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宛若自身的濃郁陰影一般,裏白櫟樹叢黑黢黢地聳立在度假村主體建築的彼側。那些裏白櫟樹下有一羣人,圍擁着由油桶裏的廢料燃起的篝火。
那是臨時僱來參加“蒼老的日本之會”示威遊行的羣眾演員。工作結束後,他們將在大浴室裏温暖身體,從清晨開始,在餐廳舉行盛大酒宴。由於説好支付日薪,所以天還沒亮,就從松山的市車站前把他們帶過來了。就連通往地下的員工通道附近,也能看到漆黑的人影。
俯視下面暗處的眼睛適應以後,古義人也開始看到這邊因為沒有篝火而閒得無聊、正佇立着的“蒼老的日本之會”的各位。
沒有鬧鐘,也沒有人叫起牀的——即便如此,在十鋪席仍然經常在拂曉前起牀——這天凌晨,臨近真木彥叮囑的集合時間,古義人才睜開了睡眼。下榻的小別墅位於音樂堂附近的高處,離開那裏後,古義人踏着長過了頭的草地往坡下走去,同時看見早已來到明亮處所的織田醫生那意氣風發的站姿。無論是朋友們還是臨時演員中的男人們,各自都在挑選並往身上穿着真木彥從劇團籌辦來的舊衣裳。醫生在略微發紅的罌粟色襯衫上加套了相同色系、顏色更濃一些的西裝背心,將格子花紋長褲的褲腳窩進了襪子下面……
草坪上堆積着揀剩下的舊衣,從這衣堆旁走下坡地時,一對雌雄紅翅綠鳩的鳴叫聲從裏白櫟樹梢上傳來。抬頭望去,在鬱暗粗大的樹枝間卻不見鳥兒的身影。
羅茲穿着色澤鮮豔的黃色夏令短袖運動衫,圍上一條絹質絲巾,看上去年輕了不少,此時,正細緻地為織田醫生整理着毛巾和領口,並退後兩三步觀看着效果。醫生身着的衣服雖説有些陳舊,卻也還算漂亮,頭上戴着寫有“東大全共鬥”①字樣的頭盔,脖子上纏着一條毛巾。
①東大全共鬥,全稱為“東京大學全學共鬥會議”——譯註。古義人開口招呼道:
“今天的設定,不是回到一九六〇年反對”日美安全條約“的往事中去嗎?!你這’東大全共鬥‘,在時間上對不上號吧?”
“這是羅茲為與服裝搭配而替我挑選的……其中也有我的深思。”
織田醫生任由羅茲調整纏裹在自己脖子上的毛巾,將精力充沛的面孔轉過來回答:“除了頭盔和毛巾以外,全都是來到這裏後用於散步的衣着。起初,我試穿了非組織工人’無聲之聲‘小組的東西,可那都是劇團的備用品,也不衞生呀!作為一個大活人,我雖不能説與汗臭無緣,但是那麼陳舊的東西……長江先生,你這不也是文化人的’沒有扮相的扮相‘嗎?!”
“確實如你所説的那樣,當時,我也沒有那種個性,沒有參加示威遊行的人常有的個性。”
“古義人,你來得太晚了,已經沒有時間去吃早餐了。”羅茲來到了身旁,“我就想到可能會有這種事,就帶了些巧克力來。”
被露水濡濕了的坡面上,扔着一些用膠合板釘在木方子上的標語牌。津田蹲下身子,逐個查看着標語牌上的口號。他腳穿慢步運動皮鞋,上身是黃褐色工作服,下身則為牛仔布的長褲,頭戴一頂陳舊的登山帽。完全是一副六十年代左派戲劇團體成員的打扮。
最終,津田用一隻手拿起一塊寫有黑字“解放沖繩!”的標語牌站起身來。他把包着自己衣物的包裹交給走近身來的香芽後,用雙手舉起標語牌並作出姿勢,這才注意到近旁的古義人,便招呼道:
“長江君,你來扛這玩意兒?”
津田照例眯縫着眼睛,但臉上的氣色卻很好。他像是從心底裏期待着就要開始的活動,而被中途捲進來的古義人卻覺得有些心中有愧。
“……俺第一次去沖繩,是在一九六五年,因此……那霸的小劇團的頭兒,當時到早稻田大學來留學……還是帶着護照來的……談了以阿爾及利亞解放為素材的舞台。是你的劇團吧?”或許是有些顧慮吧,正在稍微離開一些的場所吸煙的黑野衝着津田和古義人説道:
“在揮舞標語牌之前還要説一下規則,那就是不能把膠合板蹬下後揮動帶有鐵釘的木方子。這是與真木彥那邊定下的協議。因為呀,機動隊的盾牌是用瓦楞紙板做的。
“長江君還是空着手好吧。一九六〇年反對”日美安全條約“大遊行時,你也好,蟹行君也好,都是身材消瘦、面色蒼白,沒有力氣揮舞着標語牌進行格鬥吧?”
