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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空白的時間

    1

    晚上8點半,我們再次站在那座塔前。

    晚上的涼氣很重,而風吹在臉上又讓人產生一種温濕的感覺,讓人不禁加快了腳步。

    上天空已經完全被雲層覆蓋了。不要説剛才的月光了,連一絲星光都沒有。

    玄兒用電筒照着塔。

    跨過幾層台階,便能看到一扇雙開門。門和上方的門檐,以及周圍塗着灰漿的牆壁都是黑色,與夜色渾然一體。

    這個建築之所以被稱為‘“十角塔”是因為其平面為十角形。

    我在腦海中描繪着其形態——十條等長的邊相互交叉成相同的角度,每個內角是140°。與一般的六角形、八角形相比,更接近於圓形。

    這座帶有西式風格的塔為木質建築,除了入口上方的門檐,沒有什麼大的突起。它不是像佛塔那樣的多層構造,塗着黑灰漿的牆壁一直延伸到塔尖下。剛才玄兒説平台的高度大約是七八米,如此算來,整座塔的高度大約十米左右。

    “這個塔建於何時?”我問玄兒,“和主體建築建於同一時期嗎?還是……”

    “聽説是在其後。”玄兒看着塔説,“當主體建築完全結束,人己經入住一段時間後……”

    “在這裏孤零零地建這麼一個塔,有什麼特殊的用意嗎?從風水上講,是不是把塔建在這裏可以讓整個宅邸消災免禍呀?”

    “這個——”玄兒欲言又止,“我的曾祖父玄遙對方位、風水之類的東西並不感興趣。只有對感興趣的東西,他才會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執著。”

    ——異乎尋常的執著;

    “如果不是這樣……”

    “他也不會建造這個宅子?”

    “是的。你説的沒錯。剛到這裏的時候,你不是也問了嗎——玄遙為何偏要在這個荒山野嶺中,建造這麼一個宅子。”

    我無言地點點頭,回想着這一路上的狀況。

    當初的交通狀況要比現在惡劣得多,要想搬運建材和機器可不容易。當然其中的木材和石頭可以就地取材。

    “對於這些事情,如果你感興趣,我可以慢慢向你解釋。但許多詳細的情況只有玄遙本人明白,而你又無法和他本人對證,只能斷念了。”

    “十角形的塔也很少見,我還是第一次看到。””為何這個塔是十角形,這也是個謎……要説答案,也不是沒有。”

    “你説説看。”

    “玄遙是參照了某個建築而建造了這個宅子,包括這個塔在內。”

    我第一次聽到這種解釋,感到有點意外。

    “玄遙賺了錢後。曾經有段時間離開日本,去歐洲旅行。當時他在意大利待的時間最長。”

    “這麼説,他在那裏看見了某個建築?”

    “我還無法肯定,只能説有這種可能性。他可能在那裏看到某個建築,後來就把那種風格照搬過來,建造了這個宅子……”玄兒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將視線從塔上移到我身上,“你聽説過尼克洛第這個名字嗎?”

    猛地聽到這個問題,我有點莫名其妙:“這個名字,我第一次聽到。”

    “他是意大利建築師。從19世紀後半期到20世紀前半期,長期從事於建築行業。”

    “我不知道,孤陋寡聞。”

    “別這麼説。不知道是正常的。他可不是什麼知名人物。”

    “難道玄遙看到這個建築師設計的……”

    “是的。好像玄遙在意大利的時候,看到好幾個尼克洛第設計的建築,很感興趣。他建造這個宅子的時候,就算沒有照搬,也受影響不小。”

    “尼克洛第設計的建築是什麼樣的?”

    玄兒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我這個問題,將電筒的光線從塔上移到自己的腳下,不住地畫着圈。

    “都是些怪異的房子。”他説得煞有介事,“他設計的房子讓人無法入住,他似乎故意那麼設計。看到那些房子,讓人懷疑設計者是否是正常人,但與此同時也會感到不可思議的魅力。”

    “你具體説説看。”

    “那個無法用語言表達……好了,這些事情你會逐漸明白的,反正時間充裕。”玄兒再次將電筒的光線移到塔上,“説不定,玄遙看到的山尼克洛第設計的建築中,有呈十角形的。所以我剛才對你説——要説答案,也不是沒有。”

    玄兒看了我一眼,朝着塔的入口走去。我趕忙緊跟其後,跨上台階,走到黑門前。

    “鶴子説這個門一直鎖着。”

    “是的,應該是這樣。”玄兒用電筒照照門的把手,“嗯?!怎麼會這樣?”

