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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呂西安把外省的榮譽當真

    呂西安上樓回到自己房裏,寫信給盧斯托。

    朋友,咱們兩個人之間,只有我會記得你向我借過一千法郎。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你的處境我完全想象得到,所以我趕緊聲明不要你還我現金,只要你負責賒一筆賬,正如人家在佛洛麗納身上花了一千法郎,但求快活一陣。咱們倆的衣服既是同一個裁縫做的,希望你替我定一套行頭,越快越好。我雖不完全象亞當①,一副形景實在見不得人。出我意料之外,省府對待巴黎名流的一套居然臨到我了。他們要為我舉行公宴,好象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左派議員。我為什麼要一套黑衣服,現在你明白了吧?約期付款也好,拿廣告做交換條件也好,反正你得想法把唐璜應付迪芒許先生的戲②翻新一下,我無論如何要衣冠楚楚的露面。我身上只有破布條子,該怎麼辦,你斟酌吧!如今是九月,天高氣爽,所以要你費心,讓我本星期末就有一套白天穿的漂亮衣衫:一件深青銅色的短外套;三件背心,一件檸檬黃的,一件方格子花呢的,一件全白的;三條叫女人看了出神的褲子:一條白的英國料子,一條南京緞的,一條黑的薄呢的;最後還要一件黑禮服和晚上穿的黑緞子背心。如果你另外弄了一個佛洛麗納,就託她挑兩條花色領帶。這些都輕而易舉,相信你能夠辦到,也有本領辦到,我不擔心裁縫。親愛的朋友,咱們常常慨嘆:巴黎人是世界上最傑出的人,窮途末路打起主意來,連撒旦都甘拜下風,卻還沒有辦法向帽子店賒賬!除非我們行出上千法郎的帽子,才有賒欠的希望;否則只能拿現錢去買。法蘭西劇院演過一齣戲,有句台詞説:拉弗勒,咱們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話害人不淺!我深深感到我的要求不容易實現,就是説衣服之外,還要一雙靴子,一雙薄底皮鞋,一頂帽子,六副手套!我知道,這是拿做不到的事來要求你了。不過文字生涯不就是把做不到的事做到嗎?……告訴你:你去寫一篇長文章,或者幹些不清不白的勾當,實現了這個奇蹟,你欠我的債就一筆勾銷。朋友,別忘了這是賭債,已經拖到一年,你該臉紅了,要是你還會臉紅的話。親愛的盧斯托,不是開玩笑,我此刻形勢緊急。你聽一句話就可知道:烏賊骨發胖了,嫁了鷺鷀,鷺鷀當了昂古萊姆的省長。這一對可惡的夫妻對我的妹夫大有用處;妹夫受我連累,弄得走投無路,有些期票被人追控,躲起來了……我無論如何要在省長夫人面前重新出現,把我對她的影響恢復一部分。大衞·賽夏的命運要仰仗一雙漂亮的靴子,鏤空的灰色絲襪(請你不要忘記)和一頂簇新的帽子,不是慘極了嗎?……我不能答謝同鄉的盛意,只好躺在庫上裝病,象杜維凱③一般。他們為我舉行了一個精彩的半夜音樂會,事後知道昂古萊姆人的熱情是我幾個中學的老同學鼓動起來的,可見所謂同鄉都是有眼無珠的東西。

    ①基督教傳説,亞當與夏娃在伊甸園中赤身裸體。

    ②莫里哀的喜劇《唐璜》中有個膽小的債主,名叫迪芒許,上門討債,唐璜殷勤招待,禮數周到,迪芒許意從頭至尾不好意思開口要債。

    ③杜維凱(1765—1835),法國十九世紀初期的批評家。

    如果你在巴黎報上的社會新聞欄登一段我在本鄉受歡迎的消息,可以抬高我在這裏的地位。我要讓烏賊骨感覺到,就算我在巴黎報界沒有朋友,至少還有些名氣。我並沒放棄我的希望,將來會報答你的。倘有什麼新書要一篇精彩的評論,我可以替你從容執筆。再告訴你一句,親愛的朋友,我完全信託你,正如你可以完全信託我。

