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仲熙早早地醒了。他小心翼翼從被窩抽出身來,躡手躡腳下牀,洗臉刷牙儘量不弄出聲響,然後就想悄然離開,以便趕在上班之前會見一下那個名叫扈婉璇的女人,起碼要弄清楚她昨夜多次撥打電話究竟何事。那女人的電話對安仲熙來説無異於聖旨,因為醉酒沒接聽她的電話,恐怕麻煩大了!
安仲熙,你幹嘛呢?偷偷摸摸的!親老婆甘文秀的聲音從卧室裏傳出,震得安仲熙的耳膜嗡嗡作響。
我上廁所呢。安仲熙高聲回應甘文秀,誰偷偷摸摸的啦?我上廁所能有多大動靜?咱得嚴格遵守老婆大人的約法三章嘛。
甘文秀對丈夫安仲熙有大大小小若干個約法三章。大的方面比如每個月工資存摺上的進項都要經老婆過目,安仲熙自己零花錢不能超過300元等等,小的方面往往具體到家庭生活中的若干細節,其中一條就是規定安仲熙在自家衞生間必須坐着撒尿。原因在於隨着年齡增長,安仲熙尿液入注馬桶的準確度比過去有所下降,偶爾尿液四濺就玷污了馬桶圈,而甘文秀愛乾淨到了近乎潔癖的程度。這一條平日裏安仲熙是嚴格遵照執行的,所以他上衞生間撒尿一般聽不見動靜。類似這樣的生活細節體現了安仲熙在家裏地位之低下,他曾經在夏能仁、賈瀟等一干朋友跟前自嘲説:我在家裏論地位排名第四,不光老婆、兒子重要,咱都不如一隻王八。説那話的時節甘文秀正養着個與眾不同的寵物——一隻綠毛小烏龜,她對小烏龜的寵愛在許多方面確實勝過對待安仲熙。後來那綠毛烏龜整天被老婆兒子輪番戲弄,抑鬱得絕食而死。
安仲熙之所以在老婆跟前低聲下氣顯得沒有尊嚴,跟他身邊還有另外一個女人扈婉璇有直接關係。
安仲熙和扈婉璇的故事少説也有近二十年的長度。那時候安仲熙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隨着在N市一家企業職工子弟中學當總務主任的父親來到城市。他起先在一家工廠幹臨時工,後來他老爹突然患腦溢血去世了,單位上照顧家屬,就讓安仲熙接父親的班,到學校總務處當了保管員,兼幹雜務,並且給解決了户口,辦理了正式的工作關係。他的母親進城來只是給老爹當家屬,一直沒能轉為城鎮户口,後來就帶着同樣沒有城鎮户口的小兒子又回老家農村種地去了。扈婉璇也是學校的集體工,搞收發,兼打鈴(按照學校的作息時間摁電鈕操控電鈴指揮師生上課下課),還兼上課期間的門衞工作。她是一位退休老校工的女兒,也是接父親的班到學校工作。扈婉璇論長相也沒啥過人之處,勉強稱得上端莊,但絕不嫵媚,但那時候她剛剛高中畢業待業兩年,20歲的年齡決定了她作為一個女子還是能吸引男人目光的。但在學校這樣的環境下,大學畢業的年輕男老師一個個天之驕子的樣子,基本上不把沒有學歷的集體工扈婉璇放在眼裏,這樣就給了安仲熙乘虛而入的機會。安仲熙在學校那些年輕女教師眼裏也是被忽略的對象,就跟男教師忽視扈婉璇一樣的道理。總務處工作不算太忙,具體事務上跟女校工扈婉璇也有種種聯繫,這樣安仲熙有事沒事就喜歡在扈婉璇那裏坐一會兒,再加上天生的愛攬事愛許願愛無事忙,給扈婉璇留下的印象,他是一個古道熱腸的好心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安仲熙也覺得這個女校工不僅平易,好接近,而且心細如絲,偶爾給他一些關切的問詢和恰到好處的幫忙總是能讓安仲熙心頭一熱。一對青年男女,相互有好感就不得了,再加上扈婉璇是那種對男子不僅不設防而且歡迎進攻來者不拒的女子,所以這倆人很快就在總務處歸安仲熙掌管、一個相對隱秘的屋子裏做到了一起。