    “鎖掉了?”

    “壞了。”

    我站在玄兒身後,看了看門。

    一把舊彈子鎖垂掛在門上,這好像就是這個入口的鎖。這個彈子鎖的兩邊本該固定在門框上,但其中一邊的螺絲鬆掉了。雖然這彈子鎖本身是鎖着的,但其中一邊誇拉下來,也就起不到本來的作用了。

    “是被人弄壞的?”我問道。

    玄兒搖搖頭:“螺絲不像是被人拔出來的。我看應該是因為年代長,鬆動了。”

    “以前就壞了嗎?”

    “這個塔基本就不用,所以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年前,一個月前,也可能就是今天壞的。”

    玄兒沒有理會垂掛在門框上的彈子鎖,擰動門把手。隨着一聲悶響,門被推開了。

    2

    我們走進十角塔。

    裏面靜悄悄的,帶着濕氣,一片黑暗。我們用電筒照照四周。

    牆壁上滿是污垢,灰塵遍地,到處都是木片和短木棒……我知道塔內荒廢不堪,但用電筒還是看不清楚內部的構造。

    從腳下——地上,傳來蟲子的叫聲。灰塵、黴味和舊木材的味道混雜着,刺激着鼻腔。這是長期無人居住的建築中所特有的氣味,雖然談不上舒服,但不知為何卻讓我產生一種久違的感覺。這個……

    ——你幹什麼呢?渾身都是泥巴。

    十多年前的聲音又在耳畔響起:

    ——你玩什麼呢?

    ——你是哥哥,竟然做那樣的……

    “中也,這邊!”玄兒叫着我。

    他照着右前方,緩慢地朝前走。黑暗中,隱約能看見一個通向上面的螺旋形樓梯。玄兒抓住樓梯把手,猛地站上去,試試它的承重度。伴隨着蟲子的叫聲,傳來些許吱吱嘎嘎的響聲。

    “上來!”玄兒喊道,“小心腳下。有些樓梯板可能腐爛了。”

    樓梯的寬度無法讓兩人並列通過。我等玄兒走了幾級後,踏上樓梯。這個陳舊的木樓梯比預料的要結實,承載兩個人毫無問題。我也沒看見損壞的樓梯板。

    塔的第三層是最高層。

    玄兒登上去後,馬上用電筒照照身邊的牆壁。

    “太好了,還有蠟燭。”

    只見牆壁上有個燭台,上面插着幾根粗蠟燭。看來這個塔內原本就沒通電燈。玄兒用打火機將蠟燭點着,影響我們視線的“黑暗”逐漸散去。我也能大致看清最上層的情況了。

    整個房間呈十角形,大致分成兩部分,被木柵欄隔開。我們站在樓梯處,能看清整個房間的情況。

    “這個房間是……”我看看玄兒的反應,“真像是……”

    我覺得真像是個牢房。中間是柵欄,對面是牢房,我們站在外側。從面積比例上推算,大致是4:1。

    “以前,那裏鋪着榻榻米。”

    燭光中,柵欄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玄兒的身影也重疊其上,晃動着。

    “正如你所看到的,現在什麼都沒有。”

    柵欄上有一扇門,敞開着,玄兒穿過那裏,朝“對面”走去。我用滿是灰塵的雙手輕撣一下牛仔褲,緊跟上去。

    我們走到十角形房間的中央,藉助着燭光和電筒,打量着周圍——房間裏果真空空如也。不要説傢俱和擺設,就連往昔的榻榻米也蕩然無存。

    “玄兒!”

    黑柵欄對面,燭光搖曳,我眯着眼,衝身邊的這個朋友問道:“這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

    “你覺得呢?”玄兒反問道,“你剛才想説什麼?”

