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輪不像帆船那樣是風的奴隸,它能戰勝風暴的一般性的困難。戰艦是特殊的汽輪,建造戰艦不是為了寬敞和省錢,而是為了增強威力。“凱恩號”掃雷艦甚至能抵抗風力達到三萬馬力的大風:這種能量足以將50萬噸的重物在一分鐘內移動一英尺。“凱恩號”本身的重量為1000噸多一點。它像一個頭發灰白,上了年紀但充滿應急爆發力的最輕量級拳擊運動員。
但是當大自然舉辦像颱風這樣的畸形動物展覽,而颱風的風速已達到或超過每小時150海里時,令人驚奇的事情便發生了。例如,船舵不起作用了。船舵是通過阻擋從它所穿過的水而起作用的。但是如果風是從船尾向前刮,而且颳得很厲害,那麼水就可能開始以船舵同樣的行進速度向前湧,結果就毫無阻力了。這時船會偏蕩或者甚至突然橫轉。另一種情況是海水從一個方向推着船體,風從另一個方向推着船體,而船舵又從第三個方向推着船體,於是這三者的合力便會使船對舵的作用做出極不穩定的反應,分鐘與分鐘之間或秒鐘與秒鐘之間都會發生變化。
從理論上講出現下述情況也是可能的:船長要自己的船朝一個方向轉,而風卻向另一個方向猛烈地推着船,即使所有的輪機開足馬力也無法讓船頭掉轉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就會顛簸搖擺,橫向行駛,這時情況就非常糟了。但是實際上不太可能發生這樣的事。運轉正常,操作技能高超的現代化戰艦能突破任何颱風。
風暴毀滅船隻的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老生常談的鬼怪恐怖。風暴會發出恐怖的聲音,顯出駭人的面孔,嚇破船長的膽,使他在危急時刻無法理智地行事。如果大風能把船橫向地拋出去很遠,它就可能損壞輪機或把它們徹底毀了——那時風暴就獲勝了。因為首先船必須在人的控制下不停地行駛。與過去的木帆船相比,作為漂浮的船體,輪船有一大弱點:鋼鐵不能浮在水面上。在台風中輪機失去作用的驅逐艦肯定會傾覆,或者灌滿水下沉。
情況不妙時,書上説,最好的辦法就是掉轉船頭頂着風浪衝出去,但是即使在這一點上權威們的看法也不是完全一致的。沒有一個權威人士經歷過最厲害的颱風,所以無法做出無懈可擊的結論。另外也沒有一個權威人士渴望得到這樣的經歷。
船間通話被靜電干擾和風浪聲壓抑得聽不清,威利不得不把耳朵貼在喇叭上:“陽光號”的各子艦。停止加油。立即跟上。艦隊新航向180。小艦艇重新定向護航。
“什麼?講的什麼?”站在威利胳膊肘旁邊的奎格問道。
“停止加油,長官,轉向南方。立即跟上。”
“終於衝出去了,嗯?正是時候。”
穿着救生衣顯得又矮又臃腫的馬里克説:“長官,船尾頂着風,我不知道船會怎麼行駛。來自船後側方向的海浪總是要命的——”
“能讓我們衝出這兒的航向就是正確的航向。”奎格説。他仔細地觀察着船外像船桅那麼高的驚濤駭浪,飛濺的水花有如大暴雨傾盆而下。離船數百碼開外的海面上,一座座海水形成的灰色的高山逐漸褪色成一道白色的霧牆。水花開始擊打着船窗,響聲更像冰雹而不是水的敲擊聲。“唉,威利。叫一下佩因特,告訴他守在輪機旁邊,準備快速採取行動。史蒂夫,我將從雷達室進行指揮。你留在這兒。”
船間通話用無線電對講機發出摩擦聲和嗚咽聲。聲音汩汩地傳出來,揚聲器似乎在水裏一樣:“‘陽光號’的各子艦。立即重新定航向。全速前進。”
“所有輪機全速運轉。右標準舵。穩定航向180。”奎格講完後跑出了操舵室。“凱恩號”一頭栽進了冒着泡的波谷。斯蒂爾威爾轉着舵輪,説:“天哪,舵輪感覺鬆了。”
“舵很可能露出水面了。”馬里克説。船頭切入海里後又慢慢地升起來,散落下一條粗實的水流,操舵室在顫抖。
“舵在右標準位置,長官,”斯蒂爾威爾説,“天哪,船在強行快速轉向。艏向010,長官——020——”像迎着風的風箏,這艘掃雷艦傾側過來,劇烈地向右傾側。威利被摔出去撞到了濕淋淋的窗户上,嚇得手腳發抖。“艏向035,長官——040——”
“凱恩號”越來越向右舷傾斜,不停地在海浪上時起時落,風從側面刮來,更像遇難船隻的漂浮殘骸,而不像一艘控制得很好的軍艦。成團的水花向艦艏樓撲過來。威利本能地朝馬里克看去,看見副艦長用雙手懸吊在頭頂上方的一根樑上,背緊貼着艙壁,鎮靜地觀察着艦艏樓,在海面上迅速地改變航向,心裏便如釋重負地輕鬆多了。
“嘿,威利!”艦長那憤怒而尖厲的聲音從通話管傳了出來。“讓你那個該死的無線電技師到上面這兒來,好嗎?在這個該死的雷達上我什麼也看不見。”
威利向通話管裏吼叫道:“明白明白,長官。”並通過廣播系統呼叫那名技師。他開始從“凱恩號”令人昏眩的側向傾斜和傾斜的甲板怪異的起落過程中感到噁心了。
“馬里克先生,”操舵手改變了語氣説,“船已經停止轉向——”
“你的艏向是多少?”
