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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百年之《迷路》和《新時代》

    年輕時候讀過某一文學家、思想家的作品,而且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後來因為對他不再關心,就把他的書放在書庫的最深處了。現在想找出來讀,與其費時間去找,莫如再買一本來得快,因為那書不少,不難買。上星期我在神田的西文書店二樓舊書部找到一本這類的書;T.S.艾略特①的《關於詩與詩人》,使我感到親切的是,和我初讀的版本絕對一樣。(Fdber)

    我因為打算在一個集會上講話的時候引用收在這本書最後部分的“葉芝論”②末尾一段,所以才到神田來的。“有的詩人們的詩,或多或少地同其他的關係脱離,可以認為,讀了它能給人以經驗和喜悦。有的詩人們和這些詩人不同,他的詩同樣能給讀者以相同的經驗與喜悦,但是他們的詩卻有巨大的歷史重要性。葉芝便是後者之中的一位。他的歷史是他們本來面目的歷史,一個時代的意識的一部分,沒有他們就不能理解那個時代,而葉芝便是這少數詩人中的一位。”

    ①艾略特(Eliot,ThomasStearns,1888——1965),英國詩人、評論家,194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譯註。

    ②葉芝(Yeats,WilliamButlerm,1865——1939),愛爾蘭詩人、劇作家,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譯註。

    我是想在5月舉行的“祝賀野上彌生子①先生百歲壽辰”的會上,作為遲生50年的後進者致祝詞時引用這一段。我最近重讀了先生的鉅作《迷路》——我之所以把這巖汲文庫版四冊書放在任何時候想拿便可信手取出的地方,總而言之表明了我對這位大作家的關心總是常生常新——就足以説明,人們對葉芝的讚譽之詞,恰好和我稱頌野上彌生子先生的感情一樣,而且這感情一直持續到今。

    ①野上彌生子(1885——?)英國文學家野上豐一郎之妻。與其夫同為夏目漱石門下弟子。作品多種。其代表作為社會題材從戰前寫到戰後的長篇鉅製《迷路》——譯註。

    野上彌生子表明的一個時代的意識,實際上就是日本一脈相承長達百年之久的現代化意識。我以為通過她的作品和她的全部生涯,才能實實在在地理解百年現代化的時代和意識,從這種意義上來説,她的作品的歷史重要性是無可動搖的。實際上,讀《迷路》直接感受的經驗與喜悦是豐富多采的,我懷着一腔敬意讀它,而且我還從小説看到它富有極其罕見的通俗性。具備堪稱一種才能的通俗性,這樣的作家往往與時代的權力結合開始起步的,但是野上彌生子卻有比權力更大的視野,這才是百年現代化進程之中獨具明察的思想家。現實告訴我們,在這百年現代化之間,和野上彌生子比賽持久競走而未落伍的強權還不曾有過。

    唯一的一個象徵性權力天皇制,一直保持下來——戰前也統帥軍部而有絕對權力的天皇既然是神,就更只有象徵性的權力,我説新憲法的象徵一詞的多義性是有所考慮的——這一點,應該提到。唯其如此,野上彌生子的作品《迷路》上明示了野上獨自明確的天皇觀,就是理所當然的了。

    構成《迷路》中心的青年男女們,各有時代的刻痕,每個人都是時代意識多樣表現的一個側面,生與死的痛苦接連不斷。政界和金融界干將裏的中年男士們和他們的妻子,也不可能在時代浪潮之中有自由。但是,有一位專心致志於能樂①研究,除此之外心不旁鶩,超然於時代,而且對於未來獨具透徹的現實主義眼力的老人江島宗通。他對於在櫻田門遭到暗殺的祖父深深敬愛,比對待其他所有政治權力的中樞人物,態度還是一貫的。

    “對,大家乾的都不錯。幕府的沒落,明治維新這一旋轉舞台上,趁着祖父這位近江太守之死②,日本出現的新動向,薩長兩大藩鎮③自然無須多説,不論敵人,也不論自己人,甚至支持幕府的一派,甚至德川一門④,甚至天皇家族,無不各施其技。——宗通的思維彷彿水到了冰點一樣凍結了。他只想在當今的社會太平無事地生活下去,甚至把很難想象的事都考慮到了。”