    “這個……”

    “你是不是想説——這裏像個牢房?”

    “是的。”

    玄兒好幾秒沒有作答,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你説的沒錯。”

    “啊?!”

    他的聲音聽上去怪怪的,我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怎麼回事?”

    “這裏是關人用的囚禁室。那個柵欄門上曾經還有一把結實的鎖。”

    “囚禁室?”——聽到這個詞,不知為何,我竟然毛骨悚然。“把誰關在這裏呀?”

    我當然想知道答案,但玄兒搖搖頭。

    “那是個秘密。是浦登家族的秘密。如果你知道了,就無法安然回去。”

    “説什麼呀?”

    “這當然是玩笑話。”説完,玄兒輕聲笑起來,但究竟哪些是笑話呀?

    “關於這個塔,我也不知道當初的情況。我也只是聽説——宅子裏的人出於某種不願告人的目的,建了這個塔。”玄兒鄭重其事地説着,“但我至少知道在後來一段時間內,這個塔曾被當做囚禁室。但不幸的是我回憶不起來了。”

    “回憶不起來了?”我再次看看玄兒,“是因為‘那個原因’?”

    “沒錯。就是因為‘那個原因’。”玄兒彷彿自嘲一般,故意聳聳肩,“我現在回憶不起來了。心裏急得癢癢的。這種心情,你或多或少可以理解吧?”

    ——我?

    我無言地點點頭。

    ——我究竟是誰?

    在這裏,我不應該繼續想這個問題。

    “平台是……在那邊嗎?”玄兒轉身朝房間裏面走去。藉助電筒,我們看到一扇敞開着的窗户,“這層有四扇窗户。只有這扇窗户外面帶平台。”

    那是一扇有一人多高的對開落地百葉窗。其內側並沒有玻璃窗,外側帶有防雨用的木板,這種構造説奇怪也奇怪。那個平台不大,有這個十角形的一邊寬,縱深不足一米半,其餘三面有半人高的黑柵欄。

    “你瞧!”玄兒舉手指指,“那就是我們剛才所在的房間。”

    我用手摁住被暖風吹得蓬亂的頭髮,朝他手指的方位看去。那裏有座黑糊糊的、巨大的宅邸。眼面前的那個建築物——東館的二樓,有一扇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户。

    我正想朝前邁出一步,玄兒趕緊説:“小心!我想也不會再有地震了,但這個建築太陳舊了,還是不要靠近柵欄為好。這次如果掉下去了,我可不敢保證你會得救。”説着,玄兒自己反倒走上前去,扶着柵欄,朝底下望去。他用電筒照照下面,點點頭,“沒錯,那個人就是掉在這個底下。”

    隨後,玄兒離開柵欄,查看起腳下的平台。

    “要是有腳印就好了……現在看不清楚。塔裏也應該有腳印。”

    “腳印?”

    “你沒注意?算了,天這麼黑,也沒辦法。”

    是我疏忽大意。這個塔內,長期無人出人和打掃,地面上積滿了灰塵,那個人不可能沒留下腳印。

    “在一層入口處、樓梯上以及這層的地面上,似乎有那人留下的腳印,但光線太弱了,看不清楚。還是明天再確認吧——對了,中也,你看!”玄兒站起身,走到我身邊,“我找到這個東西。”説着,玄兒伸出左手,我拿着電筒照過去。

    “手錶?”

    “對,是懷錶。還帶着銀錶鏈。”

    “是掉在這裏的?”

    “就落在柵欄前。”

    “你的意思是那個年輕人掉的?”

    “有可能。當他因為突如其來的地震,摔下去的時候,這表掉在這裏……”説着,玄兒仔細端詳起來。

    “表面還好好的,但指針停了。可能是掉下來的時候,受到撞擊而壞了……6點半。正是地震發生的時間。一切都吻合。”

    “不錯。”

    “哎?”

    “又怎麼了?”

    “反面好像刻着……”玄兒重新握好電筒,將臉湊過去,咪縫着眼睛,仔細地看着左手的懷錶,“刻着T.E”

    “T.E?是縮寫嗎?”

