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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颱風

    一艘一艘又一艘新的巨型戰列艦和航空母艦排列在烏里提環礁湖中,有序地形成一個漂浮着的鋼鐵摩天大樓的羣體,四周卻是一圈不協調的柔弱的椰子樹。海軍在這個環狀珊瑚島中聚集了它的主要打擊力量準備進攻呂宋島,而且它是這個星球從來沒有過的最令人畏懼的海上力量。威利·基思在低矮生鏽的“凱恩號”的艦艏樓上坐了幾個小時,試圖將這支特混艦隊的奇蹟印記在自己的腦海裏。儘管現在他對戰爭的景象已經麻木了,但是眼前陣容雄壯的一批戰艦使他十分興奮。他感到人類歷史的一切蠻橫的力量似乎都在人們的視野中集中到烏里提環礁湖中了。他記得和平時期艦隊停泊在港內時他曾沿着河濱大道散步——那是他上大學二年級時——並通過哲理分析得出這樣的看法,戰艦隻不過是大玩具,國民的心理就是小孩的心理,因此各個國家都是根據各自玩具的數量和大小來衡量對方的。從那以後,他看見這些玩具投入了戰鬥,為他那個時代解決着生與死的問題,解決着自由和奴役的問題,而且他完全改變了他原有的大學本科生的看法,所以現在他是以敬畏的心情看待海軍的大型戰艦的。

    這樣看待戰艦,他仍然只不過是個年紀較大的大學二年級學生。因為烏里提環礁到底是什麼呢?空曠無垠的汪洋大海中一個極小的珊瑚環礁而已。甚至一艘在其10海里開外行駛的船也看不見它,即使龐大的第三艦隊所有的艦艇同時沉沒也不會使大海的水面上升頭髮絲寬度的千分之一。到目前為止,對於最雄心勃勃的人類的創造發明物來講,世界舞台仍然有點太大了。事實是,一場颱風,海軍中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一股小小的急速旋轉的空氣而已,就可能太大而無法對付。

    馬里克在海圖室裏,正依據一摞電訊稿所通報的各個風暴中心的經度和緯度在一張很大的太平洋海圖上標繪出颱風警報的信息。威利信步走了進來,站在馬里克的身後從他的肩膀上方往下看。“史蒂夫,你認為哪一天我多少能幹一些助理導航的事呢?”

    “該死的,可以呀。”馬里克立刻把兩腳規和平行尺遞了過去。“現在你就可以馬上開始標繪這些風暴的位置。”

    “謝謝。”威利便開始整潔地用小的紅色方塊標出這些位置。

    “今天上午我們出去時你用六分儀測一下太陽的高度吧,”副艦長説,“恩格斯特蘭德負責按秒錶。如果我們在黃昏以前還回不來,你可以進行星象觀測,並將你測得的位置和我測得的位置加以對照。”

    “行。前兩個禮拜我已經測過幾次太陽的高度,那完全是出於好玩。”

    “威利,你是在自討苦吃啊。”副艦長咧嘴笑了。“難道你們附帶的任務還不夠多嗎?”

    “唉,當然夠多的了。但是老傢伙就是要我不停地解譯電碼直到我死為止。洗熨衣服、大家的精神面貌、艦上的服務工作一切都很好,可是——海洋上到處都有颱風。”

    “嗯,每年的這個時候——“

    馬里克點着一支煙走到外面的船舷邊上。他把兩隻胳膊肘撐在舷牆上,滿意地享受着從繁瑣的事務中意外地得到解脱的樂趣。他知道威利·基思會可靠地標繪出颱風警告位置的。一個年輕的下級軍官急切而又嚴肅地要求承擔更多的責任使這位副艦長欣喜地感到時間已經結出新的碩果。他還記得威利登上“凱恩號”頭幾天的情景,長着一張娃娃臉,一個冒冒失失的少尉,既天真幼稚又粗心大意,像屁股捱了打的孩子那樣向德·弗里斯艦長噘着嘴。不過德·弗里斯艦長對威利是心中有數的,馬里克想到,他當即對我説,他的屁股被狠狠踢過之後他會是好樣的。

    威利出現在他身邊。“都標繪好了。”

    “很好。”馬里克吸了一口雪茄。

    這位通訊官斜靠在舷牆上,看着遠處的泊地。“真壯觀啊,是吧?”他説,“我總看不夠,那就是力量啊。”

