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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裏躲着一個女人,一個女人躲在東京的角落裏。

    似乎是被遺忘的女人,傍晚五六點鐘時從住處走出,直到隔天早上才回來,好像怕見陽光似的,躲在陽光的影子下,直到晚上才又恢復生氣。

    雖沒有任何遷居證明,旅館主人也不堅持質問身分。

    她就是這樣的女人,即使從這裏消失也不為人所知,反正老闆的臉上寫着,按時付房租的就是好客人。

    戰後東京夜裏,充斥着煙花女,她只是普通的一個,如果戰爭不發生,這個女人的命運也是一樣的。

    旅館主人對這個女人可説是一無所知,其實她的身上全是美麗的刺青;但都是不吉利的烙印。

    她自己不知道刺青是一種怎樣的詛咒。

    之所以會紋身,完全是因為年輕的緣故,她的哥哥、姊姊、父親、母親全身都紋滿了優美的刺紋,到家中拜訪的客人,不分男女沒有一個擁有潔白的肌膚,有人説在殘廢者的世界中,五官完整的人反而被認為是殘廢者,因為這樣,她對自己的白色肌膚感到羞恥,姊姊對她的態度也相當冷酷,尤其姊姊紋身以後,更對自己未紋身的肌膚生氣不已。

    “紋身是相當痛苦的,像你這樣懦弱的人,那裏耐得住?”

    聽別人這麼一説,她氣得哭了出來,於是她堅持要父親為她紋身。

    “我以為只有你例外,蝌蚪雖有尾巴,但不會變成魚的。”

    終於父親在她背部刺青了,她咬牙忍着痛。

    自從她刺青後,家中相繼發生不幸事件,警察到家中沒收工具和素描畫,一旦紋身師的身分暴露後,那兒便無法再住下去了。

    從此他們不斷改變住處,父親酒量又日益增加,工作量越來越少,使得生活陷入困境,當她的刺紋快完成時,父親卻因心臟麻痹而死亡。

    接下來的便是一連串流浪的生涯,全身都有刺青的女人如何嫁個好先生呢?姊姊在橫濱當妓女,她則漂泊於東京、名古屋和廣島各地,過着出賣靈肉的生活,就這樣過了好幾年。

    戰爭結束的當時,她本在廣島,幸好與客人出遠門,才逃過原子彈的災難。

    戰爭結束後她很想回到東京,可是沒有可居住的家和可口的食物,縱然歸心似箭也難以如願。戰後半年,她終於回到東京,可是東京已變成廢墟瓦礫,更成了犯罪者的温牀。

    廢墟是不會產生奇蹟的,她為了生存不得不又開始同樣的生活。

    然而,這種生活也無法長久持續下去,非常意外地,一個男人出現在她面前。這是段初戀,賭注般的戀情,她可以為他而犧牲生命,甚至死在他手中亦無妨。

    令人鼻酸的紋身殺人事件已迫在眉睫,她作夢也沒想到自己竟在此次事件中扮演重要角色。這個女人的假名是林澄代——父親為她所取的名字則是野村珠枝。

    凝視着由工作室改成的實驗室中的加壓鐤①,最上久不禁嘆了口氣,為了製造胺基酸和葡萄糖,特別借錢買來這些設備,錢還未還清,又在東京糧食緊缺的情況下,可説客觀條件非常惡劣。

    但他並不悲觀。材料有麥糠、脱脂大豆和腐爛的醃魚等,這些材料不是時時都買得到,所以閒着的時間很多。不過,若是下一次可以買到材料的話,就可以彌補這次的失敗。

    理論是瞭解的,濃硫酸加熱加壓後,蛋白質就會分解成胺基酸,澱粉則會分解成糖。

    加壓鐤的外殼漆上藍色塗料,使他想起刺青的事。

    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野蠻的風俗習慣呢——他覺得真是不可思議,忍受疼痛來自傲自誇,實是太愚蠢的事!

    自己是不得已才去參加那次大會,真可説是一羣痴人的集合啊!

