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止的時間
金田一耕助對被歸類為白鳥派的慎恭吾略有耳聞,他認為慎恭吾受了法國畫家雷諾瓦的影響,擅用茜紅色和硃砂紅,和雷諾瓦的畫法非常相似。
金田一耕助站在慎恭吾的工作室前面,露出愉悦的笑容。
(這間工作室和美術雜誌上看到的雷諾瓦卡紐工作室十分相像。)
他搭乘的車子來到慎恭吾位於矢崎的簡樸山莊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左右,這時霧散雲清,太陽從雲端射出耀眼的光芒。
慎恭吾的別墅孤單地立在水中,四周有雜樹林圍繞着。
“金田一先生,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趕來這裏。”
當車子緩緩駛人淹沒在水裏的砂子路面時,飛鳥忠熙馬上來到別墅的走廊上相迎,鳳千代子也站在他身後。
金田一耕助一下車,飛鳥忠熙便説:
“金田一先生,請進。”
“咦?”
“命案現場在後面的工作室。秋山,你也進來。”
飛鳥忠熙從別墅的木階梯往下走時,鳳千代子在他身後柔聲説道:
“忠熙,我該怎麼辦才好?”
“你留在這裏好了,相信你不想再看到那副情景吧!”
“可是……”
“你會害怕?”
“嗯,有一點。”
“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你。這裏不是有警察看守嗎?”
“所以我才更害怕啊!”
“真拿你沒辦法!不過現在不是撤嬌的時候,你還是留在這裏吧!”
飛鳥忠熙説完便走下階梯坐進車內,鳳千代子雖然覺得無奈,卻也旋即彎下腰説:
“金田一先生,一切就拜託你了。”
“是、是的,也、也請你多多指教。”
每當漂亮女士跟金田一耕助説話時,他的心頓時有如小鹿亂撞。
飛鳥忠熙一坐到金田一耕助的身邊,秋山卓造便問:
“少爺,我們現在去哪裏?”
“從別墅的左邊繞到後面去。”
別墅後面有一處地勢稍高的雜樹林,車子穿過這片雜樹林時,先前讓金田一耕助發出會心一笑的工作室,此刻倒映在水面上。
淡褐色的砂子路迂迴曲折地通向工作室,但由於一棵大樹連根拔起倒在路中央,車子無法開進去;一輛英國制小型車夾在茂密的樹葉下動彈不得。
“金田一先生,我們在這裏下車好嗎?”
“好的。”
金田一耕助撩起寬大的褲腳,穿着白色布襪套的腳毫不猶豫地踏進積水裏,只見積水從工作室迅速流向別墅,不遠處還傳來蟬鳴聲。
一位身穿制服的年輕警察從工作室走出來,他白皙的膚色在這一帶倒是不多見,臉上還掛了一副深度眼鏡,年紀大約三十左右。不久,金田一耕助得知他正是對去年笛小路泰久之死抱持他殺看法的日比野警官。
日比野警官經由飛鳥忠熙介紹,知道來人是金田一耕助之後,隱藏在深度近視眼鏡下的雙眼便直盯着金田一耕助打量,眼中透露出不友善和輕蔑的意味。
“飛鳥先生,我們照你的要求將命案現場保持原狀。”
“真是太感謝你了。這位是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這位就是負責調查這件命案的日比野警官。”
金田一耕助含蓄地向對方點頭扣招呼。
大家進入工作室後,只見工作室裏面的風格和雷諾瓦位於卡紐的工作室十分相似,金田一耕助不禁感到十分佩服。
這間工作室不大,屋頂上覆蓋着一種非常特殊的瓦片,而且由南向北傾斜,若不是周圍用了不少玻璃來裝飾,恐怕會讓人誤以為是一間儲藏室。
工作室四個角落各有一塊基石,底部離地面十五公分,清澈的水流現在在底部形成一個小漩渦;四周的玻璃破碎不堪,想必裏面也已經積滿水。
“金田一先生,請。”
“我的鞋子都已經濕了,可以進去嗎?”