    第二天早晨那些巨型艦艇開到外面公海去了。“凱恩號”拖着靶標跟着開了出去。第三艦隊一邊向西行駛一邊分批地輪流進行炮火實彈演習,高高興興地演習了整整一天一夜。然後掃雷艦拖着被打得破破爛爛的靶標返回原地,而攻擊艦隊則繼續前進去打擊菲律賓的各個機場。“凱恩號”返回時,烏里提環礁顯得十分冷清破舊,就像檢閲完畢之後的檢閲台,舞會結束之後的舞廳。只有後勤服務艦艇留了下來——加油船、掃雷艦、幾條供應駁船以及一些無處不在的、難看的登陸艇。水母在貪婪地吃着已經開走的巨型軍艦扔下的漂在水面上的垃圾。

    隨着飛濺的水花下錨之後,沉悶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威利從福克斯密碼電文中追蹤着哈爾西艦隊的戰績。他惟一的其他娛樂方式就是繼續在海圖上標繪颱風的位置。

    威利曾經經歷過在台風邊沿盤旋的一些惡劣天氣,但是從來沒有橫穿過颱風。因此他對這些旋風的瞭解只不過是還依稀記得的康拉德小説中的幾頁描述和他最近研讀過的《美國實用航海家》一書中的幾個章節兩者結合而已。一方面他頭腦裏仍然保留着這樣的不可磨滅的景象:尖叫着的中國乘客縮成不穩定的團狀,從黑暗船艙的一端滾到另一端,伴隨着散落的銀元跳動時發出的叮噹聲。另一方面他知道颱風起源於暖氣流與冷氣流的碰撞:暖氣流就像木盆裏水中的氣泡那樣往上升,冷氣流便急速流進氣泡上升後留下的空隙。由於地球的自轉,冷氣流在急速流動的過程中便發生扭曲,這樣便形成了旋轉的風暴。他並沒完全弄清楚為什麼在赤道的南北兩側風暴的旋轉方向是相反的,也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風暴大多發生在秋季,也沒有弄清楚為什麼風暴是以拋物線的途徑向西北方向移動。可是他早就注意到,《美國實用航海家》講述此現象時是以帶歉意的含糊其詞結束的,意思是颱風的某些問題一直沒有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這就給了他一個藉口,不要為求得科學的解釋而太費腦筋。他記住了尋找颱風中心的方向和距離的方法,以及南北兩個半球航海技能的規則。他曾為這些問題大傷腦筋,直至弄清它們的原理。從那以後他就認為自己是這方面見多識廣的海員了。

    其實他雖然沒有經歷過颱風,但他對台風的瞭解已不少了。這就像一個天真的大學神學系學生感到必須瞭解一些有關罪惡的情況以便與其進行鬥爭,結果很可能在閲讀《尤利西斯》【《尤利西斯》,愛爾蘭作家詹姆斯·喬伊斯(1882-1941)的一部名著。——譯者注】和波德萊爾【波德萊爾(1821-1867),法國著名詩人,《惡之華》是其著名詩作之一。——譯者注】的詩歌時瞭解了罪惡。

    一天下午海灘上用燈光向“凱恩號”發來了下一步行動的信號,打破了艦上的單調氣氛,信號的內容是:不是拖靶標的命令,而是派你們去為油船護航,這些油船將與第三艦隊匯合進行海上加油。這種半戰鬥性服務的前景在懶散的水兵中引起一些歡快。軍官們也同樣喜氣洋洋。那天晚上飯後他們恣意地怪聲怪氣地來了個無伴奏多聲部合唱,最後唱的是水手讚歌《永恆的天父,救苦救難的萬能的主》,這首歌裏大聲唱出的特別不和諧的和聲是歌詞的最後兩行:

    “我們為海上遇難者向你呼叫,

    啊,願你隨時隨地能聽到。”

    油船隊駛出穆蓋航道時,大海風平浪靜,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凱恩號”的停靠地在護航艦隊的最右側,距引航船5000碼。“之”字形行駛的方案已成為大家都熟悉的老一套。低矮肥大的油船平穩地破浪前進,驅逐艦行駛在前面當先鋒,用聲納的長長的手指探測着海面下的動靜。這支艦隊的水兵就像熟知家裏的習慣一樣熟悉戰爭的模式和預防措施。這是一次令人昏昏欲睡的沉悶的航行。在威利·基思的颱風示意圖上,從烏里提環礁至菲律賓的整個藍色區間沒有標繪任何紅色的方塊。因此他認為這些水域實際上不會有颱風,於是便以平靜的心情幹着日常瑣事。然而,正如奎格經常指出的,在海軍中你不能自己認為任何一件事。至少,就颱風而言,你不能自己認為怎麼樣。