    “像是。”玄兒點點頭,將懷錶放到牛仔褲的口袋裏,“這表肯定是那個年輕人的。而且這上面刻着的‘T.E’也很有可能就是他名字的縮寫。不管怎樣,我們總算找到了能確認他身份的東西。”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躺在客廳裏的年輕人的蒼白容顏。我又重複了一句“T.E”,但什麼都沒想到。

    3

    我是今年春天和浦登玄兒相遇的。再準確地説——是五個月前——4月下旬的一個晚上。

    從孩提時代開始,我就喜歡建築,尤其是古老的西式宅邸。高中時,我常利用悠長的假期,四處旅行,看了許多不同地方的建築。幸運的是——周圍的人沒有過多指責,認為那不是高中生該做的事。其實他們早就覺得我挺怪異,也就見怪不怪了。當然我的學習成績也出類拔萃,無形中幫我擺脱了不少指責。

    很早,我就下定決心,高中畢業後,要到東京去,正兒八經地學建築。我也為此而努力……3月,我如願以償地進入了理想中的大學。

    我離開位於九州大分縣的老家,獨自來到東京,寄宿在文京區的千代木。那天是一個星期天,人學典禮結束已經一週多了。

    我記得那天是4月20日。

    中午過後,天空下起了小雨,我撐着傘,夾着素描本,走出房間。我記得當時自己穿着對襟襯衫,灰色牛仔褲,外披一件薄大衣。櫻花已經過了盛開期,被霧濛濛的冷雨打濕。

    那天,我打算走得遠一點,去看看位於北區西原的原古河男爵的宅邸。那是由英國著名建築師建造,具有北方歌德式風格的石造西洋式宅邸。我早就知道這個宅邸,但從來沒有機會去。

    我根本就不在乎這不大不小的雨,心裏希望這種天氣去參觀的人要是少就好了。

    到達後,我找了一個適當的角落,撐着傘,開始素描起那個建築。我喜歡描繪各地的建築,從高中時養成的這個習慣從未改變過。

    好幾個小時,我沒有休息片刻,專心致志地畫着,小雨時下時停,等我大致畫完的時候,突然變大了。我看看四周,已有幾分暮色。我合好素描本,抱在胸前——好不容易畫好的,可不能被淋濕了,急忙離開了那個宅邸。

    ……我能清楚回憶起來的情景到此為止。

    我一點都想不起來自己隨後的行動和狀況。根本就回憶不起來——那是一段被分割的記憶,是一段空白的時間。

    此後能回憶起來的便是自己躺在醫院充滿藥味的病牀上,周圍有幾個素昧平生的人。有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同樣穿着白大褂的女人,還有一個穿着一身黑衣服的男子——他就是浦登玄兒。

    “現在好一點沒有?”當時玄兒是這樣問的,“如果你想起什麼,能不能告訴我們?”

    “我……”,我不知所措,歪着腦袋,“這裏是……”

    “是病房。”

    “你是……你們是誰?”

    “他們是主治醫生和護士。我叫浦登玄兒。已經對你説了好幾遍。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嗎?你叫什麼?”

    “我叫……”

    ——我?

    “我叫……”

    我坐起來,覺得腦子隱隱作痛,身上倒不怎麼疼。

    ——我到底是誰?

    我在心中不斷重複着這個令人着急的問題。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和這些人説話?

    這是星期二——4月22日早晨的事情。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自己和浦登玄兒的初次相遇,但浦登玄兒卻不這麼認為,他説我們的初次相遇是在兩天前。

    我是20日下午離開原古河男爵的宅邸的,之後的事情,我就完全回憶不起來了。不僅如此,當在病房裏與玄兒“初次相遇”時,我連20日之前的事情也完全忘卻了——包括自己的姓名和出身。

    後來從玄兒的口中,我得知了一些“事實”。

    星期天晚上7點半左右,我在小石川植物園附近。這個植物園位於古河男爵宅邸的南邊,有相當長的一段距離,我不知道自己在雨天是步行,還是坐車去的。我為何不回千代木,而要去那裏?其中肯定有原因,但我不知道。可能僅僅是去散心,也可能是路過那裏,還有一種可能就是迷路了。可以設想出許多可能。