黑野本人並沒有裝扮成參加示威遊行的模樣。他只有一個變化,那就是戴上一頂前後都有長長帽檐的帽子。由於昨晚的殘酒未消和拂曉前的涼意,他的長鼻子透出了紅色。
麻井同樣離開人羣在一旁吸煙,他那魁梧的身材和漂亮的頭部,透出一幅大企業董事的派頭,只見他以與津田相同的裝束回到這邊來,看上去就像示威遊行的領袖。
他擔負着與圍擁在油桶篝火旁的那些充當中老年遊行隊伍的臨時演員進行某種聯絡的工作。或許,還兼有統籌安排整個遊行隊伍的任務吧。在數度外出聯絡後歸來時,麻井領來同樣戴着頭盔、纏上毛巾,其模樣與高中時代當阿飛頭頭時一樣的三瀨。
“長江君,是一個班的同學。説是想過來打個招呼……”
“俺在旅館裏的工作,可不是這樣的工作,不過……緣分就是緣分嘛……”
當三瀨返回到開始整頓隊列的遊行隊伍中時,麻井提高嗓門向參加遊行的朋友們説道:
“緣分就是緣分,這句話説得妙啊。只是……要用他們來加強後衞,我們則期待着我們的示威遊行。雖説在一起親切交談,可我們對那個時代的懷舊,也是有可能褪色的……
“我們走在最前頭,他們跟在後面,與我們保持一段距離。不如此,就沒有示威遊行的氣勢。無論在六十年代還是七十年代,我們時常單獨一隊進行遊行。隊伍遊行到終點依次解散後,在電氣列車鐵橋下層的汽車道旁的小酒館裏,我們即便與其他遊行隊伍相會,互相不也是佯作不知嗎?!那是要確保’我們的示威遊行‘這種心情。也就是説,是因為我們期求融合,恐懼孤立!”
麻井站在遊行隊伍前面,兩人一排的隊列,沿着閒適地描畫出曲線來的紅磚道路,開始以音樂堂為目標往高處而去。羅茲臉上充滿喜悦,姿勢也很優美。在她的身旁,香芽莊重認真,表情鬱暗地目送隊伍離去。阿動與那些年輕職員早已熟識,倒是非常自然,看樣子,他隸屬於真木彥指揮下的機動隊。
在身旁行走着的織田醫生不習慣戴頭盔,其證據就是那頭盔的邊緣乓地撞上了古義人的頭部。可他並沒有道歉,就那麼把頭靠過來囁嚅道:
“長江先生,我第一次體驗了白人女性!昨天夜裏射了兩次精,今天早晨射了一次精。人生呀,能夠重新體驗的事情,還是不少的!”
麻井扮演遊行的統帥者,正對大家大聲訓話:
“私下不要説話了!拿出氣勢唱起來!是《民族獨立行動隊之歌》,大家都會唱吧?因為是《我們的時代》中的歌曲!一、二!一、二!起來,祖國的勞動者,保衞光榮革命的傳統!”
“不是應該從’保衞民族的自由‘開始嗎?!”津田也大聲喊道,“而且呀,與步調完全不合拍。每隔一拍抬腿出步,歌子也唱不起來呀。該怎麼説呢?是叫切分音呢?還是非洲音樂特有的二四偶數拍?嗯,讓過一個節拍,然後向前一步走,這不是哼唱着歌曲打門球嗎?!”
“一旦唱起來的歌曲,要一直唱到最後!最好唱上兩遍,讓新一代機動隊員諸君聽一聽!”
“好吧,也讓羅茲小姐聽一聽正調!”
“’保衞民族的自由,起來!祖國的勞動者,保衞光榮革命的傳統!用我們的熱血,用我們正義的熱血,把民族的敵人,把賣國的傢伙統統趕走!‘”
起先是麻井的獨唱,織田醫生和另一個人隨即匯入了這歌聲:“前進、前進,加強團結。民族獨立行動隊,向前、向前、向前進!”