    12月16日晚上,“凱恩號”開始相當厲害地搖晃起來。這件事本身沒有什麼不正常。過去每當艦橋上的傾斜計指向45度並且從側窗能看見綠色的海面上到處是白頭浪時,威利常常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抱住柱子,這時他正在房間裏看《老古玩店》【《老古玩店》,查爾斯·狄更斯(1812-1870)的小説。——譯者注】。過一會兒他感到嘔吐前常出現的輕微的頭昏,在太惡劣的天氣下看書就是這種感覺。他把書塞到書架上就睡覺了,將軀體和膝蓋、腳跟抱在一起,這樣不管怎麼搖晃都打擾不了他了。

    他被水手長的助手搖醒了。跟往常一樣,他的眼睛看了一下表。“真見鬼——剛2點30分——”

    “長官,艦長要在艦橋上見你。”

    這有點奇怪,這不是傳喚。每個禮拜有兩三個晚上奎格都要把他從睡夢中叫醒去討論賬目或譯解電文,但是通常都在艦長室裏。他一隻手搭在上鋪上穿上了褲子。威利睡意朦朧地在腦子裏回想着他最近審計賬目的事,他肯定這次可能是洗衣報表出了問題。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上層甲板,想弄清楚軍艦的搖晃是否真的那麼厲害。又濕又暖的海風從右舷的住艙區猛烈地刮過,把救生索和架設天線的拉索吹得嗡嗡直響。黑色的洶湧的波濤一浪高過一浪地伸向天空。頭頂見不到一顆星星。

    哈丁説:“他在海圖室裏。”

    “情況不妙?”

    “不完全是。二級驚厥。”

    “嗯,很好——有點搖晃。”

    “是有點。”

    威利關上門後,海圖室的紅燈亮了,照出奎格和馬里克正俯身在辦公桌上,兩人都穿着內衣。艦長閉上一隻眼睛斜着看了一眼,説:“威利,你一直在標繪這張颱風示意圖嗎,嗯?”

    “是的,長官。”

    “那麼,既然馬里克先生一直不能令人滿意地解釋清楚為什麼在未經我允許或同意的情況下就把那麼重要的工作委託別人去幹,我想你也不知作何解釋吧,對嗎?”

    “長官,我認為凡是我為了提高自己的專業能力而乾的事情都是應該受到歡迎的。”

    “嗯,這一點你完全對,它肯定有助於提高——但是——那麼,你為什麼搞得一團糟呢,嗯?”

    “長官?”

    “長官什麼,見鬼去!菲律賓與烏里提環礁之間的颱風警示標誌在哪裏?你是要對我説沒有颱風,每年的這個時候?”

    “不是的,長官。情況有些異常,我知道,但是這一區域全是晴朗的——”

    “除非你們通訊部那幫人弄錯了某個呼叫信號,或者在抄寫某些風暴警告時睡着了,要不就是你們的檔案裏把它弄丟了,所以沒有解譯出來,也沒有標繪在這張海圖上——”

    “我想沒有發生過那種事,長官——”

    奎格食指敲着海圖,把它弄得索索響。“行啦,今天晚上氣壓計下降了14點,風每隔兩小時就向右偏轉,現在的風力已達到7級了。我要你把過去48小時的密碼電報檢查兩次。我要求立刻解譯所有的風暴警告後送到我這兒來,並且從此以後由馬里克先生標繪颱風海圖。”

    “明白,長官。”突然一下劇烈的搖晃讓威利失去了平衡,摔倒在奎格身上。觸摸到艦長裸露的陰濕的皮膚使他感到極其討厭,他急忙跳開了。“對不起,長官。”

    “行啦。快走吧。”

    威利來到無線電通訊室,檢查了所有的福克斯密碼電報,什麼也沒找到。他和那些視力不好,臉色蒼白的操作員一起喝了杯咖啡後就離開了,很高興能脱離開那噩夢般的收發報機發出的嘟嘟聲。他躺在牀上還沒睡着就被剛才給他送咖啡的通訊兵搖醒了,“長官,風暴警報。通知所有軍艦。剛收到的。”

