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程濟已經洗刷完畢,正在廚房裏做早餐,那雞蛋在心型的煎鍋裏炸得兩面都微黃。看她起來,對着她微笑地説:我做了早餐,你吃了再去上班。
嗯,怎麼這麼早,你昨天還加班來的,多睡一會兒啊!
程濟笑了一下:沒辦法,過些日子就要去北京學習,現在手頭的工作得移交一下,不然的話,對病人不負責任啊!
餘瑩不用去聽李莫玫説也知道程濟真的是一個負責任的好醫生,他確實有一顆慈悲的仁者之心,不像她,對病人更多的是一種征服。她喜歡治好一個病人的那種成就感,而和那顆慈悲心關係不大。
但是一個男人不管是多智慧,多聰明,多好,多麼的文成武德,多麼的視民如子,多麼的愛心無限,但是,他不愛你,所有的好,都抵不上他不愛你。
餘瑩想,你這麼好又如何?你的好又不是對我。
她吃下了早餐,做得很美味,少了一點鹽,但沒有這點鹽也能吃下去,不傷大雅。
這就是她的婚姻,精美、好看,一切都符合健康,卻缺少了真誠的愛。
餘瑩吃完了早餐,感覺自己胃裏像被壓了塊石頭,忙開車去了診所。她今天還是要工作,不管如何,現代的職業女性是不可以躲在被子裏哭泣着喊天喊地的,沒有這個權利。你再傷心哭腫了眼睛,還得把冰塊往眼睛上壓壓,然後化上精緻的妝去上班。
周麗錦早就到了,整個診所像一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小石子一樣,完美得無可挑剔。
她走到診室裏,周麗錦在後面追:餘醫生,剛有人找你,已經進來了。
這個時候,餘瑩已經推開了辦公室的門,沙發上果然坐着兩個人。餘瑩一看就着急了:爸,媽,怎麼了,哪個生病了,哪裏不舒服?
正是餘瑩的婆婆王秀清和公公。這倆老人信中醫,雖然兒子是一流的西醫,但生病了從來都不會去找兒子程濟,只會跑來餘瑩的診所裏。每次餘瑩看到倆老人出現在診所裏,就心慌,知道倆老肯定有一個生病了。
王秀清比任何一次生病都要急,她從懷裏把一個小被包給扯出來,然後説道:寶寶生病了!
她那一張皺紋滿布的臉上,寫着焦慮和無助,這樣的表情從來沒有在王秀清這個一生經歷過無數批鬥的人生女戰士臉上出現過。她兩眼含着淚説:今天早晨發燒了, 我馬上就抱過來了。
公公程書齏更是上前一步,雙手糾纏在一團,雖然不説話,但看得出已經把希望全都寄託在餘瑩身上了。
餘瑩顧不上倆老人,她完全進入了醫生這個角色裏,把上面有着巨大的維尼熊的精美小被包打開,一個正在沉睡的小臉就出現在她面前。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嬰兒。她從前看到的寶寶都是在媽媽手裏抱着,已經會立着頭,做着笑臉的,而這個嬰兒應該還沒有滿月,臉上還是皺皺的,小眼睛緊緊地閉着,頭頂上還有一些胎皮。
餘瑩驚訝了,這麼小的人兒,這哪裏是一個人兒,就是一團粉嘟嘟的肉團兒。她用雙手捧着,因為不會抱,不知道這個孩子要怎麼抱才能使上平衡的力量,讓她更舒服一點。
餘瑩問婆婆:她叫寶寶?
嗯,隨口叫上的,還沒給取名字。
寶寶的鼻翼向外輕微地擴張着,臉色潮紅。她摸了摸寶寶的手,裏面是潮濕的。
不成,你們給她穿得太多了。餘瑩把寶寶外面包的那一層小被子給去掉,又用體温計量了一下,冰冰的體温計讓小小的嬰兒不舒服,她扭動着身體,開始哭了。
餘瑩看了一*温計,已經到了3 9度,再聽了一下肺,聽到一些雜音,心想不好,這孩子應該是患上了肺炎了。
她也不敢多説,抱着孩子就往外走,公婆在後面緊緊地追,一邊追一邊説:你給她開點藥退燒吧,不要扎針了!
