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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過了春節,二十七師的112號演習的準備工作就緊鑼密鼓地開始了。但是在嚴澤光一次又一次地強調重要性之後,這次演習的規模實際上越來越小。

    意外的事情發生了。

    這段時間嚴澤光一直隱隱約約地覺得心臟有點不舒服,但又不敢張揚,怕在關鍵的時候身體成了攔路虎,就讓王雅歌在家裏調理。現在條件好了,王雅歌自己搞了一套簡易設備,不僅密切注意嚴澤光的心臟,還主動地幫王鐵山注意心臟,經常悄悄地到王鐵山家去給他做心電圖。用孫芳的話説,這哥倆都是在朝鮮戰場上凍出來的毛病,人家多數是搞成了生理缺陷,這兩個人卻步伐一致地搞上了心臟病。

    那天嚴澤光感到有點胸悶,就給王雅歌打了電話。王雅歌回來一檢查,説心臟好像問題不大,但是人沒有精神是怎麼回事,還有哪裏不舒服?

    嚴澤光説,“別的地方沒有太大的不舒服,好像肋巴骨有點痛。”

    王雅歌又檢查了一會兒,神情嚴肅地對嚴澤光説,“你是要命還是要官?”

    嚴澤光愕然看着王雅歌説,“沒那麼嚴重吧?”

    王雅歌説,“用你的話説,平時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打仗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你現在已經進入臨戰狀態了,我覺得還是慎重一點好。你要是怕走漏風聲,我們到701野戰醫院檢查。”

    嚴澤光説,“沒腦子!二十七師是相州市最大的部隊,701野戰醫院就是針對二十七師的,二十七師師長到701醫院檢查身體,沒有個毛病還好説,要是真有問題,別説大問題了,就是個痔瘡疝氣,不用半天,全二十七師都知道了。”

    少年夫妻老來伴,王雅歌倒是很理解嚴澤光,於是又提出了一個方案,到相州市人民醫院,先看中醫。看中醫不引人注目,然後在那裏檢查內科。

    嚴澤光沉吟了一會兒,點頭同意了。

    後來就去了人民醫院,七檢查八檢查,結果出來了,其他毛病不是太大,果然還是心臟出了問題。

    負責診斷的是一位專家,不知道面前這個患者是二十七師的師長,建議住院治療。離開門診室,嚴澤光對王雅歌説,“我不能住院,這個時候,我怎麼能住院呢?”

    王雅歌説,“哪頭輕哪頭重,你自己掂量。”

    嚴澤光斷然説,“既然是老毛病了,還是回家調養,你能不能帶我去見見沈大夫,讓她給我把把脈?”

    王雅歌説,“你又不是不知道,沈大夫是產科大夫。”

    嚴澤光説,“你不是説過嗎,中醫講究陰陽調和,隔行不隔山。我想請沈大夫給我開點中藥。無論如何,半年之內我不能住院。”

    王雅歌無奈,只好帶嚴澤光去找沈大夫。沈大夫又介紹了另一位男中醫,把了一會兒脈説,“心律不齊,心血管狹窄。這種病是重病,但也不是無藥可治。中醫調養固然好,關鍵是不能激動,精神不能受刺激,煙酒都要戒掉。”

    嚴澤光説,“這個我能做到。你給我開點中藥,要湯劑。”

    男中醫説行,提起筆來,刷刷地開了幾張方子,交代王雅歌説,怎麼炮製,請到藥房找林司藥,她會很細心地給你們交代。

    在往藥房去的路上,嚴澤光對王雅歌説,“老王你去公共電話亭給老王打個電話,説我下午有點事情,請他主持預備會。”

    王雅歌説,“那怎麼行,一會兒藥就抓完了。”

    嚴澤光看看手錶説,“這麼多方子,還要聽交代,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快到開會時間了,趕快去給老王打電話。”

    王雅歌説,“你那腦子,説了你也記不住,還是我去抓藥,你打電話。”

    嚴澤光惱了説,“我在地方給老王打電話,他要問我在哪裏,我怎麼回答?我能説病了嗎?你可以跟他含糊其辭,就説痔瘡犯了,在打針。”

    王雅歌這才狐疑地離開。

    嚴澤光親自到了藥房,遞上方子,從窗口裏面探出一雙眼睛,閃爍了一下,驚愕地問,“怎麼是你?”