    ①日本歌舞劇之一種——譯註。

    ②近江,古國名,即現在的滋賀縣。太守之死,指萬延元年(1860)三月三日,江户幕府的最高執政長官井伊直弼於櫻田門前被刺身亡一事——譯註。

    ③薩長兩大藩鎮,即薩摩藩鎮和長門藩鎮。這裏指的是兩個藩鎮聯合起來,於1866年結成的推翻幕府的同盟——譯註。

    ④德川一門,指德川幕府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及其以後世襲將軍的一族——譯註。

    從櫻田門前暗殺幕府高官的萬延元年起,不足百年的現代化迅速走向了法西斯時代。這段歷史的示意圖,《迷路》作了反覆的展示。我自己也寫了題為《萬延元年的懸案》的小説,主題是描寫從櫻田門到百年之後的反對日美安全保障條約鬥爭的這一年,也就是1960年。當時我就知道,三宅雪嶺把他的《同時代史》的起點選定為萬延元年。我由此想到,他的意識深處是否藴藏着從《迷路》上得到的暗示,具體地説就是他在大學時代讀雜誌上連載的《迷路》,從第一期一直讀到最末一期。

    我是在昭和31年①雜誌《世界》上讀完《迷路》的。然而小説中的時間是從昭和10年東京帝國大學②5月狂歡節開始,直到昭和19年冬,《迷路》開始發表的年代是昭和11年,這一點,我以為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説是必須特別予以注意的。巖波文庫版的“後記”上,野上彌生子説《迷路》裏幾乎沒有特定的原型,但她緊接着卻説:

    ①昭和年數加25即等於公元年數。昭和31年即公元1956年。以此計算,以後不再加註——譯註。

    ②現改名東京大學——譯註。

    如果説我的構想中有什麼原型,那麼,捲進昭和6、7年日本左翼思想指導之下的狂飈運動中的青年一代,可以説個個都是原型。當時的學生運動雖説其根據是唯物史觀,但就其本質來説,它是一種精神主義的運動,這個觀點,我至今不變。

    野上彌生子對於昭和6、7年的學生運動,以及隨之而來的被強制轉向①而受到傷害的青年們的命運,僅僅四五年之後便斷然進行追蹤調查而開始寫小説。而且把他們置於同一時代逐步走向法西斯的形勢之中,她自己則彷彿一步一步地腳踏時代的驚濤駭浪,動筆寫起了《迷路》這樣的宏篇鉅製。這的的確確是在巨大的勇氣和使命感鼓舞之下的莊嚴出發。後來因為戰時控制言論和野上一家的情況,寫作小説的工作不得不中斷。我以為,假如戰爭時期繼續寫下去,《迷路》可能就是一部每天報告當地情況的同時也描寫法西斯日漸抬頭,朝着敗局猛進,和現在這樣安定的現代史觀截然不同的作品。

    ①這裏指的是被法西斯政權機關逼迫放棄共產主義思想、立場的人——譯註。

    但是,在時代激烈動盪之中,把受到傷害的青年們重新振作的事,寫成故事從昨天開始又從今天寫嚮明天的作家這份立意,只能説確實不同凡響。如果從現在的角度來説,因為參加全國學生共同鬥爭運動受到傷害而沉默下去的青年們,還沒有描寫他們重新振作的文學作品,如果考慮到這一點,這部作品又立刻成為有現實意義的作品而為大家接受了。描寫受到傷害者們所受的傷害以及為此而持沉默態度的作品應該由他們自己寫,我知道一定會立刻受到這樣反駁。儘管如此,但它仍然是作家們的課題,而且野上彌生子在昭和10年左右就決心動筆寫了。然而50年之後的現在卻沒有任何一個人作這樣的事,這不能不説日本文學的現狀存在顯而易見的缺陷。

