地滑進了路傑的懷抱。她吐氣如蘭地對路傑説: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我看到你和別的女人走了,以為你又有新歡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什麼了?路傑推開冉冉問道。他並不在乎,可是,他不想因此而影響餘瑩。他實在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又讓冉冉找餘瑩的麻煩。
沒看清,感覺很熟悉的,一下子想不起是誰了。冉冉被推開後也不以為然,跳到沙發上,雙腿縮着,滿心歡喜地看着路傑。
路傑決定對冉冉説清楚,他真的不愛冉冉,他和冉冉的相處,大多數時間都是冉冉一個人在自個兒和自個兒相愛,和他真的沒有關係。他知道自己很混蛋,可是,如果不説清楚,那就要繼續混蛋下去。
路傑只得説:冉冉,你好好聽我説。
冉冉果然收起笑臉,坐起來,卻按捺不住興奮:説吧!説什麼我都會聽着。
冉冉,我不愛你。
冉冉身子僵了一下,然後又繼續抬頭微笑:嗯,我知道,可是你總會愛上我的。
冉冉,愛真的不是努力就行的。
我會更努力,更漂亮,更有名。冉冉的眼裏已經浮現了淚水,她拼命地忍着。
這不是你的問題,冉冉。對不起,我真的不愛,我不能騙你。
冉冉忍着淚望着對面的那個男人,她第一次真正愛上的男人,她一路走來真正讓她感覺到愛的痛苦的男人。她問:路傑,我有什麼地方不好,我改就是了,你為什麼要這麼果斷?可能,我們再相處一下,你就會喜歡上我,為什麼不給我一個機會?也是給自己一個機會啊!
路傑苦笑了一下。看,她還只是個孩子,以為愛情就是選秀,愛情就是機會,只要努力和相處就可以了。可是,愛比選秀複雜得多,如果可以選擇,路傑也願意自己愛的是冉冉,這樣就沒有那麼多痛苦了。
路傑搖搖頭:冉冉,你是個好女孩兒,你漂亮、年輕、能幹,再過一些日子,你就會大放異彩。你的人生路上會遇到很多好男人,不要太執著於哪一個男人愛不愛你,你的人生不應該只是如此!
一個抱枕飛了過來,耳邊傳來冉冉的尖叫。
你説這麼多,只不過是想甩掉我罷了,你只是想我不再煩你罷了。冉冉聽到這裏,情緒徹底崩潰了,隨手丟出了抱枕,為什麼?為什麼?路傑,為什麼?為什麼不愛我?我哪裏不好,我到底要怎麼做,你要我怎麼做?路傑,你不要這樣,真的,愛我沒有你想的那麼難的冉冉淚如雨下,一顆心卑微到了地上,也開不出愛的花來。
她失聲大哭,把能看到的所有東西都掃到地上,瘋狂地發泄着。冉冉終於意識到,路傑真的不愛她,從前不愛,現在不愛,將來也不可能愛上。她真的要不到這個人的愛,這是她殺人放火也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
冉冉大哭着坐在地上,路傑的心也跟着疼了一下,卻又感覺到羨慕。多美好的青春啊,愛不到就可以坐地大哭,而他只能微笑着祝福。這一方面,世界對男人是殘酷的。
路傑過去拍拍冉冉的肩,冉冉抱着路傑的腰抽泣着問:你是不是愛上別人了?你一定是愛上別人了。
路傑只能不言不語,他無法和冉冉去溝通這些了。愛情不是她想的那樣,一定要愛上別人才可以不愛她。他從頭到尾都不愛冉冉,從前以為的喜歡,不過是一時的新鮮。他本來就是個浪子,忽然感覺自己找到了一直在尋找的女人,才真正收心,明白了從前的荒唐。如果他能早一點明白自己、瞭解自己,他就不會那麼*從前的生活,不會去傷害這些女孩。可無論如何,什麼都可以給,但愛,從來都不是用來補償的。不愛就是不愛,沒有為什麼,沒有努力的途徑,沒有方法。對一個人不愛你的男人,是沒有方法的。
冉冉哭累了,站起來,在衞生間裏呆了很久,出來的時候眼睛紅腫。她臉上很明顯地補了妝,好像沒有看到滿屋的殘局,高抬着頭大步向前。出門的時候,回過身來對路傑説:我恨你,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都會恨你。
走出去的那個女子,已經沒有了滿懷的愛情。她是天真無知地帶着義無反顧的愛情投入這個屋子的,但是屋子裏的東西和她的心,還有那一份捧在掌心的愛情,都統統變成了垃圾,沒有人收留,她唯一能保持的就是那一份驕傲。
女人都是這樣受挫而成長的。問題是有的人真的長大了,比如潘逸佳,只要有一次變故就可以讓她成熟;而有的人卻永遠都在追尋,比如餘瑩,即使折斷了翅膀,還要執著地起飛,撲往自己的愛。每個人都如此的不同,像是生活在各個地方的植物,遙遙相望,卻從不知曉。
你能奢望一朵向日葵瞭解苔蘚憂傷的內心嗎?