你整整一晚上不踏踏實實睡覺,這麼早就爬起來,哪根筋抽的?是不是你那個“媽”又召喚你呢?你就是個賤皮子男人,不自重不要臉的男人!甘文秀也已經起牀了,追到當面斥責她的丈夫安仲熙。她所謂安仲熙的“那個‘媽’”就是指丈夫的老情人扈婉璇。安仲熙與扈婉璇偷情二十餘年,即使百密一疏,也難免會讓老婆抓住把柄,至少也會有可作為證據的蛛絲馬跡若干。安仲熙在家庭中的地位每況愈下,跟這件事不無干系。儘管經常敲打安仲熙,把情敵説成丈夫的“那個‘媽’”,甘文秀還是能感覺到安仲熙跟扈婉璇舊情未了,所以夫妻對話一涉及此類內容,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昨晚上啤酒茶水喝多了,尿多,睡不着就醒來了,誰要去找她呀?你是神經病還是醋罐子呀?安仲熙偶爾也用嘴硬的方式作為盾牌,保護自己不被老婆把遮羞布統統扒光。
哼,你愛找就去找,管我屁事!我是醋罐子?你才是神經病呢!你那麼上心也沒見那婊子能像我這樣伺候你吃伺候你穿,你那麼殷勤婊子生的娃娃咋沒見喊你一聲爸爸?甘文秀繼續夾槍帶棒譴責安仲熙,這種鬥嘴是他們夫妻之間的家常便飯。
哦,我想起來了,昨天校長説了,管理人員今天一律七點鐘前到校,要統一進行安全檢查,為市教育局下一週的安全大檢查作準備呢。我還真得馬上去。甘文秀你再不要×叨叨了,等一會把安鑫的事情弄一下,送他上學。安仲熙經過打腹稿終於編出了一套謊話,背書似的説完就要急忙脱身。他關門的時候還聽見甘文秀在門裏面嚷嚷,話也很刻毒:只要是找你那個“小媽”,就急得像摔紙盆子一樣!
安仲熙一出家門就趕緊給扈婉璇打電話。
我以為你不理我了。扈婉璇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説話總是文質彬彬的,語氣也輕柔,可能是在文化教育單位呆過的緣故,而且她從不罵人,不説粗話。僅就這一點和甘文秀比,安仲熙就不能不更喜歡扈婉璇。
到底有啥事?你説。儘管這麼多年頭了,安仲熙一聽見扈婉璇的聲音還是覺得心裏頭癢嗖嗖的舒服,於是他的語氣也充滿了關切和温柔。
還是史峯的事情。他們升高二要分文科理科班,隔了這些年,我跟教育上的人都生分了,市一中的領導就更不認識了。你去給跑一跑,需要請人吃飯、送禮啥的也行,總要讓給兒子分個好班。老師太重要了,要是班分不好,會影響孩子學習。我還指望他將來上重點大學,上清華北大呢。扈婉璇説。她的兒子史峯馬上就要上高二了。
扈婉璇當年離開校工的崗位,不能説跟安仲熙沒有關係。她離開學校去了一家效益不錯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後來那企業卻破產倒閉了。眼下扈婉璇在一家商業企業作推銷員。
行。我去跑跑看。
不是跑跑看,一定要辦成呢。扈婉璇強調説。
是,一定辦成。你兒子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這該行了吧?安仲熙對扈婉璇的話堅決聽從,不打折扣,不講價錢。
去辦吧,我相信你。有時間給我打電話,我請你吃飯。扈婉璇説。
安仲熙掛機以後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看,彷彿能看見扈婉璇讚許的微笑。看來上班前不需要去見她了,就是説省略了一次見面的機會。電話這東西説好也好,説不好也不好,安仲熙心裏悵悵的。
扈婉璇微笑的面龐,二十年來一直是安仲熙生活中的重要內容。
當初他和扈婉璇不經意間碰撞出感情火花,而且經過牀榻之上的相互享用,兩人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誰也不願意再分開,問題在於他們相遇時實際上都已經有了各自的婚約。上世紀八十年代前期,人們在男女情感婚姻方面的觀念遠沒有後來那樣的開放,所以,安仲熙、扈婉璇在本來不算太出格的感情歷程中無端地自我批判自我約束,硬是壓抑住澎湃的激情,各自循規蹈矩走進了既定的婚姻。