    嚴澤光苦笑道,“我想見你,所以就病了。”

    2

    二十七師的112號演習如期展開,雖然規模小了,但是嚴澤光還是高度重視。鑑於風雪太大,道路崎嶇,司令部一再調整演習計劃,最後差不多就是野營拉練了。

    因為嚴澤光有命令,除了保障分隊以外,放棄機械化行動,所以戰鬥部隊全是徒步,頂風冒雪前進。嚴澤光揹着一個軍用水壺,只有沈東陽知道,那裏面不是酒,而是中藥。

    王鐵山在前帶領前進指揮所,嚴澤光在後帶領基本指揮所,王鐵山在前強調安全,嚴澤光在後強調防事故。

    偏偏怕有鬼鬼就來。

    嚴澤光是在倫掌的臨時指揮所裏聽到事故報告的。臨時指揮所設在學校裏,學生們都放了假,裏面升起了炭火,沈東陽把嚴澤光軍用水壺裏的湯藥倒進茶缸裏,放在火塘邊上加温,正在這時,王奇臉色蒼白地闖了進來,話都説不利索了,結結巴巴地報告,“師長,不好,出事了,出大事了!”

    嚴澤光披着軍大衣,坐着火塘邊上沒動。

    沈東陽喝道,“沉住氣,慢慢説。”

    王奇打開電報夾,“王副師長來電,因山體陡峭,路段險峻。一團四連炊事車在七號地段墜入山下,三傷二亡。”

    嚴澤光還是沒有動,抬起頭來看着爬滿蜘蛛網的房梁,似乎是自言自語,“防滑鏈呢,防滑鏈呢,既然路段險峻,為何不下車推車?這不是豬腦子又是什麼?”

    沈東陽感覺師長的神情有點異樣,安慰説,“師長,您彆着急,演習中發生事故是正常的。”

    嚴澤光説,“正常嗎,又不是打仗,三傷二亡,非戰鬥減員,其咎難辭。電告王副師長,查明事故原因,迅速報軍司令部。”

    王奇答應了一聲是,轉身正要出門,猛聽到一聲喊,“慢着。”

    王奇又轉回來了。

    嚴澤光説,“為什麼三傷二亡?在事故過程當中還發生過什麼?”

    王奇傻傻地説不出話來。

    嚴澤光忽的一下站了起來,把軍大衣往後一甩,盯着沈東陽,“記錄!”

    沈東陽抓過王奇的電報夾,刷的一下打開了。

    嚴澤光的腮幫動了幾下,從容口述道,“請王副師長立即趕到倫掌基本指揮部,就七號地段雪崩造成一團四連車翻人傷一事拿出善後意見。着一團團長石得法,立即封鎖七號地段,查明雪崩規模,並通報演習各部,避開山路行進。”

    “雪——崩?”

    沈東陽手中的鉛筆啪的一下折斷了。他的腦子裏刷的一下閃過一道亮光,啊,嚴師長真不愧是一個高明的戰術專家——雪崩是什麼?是天災。而防滑沒到位,遇險不下車,則是人禍。

    天災人禍,天壤之別。天壤之別啊天災人禍!

    嚴澤光面無表情,問,“沈東陽,聽明白了沒有?”

    沈東陽説,“聽明白了。師長……”

    嚴澤光説,“第一,立即將電報發出,用密碼;第二,立即出發,去七號地區。”

    沈東陽更加詫異,“師長,那麼王副師長還來倫掌嗎?”

    嚴澤光説,“我們相向而行,迎在縱風地區會合,同去七號地段。”

    沈東陽雖然心存顧慮,但還是執行了命令。

    越野吉普車吼叫着衝出倫掌中學,一頭扎進茫茫雪海里。沈東陽對司機説,“慢一點,防止打滑。”

    嚴澤光坐在後排吼道,“全速前進!”

    吉普車飛了起來。

    快到縱風鎮的時候,王奇在車上用709電台同石得法聯繫上了,嚴澤光抓起話筒問石得法,“雪崩規模有多大?”

    石得法説,“報告師長,七號地區有一百三十米雪崩,路面已經完全堵塞,我已經通知其他部隊繞道而行,並在進出口處設置了警戒。”

    嚴澤光説,“很好!”

    説完,呻吟一聲,軟綿綿地歪倒在後排。王奇驚叫,“師長,師長,師長你怎麼啦?”