餘瑩哭笑不得,公婆定是捨不得寶寶扎針受苦,所以才抱到這裏來。可是,孩子已經高燒而且有肺炎的現象,就不是送到私人診所能行的,一定要去正規的大醫院裏,還得找最好的兒科醫生來看。
餘瑩想也沒有想,讓公婆上了自己的車,車子飛快地往程濟的醫院開去。這個時候,她值得信賴的人只有程濟了。
在路上已經打了電話,程濟知道寶寶病了也很着急,餘瑩的車還沒有到醫院裏,就已經安排好了醫生,等餘瑩一行到了醫院的時候,他就匆匆地迎了出來。
餘瑩抱着孩子,公婆跟在後面,程濟在前面開道,這一大羣人就呼拉一下到了兒科最好的醫生那裏。而後面都是抱着寶寶還在等候的病人。
餘瑩現在已經來不及去想自己享受了什麼特權,當這個小嬰兒在她的懷裏無力地呼吸着,她感覺自己無限的壯大,她不能,她真的不能眼巴巴看着孩子受苦。有的成年人什麼大災難都看了,只要看到孩子受苦,就受不了,心就軟成一團,恨不得自己上前去代孩子受。
中年的兒科醫生量了量體温,聽了聽肺音,然後肯定地説:肺炎,最好馬上輸液。
餘瑩着急了,把孩子往懷裏摟摟説:能不能不打針,我們就吃一點藥。
醫生看了看程濟説道:程醫生,不是我非得讓寶寶打針,你看,我知道肯定是肺炎連驗血都沒有讓孩子做,可是,高燒39度了,而且是肺炎,這麼小的孩子又會不想吃東西,光喂藥可能沒有這麼好的效果。主要是寶寶太小了,老是這麼燒着,會影響寶寶的。
這些常識餘瑩都懂,她自然知道發燒其實也是孩子一種身體機制的反抗,就算是兒科的醫生説得不那麼明白,她也懂得高燒下去,對一個沒有滿月的孩子意味着什麼,很可能會引起更嚴重的後果。
現在已經不再是心疼孩子扎針的時候,可是婆婆王秀清一聽到要打針就開始急了:醫生,醫生,有沒有別的方法,我們吃點中藥行不?
餘瑩打斷了婆婆的詢問,對醫生説:好的,你開藥吧!
這個兒科醫生也知道程濟的老婆是一個小有名氣的中醫,她邊開藥邊解釋:這個維C是給孩子治病毒性感冒的,這個阿奇黴素是消炎的, 雖然是抗生素, 我下的藥都不重, 孩子可以吸收,你放心好了。打完了針,回家後給孩子多喂水,還有,這麼小的孩子患肺炎一般是吃奶的時候嗆的,一定要把孩子的頭抱高一點,孩子吃完了,要抱起來拍背。孩子不能太涼或者太熱,洗澡的時候一定要快一點,不然的話,孩子容易着涼。
餘瑩一邊聽着一邊點頭。這個嬰兒還在睡,她只是被大人弄得不舒服的時候,才會睜開一下小眼睛看看周圍,黑亮的眼睛也不知道到底看懂了沒有。
藥開好之後,程濟穿着醫生的衣服去拿了藥。程濟一直都很反對別人利用職權去幫親友先看病、先開藥、先打針,可是,今天他自己跑得比誰都快。
看着他的背影,餘瑩注意到了,程濟一直都沒有從自己的手上接過寶寶。他的態度很積極,卻沒有抱寶寶。
難道是因為不是親生的,所以沒有那種入骨的憐愛?男人和女人真是不同,女人只要抱到孩子,尤其是這種軟弱無助、全身 心只能依賴着成人的孩子,雖然不是親生,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深藏的母愛就會油然而出,根本不需要去刻意。
她抱着寶寶到了注射室裏,護士剛好給前面一個孩子打完針。在那個孩子的哭鬧聲中,餘瑩心驚膽顫地把寶寶放在了注射室的牀上。
護士已經把針拿出來了。她用刮刀把寶寶側面的頭髮剃掉一塊,露出細嫩的頭皮上面很細的青色血管。寶寶因為被護士弄得不舒服,就開始放聲大哭。護士沒有辦法,只好質問餘瑩:不會把孩子的頭給扶穩嗎?一定要按住,要是亂動,會多扎幾針的。
餘瑩心一狠,也不看寶寶,只是用雙手掌固定着寶寶的小臉,寶寶已經哭得驚天動地,公婆都受不了這個場面,跑到注射室外去了。
沒得退,這裏只有她,如果她的手不穩,寶寶就會多受苦,於是,她非常用力地穩着寶寶的頭。護士下針也很快,但看着那尖鋭的針頭刺入寶寶那麼細的血管裏,餘瑩感覺自己被人從太陽穴裏按入一個大頭針,那種身體上的不適和不能控制的疼痛,就在她的心底裏泛起。
當護士把孩子的針固定好,她豎起上身,把寶寶抱在懷裏,婆婆拿着針瓶。她感覺自己的兩隻手掌裏都能淌出汗水,她整個內衣都被汗水濕透了。
她渾身無力地抱着和自己一樣無力的寶寶,坐在輸液大廳裏。孩子因為疼痛用小手緊緊地握着她的衣領,已經睡着,卻一點也不肯放鬆。
這個時候她的手機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吳博榮。她想也沒有想,就把手機關了,這個時候,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擾。
她實在太累了,幹這種活比讓她去跑馬拉松還讓她累。她抱着寶寶從注射室裏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的腿都是軟的。