安仲熙的妻子甘文秀是他父親在世時託人給他介紹的,當時也幹臨時工,後來到國有企業當了工人。前些年甘文秀也曾辛辛苦苦自學自考總想弄張文憑把自己變成幹部,但終究這一切都是瞎子點燈白費蠟,一直未能改變工人的身份。甘文秀母親早亡,因為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所以讓老父親和母親般的大姐過分寵愛,造成了她隨心所欲的個性和唯我獨尊的壞脾氣。尤其長大成人走向社會以後,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她跟上本車間一幫庸俗不堪的姐妹們沾染了濃厚的小市民習氣,虛榮,貪婪,斤斤計較,過分狹隘的自尊反映出骨子裏深刻的自卑。在家庭生活中,她有些方面過分節儉,有些方面又毫無道理地慷慨,一切皆源於“面子”。她的行事總是讓安仲熙不理解,於是也不能給予恰當的配合,這是他們夫妻經常鬧矛盾的重要原因。起初安仲熙十分不習慣妻子的為人處事,想着要不斷教育影響以提高妻子的品位,不料時間長了甘文秀小市民的一面愈演愈烈,而安仲熙因為和扈婉璇的關係暴露,在家裏的地位每況愈下,不僅影響不了妻子,反而在妻子的影響下自己也慢慢變得低俗,變得越來越像個小市民老婆的合格丈夫了。在教育孩子、孝敬老人等家庭生活必須要面對的重大問題上,甘文秀和安仲熙也有許多不合拍的地方,在長期磨合的過程中基本上是安仲熙不斷向甘文秀靠攏……
扈婉璇的丈夫史新強也是一個粗人,在一家有色金屬企業礦山開運礦車。當初她高中肄業還處於待業狀況的時候,一位老鄉給介紹了史新強,男方的籍貫也是她父母的老家那一帶。多年來,在史新強的概念中,老婆就是用來過日子的,只要下了班家裏能有人給做飯,上了牀想過夫妻生活對方能讓你在她身上折騰,這就夠了。況扈婉璇的身材長相拿到人前去也不辱沒,生了個兒子智商不錯,上學唸書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基本上不用太操心還總是拿三好學生獎狀回來。這樣一家三口的小日子滋滋潤潤,史新強沒有什麼不滿足的。
應該説扈婉璇和安仲熙持續偷情二十年,本事再大的人也不可能永遠瞞着自己的老公老婆,也不可能不對家庭的安定團結造成威脅。正因為如此,安仲熙的家庭生活中多年來充斥着與此相關的火藥味和戲劇性,但扈婉璇的家庭卻一直很平和,起碼在外人眼裏,扈婉璇是賢妻良母,史新強也是一位有責任感、疼愛妻子、關心孩子的好丈夫。
當年扈婉璇之所以離開學校,某種程度上是為安仲熙所作出的一種犧牲。安仲熙在學校總務處小心謹慎為人,兢兢業業做事,見了領導點頭哈腰,滿臉堆笑,逐漸地就被當時的一位老校長看上了。校長鼓勵他、協助他通過自學考試弄到了大專文憑,想方設法把他的工人身份給轉成了幹部。看當時的發展勢頭,安仲熙完全有當上學校總務主任的可能,假如老校長還能在一把手的崗位上堅持數年,安仲熙甚至都有可能成為分管後勤總務的副校長。但是他和扈婉璇如膠似漆地偷情,或多或少還是給安仲熙帶來了一些負面影響,有人就在老校長跟前拿安仲熙私生活不檢點説事兒,指出在學校教育這樣的單位不能允許傷風敗俗。老校長於是把安仲熙找來狠狠修理了一頓,説“你是不是沒見過女人?是不是光會發騷連飯碗子都不管不顧?”安仲熙被老校長訓斥得很喪氣,但是他實在離不開扈婉璇,更不能去跟扈婉璇説要分開一類的話。正在安仲熙為難的時候,扈婉璇主動對他説:咱倆要拉開些距離,不然會影響你的前程。我看老校長很器重你。再説,我家史新強也有所察覺,最近在我跟前説話有點不陰不陽,夾槍帶棒的。我都想好了,我要離開這個學校。我到別的單位去了,這兒就沒有閒話了,也就能把史新強的嘴堵上。扈婉璇説過這話不久,就調到一家大工廠所辦的第三產業上班去了,安仲熙也如願當上了學校的總務主任。只是後來上級一紙任免文件,老校長提前退居二線了,安仲熙就再沒有當副校長的可能了。
一個上午,安仲熙幹工作都不能集中注意力。他在思考到市一中應該找哪個熟人,或者還要不要託跟市一中領導更親近的人,拐個彎去打通關節?
安仲熙想得腦仁子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