“沒關係,屋裏早就濕答答的了。”
工作室裏面已經有兩名便衣,當他們三人一進入,空間頓時變得非常擁擠。工作室裏面的陳設相當簡陋,四周除了用玻璃圍起來之外,還用木板縱向圍住;如今這些木板全都搖搖欲墜,到處都有淹過水的痕跡。
慎恭吾最近一定懶得動筆,只見工作室到處都是散落的畫架和書布,所有繪畫工具看起來都有點老舊。
金田一耕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從命案現場如此凌亂的情形來看,兇手作案的時間一定在台風來襲之前;就算他在地上留下明顯的腳印,也會被來勢洶洶的颱風掩滅掉痕跡。
工作室的西側有一張藤製的茶几和兩張簡陋的藤椅,慎恭吾的屍體背向北側坐着,整個人趴在茶几上。金田一耕助瞧了一眼屍體,剎那間,他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着。
他看見慎恭吾的左手向斜前方伸出,右手手肘彎曲,額頭則貼着右手背,趴在茶几上;最奇怪的是,他的右手袖口和頭部右半邊的兩撮頭髮都燒焦了。
金田一耕助急忙繞到茶几的另一側,發現死者的右臉頰到耳朵部位有一道新的傷痕。
日比野警官指着死者右手臂前面傾倒的蠟燭説道:
“金田一先生,如果昨晚的狂風沒有吹熄這根蠟燭,這間工作室説不定會整個燒起來,屍體恐怕在被人發現之前就被燒焦了。”
日比野警官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金田一耕助點頭認同他的説法。
(死者頭部右前方有一堆蠟痕,蠟燭應該是立在這堆蠟痕上;從蠟燭的粗細來看,它在桌上並不是立得很穩定。
蠟燭可能在工作室被大風吹得左搖右晃之際,一時失去平衡而倒下,倒下的蠟燭燒到死者襯衫的右邊袖子、頭髮和右臉頰,這時又有一陣風適時將火吹熄,屍體才不至於被燭火燒焦。)
金田一耕助回頭看着工作室的南側,被害人左前方的玻璃破了五、六塊,他的腳旁盡是玻璃碎片,明亮耀眼的陽光正從破掉玻璃的窗户射進來。
昨晚刮的是南風,以致於窗外大多數的樹木都向北傾倒。
金田一耕助一邊看着吊掛在工作室天花板的燈泡,一邊臆測他説:
“昨晚大約八點左右開始停電,慎恭吾獨自一個人或因為有客人在而坐在藤椅上。停電之後,他點上蠟燭,但因為沒有燭台,便在茶几上滴幾滴蠟油,將蠟燭固定在茶几上,然而……慎恭吾大概慣用左手吧!
一般人使用蠟燭或在桌上裝置光源時,總會將光源擺在自己左前方,這根蠟燭若是為客人立在桌上的話,未免也太靠近對方了吧!”
日比野警官從剛才就一直注意金田一耕助的眼神,他一臉嚴肅地説:
“被害人不是左撇子,我問過幫他打掃的婦人,也向鳳女士求證過,他是慣用右手的人。”
“是、是嗎?”
金田一耕助頓時面紅耳赤,紅着臉看了看四周。
就在他慌忙察看四周以掩飾自己的尷尬時,視線停留在被客人身後一個從北側木板突出的小裝飾架上,那裏有個長形座鐘,時間停在八點四十三分。
(指針是今天早上停止的?還是早就停了?)