    威利解譯出了電文,帶着它到了上面的海圖室。奎格正躺在牀上抽煙。馬里克坐在凳子上,頭伏在擱在辦公桌上的胳膊上。

    “啊,找到什麼東西了,是吧?我想是這樣。”艦長接過電文看了起來。

    “長官,我不是在以前的電報中找到的。它是10分鐘之前剛收到的——”

    “我明白。僅僅是你職業生涯中那些有趣的巧合中又一次巧合,威利,是吧?好了,不管怎麼説我很高興剛才我要你去檢查,當然這份電文是剛收到的。史蒂夫,把它標繪出來。”

    “明白,長官。”副艦長仔細看了看這張鉛筆寫的字條,同時拿起了兩腳規。“長官,那可能是它。在我們的東面和南面——300海里——讓我想想。317,確切地説——他們稱它是温和的圓形擾動,雖然——”

    “嗯,很好。越温和越好。”

    “長官,”威利説,“如果你認為那份電報我是在撒謊,你可以到通訊室去——”

    “啊,威利,誰指責誰説謊了?”艦長詭秘地一笑,在紅色的燈光下他的臉顯出一道道黑色的皺紋,接着又一口一口地抽着煙。燃燒的煙頭古怪地顯得有點發白。

    “長官,你説有趣的巧合時——”

    “啊,啊,威利,不要聽話聽音。”艦長拿腔拿調地説,“那就肯定表明心裏有鬼。現在你可以走了。”

    威利感到肚子經常發作的一陣絞痛,心在怦怦跳。“明白,長官。”他走到外面的船舷邊,站在新鮮的空氣能吹到臉上的地方。當船向左舷擺過來時,他的胸膛壓在舷牆上,他就像躺在一塊突出的金屬板上,向下直視着大海。過了一會兒,他必須緊緊地抓住舷牆,不然就會向後倒下去。他感到他的雙手在陰濕滑溜的舷牆邊沿上發抖。他停留在艦橋上,呼吸着海風,凝視着遠處上下起伏浪濤洶湧的海面,直到佩因特上來和他換班。然後他和哈丁一起往下走進黑暗的軍官起居艙,站在那裏喝咖啡,各自用一隻胳膊肘挽着柱子。西利克斯玻璃咖啡壺的加熱器放出一小束紅光。

    “搖晃得更厲害了。”哈丁説。

    “沒有去年在舊金山外面那麼厲害。”

    “對——附近有颱風嗎?”

    “沒有。東南方向有温和的氣旋。我們可能碰上了它掀起的海湧。”

    “我老婆對台風擔心得要死,她寫信説她老是夢見我們遇上了颱風。”

    “呃,真見鬼,遇上了又怎麼樣?我們將船的側後部或船頭迎着風,這要看我們的位置而定,這樣便可以完全擺脱它了。希望這是我們在這次航行中遇到的最大麻煩。”

    他們將杯子和盤子塞進旁邊桌子上一塊木板的凹槽中,然後回到各自的房間。威利決定不吃苯巴比妥安眠藥了。他打開了牀頭燈,看了一會兒狄更斯的小説,讓燈照着臉就睡着了。

    “他們究竟怎樣在這風急浪湧的海上加油呢?”

    威利和馬里克站在傾斜得很厲害的左舷一側。時間是早上10點。在陰暗的黃灰色的日光下大海像黑色的泥潭一樣起伏着,冒着泡。在很深的波谷的浪尖上是一條條白色的泡沫。海風吹得威利的眼瞼直髮緊。四周什麼也看不見,只是在這艘老掃雷艦掙扎着爬到浪湧頂上的瞬間才能看見海浪的波峯和波谷。後來他們不時地晃眼看見到處都是艦艇,巨大的戰列艦和航空母艦、油船、驅逐艦,所有的艦艇都在劈波斬浪地往前行駛,巨浪不斷地衝向艦隻的艦艏樓,破碎成像奶油般柔滑的細流。“凱恩號”艦艏樓裏的積水一直有幾英寸深,每隔幾分鐘兩個鐵錨就消失在黑色的大浪底下,白色的浪沫在甲板上到處流淌,聚積在艏樓室牆邊,然後越過舷邊汩汩地流入大海。天沒有下雨,但是空氣就像浴室裏的空氣一樣。一大團一大團的深灰色雲頭從頭頂翻滾而過。船身不像晚上那樣搖晃得那麼厲害了,可是卻前後顛簸得更兇了。甲板的起起落落就像站在電梯地板上的感覺一樣。

    “我不明白,”副艦長説,“但是這些該死的油船全都成了飛人貝利。他們要努力試試。”

    “甲板值勤官先生,”艦長從駕駛室大聲叫道,“請問氣壓計的讀數是多少?”

