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對我們兩個而言都太難以接受了,看見他在這裏,在已經接受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以後,在相信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他以後。這使我牢牢地定在原處,使我無法反應。我想要看着傑布叔叔,想要理解他在沙漠中令人心碎的回答,但我無法移開我的視線。我目不轉睛地看着傑萊德的臉,不能領會個中滋味。
梅蘭妮的反應截然不同。
“傑萊德。”她喊道,穿過我損傷的喉嚨,只發出一個嘶啞的呱呱聲。
她把我猛地往前拉,與她在沙漠裏的動作很像,控制了我僵硬的身體。唯一的不同是這一次,是強迫的。
我的速度不夠快,無法阻止她。
她突然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抬起我的手臂想要拉住他。我在腦海裏尖叫着警告她,但是她沒聽我的,她甚至幾乎沒意識到我的存在。
她跌跌撞撞地朝他走過去的時候沒有人出來制止她。沒有人,除了我。只要幾英寸她就能碰到他了,然而,她還是沒有看見我所看見的一切。她沒有看到經過那麼漫長的幾個月的分離之後,他的臉已經改變了多少,它變得有多麼冷酷,現在那些褶皺扯向不同的方向了。她沒有看見,這張新臉龐上不會再露出她記憶中不自覺的微笑。只有一次她看見他的臉色變得鐵青,充滿危險,而那種表情相對於他此刻的表情根本不值一提。她沒有看見,或者她不在乎。
他的影響大於我的。
在梅蘭妮能使我的手指碰到他之前,他猛地伸出胳膊,手背用力地打在我一側的臉龐上。這一摑如此用力,我的頭撞到岩石地面上,而後雙腳也離開了地面。我聽見我身體的其他部位撞在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但是我感覺不到。我的眼睛在我的腦海中轉回來,嗡嗡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拼命掙扎着不要讓眩暈使我失去知覺。
太蠢了,太蠢了,我啜泣着責備她,我告訴過你別那麼做!
傑萊德在這裏,傑萊德還活着,傑萊德在這裏。她語無倫次,反反覆覆地念叨着這些話,彷彿它們是一首抒情歌似的。
我努力調整自己的眼神,想要看清楚,可是陌生的洞頂使人眼花繚亂。我把頭扭向背光的一面,接着嚥下一聲啜泣,這樣一轉動使我的臉頰疼痛得像被刀刺一樣。
我幾乎無法應付這次不由自主的打擊帶來的痛苦,我還有什麼希望承受更加強烈、有備而來的攻擊呢?
我身旁傳來腳步聲,我的眼睛本能地想要找到威脅來自何方,我看見傑布叔叔站在我身旁。他的一隻手向我伸過來,不過中途他猶豫了,轉而將視線移向別的地方。我的手只抬起來一點點,剋制住另一聲呻吟,想要看清楚他在看什麼。
傑萊德朝我們走過來,他的臉和沙漠裏的野人的臉一樣——只不過它狂怒的時候是美麗的,而不是猙獰的。我的心臟顫抖了一下,接着慌亂地跳動起來,我想要嘲笑我自己。他很英俊,我愛他,當他打算殺死我的時候,這些還重要嗎?