    野上彌生子開始寫《迷路》的時候,絕對必要的巨大勇氣是怎樣鼓起來的呢?我想,她對於許許多多的青年受到傷害之後而沉默下去,並且被迫走向法西斯戰爭,許多青年相繼死於戰爭的現狀,強忍着痛苦思考它、注視着它,她終於站在那些青年們母親的立場上,從而激發起巨大勇氣。我想説,母親的力量,女性的力量,典型的表現之一在這裏發揮了強大的作用。

    《迷路》是表現男女青年這些出場人物一個個相繼死去的小説。作者在“後記”中説,她曾經想把這部長篇小説改寫一遍,甚至説:“第一第二兩個出場人物不死就好了,如果是現在,也許讓許多的人獲得新生。”但是我必須説,野上彌生子批判現實的心和時代是緊密相連的,所以她不能不從法西斯興起直到徹底垮台,不得不一直看着那麼多年輕人死去,而且還必須提到,她不得不滿懷着痛恨的心情描寫他們。

    小説《迷路》最高xdx潮是它的結尾部分,主人公菅營野省三在中國戰場上想脱離日軍投奔延安,於是處於中國游擊隊、日軍雙方迎擊與追擊的交叉火網之中。小説是這樣描寫菅野在此火網中奔跑的場面的。

    “別朝我開槍!我是你們的朋友!”

    從兩側打來的子彈,從後面打來的子彈撕裂空氣在頭上呼嘯着交錯飛來飛去。

    田地上就像驟雨打在柏油馬路上濺起的水沫一般,彈起一陣陣的白煙。來到了離村莊有200米左右的地方。早晨的鮮靈靈的陽光映照着各家各户暖洋洋金黃色的草房頂,彷彿從那些草房頂之間鑽出來的幾棵禿枝無葉類似銀杏一類的樹,頹敗的土牆前的農家大車,這一切,完全籠罩在飄浮着小羊一般的白雲的藍色而明淨的天空之下,看起來和佛蘭德派的風景畫一樣。省三清清楚楚地意識到它們的美,而且也意識到在這條命處於千鈞一髮的時刻仍然有如此感覺,連自己都感到奇怪。這是他最後的,準確地説就是感到左下腹部受到來自背後的什麼東西狠狠地一擊的瞬間之前的意識。

    使省三血肉模糊昏死過去倒在田地上的,是今天的敵人,這敵人直到昨天還是他的夥伴。

    從描寫的背面使我意識到,身負重傷的菅野省三得到昨天的敵人今天成了夥伴的中國游擊隊的救助而去了延安,這當然是這個場面的發展吧。不過使我感到,只從文字的敍述來看就會意識到,轉向以來,在沉默中活着,半是死人一般的菅野省三,能豁出一條命,下定決心走向新生的行動,是因為有一個已經死去的女性那不為人們眼睛所見的光輝陪伴着他的緣故。

    這女性名垂水多津枝,是一位有勢力的政治家的女兒,她對於因為轉向而身價大降的菅野省三來説,現在已沒有同他結婚的可能了,但是,他們仍然保持着親如兄妹的關係。比他小几歲的多津枝並沒有因為受過左翼影響而被株連,也就是沒有受到傷害,但是菅野省三卻被當作假轉向者受到嚴厲批判。菅野曾經受到舊藩主後裔現在家主夫人的誘惑,多津枝以警覺的目光望着他説了幾句制止的話。總之,和他的關係親逾骨肉。沒過多久,多津枝和目的在於搞政治聯姻的財閥御曹司自由結婚了。但是這對她來説毫無矛盾,和御曹司的夫婦生活之外,對於他卻有發自內心的親和力。此後多津枝由於對於時局的看法出言不慎,受到特高警察①的責問,和丈夫一起逃往國外時途中遭逢墜機事故。她見到聞訊趕來的省三,將死之際她説了這樣的話:

    ①專門對付左翼思想的高級特務警察——譯註。

    如果到了上海,我想從此以後一定要開創一個新世界,呶,開始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那是什麼樣的生活,雖然我不知道,可是不管什麼樣的都行。反正和從前不一樣就行。我算裝假裝夠了,真夠了。實在是傷透了心,總那麼沒依沒靠的。可是,要真想改變生活,讓他們毫不費事地抓起來扔進監獄,也許是一條更近的道。儘管如此,我還是弄虛作假地去上海,飛機掉下來也罷,摔死也罷,都是當然的。只是我剛要重新生活的時候立刻就死,太傷心了。

    為了追求新生剛剛邁出第一步就倒下去的這位女性形象,對於也是下定決心走向新生的菅野省三——也可以説對於作者和讀者的感動力——來説,成了他內心的胚胎,而且發展壯大而把他本人也包括起來成為一體,因此也就理解他為什麼冒着槍林彈雨狂奔了。還能夠從《迷路》找出一組這樣的男女,也是男的念念不忘死去的女性形象而走向新生,這一組男女和菅野與多津枝形成對照,可以這樣説,作者為了使讀者理解得深刻,預先作了周到的安排。

    這位女性的成長和垂水多津枝完全相反,她是在一個孤島上長大,無父無母,當了護士之後參加了運動,和房屋管理人更是運動活動家的木津正雄結了婚的阿節。木津也是一個轉向者,緊接着就成了一個滿洲無賴①。他寫給妻子阿節的信上居然説:“今天我和扼殺大杉和伊藤野枝的那個人握手了②。”阿節沒有料到別後的丈夫竟然幹出這種事來而十分絕望,她滿懷着遺憾,為了保護秘密行動的重要人物果敢戰鬥,不幸以身殉職。在一場混戰的現場,阿節甘於被特高警察踩在腳下而讓重要人物逃出魔掌的場面,難道不是描寫日本女性的最精采文章之一麼?“……她被打得嘴唇出血,用權威者的口氣對那位重要人物反覆下命令:‘給我走開!’”結果,阿節投身山谷而死。

    ①也稱“滿洲混混兒”,所謂浪人式的日本人去當時的我國東北,專幹巧取豪奪、敲詐勒索、白手撈錢的各類二流子式人物——譯註。

    ②這裏指的是同甘粕正彥握手。1923年9月,日本發生大地震,當時任憲兵大尉的甘粕正彥竟然乘大震災之機,殘殺無政府主義者大杉榮、伊藤野枝等人。日本歷史稱之為“甘粕正彥事件”。後來甘粕成了帝國主義侵略勢力的寵兒,任偽滿映畫協會理事長,實際上卻專幹策劃侵略中國的勾當。日本投降後自殺——譯註。

    菅野省三對暫時回國的木津談阿節死的意義時説:“如果讓我坦率地説對那時的想象,我以為阿節根本沒有在乎她放走的那人是誰。她之所以被打得渾身是血,被特高的馬靴踩在腳下,並不是為了那個男的,而是為了你呀。她想即使自己被殺也得讓你脱身。我相信,她即使身陷絕境遺憾萬千地走向死亡的彌留之際,她腦子裏的形象只有你。”

    被徵入伍而走向中國戰場的省三,出乎想象在這裏和木津重逢。省三的這位舊友向他表示重新回到當初的立場上,貫徹初衷,阿節如果活着,一定承認現在的自己,和自己重新結婚,並勸省三毫不遲疑地去延安。小説寫道:“……木津伸臂抓住省三的手,他那蘇格蘭狗一般細長而略黑的臉上,彷彿蘇格蘭狗保護它的主人時滿懷絕對自信和愛情一般熠熠生輝。他説:‘讓我們彼此都按新章程重建自己!你就堅決地去吧’。”

    任何人都會從小説中一系列的描寫中理解到:木津正雄的新生是死去的阿節的力量導致的,菅野省三的新生則是死去的多津枝促成的。總而言之,菅野省三的“在這條命處於千鈞一髮的時刻仍然有此感覺,連自己都感到奇怪”,看佛蘭德派的畫一般美麗風景的眼睛,也可以説是和他同一化了,是從內心看外部世界的垂水多津枝的眼睛。野上彌生子的確是善於把女性式的原理一般的力量變成構造性地表現的小説,我對於這一點深表敬意。