説實話,當醫生這麼多年,她都不知道什麼叫恐懼,這次卻是真的被嚇到了。原來清理成人的傷口和給小孩子打針是這麼的不一樣,因為哭鬧的對象不一樣,因為會哭的小生命一點表達自己意見的能力都沒有,嬰兒除了哭,就不能告訴你,她有多疼,她有多不舒服,她有多麼難受, 她有多麼需要你的愛和你的保護。
這嬰兒在一場疾病中,用一個分外軟弱的姿態進入了餘瑩的生活。坐在輸液大廳裏的餘瑩,周圍被寶寶和媽媽包圍着,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孩子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她並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在哪一分鐘已經被改變。
她只知道,要更平穩地抱着寶寶,希望寶寶的燒可以早一點退下去。
婆婆王秀清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搬進了餘瑩的家裏。寶寶在生病,餘瑩也根本不敢把孩子再給公婆帶,這可是一個生命,不是養條狗那麼簡單。婆婆見媳婦一直抱着孩子,不用自己多手,心裏也放下了一塊石頭。
餘瑩停了診所的工作,這幾天總是沒日沒夜地抱着寶寶奔走於醫院與家的路途中。她也不好意思再讓程濟去用特權找醫生,她開始抱寶寶排隊,等在焦慮的媽媽隊伍中。
餘瑩很驚奇地發現,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的嬰兒。在寶寶沒有進入她的生命之前,她的眼睛裏根本就沒有多少嬰兒,她走在大街上,好像那些嬰兒都被她的眼膜給自動過濾掉了,她根本就看不到孩子。
而現在,她突然意識到有這麼多的寶寶,有這麼多的媽媽,她們抱孩子的樣子一模一樣,臉上的表情一模一樣,面對醫生那種賠着小心的笑臉也是一模一樣,面對孩子打針時含淚的眼睛也是一模一樣。
她就像是一個開車亂走,忽然進入了一個奇異世界的新手,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對。不停地有媽媽過來告訴她應該給寶寶用什麼品牌的奶瓶,用什麼樣的尿不濕,應該怎麼幫寶寶洗澡。
回到家裏,寶寶在睡覺,她就去了母嬰用品店,看着那麼多奇怪的商品,有很多自己完全不知道用來幹什麼的。比如牙膠,從前她連這種東西都沒有見過。
在店員的指導下,她購買了很多的東西,包括嬰兒牀、洗澡的盆等。但是寶寶已經習慣了餘瑩身上的體味,只要一抱到嬰兒牀上,就會哇哇大哭。
餘瑩只好把她留在大牀上,可是又擔心自己如果睡過頭,翻身會把這個小肉團給壓到。每次在睡夢中驚醒,餘瑩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摸摸寶寶的臉,有沒有被被子給遮住。連程濟都説,她天生就是一個良母,只不過從前都沒有機會發揮。
寶寶的燒還是退掉了,她在第三天的時候實在捨不得再送孩子去打針,兒科醫生也同意了,讓她回家多喂水,一定要多喂水。
於是,她用貝親的喂藥管給寶寶喂水,把孩子整夜整夜地抱在懷裏,一個保温杯在牀頭櫃上,一管一管的水都慢慢地滴在寶寶的嘴裏。寶寶閉着眼睛,感覺嘴裏有東西就會自然地嚥下。因為滴得慢,一杯四百毫升的水,要滴到凌晨四點,寶寶才會完整地吃下去。她保持着讓寶寶舒服的姿勢,一個小時才能換一換。
就這樣,寶寶病好了。可是,好了之後特別纏餘瑩。婆婆王秀清説寶寶明天就滿月了, 她試探地問餘瑩:寶寶還沒有取名,要不你和程濟商量一下,給她取個名?
餘瑩知道婆婆的意思,她看到了自己對這個孩子的愛,所以,就趁機會,讓自己收養了這個孩子。
雖然,餘瑩心裏已經認定要養這個孩子,卻還是不願意被婆婆用這種方法算計,也不多説,只道:寶寶很好聽,就叫寶寶吧!
王秀清也不急,她是過來人,知道女人如果對一個孩子產生了愛,就不需要自己在旁邊煽風點火。現在兒媳已經一副母雞護仔的樣子,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罷了。
倒是出差回來的程濟有一點不滿,他不高興地問:寶寶睡大牀,我睡哪裏?
餘瑩指了指書房,有一點抱歉地笑了笑。程濟也不多説,抱着被子就出去了。餘瑩看着已經在牀上睡着了的完全康復了的寶寶,想到自己這幾天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怪獸給偷走了。診所沒有自己的影子,冉冉的事情也沒有跟進,吳博榮的電話也不接,連解釋都沒有隨着寶寶的康復,這些事情又再次浮現。
她睡着前給自己計劃了一下,明天要給寶寶去找一個保姆,見一下吳博榮,找冉冉,還要去診所裏對那些病人道歉,對了,李莫玫也説了,明天要吃飯,得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