“093。”
“我們側面頂風。風頂着船。船會慢慢轉過來的。”
“仍舊是093,長官。”經過一分鐘劇烈的顛簸後斯蒂爾威爾説道,這次顛簸是大浪慢慢豎直往上升,然後令人噁心地急速向右舷下降。很難説“凱恩號”是在穿過海浪前行呢或者只是被海浪左右搖晃着向前湧。移動的感覺完全來自風浪。然而全部輪機正按20節的速度在運轉。
“將舵轉至右滿舵位置。”馬里克説。
“右滿舵,長官——天哪,長官,這該死的舵輪感覺就像舵輪索斷了似的!只是太鬆了——”看見水兵們驚恐的神色威利的頭髮都豎了起來。他感到自己的臉上顯出了同樣的表情。
“閉上你的臭嘴,斯蒂爾威爾,舵輪索是完好無損的。”馬里克説,“不要像個嬰兒那樣無知。你以前在海上操過舵嗎——”
“真該死,史蒂夫,”傳來了奎格的尖叫聲,“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們為什麼掉不過頭來?”
馬里克向通話管裏吼叫道:“長官,風浪控制了一切。我已經操至右滿舵——”
“那麼,利用輪機。把船掉過頭來。天哪!這兒的每一件事都必須由我來做嗎?那個技師在哪兒?這雷達上除了一片亂草般的干擾之外什麼也沒有——”
馬里克着手操縱輪機。將左舷的標準速度結合右舷慢慢開倒車果然使船頭慢慢地轉向南方。“穩定航向180,長官。”斯蒂爾威爾終於説道,同時轉過身面對馬里克,眼裏閃着輕鬆的光芒。
軍艦上下顛簸左右搖擺着。只要兩側的搖擺是均勻的,再深度的搖擺也不再令人驚恐了。威利漸漸習慣於將三根生鏽的煙筒看作是與大海完全平行的,所以在三根煙筒之間他只看見冒着泡沫的海水。煙筒像巨大的擋風玻璃刮水器那樣來回擺動也就不再是嚇人的事情而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了。使他感到害怕的是隻向一側慢慢地傾斜過去。
奎格用手絹擦着眼睛走了進來,“該死的浪花扎人真疼。噢,你終於把船掉過頭來了,嗯?我想現在好了。”
“我們在正確位置上嗎,長官?”
“嗯,很靠近了,我想。我説不準。技師説海上飛過來的浪花使我們的觀察儀器佈滿了水霧。我想如果我們偏離航線太遠,‘陽光號’會向我們大發雷霆的——”
“長官,我想也許我們應該壓艙,”副艦長説,“我們的重量太輕,長官。燃油只剩百分之三十五了,我們轉向不靈的一個原因就是吃水太淺——”
“行了,別擔心,我們沒有傾覆嘛。”
“壓艙會大大地增加我們的靈活性,長官——”
“不錯,而且大量的海水會攙雜進油艙裏,結果是再加油的時候每次都少吸入15分鐘的油。‘陽光號’有我們的油料報表。如果它認為有危險了,它會發出壓艙命令的。”
“我還認為我們應該使深水炸彈處於保險狀態,長官。”
“怎麼回事,史蒂夫,一點惡劣的天氣你就驚慌失措了?”
“我沒有驚慌失措,長官——”
“你是知道的,我們還是反潛艦。如果過5分鐘我們發現了一艘潛艇,處於保險狀態的深水炸彈究竟有什麼好處?”
馬里克向模糊的窗口外面翻騰的巨浪看了一眼,“長官,我們發現不了潛艇的出沒路徑,在這樣——”
“我們怎麼知道?”
“長官,我們中隊的‘迪奇號’在阿留申羣島遇上了風暴,結果被自己脱落下來的深水炸彈炸沉了。把船艉炸掉了。斯基珀上了最高法庭——”
“見鬼,如果你一定要讓深水炸彈處於保險狀態,你自己幹吧。我不管。只是一定要做到如果我們發現了潛艇一定有人站在旁邊投放它們——”
“馬里克先生,”斯蒂爾威爾響亮地説,“深水炸彈已經上保險了,長官。”
“上好保險了?”奎格大聲叫嚷道,“誰這麼講的?”
“我——我自己上的,長官。”水兵的聲音有些顫抖。他兩腿分開地站着,緊握着舵輪,兩眼看着陀螺羅盤。
“誰叫你這麼幹的?”
“長官,我是從基弗先生那裏得到現行命令的。軍艦有危險時我就給它們裝上保險——”
“誰説軍艦有危險了,嗯?”奎格抓着窗口的把手,身體來回搖擺着,怒目注視着操舵手的後背。
“呃,長官,大約7點鐘那次大幅搖擺,我——我給它們上了。整個扇形尾都受到浪潮的衝打。必須裝根保險索——”
“真見鬼,馬里克先生,為什麼不向我報告這些事情?我就在這兒,帶着很多不能投放的深水炸彈四處航行——”
斯蒂爾威爾説:“長官,我對基弗先生講了——”
“我跟你説話的時候你再搶着説,你這個該死的笨蛋,十足的笨蛋!”奎格尖叫着。“基思先生,把這傢伙寫入傲慢無禮、翫忽職守的案情報告中!他對基弗先生講!我要聽從基弗先生嗎!史蒂夫,我要你找一個操舵手,從現在起我不想見到這個愚蠢的白痴的醜惡的嘴臉——”
“艦長,請原諒,”副艦長急忙説,“其他的操舵手昨天晚上幹得筋疲力盡的現在還沒緩過來呢。斯蒂爾威爾是我們最好的士兵,我們需要他——”
“你不要這樣頂嘴好嗎?”艦長尖聲喊叫道,“老天爺,這艘艦上就沒有一個聽從我的命令的軍官嗎?剛才我説我要——”
恩格斯特蘭德踉蹌走進搖擺着的操舵室,一把抓住威利以免摔倒。他的粗布工作服往下流着水。“很抱歉,基思先生。艦長,氣壓計——”
“氣壓計怎麼啦?”