    總之,當時,我就在那裏,獨自走在太陽下山後的昏暗小道上。

    玄兒就是在那裏和我相遇的。

    當時,天空下着濛濛細雨,玄兒騎着自行車,辦完事,正準備回去。路上的街燈稀稀拉拉,我撐着黑色的雨傘,走在小路中央。

    據玄兒講——他在我後面,當時我肩上揹着包,夾着素描本。

    後來,一輛黑色的雷諾轎車飛馳而至,全然不顧路上的大水坑,從我身邊駛過。我趕忙跳起來,躲避飛濺而起的污水,但倒黴的是,我正好堵住了玄兒的去路。

    “我來不及剎車或躲開。應該怪我沒有注意前方情況。”聽他口氣。像是在開玩笑,但他的表情卻頗為嚴肅,“最後,我們就撞個正着……你被撞得飛起來,傘和素描本都被拋出去,一頭栽到路邊的小溝裏。你不記得了?”

    我完全不記得,只覺得頭刺痛,像是事故引起的後遺症。

    玄兒趕緊扶我起來,但我本人卻毫無反應。我趴在那裏,頭栽在路邊的小溝中,不管他怎麼喊,我一動不動。看上去我被撞倒的時候,頭部受到猛烈衝擊。

    玄兒當場就採取了力所能及的搶救措施,但他仍然意識到那還不夠。雖然我沒有明顯的外傷,沒有出血,頭部和麪部也沒有變形,但喪失意識本身就很危急。

    他喊來救護車,把我送到相關醫院。所謂相關醫院,有兩層含義,一來是能及時搶救患者的醫院,二來是玄兒父親掌權的“鳳凰會”旗下的醫院。

    被送入醫院後,我得到了及時的檢查和治療。

    據説剛開始,我只是恢復了意識,但我根本就不記得醫生和玄兒曾説過的話,雖然我的意識恢復了,但思考力和認知能力還不行。

    經過檢查,醫生確認我的頭蓋骨和大腦上沒有損傷,其他部位也只是點擦傷,沒有大礙。由此看來,頭部的撞擊和事故本身讓我暫時喪失了記憶。

    “交通事故中,經常有人會喪失事故前後一段時間的記憶,這並不稀奇。”主治醫生如此解釋,“但你現在幾乎完全想不起來自己過去的事情,這倒是比較少見。”

    玄兒把我的索描本、包等都拿到醫院來,但就算看到那些東西,我還是想不起來自己是誰,更為糟糕的是——隨身物品中,找不到能證明我身份的東西。

    傘不用説了,素描本、包以及衣服上都沒有寫着我的名字。我們還查了包內的文具、地圖、錢包、手帕等,還是白費力氣。當時,我一般不隨身帶着學生證和通訊錄。

    “你是暫時性失憶。而且不屬於器質性問題,只是精神性問題。”主治醫生的見解很樂觀,“你沒必要太煩惱。很快就會想起所有的事情。不要着急,好好休養。”

    他雖然這麼説,但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應該回何處,醫生告訴我已經沒必要再繼續住院治療和檢查了,可以早點出院。這本來是讓人高興的事情,但我不知道出院後,該去何處。當我困惑的時候,玄兒伸出了援助之手。

    “去我家吧。”他這麼説,倒也合情合理,“我比較大,多住一兩個人沒問題。再説是我撞的你,應該負責任。”

    就這樣,出院後的一段時間裏,我就暫住在玄兒位於東京白山的住所裏。

    最多也就是五個月前的事情,但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那些都發生在很久以前。每次當我回想時,總覺得從那天,在那個病房中和玄兒“初次相遇”後,自己一直生活在和以往現實相隔的虛幻世界。現在我來到位於熊本縣深山老林中的這座黑暗館,也是“那個”的延續。

    4

    從十角塔出來後,我們順便去了小島的入口處。因為玄兒説想看看渡口的情況。

    “那個年輕人是怎麼過來的?你不覺得奇怪嗎?”玄兒快步穿過林間小道,“湖裏只有兩艘船,一艘是蛭山駕駛,我們乘坐的摩托艇;另一艘則是手搖的小船。你應該看到的,對嗎?”