    來件望交驛車帶下,寫明留交字樣。

    呂西安·德·呂邦潑雷。

    呂西安在家鄉出過風頭,在信裏又流露出自大的口吻,同時也想起巴黎。在外省安安靜靜過了六天,又懷念那些挺有意思的苦日子,隱隱然感到遺憾了。整個星期他想着夏特萊伯爵夫人,把重新露面的事看做十二分重要;那天傍晚走到烏莫,向驛車公司去領巴黎的包裹的時節,他心神不定,焦急得了不得,好比一個女人的最後一些希望都在服裝上,惟恐到不了手。

    呂西安一看幾個包裹的形狀,知道他要的東西都有了,私下想:“啊!盧斯托,你出賣朋友的罪過,我都原諒你了。”

    他在帽籠內發現一封信。

    親愛的朋友,裁縫表現得很好。你對過去的回想一點不錯:領帶,帽子,絲襪,花了我們不少心血,因為我們囊空如洗,什麼都擠不出來。我們和勃龍代一致認為,開一個供應青年人廉價用品的鋪子,準能發財。因為我們沒錢購買的東西花了我們很大的代價。偉大的拿破崙缺少一雙靴子而沒法進軍印度的時候,説過:天底下沒有容易的事!所以一切不成問題,除了你的皮鞋……我眼看你穿了禮服沒有帽子!有了背心缺少鞋子!有個美國人為了好玩,送過一雙紅種人穿的皮鞋給佛洛麗納,我真想寄給你。佛洛麗納捐獻四十法郎賭本,讓我們代你去博一博。拿當,勃龍代和我,不是為自己賭,運道好極,贏了不少錢,居然能帶着德·呂卜克斯的舊情人電鰻去吃消夜。老實説,弗拉斯卡蒂也應該請請我們了。採辦歸佛洛麗納負責,她還加上三件講究的襯衫。拿當送你一根手杖。勃龍代贏了三百法郎,給你一根金鍊子。電鰻湊上一隻金錶,象一塊四十法郎的洋錢那麼大,是個傻瓜送她的,時間不準,她説:完全是廢物,跟送的人一樣!畢西沃到牡蠣巖飯店來和我們相會,在包裹內加進一瓶葡萄牙頭髮水。這滑稽大家裝着一副正經樣兒,用男低音嗓子説:要是他因此得福就好了!可見大家在患難中待朋友多好。我心腸硬不起來,原諒了佛洛麗納;她請你為拿當的新書寫一篇評論。再見,孩子。咱們才做了老朋友,你忽然回到你的小天地中去了,多可惜!

    你的朋友艾蒂安·盧斯托。

    寫於佛洛麗納的客廳。

    “可憐這些人竟為着我進賭場!”呂西安非常感動的想着。

    不衞生的地方或是我們受盡苦楚的地方,往往有些氣味近乎天堂上的香味。在平淡的生活中,回想過去的痛苦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快感。夏娃看見哥哥穿着新衣服下樓吃了一驚,認不得了。

    他説:“現在我可以上美景街去散步,沒有人説我衣衫襤褸的回來了。這隻表的的確確是我的,將來給你做賠償;它也同我一樣,出了毛病。”

    夏娃説:“看你這樣孩子氣!……叫人惱也惱不起來。”

    “好妹妹,難道你以為我無聊透頂,要人寄這些東西來,在昂古萊姆賣弄嗎?昂古萊姆的人才不在我心上呢!”呂西安説着,拿金球柄的手杖在空中一揮。“我是闖了禍想挽救,所以先武裝起來。”

    呂西安只有一樁事情在本鄉是真正成功的,就是那派漂亮哥兒的款式轟動一時。欽佩令人沉默,妒羨引起議論。女人都為呂西安顛倒,男人都説呂西安壞話。他大可引用通俗歌曲中的兩句話,叫做:我的衣服,我真要謝謝你!他上省長公署投了兩張名片,又去拜訪柏蒂-克洛,柏蒂-克洛沒有在家。第二天是公宴的日子,巴黎所有的報紙都在昂古萊姆的標題底下登着一段消息:

    昂古萊姆訊:——青年詩人呂西安·德·呂邦潑雷,初入文壇就才華畢露;《查理九世的弓箭手》不落瓦爾特·司各特的窠臼,在法國曆史小説中可謂絕無僅有之作,其序言尤為文藝界所激賞。詩人最近回鄉大受歡迎,此舉不僅為呂西安先生的榮譽,亦且為昂古萊姆的榮譽。當地人士並將為詩人舉行公宴,以誌慶賀。新任省長到職未久,亦將參與盛會;聞《長生菊》的作者初期即備受夏特萊伯爵夫人之賞識與鼓勵。