並沒有唱上兩遍,歌聲很快就沉寂下來。在歌唱期間,即便歌聲委頓乃至消失,後續的遊行隊伍也沒有任何反應,這倒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麻井好像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因而沒再固執地堅持下去。由於地形和風向的緣故,遊行隊伍朝着從四周的溪流中飄逸上來的霧氣中央挺進。除了從剛才就一直鳴叫着的紅翅綠鳩的叫聲外,又傳來白臉山雀羣的鳴叫。
也就是説,“蒼老的日本之會”成員此時全都安靜下來了,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相隔十米間距跟上來的遊行隊伍中閒適的應酬話語。顯然,夥伴們沒有參加到合唱中來。或許,是因為大家連那是一支具有什麼性質的歌都不明白的緣故所致。走在隊列前面的人儘管上氣不接下氣可仍然高聲歌唱的期間,其他人卻在私下裏繼續着自己的閒談。這不僅讓古義人,也讓“蒼老的日本之會”所有成員都在品味褪了色的回憶,似乎還讓歌唱者感受到了震撼。
①砂川鬥爭,亦稱“砂川事件”,即20世紀50年代末期日本東京都西郊砂川町發生的反對擴建美國空軍基地的鬥爭事件——譯註。
②spirit,兼有“烈酒”、“靈魂”、“心靈”之意——譯註。“長江君,自從砂川鬥爭①以來,咱們所發動的示威遊行呀,都是這樣的,從開始前進以後就是這樣。輪到咱們起步前進時,就覺得戰鬥已經結束,日頭也近黃昏了。大家有氣無力地行走着,心中只盼着早些依次解散。不就是那樣的嗎?!”
津田反駁着黑野所説的話:
“俺們就不是那樣的。在示威遊行隊伍包圍國會大廈的日子裏,後續的遊行隊伍處於無期限待命狀態,大家鼓起勁頭,前仆後繼地奔赴前線。當然,這其中也有堅信和決心的因素。在俺一生之中,從不曾像那樣竭盡全力地奔跑。而且,全然不感到一點兒疲勞。那時真年輕呀……現在可好,只落得個半途而廢的下場。”
“聽你説了那麼多,咱們可是情緒大大高漲啊……”
“黑野君,不要再喝蒸餾酒了!説起spirit②這個單詞,就你的年齡而言,不如説是亡靈。”織田醫生説。“我們也……”古義人原本想説“不,羅茲對你可不是這麼認為的”,卻感到自己也胸悶氣短,只聽見織田醫生髮出別有用心的笑聲。
也是因為成員們都上了年歲的緣故,在這期間,遊行隊伍中的沉默,倒是釀化出了肅然的氛圍。顯而易見,這是與背後那些個不斷閒聊的臨時演員迥然不同的團隊在行進。他們與那條閒適地描畫出曲線來的紅磚道路非常相稱,極為安靜地往高處而去。
田部夫人曾自誇地説,為了那些從事業中和教職上隱退下來的高齡者和他們的配偶等長期宿客,特地在用餐的度假村主體建築直至位於自然林邊際的音樂堂之間,讓人設計了一條用紅磚鋪成的道路,作為兼具散步功能且能上行至高處的散步道路。的確,在廣大的地域內,描畫出諸多曲線的道路即便距離較長,只要不是一邊唱歌一邊快速前進,便自然會感覺到這是一條令人身心愉悦的散步道路。
隨着隊伍不斷前進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視角變化,小別墅建築羣接連出現在視野中。這些別墅——每一棟以兩個獨立單元聯體而成——由四五棟建築構成一個建築羣,再由若干建築羣形成一個羣落。道路穿越一個區域的上方,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另一個區域的下方。而且,即使要從下面這個區域上行到上面那個區域,在草坪中也可看到用此地特有的黑土加固了的小徑。從整體上看來,為使閒適的紅磚路成為捷徑,也有一些鋪設了階梯的直線道路與之相通。這是為了方便僱工向別墅建築羣和音樂堂運送貨物。那些身體和精神都很年輕的客人,大概也會使用這些道路吧。
①新藝術,20世紀初在美術、設計和建築等領域興起的新樣式,外在表現形式多為波型和流線型——譯註。昨晚,在音樂堂的聚會中,織田醫生和羅茲越發意氣相投。加上古義人和真木彥,這四人在新藝術①風格的鑄鐵夜明燈引導下尋到了這條直線道路。由於古義人和羅茲當天被分配在同一棟聯體別墅的兩個獨立單元內,古義人自然要與護送羅茲回去的織田醫生同行,只是他有些擔心,不知道真木彥會作何感想。然而,真木彥卻另有一番算計……
由喚醒古義人記憶的櫻花樹和多花狗木這些老樹形成的巨大而繁茂的所在地上方,便是那別墅了。當遊行隊伍行進到樹叢下的紅磚路時,織田醫生回顧着上方的別墅,對古義人顯示出純真的表情。