    當我們乘摩托艇過來的時候,那艘小船停泊在棧橋邊。如此想來,那個年輕人是乘那艘小船,緊隨我們之後,來到島上的。

    入口處有扇雙開黑色大門,近三米高。黑暗中,那扇大門顯得更加威嚴,有分量。環繞着整個小島的石牆在門上方形成歌德式圓頂。

    玄兒告訴我——傳説這裏曾是某個武將所在的城池,島四周的石牆就是在原有的基礎上修建而成的。

    雖然玄兒也説那個傳説未必真實,但我覺得可以相信。因為那個“城牆”是用無數巨大的天然石頭堆砌建成,不管玄遙家族多麼富有,如果沒有原來的基礎,很難想像他們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門留着可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我們走出門外,走下通往棧橋的平緩階梯。

    湖面上沒有一絲光線,一片黑暗,讓人不禁膽戰心驚。

    不知何處傳來湍急的水流聲,感覺就在附近:與剛才相比,風大多了,站在這裏還能依稀聽到湖邊森林的沙沙聲。

    “這個湖深嗎?”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衝玄兒問道。

    “據説是個無底洞。”玄兒像是在開玩笑,“如果掉下去,無人生還。”

    “是嗎?真的?”

    “是不是無底洞,我不知道,但的確不淺。而且水藻很多,湖面附近和湖裏的温差也很大。小時候,家裏人警告我湖裏危險,絕對不能去游泳。以前,這個宅子裏就有人被淹死。”

    “是浦登家族的人嗎?”

    “是這個宅子裏的傭人和她兒子。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當時我還沒有出生。那個孩子在湖裏戲水,淹死了,他媽媽想去救,也淹死了。”

    四周是無盡的黑暗,風中,樹林嘩嘩作響。玄兒繼續説着:“據説那不是簡單的事故,是湖怪將他們拖進去的。”

    “湖裏……有怪物?”

    “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怪物。”玄兒好像又在開玩笑。

    “那是什麼怪物?”

    “本地流傳着許多説法。在深山老林裏,有這麼一個湖,本來就會讓人浮想聯翩,如果沒有一兩個傳説,反倒讓人不可思議。”

    我們走下長長的石階,靠近岸邊的棧橋。玄兒不再和我説話,用電筒照着那裏。他當然認為那艘小船就停泊在那裏。我也那麼認為。但是——

    “沒有!”——棧橋附近並沒有小船。

    突然,一陣大風呼嘯而至,湖水嘩啦作響。我覺得自已就要被吸入那無盡的黑暗中,趕緊眨眨眼睛。

    “怎麼會這樣?”

    “怎麼回事?”玄兒也嘟噥着,“莫非他不是划船過來的?但那個……”

    “‘那個’是什麼呀?”我掉頭問道,“難道還有別的途徑上島?”

    “啊,那是——”玄兒皺皺眉頭,往前又走了一步,“中也君,小船在那邊。”

    “什麼?”

    “在那邊。”玄兒拿着電筒,往前照着,“你看!船在那邊。”

    “啊?!”

    玄兒拿電筒照着棧橋不遠處的湖面上。黑暗中,能看見水波翻騰,一個黑影孤零零地漂浮其上——是一艘船。

    “在那裏……”

    “那個年輕人是乘船下岸的,但沒有拾好纜繩,船就被湖水打過去了。”

    “或許是地震時,纜繩鬆開了?”

    “那種可能也不是不存在。”

    看過去,那艘小船離岸邊並不遠,如果不怕刺骨的湖水,完全可以游過去將船拉回來。但玄兒並沒有這樣提議。

    “等會兒和蛭山聯繫一下。”説完,他掉頭往回走。

    5

    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我的夢已經死了嗎?