    在法國,熱情一經煽動,誰也沒法阻攔。駐軍的團長派了樂隊來。酒席由烏莫有名的大鐘飯店承辦,他們的雞萗火雞,裝着精緻的瓷器一直銷到中國。飯店主人在大廳上張起幔子,幔子上掛着桂冠和鮮花,好不莊嚴。五點鐘,客人到齊了,一共有四十位,個個穿着禮服。屋外還有一百多個市民代表呂西安的同鄉,主要是被院子裏的軍樂隊吸引來的。

    柏蒂-克洛站在窗口一望,説道:“整個昂古萊姆都來了!”

    波斯泰爾的老婆也來聽音樂,波斯泰爾對她説:“我真弄不明白。怎麼!省長,税務局長,團長,火藥局局長,本省的議員,市長,中學校長,熔鐵廠廠長,法院院長,檢察官彌洛先生,所有的官員都到了!……”

    入席的時候,軍樂隊按着我王萬歲,法蘭西萬歲的譜子奏起變奏曲來,這支歌在民間始終不曾流行。那是下午五點。到八點,端上六十五盤點心,最耀眼的是一座用糖果堆成的奧林匹斯山,頂上有一個巧克力做的法蘭西女神。上了點心,大家開始祝酒。

    “諸位,”省長起來説,“我們為王上乾杯!……為正統主義乾杯!波旁王室不是替我們恢復了和平嗎?不是有了和平,我們才有一代又一代的詩人和思想家,讓法蘭西執掌文藝的大旗嗎?……”

    “王上萬歲!”桌上的人一齊叫起來,政府派叫得更有勁。

    德高望重的中學校長站起來了。

    他説:“為青年詩人乾杯,為我們的首座客人乾杯!他除了彼特拉克的藴藉的詩意,還擅長布瓦洛稱為最難的文體,散文。”

    “好啊!好啊!”

    團長站起來説:“諸位,為保王黨員乾杯!因為我們慶祝的英雄有膽量保衞正確的原則。”

    “好啊!”省長帶頭喝彩。

    柏蒂-克洛起來説:“我代表呂西安的全體同學,為慶祝昂古萊姆中學的光榮乾杯,為我們敬愛的校長乾杯,我們的成就一部分是他的功勞……”

    老校長沒防到祝酒祝到他身上,抹了抹眼睛。呂西安站起身來,屋內寂靜無聲,詩人臉都白了。坐在他左手的老校長替他戴上一個桂冠。大家一齊鼓掌,呂西安含着淚水,聲音十分感動。

    未來的訥韋爾檢察官對柏蒂-克洛説:“他醉了。”

    代理人回答:“可不是酒醉。”

    呂西安説:“各位同鄉,各位同學,今天的場面,我真想叫全國都看到。我們這地方抬舉人,培養偉大的作品和事業,用的是這個方式。可是我小小的成就獲得這樣大的榮譽,覺得很慚愧,以後只能加倍努力,不辜負諸位的雅望。將來回想起這個時刻,可以使我在新的戰鬥中增加勇氣。請你們允許我建議,向我的第一個詩神和保護人致敬,同時向我出生的城市致敬:讓我們為美麗的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夫人乾杯,為高貴的昂古萊姆城乾杯!”

    檢察官點點頭説:“應付得不錯,我們的祝辭是事先準備的,他是臨時想起來的。”

    十點鐘,客人三五成羣的散了。大衞·賽夏聽見平時聽不到的音樂,問巴齊訥:“烏莫鎮上有什麼事啊?”

    巴齊訥回答:“他們在歡迎你的舅子呂西安……”

    大衞説:“沒有我參加,我想他一定很懊惱。”

    半夜裏柏蒂-克洛把呂西安一直送到桑樹廣場。到了那兒,呂西安對代理人説:“好朋友,咱們現在是生死之交了。”

    代理人説:“明天我同弗朗索娃·德·拉埃小姐在她的監護人德·塞農什太太家立婚書,希望你到場;德·塞農什太太要我請你同去,你可以見到省長夫人;你的祝辭準有人告訴她,她必定很高興。”

    呂西安説:“我有我的打算。”

    “噢!你可以救大衞了!”

    “當然羅,”詩人回答。

    正在那個時候,大衞好象有魔術一般的出現了。原因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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