“28.94,長官——28——”
“究竟是誰在觀察氣壓計?為什麼我半個小時還沒聽到報告?”
奎格跑到外面的船側過道上,兩手交替抓住窗口、輪機室的傳令鍾、門框以穩住身子。
“馬里克先生,”操舵手聲音沙啞地説,“我無法將船保持在180艏向上。船偏向左舷了——”
“多轉舵——”
“我已經轉到右滿舵了,長官,艏向172,長官——偏轉很快——”
“為什麼轉到右滿舵?”奎格從門口東倒西歪地走了進來,怒吼道,“誰在這兒發操舵令?艦橋上所有的人都發瘋了嗎?”
“長官,船在向左舷偏蕩,”馬里克説,“操舵手無法將它保持在180上——”
“現在是160,長官。”斯蒂爾威爾説,驚恐地看了馬里克一眼。這是可怕的風標效應,“凱恩號”失去了控制。舵擋不住水了,船隨風浪側向滑行。航向從南轉向東。
奎格抓住操舵手穩住身子後目不轉睛地看着羅盤。他跳到傳令鍾旁邊用一個把手發出了“最大航速”的信號,用另一個把手發出了“停止”的信號。輪機室的指示器立刻做出了反應。隨着輪機的單邊作用力甲板開始震動。“這樣就會把船掉過頭來。”艦長説。“現在你的航向是多少?”
“仍然在下降,長官,152——148——”
奎格喃喃地説:“需要幾秒鐘才能穩住——”
“凱恩號”又一次令人嘔吐地向右舷傾斜,然後懸在那兒。從左側湧來的浪頭猛烈地撲向船身,這艘艦彷彿是一根漂浮的原木。但穩不住身。它擺動至水平的一半時,又更加厲害地向右舷傾斜過去。威利的臉撞在了窗户上,他看見海水離他眼睛只有幾英寸。甚至能數清泡沫中的氣泡。斯蒂爾威爾吊在舵輪上,兩隻腳從威利的身子下滑出來,結結巴巴地説:“在下降,長官——艏向125——”
“艦長,我們在突然橫轉,”馬里克説,話音裏第一次缺乏堅定性。“讓右舷的輪機開倒車試一試,長官。”艦長似乎沒聽見,“長官,長官,右舷輪機開倒車。”
奎格用雙膝和雙臂緊緊地抱住傳令鍾,膽戰心驚地看了馬里克一眼,他的臉色有些發綠,順從地將傳令鐘的把手往回滑動。這艘縱橫顛簸搖擺的軍艦嚇人地震動起來。它仍然隨風橫向漂去,在大樓一樣高的長浪上一起一落。“你的航向是多少?”艦長的聲音模糊又沙啞。
“穩定在117,長官——”
“看來船會穩住了,史蒂夫?”威利小聲地説。
“我希望是這樣。”
“啊,聖母,保佑這艘艦掉過頭來吧!”一個奇怪的聲音嗚咽着在祈求。那聲調使威利不寒而慄。額爾班,個子矮小的信號兵,已雙膝跪下,緊緊地抱着羅經櫃,閉着眼,頭向後仰着。
“住口,額爾班,”馬里克厲聲説道,“快站起來——”
“長官,艏向120!向右轉了,長官!”斯蒂爾威爾喊道。
“好,”馬里克説,“將舵松至標準位。”
斯蒂爾威爾沒瞧艦長一眼就奉命而行了。威利注意到了這一漠視的舉動,為之擔心受怕。他還注意到奎格僵直地靠在傳令鍾後邊,似乎什麼也未覺察到。
“舵已松至標準位,長官——艏向124,長官——”“凱恩號”緩慢地直立起來,在又一次向右舷深幅傾斜之前向左舷稍稍搖擺了一下。
“我們沒事了。”馬里克説。額爾班站了起來,羞怯地向四周看了看。
“艏向128——129——130——”
“威利,”副艦長説,“去雷達室看一眼。看看你是否能説清楚我們到底在隊形中的什麼位置。”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蹣跚着出來,從艦長身邊走過,來到開闊的側舷處。暴風立即猛力地將他撞在艦橋室上,飛濺的水花像濕漉漉的小石頭打在他身上。他既驚駭又異樣高興地發現前15分鐘暴風實際上比以前颳得更猛烈,要是他站在空曠的地方,早被刮到大海里去了。他放聲大笑,這笑在暴風的低沉粗嘎的“呼嗚嗚伊伊伊伊”聲中顯得極其微弱。他一步步地緩慢地走到雷達室門前,擰開了螺旋把手,試圖把門拉開,但風卻把門頂得死死的。他用指關節用力敲着濕淋淋的鐵門,用腳踢門,尖聲叫着:“開門!開門!我是值日軍官!”門開了一條縫,縫張大了。他迅速衝了進去,撞倒了數名用勁推着門的雷達兵中的一名。門像裝了彈簧似的砰地一聲關上了。
“真倒黴!”威利大聲叫道。
在這小小的空間裏大約擠着20名水兵,個個都穿着配有防水手電的救生衣,脖子上都掛着來回晃動的口哨,都嚇得臉色蒼白,目瞪口呆。“我們的情況怎麼樣,基思先生?”擠在後排的“肉丸子”問道。
“情況很好——”
“我們必須棄船嗎,長官?”一個臉很髒的炮手問道。
威利突然發現人羣旁邊的雷達室顯得十分奇怪。室內燈光明亮,但誰也不注意雷達的昏暗的綠色斜屏面。他説了一串罵人的下流話,這些話一出口便使他很吃驚。水兵們也嚇得從他面前微微向後退縮。“誰開的這裏邊的燈?誰在觀察?”