    所謂記憶,似已全無。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我第一次聽到玄兒念這首詩,是在出院後的第三天。所謂第三天,也就是4月7日。

    我欣然接受玄兒的邀請——在我的身份被弄清楚之前,暫時先在一玄兒家住一段時間。

    玄兒的家位於白山一個幽靜的住宅區中,是一個木結構的老式平房,總體不錯,許多地方都經過了改造。正像玄兒所説的那樣,整個房子相當寬敞,肯定有許多房間平時是閒置不用的。房門上只掛着一個牌子,上面寫着“浦登”。

    我見他獨自住着這麼大的房子,不禁胡思亂想起來——是不是他的家人都過世了呢,但情況並非如此。玄兒的父母家在熊本,他是家中長子,為了求學而獨自來到東京。提到浦登家族,知道的人當然知道,那是一個大資本家,在全國各地都有不動產,這幢位於白山的房子便是其中之一。

    玄兒告訴我——到今年夏天,他年滿27,現在的身份還是大學生,未婚,24歲時畢業於T大學的醫學部,後來又進入同一所大學的文學系,但幾乎不去上課。

    “你為什麼不直接做醫生?”

    “我覺得那個職業不適合自己。”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讓人覺得帶有某種含義,並不像他説的那麼簡單。

    玄兒讓我住在一間面朝庭院,可以鋪八張榻榻米的南房間。

    庭院看上去無人照管,荒廢不堪,但房間裏卻被收拾得井井有條,看得出房主是個一絲不苟的人。這讓我覺得喜歡。另一方面,房子裏的窗户都緊閉着,讓人覺得怪異。

    不論天氣好壞,不論是否出門,窗户基本上都關着,一天中只開一小會。這樣一來,即便是白天,房子裏也很昏暗,靜悄悄的,空氣凝重。

    “我不太喜歡光亮。”玄兒的解釋讓人有點費解,“陽光可不是好東西。只要走到陽光下,人們就會不由自主地‘運動起來’。這實際上不好,過多地‘運動’只會加速生命的燃燒。因此……”

    “是嗎?”我的回答含糊不清。

    “不,這也許和我從小生長的環境有關係。我父母家就是那樣,現在似乎也不準備改變。我……”説着,玄兒露出自嘲的眼神。當時,我還無法領會他説的意思。“生長的環境”是怎麼樣?“父母家就是那樣”是什麼意思?當時我和他相識不久,也就無法繼續追問下去。

    一個叫登美江的中年婦女來為我們做早飯和晚飯。打掃衞生等似乎也是她的工作。玄兒簡單敍説一下經過,把我介紹給她認識。

    登美江張大眼睛:“您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哎……”

    “您看上去像個學生……多大呀?”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年齡和生日。

    “原來是這樣。”

    玄兒衝着登美江説道:“他暫時住在我這裏,請你準備兩個人的飯萊。”

    “明白。”

    接着,玄兒衝我説道;“如果有什麼事情,不要客氣,儘管説。如果我不在家,你就和登美江説。”

    “好的。”我點點頭,與此同時翻着眼睛,觀察一下那個鐘點工的表情,只見她也看着我,那表情就像是看一個外國人。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出院後,來到玄兒家的第三天,登美江為我們做了晚飯。吃完飯,玄兒坐到起居室的安樂椅上,手捧着滿滿一杯葡萄酒,看着電視節目。就在那時,他突然念起詩來——

    我的心已經死了嗎?

    我的夢已經死了嗎?

    所謂記憶,似已全無。

    漫步道中,不禁目眩。

    “那是什麼詩呀?”

    我吃了一驚,一時間覺得那可能是玄兒自創的詩歌。

    “你不知道?”

    他這麼一問,我估摸那可能是別人的詩。

    “不知道——是誰的詩?”

    “中也。中原中也。”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我雖然喪失記憶,但忘記的主要是自己的過去,一些基本知識還是知道的。“中原中也”是己故詩人的名字,他經常戴着黑色帽子。但我知道的就這麼多,我似乎從未通篇讀過一冊詩集。我好不容易才想起幾個詩歌標題。

    “他晚年寫了《昏睡),被收集在《山羊之歌》和《往日之歌》中,你不知道也正常。説起來是晚年,其實他當時只有三十六七歲。”

    我覺得既然無所求,

    還不如去死。

    雖這樣説,

    我還想活。

    雖這樣説,

    我還不想死。

    即便如此,

    朦脆中,

    我想起諸位所説的話。

    玄兒一邊背誦着、一邊直勾勾地看着我。柔和的燈光下,他的臉頰、脖子、手——所有裸露的膚色都顯得非常蒼白。

    “完全喪失記憶。”

    玄兒凝視着我,反覆唸叨着一句。我不禁低下頭。

    “我可不是故意説給你聽的。你可不要誤解。”

    “……”

    “雖然是自己的事情,但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想不起來。完全喪失了記憶一——我説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啊!”玄兒的話讓我十分意外,“這話怎麼説?”