    威利疲倦地搖搖頭,走到艦艉去看了看氣壓計後回到駕駛室門口報告説:“長官,仍舊是29.42。”

    “嗯,我為什麼必須在這兒不停地問你讀數?從現在起,你每隔10分鐘向我報告一次。”

    “天哪,”威利低聲地對副艦長説,“7個小時以來讀數都是穩定的呀。”

    馬里克將望遠鏡對準前方。“凱恩號”在一個長浪的浪峯上抖動了幾秒鐘,然後隨着一聲刺耳的撲通聲又掉進了波谷。“上邊那兒有一艘驅逐艦正從‘新澤西號’那裏加油——在船頭的寬闊處——我看輸油管斷了——”

    威利用望遠鏡仔細地觀察着,等待“凱恩號”再次上升到波峯。他看見這艘驅逐艦在靠近那艘戰列艦的海面上猛烈地偏蕩,後面拖着一條蛇一樣的黑色軟管。加油機脱離了戰列艦的主甲板在空中劇烈地懸蕩着。“他們在這兒加不了多少油。”

    “嗯,這樣可能不行。”威利把這一事故報告了奎格。艦長舒適地坐到椅子上,撓了撓鬍子拉碴的下巴,説道:“嗯,這是他們不走運,不是我們不走運。我想喝點咖啡。”

    這支特混艦隊持續加油的嘗試直至中午過後,付出的代價是損失了大量的輸油管、固定纜繩和油料,與此同時所有艦艇上像威利那樣的年輕軍官都對艦隊司令智力上的侷限性作了有趣巧妙的評論。當然他們不知道,這位海軍上將已承諾進行空襲以支援麥克阿瑟將軍的部隊登陸民都洛島,因此必須給他的艦艇加油,否則陸軍就得不到空中掩護。下午1點半特混艦隊停止了加油的努力,開始向西南方向行駛以便擺脱這場風暴。

    從8點至午夜威利在甲板上值班。在值班期間他慢慢認識到這是極其惡劣的天氣,是令人擔憂的天氣。在幾次厲害的搖晃中他腦海裏閃現出驚恐的感覺。但他從舵手和舵工的鎮定自若中重新獲得了自信,他們緊握舵輪或輪機艙的傳令鍾,並以疲乏但平靜的語氣低沉單調地相互罵些下流的話,雖然漆黑的操舵室左右搖晃着,上下起伏着,顫抖着,雨點咚咚地敲打着窗户,滴滴答答地落到操舵室的甲板上。其他艦艇已經看不見了。威利通過雷達測出離得最近的那艘油船的距離和方位來保持“凱恩號”的位置。

    11點半一個滿身濕透的通信兵拿着一份暴風警報踉踉蹌蹌地走到威利跟前。威利看完警報便叫醒了馬里克,當時馬里克正在椅子上瞌睡,睡夢中還緊緊抓住椅子的扶手以免摔下來。他們一起走進海圖室。奎格在辦公桌上方的牀上睡得很死,張着嘴,身子一動不動。“現在距離為150海里,幾乎在正東方向。”馬里克小聲地説,用兩腳規在海圖上量着距離。

    “嗯,那麼,我們已經越過警報區進入適航的半圓內了,”威利説,“到明天早晨我們就完全脱離警報區了。”

    “有可能。”

    “再次見到太陽我會很高興的。”

    “我也一樣。”

    威利換班回到房間後,他從熟悉的環境中獲得了一種奇異的強烈的自信心。至今沒有出過問題。房間很整潔,枱燈很明亮,他喜歡的那些書穩穩地很協調地放在書架上。隨着船身每次吱吱嘎嘎的搖晃,綠色的窗簾和掛在衣鈎上的一條髒了的咔嘰布褲子也來回地擺來擺去,或以怪異的角度伸出就像被一股強風吹出來似的。威利很想好好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是陽光明媚的白天,把過去的壞天氣統統拋在腦後。他吃了一顆苯巴比妥膠囊,很快進入了夢鄉。