“長官,除了大海的反射信號之外,顯示器上什麼也沒有。”一個雷達兵嘀咕着説。
威利又罵了幾句,然後説:“關上燈。把你們的臉都對着這些顯示器,呆在那兒不動。”
“是,基思先生,”一個雷達兵以友好尊敬的語氣説,“可是這沒有用。”在黑暗中威利馬上明白過來,這個水兵是對的。所有的顯示器上都沒有其他艦艇反射點的痕跡,除了模糊的綠色小點和條紋之外什麼也沒有。“長官,你瞧,”技師耐心地解釋説,“在大部分時間裏我們的桅杆頂並不比波浪高,而且無論從什麼角度看,所有的飛濺的浪花,就像是實實在在的堅實的物體,長官。這些顯示器受到干擾了——”
“儘管如此,”威利説,“還是要持續地對雷達進行觀察。你們要繼續努力直到確實發現目標為止。凡不屬這兒的人——嗯——嗯——都留在這兒吧,不要説説笑笑的,這樣觀察人員能執行任務——”
“長官,我們真的沒事了嗎?”
“我們必須棄船嗎?”
“我原準備最後一次傾斜時就跳——”
“這艘艦能闖出去嗎,基思先生?”
“我們沒事了,”威利高聲叫道,“我們沒事了。不要倉皇失措。幾個小時以後我們就回去剷掉油漆——”
“如果她能逃過這一劫,我會給這隻生鏽的老母狗鏟漆鏟到世界末日。”一個聲音説,跟着大家都小聲地笑起來。
“即使因此而被送交軍事法庭,我也要留在這兒——”
“我也一樣——”
“真該死,艦橋背風面有40個人——”
“基思先生,”又是“肉丸子”粗俗的帶鼻音的方言——“説實在的,老頭子知道他在搞什麼名堂嗎?這就是我們都想知道的。”
“老頭子幹得好極了。你們這些孬種,給我住嘴。放心好了。來兩個人幫我把門推開。”
風和浪花通過推開的門縫直往裏灌。威利頂着風闖出來之後門就咣噹一聲關上了。風推着他往前走進了駕駛室。在這剛過去的一瞬間他像是被很多桶水澆過似的全身都濕透了。“雷達受到了干擾,史蒂夫,要到浪花小點時才能看見東西——”
“很好。”
儘管暴風雨不停地嗚咽和嘩啦啦地猛衝直闖,威利還是在駕駛室裏得到了安靜的感受。奎格和剛才一樣抱着傳令鍾。斯蒂爾威爾懸在舵輪上搖擺。額爾班擠在羅經櫃和前窗之間,緊緊地抓着舵工航海日誌,好像它就是《聖經》。通常駕駛室裏還有其他一些水兵——電話兵、信號兵——可是現在他們都避開駕駛室,似乎它成了癌症病人的病房。馬里克站着,兩手死死地拽住艦長的椅子。威利踉蹌地走到右舷側,向外面的側舷看了一眼。一羣水兵和軍官擠靠在艦橋室外牆上,互相拉拽着,衣服在風中拍動着。威利看見了基弗、佐根森和離他最近的哈丁。
“威利,我們沒事了吧?”哈丁問。
這位值日軍官點點頭,退回了駕駛室,他因為不像大家一樣都有防水手電和口哨而生氣。“輪着我值班真走運。”他心裏想。他仍然不相信這艘艦會真的出事,只是為自己沒有這些東西而憤憤不平。他自己的防水裝置在下面的書桌裏。他想派水手長去把它取來,可是又不好意思下這樣的命令。
“凱恩號”在艏向180時緊張不安地來回搖擺了二三分鐘。然後在一個海湧、一個大浪頭和一股強風的共同衝擊下它幾乎豎直地向左舷傾斜過來。威利打了個趔趄,靠着斯蒂爾威爾站住了,隨後緊緊地抓住舵輪的輻條。
“艦長,”馬里克説,“我仍舊認為如果我們要頂風行駛我們應該壓艙——至少壓艦艉的油艙。”
威利瞟了奎格一眼。艦長眉頭皺了起來,好似在看一盞明亮的燈。他連聽見此話的表示也沒做一個。“長官,我請求允許為艦艉油艙壓艙。”副艦長説。
奎格的嘴唇動了動,“不準。”他平靜地低聲説。
斯蒂爾威爾急劇地轉着舵輪,使舵輪的輻條從威利的雙手中脱離出來。這位值日軍官抓住了頭頂上方的橫樑。
“現在向右舷偏轉。艏向189——190——191。”
馬里克説:“艦長,左滿舵?”
“行。”奎格小聲説道。
“左滿舵,長官,”斯蒂爾威爾回應道。“艏向200——”
當這艘掃雷艦急劇地向左舷傾斜,開始在一個個的海湧上令人噁心地側滑,原先從相反的方向吹向它的風現在又向另一個方向吹時,副艦長怒視艦長有數秒鐘之久。“艦長,我們必須再次利用輪機,船不對舵做出反應呀——長官,掉轉航向頂風行駛怎麼樣?這種船尾風會使船持續橫轉的——”
奎格推動傳令鐘的手柄。“艦隊航線是180。”他説。
“長官,為了這艘艦的安全我們必須機動——”
“‘陽光號’瞭解天氣情況。我們尚未接到可以隨意機動的命令——”奎格直視前方,在駕駛室搖擺不停的過程中始終緊緊地抓住傳令鍾。
“艏向225——急速在偏轉,長官——”
一個難以置信的灰色巨浪赫然聳現在左舷側,高過了艦橋。大浪嘩啦啦一聲巨響猛摔下來。海水從敞開的側面噴湧進了駕駛室,水的深度到了威利的膝蓋。海水的感覺像血一樣又温暖又黏糊。“長官,該死的艦橋上進水啦!”馬里克尖聲地説。“我們必須掉過來頂着風!”