架上除了長形座鐘外,還有一個扭曲變形的花瓶,裏面插着枯萎的瞿麥、吾木香;架子除了有些部分被雨水淋濕外,其餘乾燥的地方則佈滿灰塵。
這時,金田一耕助看見花瓶旁邊有一個墨綠色的東西,便走上前仔細端詳那個東西。
(是燭台!一個青銅製的漂亮燭台躲藏在花瓶的陰影中……)
金田一耕助立刻朝日比野警官看了一眼,日比野警宮依然面無表情,一句話也不説。
飛鳥忠熙也注意到這一點,他揚起眉頭,看着茶几上的蠟油。
金田一耕助從剛才就注意到慎恭吾的手臂下有一些散落的火柴棒,大約有二十根左右的火柴棒散落在茶几上。
“要不要把屍體抬起來?”
“不,等一下……”
金田一耕助伸出手勢制止他們的行動。
“是誰最先發現這具屍體?”
“負責打掃這裏的幫傭——根本美津子。”
“這麼説,這棟別墅除了被害人之外,沒有其他人住在這裏?”
“是的,只有慎恭吾一個人住在這裏……”
日比野警官看了飛鳥忠熙一眼之後説:
“他和前妻離婚後便一直過着單身生活。”
“對了,負責打掃的幫傭是從哪裏來的?”
“從鹽澤來的。”
“鹽澤是在這裏的西邊吧?”
“是的。最近這三年,每當慎恭吾來這棟別墅時,根本美津子才會到這裏打掃;平常她都是八點來這裏,但因為今天是颱風天,她到達這裏的時候已經十一點,我所説的‘這裏’是指前面的別墅。根本美津子有廚房的鑰匙,她一進屋沒有見到主人,心裏覺得很奇怪,以為慎恭吾去察看屋子受災的情況,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打開別墅的遮雨棚。”
“這棟別墅有遮雨棚嗎?”
“聽説以前沒有,不過因為有一年冬天的時候曾經遭小偷闖空門,整間屋子被翻得亂七八糟,從那次之後就加裝遮雨棚了,這是鳳女士説的,因為那是她還和死者在一起的時候發生的事情。聽説他們是昭和二十九年的五月結婚,三十一年春天離婚,所以遮雨棚大概是在三十年裝上去的。”
日比野警官故意看了飛鳥忠熙一眼,説到這裏時,還附加一句:
“雖然外觀不怎麼好看,但這裏的門窗都關得非常緊密。”
“門窗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現象?”
“沒有,如果沒有加裝遮雨棚,恐怕會被颱風颳得亂七八糟。”
“然後呢?”
“根本美津子察看一下別墅的受害情形後,就來這問工作室看看,她看見屋外有一輛車子,覺得很奇怪……”
“那輛車子是慎恭吾的嗎?”
“是的。”
“平常車子都停在什麼地方?”
“通常都停在別墅走廊的前面。根本美津子一向在做好晚飯,差不多六點左右就回去,但由於慎恭吾昨天白天不在別墅,所以她不到六點就回去了。根本美津子説昨天她離開的時候,那輛車子還停在那裏。”
“也就是説,慎恭吾昨天晚上六點以後才離開別墅。”
“是的,而且他還載了一個人回來。”
日比野警官努力控制自己不要看飛鳥忠熙,飛鳥忠熙大概也感覺到了,只見他緊閉雙唇,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日比野警官臉上的表情。
“請你説一下根本美津子發現屍體的經過好嗎?”
日比野警官嚥了一口口水之後説:
“既然車子停在工作室前面,根本美津子認為慎恭吾應該在工作室裏,可是工作室卻上了鎖,因此她覺得非常奇怪。”
“門是鎖着的?”
“嗯,鎖得牢牢的,大概是兇手離開這裏時鎖上的吧?根本美津子叫了兩、三聲都沒有人回應,於是她繞到南側,從破掉的窗户那兒往裏邊瞧,結果就發現慎恭吾的屍體。”
“原來如此,法醫的驗屍報告怎麼説?”