    “在我的記憶中,有一段空白部分。”

    “是嗎?”

    “雖然和你現在的情況不同,但我有一部分記憶也是空白。我想不起來孩提時代——九歲、十歲之前的事情。”

    “九歲、十歲……但……”

    “可能大家對於幼時的回憶都比較模糊。但我更為明顯。我是一點都想不起來。就像是——”玄兒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摸摸尖下巴,“就像是,在那之前,我這個人就不存在一樣。就是那樣的感覺……”

    沉默片刻,我看着玄兒的嘴角。

    “是什麼原因造成的?”我問道,“發生過什麼事故?”

    玄兒將插在牛仔褲口袋裏的左手抽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後解下手腕上的手錶。

    “那是……那個傷疤是怎麼回事?”

    我第一次看到在他的左手腕周圍,也就是錶帶遮住的地方,有一塊傷疤。那傷疤讓人觸目驚心,收縮成鋸齒狀。

    “我自己完全不記得什麼時候,怎樣受傷的。後來是從別人那裏聽説的。”

    “這傷和你記憶的喪失有什麼關聯嗎?”

    “這個……”玄兒説了一半,閉上嘴,“哎呀,我們剛認識不久,我不應該和你提這種事情——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不。”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玄兒從桌子上拿起杯子,“説什麼好呢?暫且不論事故的責任,我是非常掛念你的。因為我覺得在你身上,能看到自己的一部分影子。”

    我低着頭,隔了一會兒,説道:“沒關係的。因為醫生不也説了嗎——我很快就能恢復記憶。”

    事實上,我一點都不樂觀,心裏非常焦急、不安和恐慌。但一陣莫名的大霧在我心頭湧起,似乎將這一切情感籠罩:那霧蒼白無比,非常冷……那霧淡化了我的現實感,模糊了我的情感,讓我感覺不到現實的煩惱和痛苦。

    奇妙的浮游感時而眷顧我。我覺得如果放任不管,自己的體色似乎就會淺淡下去,直至半透明狀——朦朧中,我和這個世界相接。這種感覺並沒讓我覺得不快,所以我從來就沒想過把這種感受告訴警察,尋求幫助……

    朦朧中,

    我想起諸位的話。

    不知為何,耳邊響起《昏睡》中的最後兩行,我沒有發出聲,在喉嚨深處反覆念着。就在那時——

    “你呀,”玄兒鄭重其事地説起來,“那套衣服不適合你。”

    ——他要説什麼?

    “是衣服嗎?”

    玄兒眯縫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不知所措的我。

    “還是那樣好,黑色的斗篷加上呢子禮帽。禮帽要能完全蓋住頭頂。那樣肯定好。”

    “斗篷加上帽子?”

    “我現在就叫你‘中也君’。”

    “什麼?”我更加糊塗了。

    “沒有人説你像中原中也嗎?”

    “我?像中也?”

    “我覺得像。”玄兒咪着眼睛,顯得更加開心,“我覺得你要是把頭髮留得再長些,戴上合適的帽子,就無可挑剔了。””但……”

    看見我一臉茫然,玄兒稍微正經了一點。

    “你沒有名字可不行。我也為難呀。”

    “那倒是……但……”

    “中也君——這樣叫,不好嗎?就這麼決定了。明天我們就去買衣服。這年頭恐怕沒有斗篷,那我們就找類似的衣服……”

    就這樣,玄兒開始喊我“中也君”了。

    正如醫院主治醫生所説的,大約三個星期後,除了事故前後,其他記憶我都恢復了。但即便知道了我的真名,玄兒依然沒有改口,還是叫我“中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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