“艏向245,長官。”斯蒂爾威爾的聲音在哭泣,“她根本不對輪機做出反應,長官!”
“凱恩號”幾乎從左舷完全傾斜過去。除了斯蒂爾威爾之外駕駛室裏所有的人都從被水淹着的甲板上滑了過去,撞在窗户上堆成一團。大海就在他們鼻子底下,向上衝擊着玻璃。“馬里克先生,陀螺儀上的燈滅了!”斯蒂爾威爾尖叫道,拼命地抓住舵輪,風在威利的耳畔咆哮呼嘯。他面朝下趴在甲板上,在鹹水裏翻來滾去,抓不住牢靠的東西。
“天哪,天哪,耶穌基督,救救我們吧!”額爾班的聲音尖叫着。
“反轉舵,斯蒂爾威爾!右滿舵!右滿舵!”副艦長用沙啞的聲音喊叫道。
“是,右滿舵,長官!”
馬里克爬過甲板,撲到了通向輪機室的傳令鐘上,從奎格痙攣的手中奪過了手柄,把調節點往回倒。“請原諒,艦長——”一陣可怕的咳嗽似的隆隆聲從煙筒傳來。“你的航向是多少?”馬里克厲聲喊叫道。
“275,長官!”
“保持右滿舵!”
“明白明白,長官!”
這艘老掃雷艦從水面上向上擺動了一點。
威利·基思不瞭解副艦長在幹什麼,儘管這種機動行為是很簡單的。暴風在將軍艦從南向西偏轉。奎格剛才是要拼命向南轉回去。現在馬里克的做法正好相反:利用向右扭動的衝力,並用輪機和舵的所有能量助一臂之力,竭力使船頭完全轉向北方迎着風浪。要是在更平靜的時刻威利本來會很容易理解這一行為的邏輯原理的,但是眼下他已經迷失了方向。他坐在甲板上,笨拙地緊緊抓住電話機盒,任憑海水在他胯部四周拍打流動,望着副艦長像望着巫師或上帝的天使希望他們能施展魔法救他。他已經對這艘艦失去信心。他深信不疑地意識到他正坐在狂風怒吼、險象環生的海洋中的一塊鐵皮上。他一心一意想着的就是得到拯救。颱風啦、“凱恩號”啦、奎格啦、大海啦、海軍啦、職責啦、上尉級別啦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他像一隻全身濕透了的趴在沉船殘骸上喵喵叫的貓。
“還在繼續掉頭嗎?你的航向是多少?不停地報告你的航向!”馬里克怒吼道。
“掉頭很快,長官!”舵手好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尖聲叫道。“艏向310,艏向315,艏向320——”
“松舵至標準位!”
“松舵嗎,長官?”
“對,鬆開它,鬆開它!”
“舵——舵已經鬆了,長官——”
“很好。”
鬆開,鬆開,鬆開——這個詞深深地刺進了威利麻木而又糊塗的頭腦。他掙扎着站了起來,向四周看了看。“凱恩號”正豎着船身行駛。它擺向一側,另一側,又回來。船窗外面,只看見白色的浪花了。海面已經看不見了。艦艏樓也看不見了。“你沒事吧,威利?我剛才以為你撞昏過去了。”馬里克緊緊抱住艦長的椅子,斜着看了他一眼。
“我沒事。現在——現在情況怎麼樣,史蒂夫?”
“嗯,就這麼回事。我們闖出來半小時了,我們沒事了——你的航向是多少?”他向斯蒂爾威爾呼叫。
“325,長官——現在轉向慢多了——”
“嗯,那當然,頂着風——船就會轉過來——我們要一直轉到000——”
“明白明白,長官——”
“我們不能那麼轉向。”奎格説。
威利完全忘了艦長在場。馬里克原先是把奎格作為父親、領袖和救世主灌輸到他腦海中的。現在他看見這個小個子的臉色蒼白的人用雙臂和雙腿盤繞着傳令鍾台站在那裏,感到奎格成了陌生人。艦長好像剛睡醒似的眨着眼搖着頭説:“向左轉到180。”
“長官,我們不能讓船艉頂風行駛而又要挽救這艘艦。”副艦長説。
“操舵手,左轉到180。”
“保持不變,斯蒂爾威爾。”馬里克説。
“馬里克先生,艦隊的航向是180。”艦長的聲音很微弱,幾乎是竊竊私語。他茫然地看着前方。
“艦長,我們已經和艦隊失去聯繫——雷達受到了干擾——”
“嗯,那麼,我們會找到他們的——我不會因為一點惡劣天氣而違抗命令——”
馬里克説:“長官,我們怎麼知道現在的命令是什麼?導航艦的天線可能倒了——我們的天線可能——呼叫‘陽光號’,告訴它我們遇到了麻煩——”
船頭衝破海浪前後顛簸着,“凱恩號”又成為一艘前行的艦艇了。威利感到了輪機的正常震動以及船身上下顛簸時從甲板傳到他腳上的那種適於航行的節奏。駕駛室外只有帶白色的黑壓壓的水花以及在顫抖的滑奏聲部中時高時低的淒厲的風聲。
“我們沒有遇到麻煩,”奎格説,“左轉到180。”
“穩定在現在的航向!”馬里克同時説道。操舵手看看這位軍官又看看那位軍官,嚇得瞪大了雙眼。
“照我説的做!”副艦長大喝一聲。他轉過身對着值日軍官,“威利,記錄下時間。”他大步走到艦長身後,敬了個禮。“艦長,我很抱歉,長官,你是病人。根據《海軍條例》第184條,我暫時接替你艦上的職務。”
“我不明白你説的話,”奎格説,“左舵180,操舵手。”
“基思先生,你是這兒的艦上總值日軍官,我到底該怎麼做?”斯蒂爾威爾喊道。
威利正看着鍾。當時是9點45分。一想到他值日還不到兩小時,他不知道如何開口。發生在馬里克和奎格之間的這件事情的重大意義慢慢地進入了他的頭腦。他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這就像他自己已經死亡一樣不可思議。
“不要理會基思先生,”奎格對斯蒂爾威爾説,聲音裏稍帶一點發脾氣的意味,在當時的情況下顯得極不合適。這是一種他在甲板上抱怨口香糖的包裝紙不好時可能使用的語氣。“我叫你打左舵。這是命令。現在左舵,快——”
“奎格指揮官,你不能在這個艦橋再下命令了,”馬里克説,“我已經接替你了,長官。你已列入病號名單。我承擔責任。我知道我將被送交軍事法庭。我指揮駕駛——”
“你被捕了,馬里克。回到你下面的房間去,”奎格説,“左舵180,我説!”