我目不轉睛地盯着他臉上充滿殺氣的表情,我渴望他在盛怒之下能迅速給予我致命的一擊,然而對死亡的熱切願望終究還是躲開了我。
傑布和傑萊德久久地看着彼此的眼睛。傑萊德的下巴繃得很緊,然後又放鬆了,但是傑布的臉很平靜。傑萊德突然憤怒地呼出一口氣,往後退了一步,結束了沉默的對峙。
傑布彎腰向我伸出手,另一隻胳膊抱着我的後背,把我拉起來。我的頭一陣眩暈,開始疼痛起來,我的胃也開始作嘔。要不是我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我可能已經吐出來了。感覺好像我的腳沒有落地似的,我一拐一瘸地往前走。傑布把我扶穩,然後抓住我的胳膊肘,使我站直。
傑萊德臉色扭曲,露出牙齒看着這一切,梅蘭妮像傻瓜一樣又要掙扎着向他靠近。不過看見他在這裏帶給我的衝擊已經過去了,不像她現在這般愚蠢了。她再也不會突破我的防線了,我把她緊鎖在我腦海中所能創造的一切圍欄之中。
安靜,難道你看不見他有多麼討厭我嗎?你説的任何話只會使事情更糟糕,我們死定了。
但是傑萊德還活着,傑萊德在這裏。她輕柔地哼唱道。
山洞裏的寂靜消失了,四面八方同時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彷彿我錯過了信號似的。我不明白這些噝噝作響的嗡嗡聲是什麼意思。
我的眼睛飛快地掃過這羣人類——他們當中的每個人都是成年人,當中沒有身材更小、更年輕的人。沒找到使我的心疼痛不已,梅蘭妮掙扎着想要開口問,我堅定地使她住嘴。這裏沒什麼可看的,除了這些陌生人臉上的憤怒和憎恨,或者傑萊德臉上的憤怒和憎恨除外。
直到另一人從竊竊私語的人羣中擠出來。他身材修長,個子高大,骨架在他的皮膚下比大多數人都要清晰可辨一些。他的頭髮弄濕過,要麼是淺棕色,要麼是難以形容的深金色。與他温和的頭髮、修長的身體一樣,他的五官也很温和,消瘦。他的臉上沒有憤怒,這就是我的視線無法從他身上移開的原因。
其他人為這個明顯很謙遜的男子讓路,彷彿他在他們當中有些地位似的。只有傑萊德不尊重他,他堅守立場,眼睛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一個人。高個子男子從他身邊繞開,似乎沒注意到他路上的阻礙,彷彿眼前不過是一堆石頭罷了。
“好啦,好啦,”他繞過傑萊德,走過來面對我的時候,用一種古怪而愉快的聲音説道,“我來了,我們抓到什麼了?”
梅姬姑媽出現在他身邊,回答了他的問題。
“傑布在沙漠裏找到了它,它以前是我們的侄女兒梅蘭妮,似乎是跟着傑布留給梅蘭妮的路線走過來的。”她飛快地掃了一眼傑布,露出討厭的神色。
“嗯哼。”骨瘦嶙峋的高個子男子含糊地哼道,他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這種打量——很奇怪。他看起來好像喜歡他看見的東西似的,我搞不清楚他為什麼會這樣。
我躲開了他的眼神,看着另一個女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從他身旁偷偷地看過來,她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我的眼睛被她那鮮豔的頭髮吸引去了。
莎倫!梅蘭妮大聲叫道。
梅蘭妮的表姐看見我認出她的眼神,她的臉色變得鐵青。
我吃力地把梅蘭妮推到我的腦後。噓!
“嗯哼。”高個子男子又説道,點了點頭。他伸出一隻手,想要摸我的臉,當我躲開她,躲到傑布身旁時,他似乎很驚訝。
“沒關係,”高個子男子説道,微微一笑,有些鼓勵地説道,“我不會傷害你。”
他的手又朝我的臉伸過來。我像之前一樣躲到傑布的身旁,不過傑布鬆開他的胳膊,把我往前推。高個子男子摸了摸我耳朵下方的下頜骨,他的手指比我預期的要輕柔一些,然後把我的臉推開。我感到他的手指撫摸着我後頸項上的一條線,我意識到他是在檢查植入時我脖子上留下的疤痕。
我從眼角觀察傑萊德的臉色。這個男人正在做的事情顯然使他很惱火,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他一定很憎恨我脖子上那條粉紅色的細線。
傑萊德皺着眉頭,不過我很驚訝他的表情裏少了一些憤怒。他的眉毛糾結在一起,這使他看起來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高個子男子放下手,後退了一步。他撅起嘴唇,眼睛因為一些挑戰而閃閃發光。
“她看起來足夠健康,除了最近的精疲力竭、脱水以及營養不良之外。我想你已經給她喝了足夠的水,這樣脱水就不會造成什麼影響。那麼,好了。”他不自覺地做了個古怪的手勢,彷彿他在洗手似的,“讓我們開始吧!”