    其實有什麼好值得虛榮的呢!就好像決鬥時受傷的大學生,或是掛有勳章的日本軍人,都是虛榮心作祟……

    所有的女人對他來説,都不過是一種器官的擴大物而已,至於有沒有紋身都一樣。

    ——女人就是道具,為了達到目的的道具。

    他小聲的説着。

    明天和河畑京子約好去東京劇場看戲,那個女人是道具,這個女人也是道具,通通都是為了達成目的的道具。

    他自己也在想,沒有一個男人像他這樣輕視女人,而女人主動地追求男人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離開加壓鐤後,看見窗外的庭園裏,有條小蛇正旁若無人地爬過去。

    絹枝的紋身是大蛇丸——恐怖的圖案,這個女人的心理令他難以瞭解。

    雖然如此,現在的社會仍然有許多男人被這樣的紋身所迷,譬如哥哥、早川博士,或許經理稻澤也是,還有松下研三也説不定。

    這些人的狂態在他看來,相當可笑,這一女四男未來的命運又是如何呢?想到這點,最上久的心情有了奇妙的變化。

    八月二十七日早上,研三在大學研究室收到一封信。

    信封上的文字看來十分笨拙,翻到後面卻令他大吃一驚,是野村絹枝寄來的。

    研三急忙把信放到皮包裏,趁着暑假沒人上課,躲在教室的角落拆信。

    信封裏有六張照片,分別是二女一男,全是正面與背面的紋身相片。

    “自雷也、綱手公主、大蛇丸。”

    研三小聲地説,然後把信打開。

    ——“我思慕的研三先生”

    最初的這行字使得研三臉孔登時火熱起來,文章的語法很亂、錯字也多,但內容卻令人相當吃驚。

    死亡的陰影依舊籠罩着絹枝——

    我不久就會被殺,可怕的死神已逐漸逼近,不管如何,希望你能來救可憐的我,除你以外,沒人可以來救我。那天晚上你説想要我的相片,現在已來不及拍了,這些雖是舊相片,不過希望你會喜歡,哥哥和妹妹的相片也請你保存。

    “這是被害妄想症。”

    研三注視這六張相片。

    這是數年前拍攝的,已經有變色的痕跡,像是從相簿中剝下來的。

    男人紋的是自雷也,照片背面則是女人筆跡所寫的野村常太郎。

    兩個女人長得的確很相似,果然是雙胞胎姊妹。絹枝也説過,的確,穿上衣服的話確是很難辨別。研三一張張仔細地看,他對綱手公主的紋身最感吃驚。

    這個女人非常喜歡紋身,可能比絹枝更熱中——他這麼認為。

    男人還有話説,女人既然喜歡紋身,為什麼不喜歡讓陌生人看到,夏天還要穿有袖衣服以免被看到紋身。一般人紋到手肘為止,但這個女人至肘下部分,全紋上美麗的鯉魚圖案,左膝蓋下則紋了一隻揮鰲的螃蟹。

    騎在大蛞蝓上的綱手公主紋身並不遜於自雷也和大蛇丸,不過,色彩之明暗、濃淡感頗為強烈,也許是光線的關係。

    相片放在皮包裏後,回到研究室來,年輕的女辦事員也正好帶着笑臉進來。

    “松下先生,電話。”

    “誰打來的?”

    “是一個年輕的女人。”

    説完她就笑着走出去,真是愛笑的女人。研三的心裏有一種不祥感。

    “喂!我是松下研三。”

    聽筒傳來女人嬌柔的聲音:“研三先生,我是絹枝。”

    “你是絹枝小姐嗎?”研三慌張地看着四周。

    “信和相片收到沒?”

    “我收到了,謝謝!”

    “你在説什麼嘛?”像是在埋怨,卻又馬上改變説話的口氣,“好好保存,萬一我發生危險的話。”

    “怎麼又説那個,要振作點!”