昨天夜晚,在攀行至小別墅之前,稍稍走在前面的織田醫生説是想與羅茲繼續他們之間那富有內容的談話……雖説有些擔心真木彥的反應……古義人還是同意了。當古義人正要獨自進入自己的別墅之際,真木彥卻理所當然般地跟了進來。在聯體別墅隔牆相接的兩個寢室的這一側,兩人聽見了確實在響應富有內容的談話的羅茲發出的“哦——!哦——!”的狂野叫喊。不過,古義人現在也不能因此就有心情向興高采烈的織田醫生表現出共犯的神情……
二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昨天夜裏直到很晚,古義人都在圍繞真木彥帶到自己別墅裏來的雜誌進行説明,那實在是一樁麻煩的工作。經過長時間的交談,當真木彥——在他那疲憊且髒了的臉上,甚至可以看到決出勝負後的昂揚——起身離去後,古義人又讀了一會兒雜誌,只衝了淋浴便上了牀,可直到將近拂曉時分尚不能入眠。在遊行開始的規定時間遲到,就是這個原因所致。
“你當然是老花眼了吧?這個房間裏的燈光又暗,小小的鉛字讀起來很吃力吧,因此,有問題的地方就由我讀給你聽。雖説用的是後現代式的批評體裁,可意圖卻在於大相徑庭的流行小説。即使在你和羅茲一同精讀了的《堂吉訶德》之中,也有類似的意趣嘛。就是阿維利亞內達①的偽作那玩意兒……
①阿維利亞內達,塞萬提斯假託阿維利亞內達之名出版了《奇情異想的紳士堂吉訶德·台·拉·曼都第二部,敍述他第三次出行,亦即他第五部分的冒險》,且讓此人在該作品的序文中説”我的作品搶了他(指塞萬提斯)的生意,隨他埋怨去吧“,從而使得世人誤以為寫出《堂吉訶德》續篇的阿維利亞內達確有其人——譯註。”在《被偷換的孩子》的人物中,也就是説,在小説裏的古義人和吾良之間,你創造出了與自己所希望的內容全然不同的故事!“
古義人被激起了興趣,向真木彥帶來的那本薄薄雜誌伸出手去,對方卻根本就沒想遞給他。
“這是一冊面向讀書人的雜誌,是你也熟識的一家大報社發行的,用小説講義的文體寫成,這種文體在美國叫做獨創性寫作,而在日本則叫做文化中心式寫作。寫作者,是一個叫加藤典洋的文藝批評家。在對羅茲談及關於太平洋戰爭的’戰後‘之評價時,你不是還褒獎過此人嗎?説是在該領域內,惟有此人可為參考。好像是要連續刊載兩次,這裏只有上篇。我在想,你即使只讀了這一部分,也會或周章狼狽,或勃然大怒吧……總之,是不可能如此舒服了。這是我在松山的書店裏發現後買來的。
“堂吉訶德的故事正寫到第五十九章時,偽作就已經出版了。你呀,也許會像塞萬提斯曾做過的那樣,有心寫出新作來對抗偽作。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覺得還是儘量早一些為好……”
真木彥像是以使古義人焦躁為樂,然後,他翻開了加有紅色附箋的雜誌:
“批評家援引外行醫生的診斷,説是你由於獲獎而患上心因性障礙,後因吾良之死而得以康復。寫了這段援引的文字過後,批評家進入了主題:
首先,我想要説的是,這部小説非常奇妙。確實非常奇怪(笑)。大致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詮釋這個奇怪程度。
“小説中吾良這個人物,是具有’易於毀壞的特性‘的人物,在其’易於毀壞的特性‘背後,顯現出源自於往昔的、持續而長久的暴力性接點。
“在這個範圍內,我也是同意的。即便作為《被偷換的孩子》的作者,你也不會有什麼異議吧?我呀,認為這種東西早已在吾良攝製的電影中那些尖鋭和沉重的暴力場面裏顯示出來了。正因為他是那樣的人,才會直接遭受流氓的暴力攻擊。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然而,所謂奇妙,是此前作者像是要為此事作旁證似的,其實即便古義人本身也曾寫過,在這’大約十五年間‘,暗中曾數度遭受右翼勢力的恐怖襲擊(強制摁住以後,定期地將鐵球砸落在久患痛風病的腳趾部分),可仔細閲讀之下,就會明白這似乎是虛構的情節。
“就這一部分而言,古義人先生,對於加藤先生所説的’可仔細閲讀之下‘這種表述,我就不明白了。實際見了你,會覺得你現在好像仍然在遭受這種襲擊。你脱下鞋子,就會露出變形得如同蒟蒻團的腳趾來。從看到的情形就可以知道,那並不是虛構的情節。
“的確,我也並不是絲毫沒有感到可疑。不過,我是這麼想的,那就是你在什麼地方曾這樣寫過:在寫作時要把事實寫得如同虛構,把虛構寫得如同事實,這就是寫小説的技法吧。我是這麼理解的。”喋喋不休的真木彥停頓下來,眯縫着眼睛觀看古義人的反應,於是古義人便如此問道:
“但是,你現在卻有了別的想法?”