    我讀到把埃札克·狄奈森的作品很好地翻譯出來介紹給我國讀者的女性的文章,她指出,野上彌生子和狄奈森是同年出生的,我感到親切的是,有人和我一樣注意到這件事。狄奈森除了有名的《非洲的日日》之外,還有把描寫當地人們廣為談論的人物和插話的幾個短篇重新結成集子《草上的影子》,我很喜歡讀它的英譯本,而且把下面的一節同野上彌生子聯繫起來思考過。(VintageBooks版)

    巴克利·柯爾和我,用我們夥伴的話來説,把社會地位與品格高尚明確區分開來,把凡是我們知道的,不論是人還是動物,一概按此原理區分。我們把家畜定為有社會地位的,把野生動物定為品格高尚的。我以為,前者的存在和特權,由它們和共同社會之間的關係決定,後者卻是和神直接接觸之中定下來的。

    對於野上彌生子這位掛着許許多多榮譽頭銜的人,我認為與其把她定為respectability(有社會地位)的人,毋寧定為decency(品格高尚)的人。她把女性之所以為女性的巨大力量綜合在一起,而且使人感到看得見摸得着那麼具體,於是引起人們思考她,學習她,從而得到鼓勵。她彷彿是顯現神靈的一種靈物,走過了日本現代化的一百年,以至今日,而且仍在繼續寫她的大作《森林》,我們無不以有這樣的野上彌生子而自豪,而感謝上蒼。

    我是通過布萊克①研究家的卡斯琳·雷茵,才思考女性之所以為女性的力量所具有的智慧與靈性,以及它的豐富程度與深度。在英國文壇上久負盛名美貌的女詩人雷茵,以她的自傳而獨具魅力。不過我倒覺得1908年出生,在劍橋以及其他等處受過教育的雷茵,1949年得到研究員職位之後,才從布萊克的研究中蒙受恩惠。大戰結束,太平洋的北岸,野上彌生子重新開始了自由的創作活動,大西洋的彼岸,雷茵開始了對布萊克的認真研究。布萊克的詩的世界有一股勉勵人們在蕭條的時代結束之後走向“新時代”的力量。諾思羅普·弗萊的帶挑戰性的布萊克研究,也是戰後開始動筆寫起來的。

    ①布萊克(Blake,william,1757—1827),英國詩人、畫家。浪漫派的先驅,具有樸素的感情、革命的社會批判、幻想的神秘主義。詩集有《無垢之歌》、《天堂與地獄的結婚》。為但丁的《神曲》所作的插圖也頗有名——譯註。

    卡斯琳·雷茵的布萊克研究,在於發掘布萊克神話世界中和歐洲的秘教思想的傳統有着淵源很粗很深的根。從事布萊克研究的當然不止她一個人,但是,雷茵把布萊克的作品和各種各樣的筆記,以及在他的作品空白處寫下許多話的著名文學家、哲學家的記述,從希臘的古典文獻到18、19世紀的書全讀了,而且把布萊克所受影響的脈絡作了梳理。她把稱之為預言詩的布萊克長詩中展現的神話世界並不和古典的教養、傳統並加以結合的那恣意敍述,視為他個人的傾向,認為一直處於主導地位。特別是艾略特更具有代表地位,本來他年輕時曾否定葉芝,後來以前面引用的充滿敬意的語言讚揚葉芝的一生,所以晚年對布萊克的看法也許有所轉變。……雷茵發現,布萊克因為翻譯同時代的普拉尼斯特、託瑪斯·梯拉的作品,所以讀了柏拉圖①和普魯泰納斯②的書,而且對瑟典伯格和雅可布·伯麥也很崇敬,從而找到布萊克創造神話世界基礎的經緯,並且足以佐證。特別是對以後發現的布萊克的蛋黃調和顏料的畫《時間與空間之海》的新精神象徵主義的解釋,不愧是雷茵之作,極具綜合性的豐富與深廣。本來,永遠世界裏的不死之生命,被加進本應死於柏拉圖式洞穴的肉體之中,錯誤的理性降在極其專橫的地上。這樣的人類,靠耶穌的“原罪”怎麼能得救?對於只是想有力的耶穌,人類一切都彷彿成了一個整體而被吸收在《最後的審判》。雷茵是把這樣大道理的布萊克神話世界同歐洲的傳統結合起來解釋的。必須附帶提到,我自己的短篇系列作《新人啊,醒悟吧》從雷茵對布萊克的理解直接受了很多影響。(“BlakeandTradition”BollingenSeries)