“可能是氰酸鉀中毒。”
金田一耕助靠近被害人的嘴巴,但是他並沒有聞到氰酸鉀的味道。
“兇手究竟是強迫死者服下氰酸鉀,或是用其他方式讓死者身中劇毒?工作室裏並沒有發現瓶子、杯子之類的容器呀!”
“容器……大概是兇手帶走了。”
日比野警官面無表情地説出金田一耕助的疑慮,使他再度羞紅了臉。
(這位年輕斯文的警官難道能讀出別人的心事?)
“死亡時間呢?”
“大約是昨天晚上九點到九點半之間。如果想知道更確切的資料,就得等解剖報告出來。”
(昨晚的確是八點左右開始停電,所以九點至九點半之間使用蠟燭也非常合理。停電時間或許會因地區而有所不同,這一點可以問附近的居民。)
“就算是這樣……日比野警官,慎恭吾六點以後出門,並從外面帶了一個人回家,那麼他們為什麼不進前面的別墅呢?而這間工作室……”
金田一耕助伸手摸一下他面前的藤椅,然後將沾滿塵埃的手指拿給日比野警官看。不料,日比野警官竟露出笑意説:
“金田一先生,這一點我們早就注意到,而且也想到箇中原因了。”
“什麼原因?”
“我們已經檢查過被害人的身體,但是並沒有找到鑰匙串。”
“被害人身上一向帶着鑰匙串嗎?”
“是的,根本美津子説被害人目前單身,在東京時住在公寓,都是用一個銀色的鑰匙環串起東京的公寓鑰匙和這裏的別墅鑰匙,隨身攜帶這些鑰匙。根本美津子還説,被害人曾經告訴她這些鑰匙就是他全部的財產。”
“那麼,被害人現在並沒有帶着鑰匙串?”
“是的。”
“若是鑰匙原本在被害人身上,後來被兇手帶走呢?這樣一來,被害人不就可以打開別墅的門。”
“不,事實並非如此,我認為被害人在外出時就已經把鑰匙弄丟了。”
金田一耕助皺着眉頭説:
“可是這麼一來,這間工作室就不可能打開啊!當被害人帶人回來時,就算工作室不上鎖,兇手在離去的時候也沒有辦法把門鎖起來啊?”
金田一耕助説完,突然像發現什麼似地回頭看着房門問道:
“你們又是怎麼進來的?難道是用另外一把鑰匙?”
“不,金田一先生,我們用那把鑰匙開門。”
日比野警官很明顯是想試試金田一耕助的能耐,只見茶几下面有一把鑰匙掉在死者右腳鞋尖處。
金田一耕助嘆息道:
“原、原來如此,我竟然沒注意到那把鑰匙,哈哈……”
這時日比野警官眼中的嘲弄神色隨即消失,緊咬着雙唇説;
“對不起,由於飛鳥先生要求保持命案現場的完整,當時我們從破掉的玻璃窗往裏面看,發現地上有一把鑰匙,我們便用釣竿鈎起鑰匙,並試着把鑰匙插進門上的鎖孔,結果發現它正是這間工作室的鑰匙。”
“這麼説,只有工作室的鑰匙和鑰匙串是分開的?”
“就是這麼回事,根本美津子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金田一耕助用力抓着自己的後腦勺。
“被害人外出時把鑰匙弄丟了……那麼你又是怎麼知道被害人是在外出時把鑰匙弄丟的呢?”
“因為前面那棟別墅的大門鎖着,根本美津子又只有廚房的鑰匙,我們便找管理員來打開別墅的大門。”
這一帶別墅的住户在避署季節過後,會將其中一把鑰匙交給管理人員保管,管理人員有時會為各個住户巡視一下。
金田一耕助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那麼慎恭吾的鑰匙很明顯是在昨天晚上六點以後,而且還是在離開這棟別墅之後才弄丟的。”
“正是如此。”
日比野警官説話的語氣始終一板一眼的。
“就因為慎恭吾將這間工作室的鑰匙單獨配帶在身上,因此當他從外面返家無法進入別墅時,不得已只好先進入這間工作室。”
“金田一先生,我們目前還不知道慎恭吾是否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迸入這間工作室,或許他因為某種理由,特地進入工作室也不無可能。目前我們只知道鑰匙串不在被害人身上,而且找遍整間工作室也找不到那串鑰匙。”
“車子裏找過了嗎?”