“天哪,基思先生!”操舵手喊道,兩眼瞧着威利。額爾班早已龜縮到駕駛室最遠的角落裏。他張着嘴,瞪着眼睛看了看副艦長又看了看威利。威利看了一眼緊靠在傳令鐘上的奎格,又看了馬里克一眼。他突然感到像喝醉了似的一陣高興。
“穩定在000,斯蒂爾威爾,”他説,“馬里克先生負責。奎格艦長病了。”
“叫你的接班人來,基思先生,”艦長同時説道。真有些生氣的樣子。“你也被捕了。”
“你沒有權力逮捕我,奎格先生。”威利説。
這樣令人驚訝地改變稱呼使斯蒂爾威爾的臉上出現了驚喜的神情。他輕蔑地向奎格咧嘴笑了,“是,穩定在000,馬里克先生。”他説,同時把背轉向軍官們。
奎格突然鬆開了抓着傳令鐘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起伏不停的駕駛室的右舷側。“基弗先生!哈丁先生!外面沒有其他軍官了嗎?”他向側舷呼叫道。
“威利,打電話給佩因特叫他立即給所有的空油艙壓艙。”馬里克説。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抓起電話,接通了鍋爐間。“喂,佩因特嗎?聽着,我們要壓艙。立即給所有的空油艙注水——你這該死的是對的——是時候了——”
“基思先生,我沒有下命令壓艙,”奎格説,“你立即收回給鍋爐間的命令——”
馬里克走到廣播系統面前。“注意,全體軍官,到艦橋報到。全體軍官,到艦橋報到。”他又對旁邊的威利説:“給佩因特打電話,告訴他這句話不適用於他。”
“明白明白,長官。”威利從托架上取下電話。
“我已經講了,我再講一遍,”奎格抱怨地叫道,“你們兩個都被捕了!離開艦橋,立刻。你們的行為是可恥的!”
奎格的抗議使威利感到更高興更有力量。在這個昏暗的、歪歪斜斜的、潮濕的駕駛室裏,在上午10時左右昏暗的曙色中,聽着窗前淒涼尖厲的風聲,他似乎度過了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他不再有絲毫的恐懼。
馬里克説:“威利,你能在不被刮下海的同時去看一眼氣壓計嗎?”
“當然能,史蒂夫。”他小心地抓着艦橋的各種裝置走到外面的左舷一側,當他往上爬到海圖室門口時,門開了,哈丁、基弗和佐根森出現在他面前,三人的手都十指交錯地互相緊緊握着。“情況怎麼樣,威利?發生了什麼事?”基弗叫嚷道。
“史蒂夫接替了艦長!”
“什麼?”
“史蒂夫接替了艦長!他指揮駕駛!他已經將艦長列入病號名單!”軍官們面面相覷,然後向駕駛室衝去。威利側着身子徐徐移動到後艙壁前,仔細地看了看模模糊糊的氣壓計。他趴在甲板上用兩手和兩膝爬回了駕駛室。“史蒂夫,氣壓上升了,”他爬到門口跳着站了起來,大聲地説,“氣壓上升了!28.99,幾乎29.00了!”
“好,也許過一會兒我們就闖過最大的難關了,”馬里克站在舵輪旁邊,面朝着船艉。除佩因特之外所有的軍官都集合在一起,背靠艙壁站着,身上滴着水。奎格又緊緊抓着傳令鍾,怒視着副艦長。“好了,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先生們,”馬里克説,他的聲音調門很高,蓋過風的咆哮聲和浪花打在窗口上的噼啪聲。“責任完全由我個人承擔。奎格艦長將繼續受到最高禮遇,但是我將發佈所有指揮命令——”
“不要自欺欺人地説完全由你負責,”奎格繃着臉插話説,“年輕的基思先生從一開始就支持你的譁變行為,他將和你一樣付出代價。而你們這些軍官們——”他轉過身,用指頭指着他們——“如果你們知道什麼對你們有好處,那就勸馬里克和基思自己逮捕自己,並且趁現在尚為時未晚把指揮權交還給我。我也許可以根據現在的情況對已經發生的一切不予追究,但是——”
“那是不可能的事,艦長,”馬里克説,“你生病了,長官——”
“我才不像你們病得那麼厲害呢,”奎格像以前那樣激怒地叫喊道,“你們都將因合謀譁變而被絞死!我可是説正經的——”
“除了我誰也不會被絞死,”馬里克對軍官們説,“這是我根據184條採取的行動,沒跟任何人商量過,如果我濫用了184條款,我將因此被處以絞刑。在此期間你們都聽我的命令。你們別無選擇。我已接過了指揮權,我自己承擔壓艙的責任,這艘艦已按我命令的航向行駛——”
“馬里克先生!”斯蒂爾威爾大叫道,“前面聳起什麼東西,一條船什麼的,和我們並排靠得很近,長官!”