    ①柏拉圖(Platon,公元前427—347),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弟子。持靈肉二元論,認為靈魂不滅。著有《國家》、《法律》等等三十部之《對話錄》——譯註。

    ②蒲魯泰納斯(Plotin,公元204—270),出生於埃及的羅馬哲學家,新柏拉圖學派的鼻祖——譯註。

    卡斯琳·雷茵立足於對布萊克神話世界的洞察而強調的,是布萊克對於今天的意義。據我的理解,那無非是布萊克乃“新時代”的預言者。本來,“新時代”一詞,本來在布萊克的預言詩《彌爾頓》的序文上業已出現過。我在自己的小説裏以譯文的形式引用了一節:

    Rouseup,o,YoungMenoftheNewAge!setyourforeheadsagainsttheignorant

    Hirelings!醒悟吧,啊,新時代的青年們!對於無知的僱傭兵們,你們要待之如兄弟!因為我們的兵營、法庭、乃至大學,都有僱傭兵。如有可能,他們才是永遠壓制智慧之戰,使肉體之戰長存的人們。

    所謂Corporealwar、肉體之戰,即新理性者式的布萊克的基本思想,也就是以必死者之精神保全肉體,以人之靈魂墜於現世之標準從事戰鬥。號召“新時代”的青年們脱離該標準而戰勝MentalWar。面對如此未來的布萊克是如何構想他的“新時代”的?

    雷茵曾經把圍繞這一課題,並且經過諸多考察的論文編在一起成集,題為《布萊克與“新時代”》,不妨從這集子中引用幾句。“十九世紀告終和我們這個世紀的前半部,並非未來的物質主義者的世界秩序某一最終勝利的時代,而是可以看作構築這個世界基礎的假説將要開始被推翻的時代。”這種假説的轉換,才顯現出“新時代”,雷茵就是這樣讓布萊克承擔起現代意義的。(GeorgeAllen&Unwin)

    上面的句子是從序文中引用的,序文把布萊克的先行者哲學家伯克利①的“新時代”觀和布萊克的“新時代”觀作了對比論述,在總結性的論文結尾部分,雷茵是這麼寫的:

    布萊克不僅認為物質主義哲學是錯的(和伯克利所想的一樣),而且認為它是西歐文明的,以及特別是英國的最大不幸和精神疾病的根源。但是他在他的預言詩裏——瑟丁伯格的或者葉芝的預言詩也莫不如此——難道就沒有根據從伯克利到布萊克共有的傳統教導“惟獨精神的東西才是現實的”這一觀點顯示“新時代”麼?雖然存在物質主義露骨的稱霸,但是在這個世紀裏,“心的事實”的支持者們不僅希求新的“水瓶座②的時代”啓示錄式的民眾運動,而且使人感到,更加意味深長的思想大多成為主題。”

    ①伯克利(GeorgeBerkeley,1685—1753),英國哲學家,愛爾蘭出身的聖職者。他認為“存在即感知”,外界的秩序和規律性的原因只能依賴於神。倡導主觀的觀念論,主要著作為《人的知識的原理》——譯註。