    “但是……”

    絹枝不知為何欲言又止。

    “在電話裏沒辦法詳細説,明天早上可以來嗎?出事了,我感到好害怕,到時候再慢慢告訴你,希望你能幫忙,明天早上九點鐘,可以吧?”

    “但是……”

    “沒關係,那個人不會來的,女傭人也不在,只有我一個人……你不必擔心。在下北澤火車站搭車,北口下車,然後沿着市場一直走到商店街,走到街頭時再向左轉,最後在朝日洗澡堂向右轉就到了。”

    “沒關係嗎?”

    “你在説什麼?拜託,我的一生……”

    電話突然掛斷,研三的耳中仍留着女人的餘聲,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雖然如此,他還是掛上沾滿汗水的聽筒。

    那天對電話感到恐怖的不只研三一人。下午兩點鐘的時候,中野的最上組辦公室,最上竹藏也因接到一通電話而臉色大變。

    “哦……這樣嗎?真謝謝你。”

    “砰”的一聲,掛斷電話,竹藏發呆似地説不出話來。

    他起初臉上是毫無表情的;但很快就有了變化。

    “殺……要我殺人!”

    他發出恐怖的話,站起來大步走出房間;不久,又好像想到什麼事似的,從書桌的抽屜中拿出藍色的二等車票,將它撕碎丟入字紙簍。然後,從上鎖的抽屜裏拿出黑亮亮的手槍,“喀”的一聲,查看一下彈夾,就放入口袋中走出董事長辦公室。

    隔壁辦公室的稻澤義雄,像個玩具箱的彈簧偶一般站了起來。

    “你要出去嗎?”

    “嗯!”

    “會不會再回來?”

    “我打算不回來了。”

    “那麼我送你到車站。”

    “或許我會搭晚一班車,你不必送了,我一個人走比較方便。”

    “那麼,三友大廈的投票怎麼辦?”

    “三友大廈?”

    竹藏想不起來稻澤所指何事。

    “啊!那個!隨便啦!沒關係的。”

    也不給他任何指示,竹藏就從辦公室出去了。稻澤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發呆,站着不動。

    “稻澤先生,老闆今天是不是有什麼不對勁?”一個辦事員來到他身邊説道。

    “的確是……大概是天氣太熱吧!”

    “老闆對工作那麼認真,卻好像被狐狸精附了身似的。”

    辦事員喃喃自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被稻澤喊住了。

    “江滕先生,你有萊卡照相機嗎?”

    “有!”

    “美國天然色底片,在黑夜裏拍起來效果如何?”

    “要多少錢?”

    “那種相機外行人也可以拍嗎?夜晚時室內……”

    “晚上的話,只用照相機大概有問題。底片的感光度很低,若用閃光燈顏色還是洗不出來,一定要送到美國去洗才行。”

    “有沒有問題啊?”

    “什麼問題?”

    “在寄送的中途會不會遺失?”

    “啊!這點沒問題,但你打算拍什麼?裸體照嗎?”

    “不!沒有,只是問一下而已。”

    稻澤不再講話,開始打開文件。

    當晚近八點,在下北澤的朝日澡堂中,發生了一件事。

    澡堂因燃料不足而縮短營業時間,快要打烊時,女浴室十分擁擠。一個過去沒見過,穿麻葉花樣浴衣的女孩進來時,並沒有特別引人注意;但當這女人一脱下衣服,眾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都集中在這有色彩的女人裸體上。

    這若是在鬧區還説得過去,但在這山區的澡堂中出現如此好的紋身女子,真是一件罕有的事。

    這女人並沒有害羞的表情,在擁擠的人潮中大家讓出一條路,她大步地走着,在供水池中舀起水,旁若無人地洗起澡來。

    “那個人是誰?”

    “這附近也有那樣的女人嗎?”