    他被軍官起居艙傳來的稀里嘩啦摔碎東西的巨大響聲吵醒了。他從牀上坐起來,跳到甲板上,發現船身急劇地向右舷傾斜得非常厲害,傾斜得他站不住腳。透過朦朧的睡意,他驚恐萬分地意識到,這可不僅僅是一次劇烈的搖晃。甲板一直傾斜着。

    威利赤裸着身子,用雙手撐着身子離開過道的右舷牆,瘋狂地向昏暗的紅光照亮的軍官起居艙跑去。甲板又一次慢慢地恢復水平。軍官起居艙裏所有的椅子全堆積到了右舷艙壁上,成為椅子腿、椅子背和椅面糾結在一起的模糊的一團。當威利走進起居艙時這堆亂糟糟的椅子又開始從艙壁滑到甲板上,再次發出稀里嘩啦的巨大響聲。餐具室的門敞開着。裝瓷餐具的櫥櫃斷裂了,裏面的東西摔到了甲板上。陶瓷餐具變成了叮噹作響、不停地滑動的一堆碎片。

    船身豎直起來,接着又向左舷傾斜過去。椅子不再滑動了。威利剋制住了要裸着身子跑到上層甲板上去的衝動。他跑回到自己的房間,穿上了褲子。甲板再次升起後又向右舷傾斜過去,在威利尚未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他已從空中摔倒在牀上,就躺在冷冰冰潮膩膩的船殼上,那鋪着的牀墊卻像一堵白色牆立在他身邊,越來越向他這邊傾斜過來。瞬間他相信他就要死在一艘底朝天扣過來的船裏了。可是慢慢地,慢慢地,這艘老掃雷艦又掙扎着向左舷傾斜回來了。這樣的搖晃威利以前從未經歷過。這不是搖晃,這是死亡,是在聚積着力量的死亡。他抓起鞋子和襯衫,驚恐地跑到半甲板上,隨後又爬上了梯子。

    他的頭砰的一聲碰到了已關上的艙口蓋,他感到一陣熱辣辣的頭暈目眩的疼痛,兩眼直冒金星。他原以為梯子頂上的一片黑暗是開闊的夜空。他看了看手錶。是早上7點鐘。

    他憤怒地用指甲扒找了一陣艙蓋。然後他清醒過來,記得艙蓋上有個小的圓艙口。他用抖動的雙手擰動了鎖輪。小艙口打開了,威利把鞋和襯衫從艙口扔了出去,接着又扭動着身體鑽出艙口到了主甲板上。灰色的天光刺激得他直眨眼。飛濺的水花打在皮膚上像針扎一樣。他晃眼看見了擠在廚房甲板室各條通道里的水兵,這些水兵都瞪圓了白眼圈的眼睛凝視着他。他忘了撿起衣服光着腳飛快地爬上艦橋梯子,但是爬到一半他就為了保住性命不得不停下來懸吊在梯子上,因為“凱恩號”又向右舷傾斜過去了。要不是他緊緊地抓住了梯子的扶手並用胳膊和腿抱住扶手,他早就垂直向下地掉進灰綠色的冒着泡的大海里了。

    就在他懸吊在那兒的時候他也聽見了奎格在喇叭裏焦躁的尖叫聲,“你們下面前輪機艙的,我要動力,動力,開動該死的右舷輪機,聽見了嗎,如果你們不要這艘該死的破船下沉,馬上啓動右側應急動力!”

    當軍艦在巨大的長浪上起伏,仍然傾斜得很厲害的時候,威利用手交替地抓着爬到了艦橋上。艦橋裏聚集着成羣的士兵和軍官,大家都緊緊地抓住旗袋欄杆、舷牆或艦橋室牆上的加固鐵條,大家都瞪着白眼圈的眼睛,就跟威利剛才在主甲板上看見的那些士兵的眼睛一樣。他抓住基弗的胳膊,小説家的長臉變成了灰色。

    “情況究竟怎麼樣?”

    “你去哪兒了?最好穿上救生衣——”

    威利聽見舵手在操舵室裏大聲喊叫:“輪機室開始做出反應了,長官。艏向087!”

    “很好,穩舵向左急轉。”奎格的聲音幾乎失真了。

    “086,長官,長官!085!現在船正在往回轉。”

    “謝天謝地。”基弗説,來回地咬着上下嘴唇。

    軍艦轉回向右舷,轉向時從右舷刮來一陣強風猛吹着威利的臉和頭髮。“湯姆,發生什麼事啦?這是怎麼回事?”