“是的,不過,”真木彥的這種敍述方式印證了自己存在隱匿着的想法。“只是,面對你本人,我不打算硬説那些都是真實的。我從阿紗那裏聽説的千的想法,就是這個根據。”
“如果這麼説的話,我也從阿紗那裏聽説了。是千去柏林前來這裏向母親辭行時的事。當時,阿紗好像對千這麼説,我和阿亮到十鋪席來生活是她出的主意,因而她心中不安,不知哥哥當真按自己出的主意來這裏是否合適?因為,此前一直把哥哥視為眼中釘的修練道場的餘黨,就住在很近的地方……
“不過呀,無論是在我家院子裏第一次遭到襲擊時,還是在斯德哥爾摩的飯店前被襲擊時……千都沒在現場……但事後是她在照顧我被砸爛了的腳,她是這麼回答阿紗的:在一連串的恐怖襲擊中,丈夫的腳受到了傷害。今後也將如此,丈夫無論去哪裏,或是回到哪裏,只要他還活着,而且,只要他與自己的腳一同存在,相同的恐怖襲擊不是還將繼續下去嗎?!
“因此,阿紗瞭解了事情的性質。説是’不過,哥哥和阿亮來到這裏,發生御靈遊行事件時,我曾詢問過真木彥……‘”
“阿紗確實詢問過我。我回答的是:’既然如此反應過度,那就説明古義人先生對御靈所代表的人物確實懷有強烈的罪惡感。‘可是,阿紗對這番話好像存有不同看法。”
“不同看法……”
“那個腳部受了重傷的美國人的’御靈‘使你受到嚴重刺激,因此我説,你肯定一直在考慮着那件事。
“但是,阿紗卻認為……我懷疑這是她在與千商議時受到的影響……對於吾良,你比任何人都懷有一種罪惡感,甚或你本人想用鐵球砸向自己的腳……”
説了這番話後,真木彥沉默下來,古義人也隨之沉默不語。恰巧就在兩人沉默期間,理應不會太薄的牆壁另一側,卻傳來一陣“哦——!哦——!”的聲音,那是羅茲響亮而可愛的叫喊……
“繼續我們的談話吧。”真木彥抬頭看了看時鐘説道,“其實,在吾良’易於毀壞的特性‘的根源裏,還存在着一個更為重大的事件。這一點現在越發明顯了。加藤先生這是在提及大黃的團伙在媾和條約生效前所策劃的開展武裝鬥爭、進攻佔領軍基地之事。他們因此而試圖從美軍基地弄出所需要的武器——話雖如此,大部分都是在朝鮮戰爭中毀壞了的東西,能夠使用的,只有一支手槍——來。在大黃的鼓動下,你提供了吾良,用作接近美軍軍官的工具。
“然而,由於各種變故,兩人被從這個計劃中排擠了出來,最後,被大黃的道場裏那些年輕人用剛剝下的生牛皮粗暴地包裹起來,就那麼渾身黏糊糊的,身心都’近於崩潰‘地從山上下來了。在那之後,或許是因為那個打擊,兩人在數年間處於絕交狀態。但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在事件發生還不到兩週時媾和條約生效那天(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八日)的夜晚,兩人悄悄聚合起來收聽收音機的廣播,確認佔領時期在沒有發生任何事件的情況下順利結束後,吾良為古義人拍了照片,以作分手的紀念。
“不過,説起這一點來,對於那位學者氣質的批評家,我只能佩服得五體投地。因為,連我都知道,那幅照片,是一九五四年三月在吾良母親再婚丈夫的家裏拍攝的。説了那麼多,之所以説奇妙和奇怪之後,加藤先生促請讀者注意甚至被印刷到了書上的那幅照片。當然,我也懷有相同的疑問。”
古義人沒有辯解,但並不是因為自己對這一點沒有辯解之辭。媾和條約生效那天深夜,吾良近似偏執般固執地指導古義人掌握演技。他極為仔細地佈置攝影背景,在古義人臉部下方擱置了鏡子,還把古義人聽有關蘭波的講解時所作筆記的紙張也鋪放在那裏。對於這些紙張的重疊以及散亂的形態,吾良也是一改再改。在這一過程中,古義人甚至感到脖頸和肩頭傳來陣陣疼痛。經過三個多小時的反覆準備,終於拍出了一張照片。
臨近拂曉時分,照片剛剛拍攝完畢,古義人便提議為吾良也拍一張照片。至於吾良對此有所拘泥一事,《被偷換的孩子》中也已經做了敍述。
“咱今後將會以電影工作為生,而你呀,較之於照相機,大概會用鋼筆進行工作。因此,你就用文章記下這事吧。”
不過,古義人並沒有把吾良為拒絕自己的提議而引為理由的那些話語寫出來。吾良像是自虐似的,反覆敍述着從修練道場回來那天夜晚所陷入的受到嚴重傷害的狀態。
“想拍攝你也陷入咱所經歷的那種嚴重狀態。你以些微小事為藉口脱離了戰線,因此,你能感受到那天所幹之事的責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吧。”