    ②水瓶座,也稱水雍座,乃黃道上的第十二星座,在鷲座以東。古代羅馬規定,太陽通過此星座時(二月下旬)相當於雨季——譯註。

    這就是説,所謂,“新時代”,也就是構想為從物質主義的世界觀的錯誤解放人的時代,雷茵的想法就是如此。布萊克事實上在預言詩裏反覆發出希望朝這個方向前進的呼聲。雷茵對於同布萊克這一根本思想相結合的今天的嬉皮士“水瓶座時代”運動,投以善意的目光。如果把物質主義世界觀的錯誤可以重新比作雷茵的現代問題意識,那就會導致科學至上主義的錯誤。培根①、洛克②、牛頓對於布萊克來説,是他想象力世界的最大敵對者,代表了科學哲學。布萊克的幻想、靈感,從根本來説,除了打倒科學哲學之外不能解放。對於布萊克這種態度,紮根於歐洲密教傳統並且繼承下去,同時對於現代科學至上主義的世界觀表現的進退維谷堅持批判的眼光,彷彿是20世紀末的布萊克代行者,這就是雷茵的真面目。

    ①培根(RogerBacon,1214——1294),英國哲學家、自然科學家。他主張,學問的目的在於擴大人對自然的支配權。因而打開了尊重實驗觀察的哲學、自然科學的途徑。他還發明瞭放大鏡。主要著作有《大著作》——譯註。

    ②洛克(JohoLocke,1632——1704),英國政治思想家、哲學家。王政復古時期亡命荷蘭,光榮革命後回國,任要職。主要著作有:《人的悟性論》、《市民政府二論》等等。他雖然繼承霍布斯的社會契約論,同時也提倡人民對於侵犯人民生命、自由、財產的政府有抵抗權、革命權。並鼓吹立憲制與三權分立。哲學方面,主張高級觀念也是根據經驗創造悟性,打下了近代認識論的基礎——譯註。

    我們今天確實生活在以科學為基礎的世界秩序之中。同時也感到這個世界某些根本部分即將崩潰。雷茵的主張是:想到這些,對於布萊克徹底的激進思想,我們必須無保留地正面接受下來,這樣的時代正是現在。雷茵把這個主張通過重新提示布萊克從古代承襲而來的全部東西,以響應現代的“水瓶座的時代”的青年們的希求。總之,是用長射程的媒介者的方法來進行的。我想重新聽一聽雷茵的聲音。

    前不久,電視播出特輯節目:松本清張①談空海②與密教的關係,如果把其中所談從新聞專欄的錄音引用於此,就是如下所述:“物質文明已經快要進入死衚衕了。不論什麼,動不動就是科學、化學,或者各種各樣的數字、尖端技術,我們現在被這些技術隨心所欲地耍得暈頭轉向。更有甚者,被核這種尖端技術威脅着。/想從這種恐懼、這種壓迫之下解放出來,我以為除了依靠東方古來以瞑想、思索為主的東方思想之外別無他法。最近興起的密教熱,是不是也可以説是這種世界形勢的一種反映?”

    ①松本清張(1909—),日本小説家,高小畢業後到印刷廠當徒工。勤苦自學,後入朝日新聞社。戰後因《某“小倉日記”傳》獲芥川龍之介文學獎而一舉成名。1955年以後專寫推理小説。代表作有《砂器》、《日本的黑霧》等等。一生創作長短篇作品達百餘部——譯註。

    ②空海(774—835),平安時代(794—1192)初期的僧人,日本佛教真言宗的開山祖。804年到中國長安求學,806年回國,816年創建金剛峯寺。他長於詩文,有三筆之一美稱。著有《三教指歸》、《性靈集》、《文鏡秘府論》、《文筆眼心抄》、《辨顯密二教論》、《篆隸萬象名義》、《十住心論》等等。諡號弘法大師——譯註。

    敍述野上彌生子的寫作生涯的過程中,我曾提到通俗性的問題。她描寫了足以表現同時代多種多樣類型的人,從每一階層的所有側面作綜合的提煉,反映了作者立足於一個文化人多年經驗的同時表現出作者思想,與時間同步地跟蹤着現代社會寫下去。這和以封閉於小小書齋的個人思考與感受性的寫法比較起來,自然把勢所難免的通俗性不夠的危險也接受下來。野上彌生子把通俗性作為方向性的巨大工作仍在繼續推動下去,但是我要説,這倒是使通俗性止於最小限度上了。