    “該死的海軍上將試圖在台風中心加油,就是這麼回事——”

    “加油!在這種天氣?”

    除了帶白色條紋的灰色浪頭之外軍艦的四周什麼也看不見。但是這些浪是威利從未見過的。它們像公寓樓那麼高,雄壯地有節奏地向前湧,在這些大浪中“凱恩號”就像一輛小小的出租車。軍艦不再像一艘乘風破浪的船那樣顛簸搖晃了,而是像一小塊垃圾在高低不平的海面上起起落落。空中飛滿了水花,不可能看清楚是飛濺的海水或是雨水,但是威利不用想就知道那是飛濺的海水,因為他嘴唇上有鹹味。

    “有兩三艘驅逐艦隻剩下百分之十的油了,”基弗説,“它們必須加油,不然它們就走不出這場風暴——”

    “天哪,我們的油還剩多少?”

    “百分之四十。”佩因特開口道。這位小個子工程師軍官正背對艦橋室緊緊抓住滅火器的托架。

    “現在快速掉頭了,艦長!”操舵手叫道。“艏向062——艏向061——”

    “松舵至標準位置!右舷前向標準舵!左舷前向三分之一舵!”

    軍艦擺向右舷後又擺了回來,一次令人膽戰心驚的劇烈的搖擺,但是是以通常的節奏搖擺的。威利緊張的心情緩和了下來。他現在注意到了那幾乎將操舵室的喊叫聲淹沒的聲響。它是一種不知來自何處但又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低沉悲哀的嗚咽聲,一種蓋過波濤的拍打聲、軍艦的吱嘎聲和煙筒冒黑煙的咆哮聲的強烈噪音,“嗚嗚嗚——伊伊伊伊伊伊伊伊,”一種無處不在的彷彿大海和空氣在痛苦呻吟的聲音,“嗚嗚嗚——伊伊伊伊,嗚嗚嗚嗚伊伊伊伊——”

    威利跌跌撞撞地走到氣壓計跟前。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氣。指針在29.28處抖動。他回到基弗跟前。“湯姆,氣壓計——什麼時候損壞的?”

    “我在半夜值班時它就開始下降了。之後我一直在這兒。從1點鐘開始艦長和史蒂夫一直在甲板上。這場可怕的風暴正好刮起來——我不知道,15或20分鐘之前吧——一定達到100節——”

    “艏向010,長官!”

    “迎風!穩舵000!全部輪機三分之二航速向前!”

    “天哪!”威利説,“我們為什麼向北行駛?”

    “艦隊的航線是迎風加油——”

    “他們永遠也加不成油——”

    “他們要繼續嘗試——”

    “剛才幾次劇烈搖晃究竟是怎麼回事?輪機出了故障嗎?”

    “我們的船身側面迎風了,頭也掉不過來。我們的輪機沒問題——目前是這樣——”

    風暴的嗚咽聲加劇了,“嗚嗚嗚嗚——伊伊伊伊!”奎格艦長跌跌撞撞地從操舵室出來。他的臉色像他穿着的救生衣一樣灰白,滿臉長着黑色的剛毛,充血的兩眼幾乎被四周腫脹的眼瞼擠得睜不開了。“佩因特先生!我要知道當我呼叫增大動力的時候那些該死的輪機為什麼不做出反應——”

    “長官,它們在做出反應——”

    “你這個該死的,你是説我在撒謊?我現在告訴你我對着喇叭大聲叫喊之前足足有一分半鐘我沒得到那台右舷輪機的動力——”

    “長官,這風——”

    “嗚嗚嗚嗚——伊伊伊伊——嗚嗚伊伊伊伊!”

    “別跟我頂嘴,先生!我要你到下面你的輪機現場去,呆在那兒,負責執行我下達給輪機的命令並且要快——”

    “長官,過幾分鐘我得去甲板值班——”

    “你不用去了,佩因特先生!你已從值班表上取消了!到下面輪機跟前去呆在那兒,直到我叫你上來為止,就是呆72小時也得去!如果我再一次不能得到動力你就準備在最高軍事法庭上為自己辯護吧!”佩因特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小心翼翼地從梯子走了下來。