日比野警官笑着回答:
“沒有,因為車門打不開……如果鑰匙在車子裏的話,被害人不就可以進入別墅了嗎?”
“的確如此。”
這回,金田一耕助笑着説:
“你的意思是目前並不知道被害人是因為鑰匙掉了才來這間工作室,或是基於特別的理由而進來這裏?”
“是的。”
“嗯,我只不過想再確認一下。對……”
金田一耕助又抓腦袋説:
“被害人為什麼要帶一下人到這間工作室?我們姑且稱這個人為‘X’。‘X’讓被害人服下氰酸鉀致死,他在慎恭吾死後拿走他的鑰匙,把門鎖起來,然後逃逸。但是,這把鑰匙最後為什麼又會在這裏呢?”
“當然是‘X’打破玻璃窗,再把鑰匙扔進來。”
“他的目的為何?”
“為了讓被害人看起來像是自殺身亡的樣子。”
金田一耕助重新看着日比野警官的臉。
“是這樣,兇手又把杯子之類容器帶走,這不是很奇怪嗎?既然要讓被害人看起來像是自殺的樣子,命案現場就應該留下自殺用的器具才不會令人起疑啊!”
“或許兇手擔心留下蛛絲馬跡,所以臨時決定將容器帶走。”
“現場有沒有找到可以裝氰酸鉀的容器?”
“沒有,目前還沒有發現。”
“既然兇手想讓死者看起來像是自殺的樣子,現場應該會留下裝氰酸鉀的容器才對。”
一位便衣刑警受不了他們兩人這種對話方式,開口説:
“金田一先生……”
火柴棒拼圖
“我們才剛着手調查這件命案,目前並不清楚整個狀況,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們你對這件命案究竟瞭解多少?”
這位刑警名叫近藤,是輕井澤警局有名的老狐狸刑警。他一雙眼珠滴溜溜地轉着,身材矮胖、脖子粗短,還有一雙○型腿。近藤刑警已有多年辦案經驗,對於金田一耕助這種慢工出細活的問答方式感到很不耐煩。
“我才剛接觸這件案子,還不是很瞭解這件命案,哈哈……”
“既然如此,我們就不需浪費時間討論一些不着邊際的問題,待會兒救護車來了,屍體就要抬走……”
近藤話還沒説完,遠處已經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
“來了。”
“很抱歉,我們是不是該把屍體抬起來了?”
“喂,古川。”
古川刑警看起來相當年輕,大約才二十五、六歲,他一直以怪異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彷彿看到異類似的。
接下來,近藤刑警和古川刑警一左一右將慎恭吾的屍體架起來,即使他們十分小心,卻還是稍微動到下面的火柴棒。
慎恭吾擁有一張娃娃臉,皮膚非常細緻光滑,想必生前也是一位俊俏的男子。如今他的臉扭曲變形,嘴角留着乾涸的黑色血跡,有臉頰也被燭火燒到,除了燒掉他右半邊的兩撮頭髮外,就連右邊的眉毛也遭到毀壞。
慎恭吾在襯衫外套一件背心,外面還罩上一件大外套,外套的右手袖口有點焦黑。他的褲子有點皺,看起來好象因縮水而變短,腳上的鞋子也破破爛爛的。
(慎恭吾外出訪友……難道對方是他熟識且不需注意小節的朋友?還是他原本就是個率性的男子呢?)