    “一定不是良家婦女……”

    在更衣室,飄蕩著這樣的低語。

    “那個人是女賊,有前科的。”

    “她身上刺的是什麼花樣?恐怖,像那樣大的刺紋連男人也少見。”

    小聲談話的有婦女也有學生,都在浴池內外議論着。這個女人的舉止正如女王般大膽,她背上蠢動的大蛇,將蛇頭高高抬起對着周圍的人吐着紅信,被温水泡紅的大蛇似乎正在嘲笑那些畏畏縮縮的景況,一直盯著不放。

    “媽媽,那個人為什麼穿着衣服洗澡呢?”

    對這個天真孩子的質問,沒有一個人發笑,只有害怕且充滿好奇的眼光,不是從正面,而是從旁邊或側面注視着這女人身上的刺青。

    約過了二十分鐘,絹枝從浴缸出來,站在鏡前照着自己的背並不住地回頭看,然後慢慢地穿上衣服。絹枝活生生的刺青被人家看到,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以後,在絹枝活着的時候看到此大蛇丸的人,只有那個恐怖的殺人魔而已。

    當晚約九點,研三在家中,與哥哥搜查一課長松下英一郎下着將棋。

    棋盤旁的威士忌已喝掉半瓶,由研三的臉色和盤上的棋子判斷,二個人都醉了。

    “研三,最近學校那邊如何?”

    看起來似乎棋的形勢較有利,英一郎的眼光便從棋盤離開,問研三。

    “每天都一樣,十年如一日,都是這樣過的。”

    “嗯!我想也是,既然你也學法醫學,是否也偏向現實主義來了呢?”

    “現實主義嗎……是,我走了。”

    “你的馬到這來會給我的兵吃掉,謝謝你,我吃了。我是問你對偵探小説已經研究得可以畢業了嗎?”

    “偵探小説……好!將!”

    “唉!那一步我一點也不怕。我做了十幾年的搜查課長,都是處理殺人事件;但卻都沒碰過像偵探小説中的情節。我這樣接你這招如何?”

    “過去也許沒碰過……但將來的事,你又不是神,如何能預知?”

    “將來也不會發生,這就是我的現實主義。你看車就這樣來,你這下子可輸了。”

    研三看着棋盤嘆息,卻突然大笑起來。

    “什麼事那麼好笑?”

    “哥哥對下棋這方面,看來也不太像是現實主義。這個車將錯了,這地方有我的馬守着。”

    “我看!我看!”

    看出究竟的英一郎,也同樣地發出笑聲。

    “嗯!果然是啊!到底什麼時候你的馬竟跑到這兒來了?”

    “若我沒喝酒的話,你前幾步怎麼走我都會記得,怎麼會在不讓你的情形下,你我平手呢。”

    “哈!這盤算平手好了。”

    英一郎笑着將棋收入盒中。

    “今天很悶,好像是個難以入睡的夜晚。”

    “是啊!討厭的夜晚,心中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似的。”

    “不要嚇我,至少像這樣的夜晚也讓我好好地休息一下吧!成天案件、案件的奔波,真讓人受不了。”

    “被稱為‘鬼松’②的哥哥,有時候竟也喜歡休息!”

    “到了民主時代,就是在地獄,鬼也會罷工。”

    兩兄弟如此地談笑着。在偵探小説會出現的事件過去沒碰過,以後可能也不會碰到,這一直是松下課長的主張。自稱熱中偵探小説的研三,很遺憾至今還沒有可以反駁哥哥主張的材料。

    但就在今夜,二人下棋的時候,在大東京的一隅,發生了所有偵探小説中也無法比擬的怪異殺人事件。而松下搜查課長也想不到他弟弟研三,一個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貫重③的柔道三段高手,這個現實主義者竟然會成為這出慘劇的發現者。

    確實是個令人難以入睡的夜,一點風也沒有,窗口的風鈴也毫無聲息。在遙遠的地方傳來高昂的火車笛音,像是女人將死的悲鳴,劃破闃寂的長夜。

    ①鐤(dǐng),金屬製的鼎狀物。

    ②鬼松,可能是戲稱,當指松下英一郎破案能力近乎鬼神。

    ③五尺六寸高、二十二貫重,約合一百七十公分高、八十三公斤重。貫,重量單位,1貫約為3.75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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