接着他的話和他短暫的檢查前後對應上了,我瞭解——這個剛剛保證不會傷害我,貌似温柔的男子就是醫生。
傑布叔叔沉沉地舒了一口氣,閉上眼睛。
醫生向我伸出一隻手,示意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裏,我握緊拳頭藏在背後。他又仔細地看着我,打量着我眼裏的恐懼。他的嘴巴往下拉扯了一下,不過不是不贊成,他在考慮如何繼續。
“凱爾,伊恩?”他叫道,伸長脖子在人羣中尋找他剛才叫的那兩個人。兩個大個子黑頭髮的兄弟堅定地朝前走過來時,我的腿一軟。
“我想我需要幫助,或許如果你們抬……”醫生站在凱爾旁邊顯得不是那麼高,他開始説道。
“不。”
所有人都轉而看着不同意的聲音傳來的方向。我不需要看,因為我認出了那個聲音,不過我還是看着他。
傑萊德的眉毛緊蹙在眼睛上面;他的嘴巴奇怪地扭曲了。百感交集的神情從他臉上掃過,很難説清楚是哪一種,憤怒、公然反對、迷惑、憎恨、恐懼……還有痛苦。
“是的。”
大家都在等待,除了我,傑布的唇角拉扯下來,彷彿要擠出一個笑容。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這個老人倒是有種古怪的幽默感。
“是這樣嗎?”醫生問道。
傑萊德惡狠狠地回答道:“我會告訴你問題所在的,醫生。讓你對它這麼做,或者傑布對着她的腦袋開一槍,這之間有什麼區別?”
我顫抖了,傑布拍了拍我的胳膊。
醫生又眨了眨眼睛,他只説了個“哦”。
傑萊德自問自答:“區別在於,如果傑布殺死了它,至少它死得很乾淨。”
“傑萊德。”醫生用令人寬慰的語氣説道,與他用在我身上的一樣,“我們每一次都學到那麼多,或許這次就會……”
“哈!”傑萊德哼道,“我可沒看見有多少進展,醫生。”
傑萊德會保護我們的。梅蘭妮虛弱地想道。
很難集中精神組織語言。不是我們,只是你的身體。
差不多……她的聲音似乎是從遠方傳來的,從我砰砰作響的大腦外面傳來的。
莎倫朝前走了一步,這樣她就能半擋在醫生面前。
“浪費時機沒有意義,”她兇狠地説道,“我們全都意識到這對你很艱難,傑萊德,但是最終不是由你來作決定的,我們不得不考慮什麼對大多數人最有利。”
傑萊德憤怒地看着她。“不!”這個字是咆哮而出的。
我分辨得出他不是輕聲説出這個字的,然而在我的耳朵裏聽起來還是非常輕。實際上,一切突然都安靜下來。莎倫的嘴唇動了動,她的手指兇惡地指着傑萊德,不過我所聽見的不過是輕柔的噝噝聲。他們誰都沒有動一步,不過他們似乎正在從我身邊飄走。
我看見黑頭髮的兄弟面帶怒容地朝傑萊德走去。我感到自己的手抬了起來,想要反對,但是它只是無力地抽搐了一下。傑萊德的臉變得緋紅,嘴唇張開了,脖子上的青筋拉扯着好像在大聲叫喊似的,不過我什麼也沒聽見。傑布鬆開我的胳膊,我看見暗灰色的硝煙從我旁邊的來復槍的槍管上升騰起來。我躲開武器,儘管它並不是指向我的方向。這使我失去平衡,而我則看見屋子非常緩慢地朝一側傾斜。
“傑米。”光從我眼睛裏盤旋着消失時,我嘆氣道。
傑萊德的臉突然非常靠近,他趴在我身邊,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
“傑米?”我又小聲説道,這一次是個問題,“傑米?”
傑布粗啞的聲音從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
“那孩子很好,傑萊德把他帶到這裏了。”
我看着傑萊德飽受折磨的臉,很快消失在遮蔽我雙眼的黑霧中。
“謝謝你。”我小聲説道。
接着我在黑暗中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