兩年後,古義人在參加東京大學入學考試後的返鄉途中造訪了蘆屋,受到吾良的熱忱歡迎。吾良取出仍被封在照相館信封中的那一天的照片與古義人一起觀看,卻漸漸不高興起來。出乎古義人的意料,看這模樣,吾良本人還沒看過這幅照片。他似乎認為,惟有與古義人一同觀看這照片才有意義。
“古義人,不是説了要拍下這種照片的嗎?你肯定理解了我所説的話語。可是,你的表情……而且是整個身體的表情,卻背叛了咱的囑咐。
“咱呀,當時不是説了嗎?想要拍下真實處於遭受嚴重傷害狀態下的你。假設你不是拋下咱逃走,而是就那麼不分開的話,你將處於什麼狀態呢……當時咱説了,想要拍下這種狀態。
“……想要重新來上一遍。假如咱倆調換處境,咱就會進而做出與你相同的遭受嚴重傷害的狀態給你看。”
就這樣,第二張照片被拍攝出來了。這次拍攝同樣持續到將近拂曉時分,因為必須使用吾良取來的筆記本和寫生集的紙張,來複原古義人在松山學習法語時所作的筆記。吾良用三角架支住相機,指出古義人應當躺卧的位置後,直到為反光而佈置的背景紙完全遮住鏡頭中的所有空間之前,一直指使古義人持續他的工作……
朗讀了有關《被偷換的孩子》所收照片“奇怪”的批評後,真木彥又開始讀起下面的文章:
另外,更為奇怪的是,像是要使人聯想起來一般,作者此前曾數度寫到那事,甚至説到為了將該事形象化,兩人分別成了小説家和電影導演。可細説起該事來,也只是被那些年輕人用剛剝下來的生牛皮包裹起來這一微不足道的意外而已,因而讀者被勾起的期待便會落空,從而再度產生“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想法。
“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古義人第一次進行反駁,“既然在寫作中我認為只能如此理解,雖説自己的功力不足,可是……所謂那事,就是我和吾良在修練道場所經歷的全部。皮特不得不提供幾支儘管已經損毀的武器,還提供了一支可以使用的手槍。此外,他該不是被已經不受大黃控制的年輕人殺害了吧?對此,我一直心存疑惑。這就是事件的全部。”
“可古義人先生並沒有寫出足以確認夥伴們殺害皮特的段落。你連與吾良一起直接導致皮特死亡的告白文章都不曾寫過。皮特用手槍威嚇那些年輕人,卻沒有任何效果,反而被對手所壓倒。這都是從吾良的電影情節中引用而來的。這些描述確實非常曖昧。於是,我就抬出皮特的’御靈‘,試圖引出你的告白來。
“然而,你卻只管胡亂奔跑起來,最終導致骨折……就像卡通一樣誇張。
“即便如此,長期以來你一直在懷疑是否是你們倆殺害了皮特。這就構成了你的本源性罪惡感。而且你還在疑惑,不能確定現實中是否曾發生殺人之事。古義人先生,這就使得你寫出的那事充滿了曖昧,而不是從事了四十年寫作的作家因功力不足而發呆犯愣。
“無論誰讀了你的小説,都會像加藤先生那樣產生懷疑:被用小牛的生牛皮包裹起來的事件果真就是那事嗎?!你不就成了老好人了嗎?!
“我也曾一度認為,你之所以不願説明真相,把自殺了的吾良作為殺人的同案犯,或許是因為對千心存顧忌所致。
“加藤先生也已經引用了,就是你寫出來的有關千所説的如下這番話語:
……我不知道,那會是一種怎樣的經歷。自你們倆從松山失魂落魄回來的那天深夜起,我就覺得吾良好像開始發生變化。當時究竟發生了怎樣的事情?至少你必須把自己知道的那部分寫出來,絕對不要説謊、掩飾和隱瞞。我什麼都無法知道。無論是我還是你,人生所餘時光已經不多了,因此不要説謊,要正直地活下去,如實地寫出這一切來……請如此結束自己的人生。就如同阿亮在四國對祖母所説的那樣,要好好地拿出精神來死去。為此,請拿出自己的勇氣,寫出不是謊言的真實來。
“如果千對你所説完全出於真情實意,那麼,你即便寫出’古義人和吾良這兩位少年是殺人者‘也未嘗不可。”
“可是——”古義人剛剛開口,就被真木彥加強了的語調淹沒了:
“是的,當時也好,現在也罷,古義人先生並不清楚皮特是不是因為吾良和自己的過失而被殺害了。
“在調查本地傳説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腿腳受了重傷的美國兵骨碌碌地從森林裏翻滾而出。當時你還是東京大學的學生,這個傳説,不正是你返鄉度暑假和寒假期間,由你本人向本地孩子們説起的嗎?!這也是長江初期作品中的一個形象嘛!