    船頭迎風后“凱恩號”行駛得平穩多了。籠罩着軍官和水兵的恐懼心理開始減弱了。一壺壺的新鮮咖啡從廚房送到了艦橋上,大家的情緒很快高漲起來,又可以聽見水兵們講淫猥的笑話了。船身的上下顛簸仍然很快很厲害,使人的胃裏怪難受的,但是“凱恩號”自服役以來經歷過不計其數的顛簸,而這種上下起伏運動不像左右大幅度搖擺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大幅度搖晃可使艦橋懸在海面的正上方。比往常更多地擠在艦橋上的一羣人慢慢減少了,剩下的水兵開始以輕鬆的語氣談起不久前的恐慌情景。

    這種突然高漲的樂觀情緒抵消了還像以前一樣大聲而神秘地悲號着的風、仍舊那麼濃厚的飛掠的雲以及已經下降到29.19的氣壓計所產生的影響。現在這艘掃雷艦上的官兵已經習慣於這樣的認識:他們遭遇了颱風。他們要自己相信他們會安全地穿過颱風,因為眼前已沒有危機,而且因為他們非常希望是這樣,所以他們就相信了。他們不厭其煩地重複這樣的話:“這是一艘走運的軍艦,你是弄不沉這個老的生了鏽的狗雜種的。”

    威利的心情和大家的心情完全一樣。一杯熱咖啡下肚之後他開始感到處身在過於狹小的空間時的振奮的,因而無所畏懼的心情。他已恢復了足夠的理智,可以將他從《美國實用航海家》一書中學到的一些知識用於這場風暴了,於是他計算出颱風的中心大約在正東100海里處,正以每小時20海里的速度向他們逼近。他甚至以略微愉快的心情盼望着颱風的平靜的風眼可能從“凱恩號”的上方通過。他很想知道那時是否能在黑暗的天空中見到一圈藍天。

    “我聽説是你而不是佩因特將接替我值班。”當威利面朝着風進行計算時,哈丁已不知不覺地走到他跟前。

    “是那麼回事,我現在就接班嗎?”

    “像你這個樣子?”

    威利低頭瞧了瞧自己,除了一條濕透了的褲子什麼也沒穿,於是咧嘴笑了笑。“有點軍容不整,嗯?”

    “我不認為這種情況還需要穿藍制服並戴上佩劍,”哈丁説,“不過你穿上衣服可能舒服點。”

    “我馬上回來。”威利往下走,從艙蓋上的小艙口鑽了過去,注意到水兵們已離開主甲板的過道。他發現惠特克和他手下的勤務兵都在軍官起居艙裏,全都穿着救生衣,正在鋪白色的桌布,把椅子扶起來,把散落在甲板上的雜誌撿起來。惠特克悲哀地對他説:“長官,我不知道怎麼開早飯,除非我找到些白鐵盤子,什麼都亂七八糟的,陶瓷餐具也不夠了,也許夠兩位軍官用,長官——”

    “真見鬼,惠特克,我看你別張羅在底下這兒開早飯了。去問問馬里克先生。我看把三明治和咖啡送到頂層甲板去是每個人所期待的。”

    “謝謝你,長官!”有色人種勤務兵的臉上都露出了喜色。惠特克説:“你,拉塞拉斯,別在那張桌子上擺餐具了。你去問問像基思先生這樣的長官,看他説——”

    當威利在動盪不已的房間裏費力地穿衣服的時候,一想到今天早上的事已經快速地從生與死的危機縮小為在起居艙開早飯的問題,覺得很有樂趣。看見勤務兵認真地堅持幹着日常事務,看見自己的房間依舊亮着同樣安詳的黃色燈光,威利感到很振奮。在船艙下面的這個地方,他是威利·基思,那個老資格的不朽的、不可摧毀的威利,他給梅·温姑娘寫信,解譯電報並審計洗衣室的賬目報表。只要他能記住保持頭腦清醒,頂層甲板的颱風只不過是電影中的歷險經歷,雖激動人心但有驚無險,而且充滿了樂趣和教育意義。他想,將來有一天他可以寫出一篇關於颱風的短篇小説,並採用勤務兵為早餐擔憂的情節作為潤色。他穿着乾衣服精神抖擻地來到艦橋上,接替了甲板上的值班任務。他站在飛濺的水花打不着的駕駛室裏,用胳膊肘鈎住艦長的椅子,迎着颱風咧嘴笑了,儘管颱風的呼嘯聲比以前更大了,“嗚嗚嗚嗚!伊伊伊伊伊!”

    氣壓計的指針指着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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