慎恭吾身上的外套、褲子和鞋子全都濕答答的,看起來像是被窗外飄進來的雨水打濕。
金田一耕助將視線移到散落在茶几上的火柴棒上,這些火柴棒看起來並非不小心掉落在桌上,而是故意排上去的。
當火柴棒還在屍體下方的時候,金田一耕助就已經注意到這一點了。
茶几上總共有:二十一根火柴棒,紅色頭的有七根,綠色頭的有十四根。
其中紅色頭的火柴棒有四根被折成一半,其餘三根是完好的;綠色頭的火柴棒被折成一半的有七根,完好的七根。
換句話説,這裏使用四種符號——完好的紅色火柴棒和被折成一半的同色火柴棒,以及完好的綠色火柴棒和被折成一半的同色火柴棒。
(不知是兇手還是死者想借這四種符號説明什麼?這些火柴棒究竟代表什麼意思?)
可惜的是,當死者仆倒在桌上時弄亂了火柴棒的排列,如今呈現在大家眼有的也許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圖案,不過金田一耕助還是從口袋裏拿出筆記本畫下這些火柴棒的排列圖案。
“聽説這個男人非常熱衷火柴棒拼圖,喜歡用火柴棒説明任何事情。”
“你説他熱衷火柴棒拼圖?”
金田一耕助記下桌上的火柴棒排列圖案後,回頭看着日比野警官説。
“這是我剛才問根本美津子才知道的,她説慎恭吾喜歡用火柴棒玩拼圖遊戲。比方在桌上排列十二根火柴棒,一次跳過兩根火柴棒,然後以兩根為一組,共組合出六組火柴棒;或是用火柴棒組成一個房子之類的物禮,都是些小孩子玩的遊戲。聽説這男人只要一有空,就會玩這種遊戲。”
物質生活愈豐富,人類的精神生活就愈貧乏,因此某些知識份子只好藉助猜謎或拼圖遊戲來逃避精神生活上的孤獨與空虛。
(慎恭吾之所以這麼熱衷火柴棒拼圖遊戲,是否表示他的精神生活非常苦悶?他和鳳千代子過着幸福的婚姻生活時,也熱衷火柴棒拼圖嗎?)
“這麼説來,慎恭吾是在玩火柴拼圖的時候服下氰酸鉀的?”
“不,事情不是這個樣子。”
日比野警官輕輕地咬了一聲,然後説道:
“這也是從根本美津子那兒得知的。有些人在説明事情的時候,習慣用一些小道具幫助對方瞭解自己想説的事。”
“我自己也經常這麼做,啊……對不起,然後呢?”
“被害人每次在説明事情的時候,都有使用火柴棒的習慣。”
“原來如此。昨天晚上慎恭吾只是單純玩遊戲自娛?還是想跟對方説明什麼事情呢?”
日比野警官語氣僵硬地説道:
“當然是後者!昨晚慎恭吾和兇手在一起啊!”
金田一耕助想了一下,笑着説:
“日比野警官,你是因為認定慎恭吾和兇手一起回到這裏才這麼説的吧!縱然慎恭吾昨天晚上有出去,但也可能是獨自一個人回家,説不定接下來他就自己一個人玩火柴棒拼圖自娛,然而在他玩得起勁的時候,兇手才進來,你考慮過這種情況嗎?”
年輕的日比野警官顯然是疏忽了這一點。
“嘿嘿……”
一旁的近藤刑警發出嘲笑聲。
“這樣的話又代表什麼意思呢?被害人在台風夜停電的時候,一個人點蠟燭坐在這裏玩火柴棒拼圖的遊戲……金田一先生,你究竟是名偵探?還是迷糊偵探?這麼可笑的問題居然會從你的嘴裏説出來!”