    本來,我是懷着滿腔自我反省的氣概説這番話的,像我們後進的,所謂純文學的作家們,除了戰後文學家們的工作之外,沒有能夠以上述方法描寫現代社會的總體。在這種趨勢之中,松本清張的大量工作成果,毫無所懼地把通俗性擴展到極大程度,刻劃了多階層的人物類型,以之再現活生生地現代社會。而且,他以敍述“現代史”的方法處理的社會,因為是指向朝着科學萬能的消費生活的繁榮迅猛前進的結構,所以把松本清張看作對科學主義給予具體批判的人物,是十分妥當的。

    考慮到這些,我覺得前述他的談話是和他的文學有一致性的。現在人類正面臨着以核武器為頂點的科學技術的威脅,這種指責,本來我是有同感的。但是,把空海和密教拉在一起大談特談,就很有必要嘛。松本把科學主義的世界觀僅僅和東方古來以瞑想、思索為主的東方思想放在對立的位置,對於這一點,我以為把科學主義的世界觀同西歐傳統的秘教思想也聯繫起來並使之普遍化,可能更有效。

    聯繫這些並觀察實際,鑑於“密教熱”已經掌握了我國年輕的一代——這隻要看一看國營鐵路公司廣告上一位無懼通俗性的、具有代表性的作家所寫的聯句廣告詞就可以看出,受到廣泛而堅決支持的這位作家鋭敏的信息,把現在的年輕人之間正在興起和即將興起的勢頭全都收攏過去——的情況,我對於關心密教的年輕一代想説幾句話。

    由埃利亞德完成的比較宗教學,不言而喻,只是一種蹩腳的綜合,布萊克理解了希臘以來的密教思想的時候,雷茵屢屢談到印度古代以來的思想。也就是説,通過中國流傳到日本的密教思想,雷茵也是從巨大綜合的視點而考慮傳統的。而且她還一再強調,布萊克站在秘教的傳統立場上向他同時代的、以科學為骨幹的世界秩序之構想挑戰過。這實際上也是布萊克號召青年們加入和他相同的戰鬥行列。在布萊克的一生中,並不是逃進密教的帷幕的腳下把自己緊緊地纏裹起來。而是發出了實際完全與此相反的號召。布萊克的態度倒是應該復甦於現代並且很好地繼承發展,因為,科學主義的世界秩序的危機,已經到了它的終點。以上所説就是雷茵切實的提示。

    這幾年,文學以及與它相鄰諸科學中,宇宙論的思考方法、感知方法確實佔有很大位置。但是同時也表現出,因為是按宇宙論思考,也就回避考慮世界、考慮現實社會,必須説明,這是得了理性的市民權的緣故。認真地理解現實的狀況,而且以自己的責任改造該狀況,併為此而努力,並號召大家共同努力,這樣的態度和時尚流行的理性是無緣的而予以排斥。並且曾經逃避於宇宙論式的瞑想之中。如果不認為這是從現實生活中逃避出去的行為,那麼,我以為年輕一代的“密教熱”是合乎實際的,而且頗具魅力,我懷疑前不久反反覆覆的實際上是矇昧主義的假神秘思想傾向,可能只不過是情緒上的傾斜而已。

    目前核狀況愈來愈加惡化,特別是以外層空間的宇宙作為核對峙的場地,並且像“預警發射系統”那樣,把決定人類命運的關鍵交給電子計算機的作法,肯定只有增加危機,同這種現實抗衡,我們人類如果想好好生活下去,首先必須認真地集思廣益商議如何對待帶來如此現狀、世界秩序基礎的科學主義的態度。這隻有靠和矇昧主義相反的精神,才能做得到。布萊克的走向“新時代”的根本假説的轉換,確如雷茵所説,是我們現在的關係生死的問題。我想對日本新一代藴藏着傳統中深厚而豐富的人類真知的靈魂,重新以布萊克的號召為媒介而發出號召。(“醒悟吧,啊,新時代的青年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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