“我曾在松山的靖國訴訟中幫忙,結識了一位也不知是共產主義同盟馬克思主義派還是該同盟全國委員會中堅派的原活動家。聽説,他曾組織過廣島的原子彈爆炸受害者的第二代。當需要籌措活動資金時,説是曾到你家拜訪過。
“就在這交往過程中,説起了內訌的話題。他非常自信地説,你連那些沒有道理的募捐都無法拒絕,是個比較懦弱的人,倘若你果真殺了一個人,就會認為自己也必須被殺掉。他還説,這些都存留在了他的記憶裏。
“古義人先生,在你母親去世以前,你對她一直抱有特殊感情吧?關於你對母親的感情,聽説阿紗曾對羅茲這樣説過:’哥哥也罷,母親也罷,與其説愛憎在他們的情感中輪流佔據主角位置,不如説,那是一種更為複雜的、好惡相剋的雙重矛盾感情。‘
“只要閲讀你的小説就可以知道,你明白無誤地反覆強調在母親健在期間不能自殺。即便如此,當你無論如何都想自殺的時候,作為對你母親的辯解之辭,你不是想以自己曾殺過人為理由嗎?!
“你獲獎那天晚上,松山電視台播映了你母親接受電視採訪時的談話。聽説,在夜間新聞節目裏被刪掉了。談話中有這麼一段內容:’從古義人還是孩子時起,自己就弄不明白這孩子。如果努力的話,還是能夠取得成績的,可他似乎寧可無所謂地死去,他就是這種不管不顧的孩子……
“相反,吾良雖然自殺了,可並不是喪失生活下去的毅力的那種自殺。關於吾良之死,你曾寫過一篇文章,我想起了你在這篇文章中引用的但丁的一段話語:
吾之靈魂為憤怒所驅,願以一死擺脱誹謗,將以非妥之自殺,明證吾身之清白。
“那麼,有關加藤先生文章的講解到此結束。但並不是下面已經沒有重要之處了。而是相反。不過,你將同你母親所説的那樣,平靜而自然地氣餒,可一旦激變,就有胡亂使用暴力的傾向。我必須保護好自己。論文的後半部就請你自己去讀吧!
“説到堂吉訶德呀,在這種情況下,塞萬提斯試圖尋找一種方法,把那部新故事的作者的謊言公之於天下,他還要告訴天下所有人,那位作者所描繪的堂吉訶德其實並不是一個瘋子。與此相同的是,倘若繼續讀下去的話,古義人先生也將無法保持冷靜了吧。
“……那麼,我這就告退了。不過,羅茲和織田先生的精神頭兒倒是都很足呀!”
四
我認為,從小説中這樁意外之事的描述方式可以看出,作者採用了知道內情的讀者自然明白的寫作方式,在向他們述説着什麼。
古義人將雜誌湊近枱燈的光亮進行閲讀,同時在想,這裏指的就是“被用生牛皮包裹起來”吧,不過,那只是簡單的“事實”啊。
然而,被真木彥畫上旁線的批評家的斷言,卻是足以讓古義人也感到心驚膽顫的內容:
那個事實,就是強xx和告密。也就是説,我認為,十七歲時,古義人和吾良因某種原因被捲入了大黃的暴動計劃,在脱離這個計劃的過程中,在山裏受到大黃手下那些年輕人為泄憤而以男同性戀的形式施加的強xx,使得他們的身心都“近於崩潰”。他們隨之生髮了報復的念頭,作為對抗措施,向有關方面密告了大黃等人的暴動計劃。結果,大黃的暴動計劃受到了挫折(由於這個緣故,兩人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裏一直遭受暗算)。作品中的經緯(=作品中的事實A)顯示從此以後,除了四月二十八日夜晚那惟一的例外,兩人在數年間一直處於絕交狀態。我們可以想像,作品背後的原始事實(B)應是兩人因被強xx而使身體蒙穢,為了從這恥辱中恢復過來,就做出了另一個使自身蒙穢(=告密)的行為。只有進行這樣的解讀,才使得閲讀開始產生意義。恰如與日本戰後的重建工作相同步似的,古義人和吾良通過弄髒自己雙手的方式,向着新的世界出發了。正因為如此,一種可能性便從這個解讀中浮現出來,那就是:在某個時刻,兩人將考慮通過各自的作品來表現事實的真相。