吳博榮約餘瑩去山頂的看山亭,那是他們晨練時在一起小坐的地方。可是,在這個冬夜裏約到那個地方,而且這麼急呼,餘瑩知道這是到了要説再見的時候了。他和她總是一次次地説再見,像是有很多的演習,可是,真到了要分開這個時候,所有的演習都沒有用,一點效果都沒有,她還是感覺自己渾身無力,像得了一場大病一樣。
將來的路上,她只有自己了,再也遇不到他了。
車開到山頂的停車場,步行幾十米就可以到那個小木亭。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死海,下面的燈火都像是魚類的屍體腐爛後釋放的磷火。餘瑩走得很慢,看着亭子的一角坐着一個人,看不太清楚,卻看到火光在閃動。
他一直在這裏抽着煙等她吧!餘瑩加快步子,忽然她的心裏 一陣心酸,那是類似愛情的心酸,那種心酸飽脹着她的心房,空氣裏有一種類似切洋葱時的辛辣,讓她的眼裏瞬時充滿了淚水。前路迷失,只有那個火光在指引,那是她可以在黑暗裏找到的唯一的光和暖。
在這一片死海里,其實沒有人關心她的死活,每個人都在過自己的生活。她只有自己,和自己那貌似幸福的生活。但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這個時候,她只想抱着前面的這個人,私奔好了,帶着小寶,跑到天涯海角,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去。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馬上就被壓下去了。她的幸福就是搶別人的老公、搶別人的孩子、搶別人的爸爸,然後,她就幸福了?
這種掠奪,她做不到。這不是世界給她的壓力,這是她的良知。她愛,她恨,都可以,但是,絕對不能用這種方式。就算是愛情能讓她崩潰,小寶能讓她瘋狂,但是,她還是會知道什麼是底線。
所以,進到亭子裏的餘瑩,在吳博榮看來,像是一個假人,根本就沒有帶來七情六慾。吳博榮知道了潘逸佳懷孕的消息,第一個反應就是餘瑩要離開自己了。
這是一種直覺,他是因為理解她,而愛上了她,所以,如果他猜不出她的決定,那麼,那份愛就只能是淪為一場肉戰。
吳博榮承認當時和餘瑩在一起,他並沒有抱太多的希望,沒有付太多的愛。可是餘瑩卻在他的作用下,像美玉一樣慢慢地發光發亮。那並不是他給予餘瑩的,餘瑩從性上了解了自己的身體,又從情上解放了自己的思想,她破繭成蝶,她光芒四射,連吳博榮也不得不着迷。
吳博榮知道自己愛上她的時候,也是慌亂而無助的。他也曾一度認為自己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感情,那種感情在成年的世界裏消失得太久,久到自己都懷疑是不是真有這種東西,等它來的時候,就會以為是假的。有時候,他們不是懷疑愛情,只是懷疑自己,懷疑那個虛偽的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產生一份愛情,自己有這個能力嗎?
但無論如何,當他決定面對的時候,潘逸佳懷孕了,這是他不得不面對的最大的問題。
餘瑩站定,她已經完全壓抑住了自己的感情。她冷靜地説:她前幾天來找過我,我想她知道了我們的事情。
不可能,逸佳不會那麼有心計的。吳博榮直到現在都無法接受身邊的女人一夕成長的現實。
或許吧!但這種事情不需要心計,只要直覺。這是女人的本能,你們男人並不知道。
吳博榮走來,想抱餘瑩。餘瑩後退了一步:你知道都到這一步了,我們沒有路了。
餘瑩一指前面,下面的城市在安靜的山腳下鋪展開着:你告訴我,哪一條路,我們還可以走?
我們,走吧!吳博榮的聲音都沙啞了,那種撕裂已經讓他承受不了了。
走?餘瑩笑了一下,不,你不會走。你只不過是被現在這種情緒刺激,你放不下這些,你擁有的這些。你也放不下那個孩子, 你沒出生的孩子。如果我們走了, 總有一天, 你會後悔,而且會指責我們這個時候的荒唐。那個時候,我會怪我自己為什麼要跟你走。
餘瑩上前一步,摸着吳博榮的臉説:我真是恨自己,為什麼非要這麼瞭解你?為什麼非要這麼明白將來?為什麼我不能不想那麼多?為什麼我不能不管不顧地拉你飛走,像鳥一樣地飛走算了
吳博榮把她拉到懷裏,緊緊地抱着,抱得那麼緊,緊到他能聽到他心裏傳來的心破碎的聲音。
餘瑩嘆了一口氣,清醒的愛情真是殘酷,每個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如果可以像少男少女那樣不管不顧,任火燒身也不會喊痛,該有多好!
那個冬夜裏,餘瑩貪戀着這個懷抱。他們抱得很緊,都不敢言語,怕從對方的嘴裏聽到再見。什麼時候能再見?什麼時候敢再見?什麼時候可以若無其事地坐在一起説句好久不見?什麼時候可以擦肩而過打個招呼?
吳博榮,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可以忘記你,不再想你?
吳博榮,你告訴我,什麼時候,我可以再找到我一直尋找的那個人?那個人不是你,我等不等得到?這一輩子,還能不能遇到?
我不是每天都可以遇到,自己想愛的那個人。可是,當我遇到了,為什麼我連珍惜的機會都沒有?我原來以為的幸運,其實是一種折磨。
餘瑩的腦子裏轉過了成千上萬的念頭,最後,腦子陷入了一片空白,連是怎麼樣分開的,怎麼樣回家的都不記得了。
很久後,餘瑩想起那個冬夜,她只記得那個温度的變化。從冷涼的路途裏涉步,遇到温暖的懷抱,那種温暖直入靈魂,她戀着抱着,頭埋在他的懷裏,不肯抬起來,像是沉入了母親的子宮,安全又舒適,但那個人卻又放開手,於是周圍又一點點地冷了下去,冷到了骨子裏,冷過沒有遇到暖之前。
那個冬天,好像真的很冷,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