這件案子是飛鳥忠熙與縣警局交涉後,才允諾讓金田一耕助介人調查工作。而金田一耕助乍看之下給人一無是處的感覺,所以精明幹練的近藤刑警才會對他嗤之以鼻。
金田一耕助自我解嘲道:
“近藤先生,當我專注在某件案件上的時候,總會有一種踏入迷宮的感覺,因此有‘迷糊偵探’之稱。哈哈……這些只是玩笑話。近藤先生,你説的也有道理,不過我只是想提醒大家,目前並不確定慎恭吾是和兇手一起,或是單獨一人回到這裏,再説……”
“你究竟想説什麼?”
“如果這些經過排列的火柴代表某種特殊意義,而且還和兇手有關聯的話,兇手為什麼還要讓這些火柴棒留在命案現場?就算這些火柴棒的排列順序已經弄亂,然而只要這些火柴棒留在現場就會對兇手本身造成威脅,不是嗎?”
聽金田一耕助這麼一説,近藤刑警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嘴裏喃喃道:
“你説的沒錯,的確是有這種可能性。關於這一點,金田一先生是不是有什麼高見?如果有的話,不妨説出來讓我們聽聽。”
“這個恐怕不能如你所願,我這個人最討厭自己的功勞被別人搶去了。嘿嘿……我對這件命案還不是很清楚,只是想請各位注意一下這件命案有許多可疑之處罷了,除此之外,我沒其他任何的意思。”
金田一耕助面帶微笑地説道,他看看四周,接着又説:
“對了,有沒有找到火柴盒?”
“這個部分我們早就注意到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找不到,但一定是被兇手帶走了。”
近藤刑警難掩氣憤的神色,開始在工作室裏來回踱步。日比野警官則完全失去剛才的雄風,他幾乎不開口説話,從剛才起就一直注意着飛鳥忠熙的舉動。
飛鳥忠熙專心盯着散落在茶几上的二十一根火柴棒,臉上露出一抹不安且疑惑的神情。他察看被害人身後的架子,又彎腰檢查茶几下面的一個置物架,架上放着有些泛黃的舊報紙和兩、三本美術雜誌。
“飛鳥先生,你在找什麼?”
對於日比野警官的詢問,飛鳥忠熙漠然以對。
他專注地看着散在茶几上的火柴棒,同時把手伸進開襟襯衫的口袋裏,取出一本小筆記本和附有紅藍兩色的自動鉛筆,將茶几上的火柴排列圖案記在筆記本里。
“飛鳥先生,你是不是對這些火柴棒的排列圖形有別的看法?”
日比野警官見飛鳥忠熙還是不回答他的問題,不禁脹紅了臉。
“飛鳥先生,如果你知道這些火柴棒代表什麼意思,請你告訴我們,隱瞞事實不説,只會延誤破案的時機。你是不是知道這些排列……”
當飛鳥忠熙記下火柴棒的排列圖形後,便把筆記本和自動鉛筆收進口袋中,一言不發地退到工作室的角落。
這時,三名救護人員走進工作室。
“這具屍體……”
“嗯,可以把他抬出去了。”
日比野警官氣得説不出話,所以近藤刑警便代為處理這件事。
當救護人員把慎恭吾的屍體從藤椅上抬起來的時候,金田一耕助大叫一聲,隨即跑過去。
“啊!請等一等!”
只見慎恭吾身上的淡卡其色外套靠近臀部的地方,沾到一些茶褐色的東西,金田一耕助仔細一瞧,發現那是飛蛾翅膀上的鱗粉和少許體液。
“日比野警官,你看這個。”
日比野警官靠過來的動作不太自然,那是因為他還在生氣的緣故。
“是……飛蛾嗎?”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大概也是怒氣未消造成的。
“大概他正好坐到飛蛾上面,因此衣服才會沾到這些鱗粉和體液。”
日比野警官看向藤椅,但是並沒有從上面發現任何飛蛾的屍體,就連工作室裏也沒有死飛蛾的蹤影。
“好吧!先把這件外套脱下來。脱的時候要小心一點,我們要把這些鱗粉送去鑑定。”
警方急着將慎恭吾的屍體從這片水鄉澤國送出去解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