馬里克快速轉過身,眯着眼睛向窗外看,隨即一把抓住傳令鍾手柄,粗暴地將奎格推到一邊。艦長打了個趔趄,抓住了窗户把手。“右滿舵!”副艦長吼叫道,同時命令兩台輪機全速倒車。
能見度提高了,可以透過飛舞的浪花看見船頭50碼開外的海面。略微偏向左舷一邊有一暗紅色的巨形物漂浮在黑黝黝的長浪上。
“凱恩號”急忙改變方向,剛轉過一點就被大風推向了一邊。那巨形物漂近了。它十分龐大,又長又窄,比“凱恩號”還長,呈亮紅色。浪頭打在它上面變成飛濺的泡沫像暴雨般落下。
“天吶,”基弗説,“那是船底。”
大家都敬畏地凝視着這可怕的景象,它沿着左舷側慢慢地向後移動,長得無盡頭,呈紅顏色,在浪花下輕輕地搖動。“驅逐艦。”哈丁説話的聲音窒息了。
“凱恩號”隔着較大距離從它旁邊駛過。部分殘骸已消失在朦朧的黑暗中。“我們繞圈行駛。”馬里克説,“全部輪機全速向前,威利。”
“明白明白,長官。”這位艦上總值日軍官通過傳令鐘下達了命令。他感到胃裏一陣極度的噁心。
馬里克走到有線廣播匣子前,按下了控制桿。“注意,頂層甲板上的所有人員密切注意倖存者。我們將圍着傾覆的軍艦繞行兩次。看見有人就向艦橋報告。不要太興奮。不要被大風颳到海里去,我們現在的麻煩就夠多的了。”
緊緊地靠在前面一個角落的兩個窗口邊上的奎格説:“如果你那麼關心我們這艘艦的安全,你怎麼能瞎繞圈去搜尋倖存者呢?”
“長官,我們不能從旁邊駛過去而不管——”副艦長回答道。
“哦,不要誤解我的意思。我認為我們應該搜尋倖存者,實際上我命令你這麼做。我只不過是指出你前後不一致——”
“左標準舵。”馬里克説。
“我還要指出,”奎格説,“20分鐘之前你非法接替了我,我命令你除去那名操舵手,你違抗我。他是艦上最壞的麻煩製造者。他聽命於你而不聽命於我時,他就成了這次譁變的一員,他將被絞死,如果——”
一個咆哮的浪頭打在“凱恩號”的艦橋上,使艦身劇烈地向左舷傾斜,奎格摔得趴在地上。其他軍官互相拉拽着搖搖欲墜地滑來滑去。由於暴風從側面猛烈襲擊,這艘掃雷艦又一次在浪濤洶湧的海面上掙扎着。馬里克走到傳令鍾台去控制輪機,經常改變其調節位置,並大聲地喊出快速變化的施舵令。他耐心地將船頭掉向南面,一直向前行駛到又能模糊看到那龐大的傾覆的船底。然後他開始小心翼翼地繞着它行駛,讓“凱恩號”與快要沉沒的船骸保持着適當的距離。現在它已完全被水覆蓋了,只有當很深的波谷從它下面通過的時候,它那圓形的紅色船底才露出水面。軍官們之間小聲地交談着。奎格用一隻胳臂抱着羅盤台,睜大眼睛凝視着窗外。
“凱恩號”用了40分鐘頂着風浪圍着這艘失事的軍艦繞了一整圈,這段時間裏,像自早上以來所遭受的那樣,船身搖擺顛簸得非常厲害,好幾次向下風方向可怕地傾斜過去。每次傾斜威利都嚇得膽戰心驚。但是現在他明白了正當的驚嚇與動物的恐懼之間的區別。前者是可以忍受的,人類才能感受到的,不會使人傷殘的;而後者卻是閹割人的精神。威利不再感到恐懼了,而且即使船沉沒了,只要馬里克在海里和他很靠近,他就不會再感到恐懼了。
當“凱恩號”向北航行時,副艦長站在外面的舷側過道里,兩手護着眼睛擋住飛濺的浪花,仔細察看四周時起時落的黑黝黝的浪尖。他走進駕駛室,衣服直往下流水。“我想它已經沉沒了。我看不見它了——左標準舵。”
威利再次摸索着到了氣壓計跟前,看見氣壓已升至29.10。他爬到馬里克旁邊,對着這位副艦長的耳朵大聲叫喊着向他報告氣壓讀數。馬里克點點頭。威利用雙手擦着被針一樣的浪花打得發熱的臉。“史蒂夫,如果氣壓計在上升,那麼風勢究竟為什麼不減弱呢?”
“啊,天吶,威利,我們離颱風中心30海里。在這兒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副艦長迎着風咧嘴笑了,露出了牙齒。“我們仍然可能碰上各種倒黴的事——中舵!”他大聲叫道。
“中舵,長官!”
“累了,斯蒂爾威爾?”
“不累,長官。要是你叫我幹我就整天和這狗孃養的摔打,長官!”
“很好。”
雷達室的門被推開了,電話兵格拉布奈克伸出他那長滿落腮鬍子的臉。“長官,貝利森報告説,右舷住艙區外的海面上有個像筏子的東西。”
馬里克和威利一前一後地邁着堅實的步伐穿過駕駛室來到艦橋的另一側,從斯蒂爾威爾身邊經過時馬里克高聲叫道:“右滿舵!”