古義人猛然站起身來,把雜誌放在安裝在別墅深處的小型電熱式金屬板上。當煙霧開始升騰而起時,為了不使天花板上的傳感器產生感應,古義人打開了排氣扇。火焰不久便竄了上來,直至燃燒完畢之前,古義人一直站在面前。當他把燃燒過後的灰燼放入水池並打開水龍頭時,煙氣隨即在房間裏瀰漫開來。古義人嗅着這煙氣,神思黯然地開始淋浴,為了不發出濺水聲,只打開很小的水量,流出來的涼水總也温熱不起來。一種可能性便從這個解讀中浮現出來。“臭大糞!”古義人説道。羅茲好像被淋浴的響動驚醒,她聽到了剛才這句話,正在向織田先生説着什麼。倘若她在身旁並看見自己現在這副模樣,會説些什麼呢?古義人想像着。
①瑪爾特·羅貝爾(MartheRobert,1914-1996),法國學者——譯註。“瑪爾特·羅貝爾①曾説過,塞萬提斯之所以草草收尾只是因為懼怕添加在他的正集後面的那些厚顏無恥的剽竊之作。古義人你也必須振作起來,把以《被偷換的孩子》開頭的故事寫完……”
古義人關上淋浴水龍頭,並擦拭涼下來的身體,同時在頭腦裏組織着羅茲的此類話語。
“對咱至關重要的人被搶奪走了。”古義人第一次這樣想道。
上牀以後,古義人在一片漆黑中顫抖着,這漆黑如同五十年前與吾良一起在黑暗中的佛堂後面擦洗身體時的那個夜晚一樣。密告?在隔壁再度傳出的“哦——!哦——!”聲響的映襯下,那個單詞越發鮮活地浮現在古義人的頭腦中——叫做強xx的單詞,熾烈地燃燒起來,在頭腦中竟絲毫沒有停息下來的跡象。
儘管記憶中確實有印象,可是從事由發展的文脈直到精心盤算出的細部,卻都有一些懸而未決的情景。在媾和條約生效那天深夜的幾個小時裏,古義人和吾良坐在收音機前,等待NHK播發的臨時新聞。深夜過後,在察覺到不會再有什麼消息後,古義人決定拍下那張紀念照片。
以美軍基地為目標的自殺式爆炸——對方會將其視為武裝起來的恐怖分子,可能夠使用的武器只有一支手槍,其目的則只是希望被對方射殺——不了了之。也就是説,包括在黑市上出售從美軍基地盜出的武器在內,甚至連警察也不曾驚動。古義人放下心來,他那種純真的神情,大概也反映在了照片裏。
但是那天夜裏,就在古義人剛剛來到吾良家臨時借宿的佛堂之際,住持從正殿的寺廚處直接露出臉來——告知那不是遊玩夥伴的人掛來了電話——對吾良做着手勢。吾良回來時,形狀漂亮的大額頭和眉根處堆積着憂鬱的神色,腫脹起來的眉眼間浮起一片粉紅……
吾良把大黃他們將要襲擊基地的情報密報給了美軍,可攻擊按原定計劃進行了嗎?按説,大黃應當像戰敗翌日襲擊松山市內的銀行那樣負了傷,可是——來到當地後曾收到大黃弟子的信件,把大黃稱為隻眼獨臂。當他造訪CIE圖書室時,還記得他的一隻眼睛裏充滿血絲。如果説是隻眼的話,那是因為更為嚴重的暴力性事故而起的吧——除了脱逃遠遁的他以外,參加襲擊的年輕人全都被消滅了吧。有關發生在佔領結束日當天的襲擊基地的事件,肯定被仍然嚴格實施的報道管制給抹殺了。
假如打來電話的人是皮特,告知的是“一切都結束了”,那麼,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裏橫亙在古義人頭腦中的有關殘殺美軍語言學軍官的疑惑就將煙消雲散。吾良為什麼沒對古義人説起此事呢?然而,伴隨着長期以來隱藏在體內的似曾相識感,使得橫躺在基地大門口的那些營養不良的日本青年的屍體,在古義人猛然間熱血上湧的頭腦裏接連浮現出來……在偽作者的想像裏,或許反而會有正確的東西……吾良在半個世紀前點燃的精神的憤怒火種,在愈感老境日深的這一天,被自己親手燃起——儘管是被大量白蘭地造成的酒醉所引發——熊熊烈焰,而自己則要投身於其中……
古義人被充滿混亂的悲傷所壓倒,輾轉反側之際,卻形成當年遵從吾良指示強忍痛苦擺出的那副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