開頭,除了被浪花的水霧籠罩着的波峯和波谷之外,他們沒有看見別的東西。後來,當“凱恩號”升到一個長浪的頂端時,在開闊的正橫方向,他們兩人都看見一個小黑點正從浪頭的斜面上往下滑。
“我看那上面有三個人!”威利尖聲叫道。為了看得更清楚,他搖搖晃晃地跑到船艉信號旗袋的圍欄處。一股強風颳來,把他腹部朝下地撂倒在蓋信號旗袋的帆布上。當他喘着氣拼命抓住艦旗升降索以免滾落入海,嚥下帆布上水窪裏的鹹水時,他的褲子順着兩腿被風吹跑了,飄動着飛過舷牆掉進了海里。他掙扎着站了起來,對失去的東西毫不在意。
奎格站在門口,與副艦長互相面對着,“喂,馬里克先生,你還等什麼?把你的貨物網配備在右舷上,同時叫甲板上的人準備好救生衣怎麼樣?”
“謝謝,長官。我正要下這樣的命令。請讓我過去好嗎。”奎格往邊上讓了讓。副艦長走進駕駛室,通過喇叭下達了指令。他開始操縱顛簸着行進的這艘艦向那漂浮物靠近,很快看清那是一個灰色的香脂樹木筏,上面有三個人,還有兩個人頭在筏邊的海水裏擺動着。
“先生們,你們都很想知道,”在馬里克操縱着輪機和舵的時候奎格對軍官們説,“剛才我正要下令壓艙並掉頭頂風的時候馬里克先生犯下了令人震驚的罪惡。我早已在心裏打定主意如果艦隊在10點鐘之前不下達命令我就自行採取行動——”
馬里克説:“斯蒂爾威爾,行了,頭再向右轉一點。右滿舵——”
奎格繼續説:“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把我的指揮決策權交給馬里克,他待我就像對待弱智的白痴一樣,在法庭上我也會這麼説,而且有大量的證人——”
“別撞沉他們,斯蒂爾威爾!中舵!”馬里克停掉了輪機,走到喇叭前面。“注意,把救生衣扔出去!”
倖存者被拉到了艦上。一個面色慘白,眼神驚恐,只穿着一條有大片大片油污的白色內褲,臉頰上有一道流着血的傷口的水兵由貝利森帶到了艦橋上。貝利森説:“長官,那是‘喬治·布萊克號’。這兒的這位是軍需下士莫頓。其他人在下面的醫務室。”
莫頓結結巴巴地簡略地講了他們恐怖的遇難經過。“喬治·布萊克號”被風浪衝擊得側面朝風,用盡了輪機和舵的全部力量也沒把它轉過來。通風機、彈藥箱和吊艇柱都被大浪從甲板上衝到了海里,海水湧入了輪機室,動力中斷了,電燈也滅了。這艘無助的軍艦漂流了十分鐘,越來越厲害地向右舷傾斜,全艦的官兵尖叫着或祈禱着,最後向右舷一次極度的傾斜,隨之便是不停的搖擺,他下面的記憶便是在黑暗中掉入了海里,在那以後就是浮到了水面上,是被海浪衝擊撞到了他那艘艦的紅色船底上。
“我們繼續繞行,”馬里克説。他向外仔細觀察着動盪不安的大海,現在的能見度僅有幾百碼。“我看暴風緩和了一些。貝利森,帶他到下面去吧。”
“馬里克先生,我重新指揮駕駛,”奎格説,“在風暴平息下來之前,我們完全閉口不談這事——”
馬里克疲憊不堪地轉身向着艦長。“不行,長官。我在指揮駕駛。我恭敬地請你呆在你下面的艦長室。互相矛盾的命令將危及軍艦——”
“你是要我離開艦橋嗎,長官?”
“是的,艦長。”
奎格望着軍官們,他們的臉呈現出驚恐和陰沉的面容。“所有的先生們都贊同這一行動嗎?——你贊同嗎,基弗先生?”
這位小説家咬着嘴唇,並把目光轉向馬里克。“誰也沒同意。誰也不必同意。”副艦長講得很快。“請你離開艦橋,艦長,或者至少不要發號施令——”
“我要留在艦橋上,”奎格説,“這艘艦仍然由我負責。譁變解除不了我的職責。如果我認為你的行為不會危及我這艘艦我是不會講話的。如果危及這艘艦,即使面對槍口我也要講——”
“誰也沒拿槍指着你,長官。你講的話正適合我。”副艦長向軍官們點點頭。“行了,你們用不着呆在這裏了。一旦天氣允許我們開個會。”
軍官們開始散亂地走出駕駛室。基弗走到威利跟前,敬了個禮,黯然一笑説道:“我準備接替你了,長官。”
威利吃驚地看了看鐘。時間早在他心裏停步不前了。已經是11點45。“行,”他説。交接班儀式上的那一套話機械地從他嘴裏脱口而出。“為了尋找‘喬治·布萊克號’的倖存者曾以各種航向和速度奮力前進。曾靠一、二、三號鍋爐奮力前進。深水炸彈已關上保險。上次我看了氣壓計,氣壓已升至29.10。艦隊航向為180,但是由於雷達受到干擾我們已與艦隊失去聯繫,而且我不知道我們的方位。我估計大約是烏里提環礁以東150海里。你可以查對我們早上8點時的航位推算位置。我們現在大致在同樣的地方,根據184條艦長已被解除職務,現仍在艦橋上。副艦長有了指揮權,現在指揮操舵台。我想情況就是這樣,完畢。”
“僅僅是常規值班。”基弗説。威利懊悔地等着。
基弗敬了個禮。“好,我知道了。”他抓住威利的手,熱情地用力握着,小聲説:“幹得好。”“上帝幫助我們所有的人。”威利喃喃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