    嚴澤光睜開眼睛説,“我沒事,我累了。想歇歇。”

    喘了兩口又説,“王奇,銷燬來電。”

    3

    二十七師的演習草草結束了。

    關於七號地段的事故,因為是天災,上級沒有追究責任事故。

    對於沈東陽來説,這一切都像夢一般恍惚。事故突如其來地發生了,又突如其來地消失了。他最沒有想到的是石得法,簡直就像嚴澤光肚子裏的蛔蟲一樣,就憑一份電報,就憑嚴澤光脱口而出的“雪崩”兩個字,在漫天飛雪中,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內,居然就真的製造了一個雪崩的現場,而且搞得有聲有色。

    那三名傷員被評為甲等或乙等殘廢軍人,那兩名殉難的戰士因在演習中喪身,屬於戰鬥減員,被定位烈士。在烈士追悼會上,嚴澤光對沈東陽説,“我知道你有疑惑,但是,當你看見這兩名同志被評為烈士的時候,也許你會明白,這件事情就應該這麼處理。”

    沈東陽無語。他不得不承認,嚴澤光的話把他的心深深地打動了。後來到醫院看望那三個傷員,嚴澤光在他們的牀前坐了很長時間,摸着其中一個的腦袋説,“孩子,我這個師長對不起你們,沒有保護好你們。”

    那個頭上綁着繃帶的士兵説,“怎麼能怪師長呢?我們應該想到的。”

    旁邊的一個老兵立即制止説,“我們怎麼能想到會遇上雪崩呢?現在我們都成了傷員,聽説還要給我們評殘,部隊沒有虧待我們。”

    沈東陽頓時理解了嚴澤光的良苦用心了。

    只是有一點,沈東陽直到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搞明白,那就是為什麼嚴澤光一方面發電報讓王鐵山火速趕往倫掌,一方面並不等待王鐵山,而是讓他在縱風鎮等待嚴澤光同往出事地段縱風鎮。按照通常的規律,王副師長當時正在七號地段附近,作為一個處理棘手問題的高手,嚴澤光對於他的信任僅次於信任嚴澤光本人,可是嚴澤光卻沒有讓他馬上去現場,而是讓他火速趕往基本指揮所,又在路上通過電台聯繫,讓他在縱風鎮等待嚴澤光。

    後來還是王奇提醒了他。王奇説,“科長,那份電報在你手裏,師長命令立即銷燬。”

    他於是明白了,嚴師長不想讓王鐵山在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他寧肯相信王奇,也要戒備王奇的爸爸。

    嚴澤光的身體時好時壞,但仍然沒有住院,咬緊牙關堅持着,等待着。王雅歌憂心忡忡地對沈東陽和嚴麗文説,“你爸爸早晚會死在那顆金豆子上,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授銜,他就這麼撐着。”

    嚴澤光吼道,“胡説,我健康得很!人民醫院給我的中藥,靈丹妙藥!”

    據説王鐵山擔任二十七師師長已經在軍區黨委會上通過了,但是暫未宣佈,因為嚴澤光的副軍長職務須由軍委定奪。

    在等待的日子裏,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

    劉界河政委接到了一封信,狀告二十七師弄虛作假,將一團在演習七號地段中的車毀人亡事故進行詳細描述,着重揭發師長嚴澤光為了推卸責任,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人為的事故變成天災的原因。

    劉界河雷霆震怒,打電話問王鐵山有沒有這回事,王鐵山支支吾吾地説,“我當時不在現場,我看到的就是雪崩的現場。”

    劉界河説,“你不是在前進指揮所嗎?一團不是演習第一梯隊嗎?出事了,你前進指揮所的指揮員不去第一梯隊,那你到哪裏去了?”

    王鐵山在電話裏吭哧了半天,劉界河終於吼了起來,“他媽的嚴澤光偷換概念,然後調虎離山,搞了一個雪崩現場。反了天了,老革命也搞這一套了。我現在就出發到相州市去,我要對組織負責,離休之前一查到底!”

    王鐵山説,“這次責任在我。第一,我在前進指揮所,一團出事是我在管理上出現了疏漏,沒有及時調整路線,也沒有下達危險地段徒步推車的命令。第二,出事之後,我應該首先奔赴現場,查明原因,防患於未然,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天災之説。”

    劉界河説,“你別替嚴澤光解脱,沒有用。你千錯萬錯,但是你沒有製造假象。”

    王鐵山説,“其實我在心裏也並不反對嚴師長的處理意見。我們的戰士死的死傷的傷,演習傷亡算戰鬥減員,我們希望他們能有個好結果。”

    劉界河説,“這是感情問題,同事實是兩碼事!”

    當天夜裏,劉界河果然驅車一百公里來到了相州市,沒有召見嚴澤光,單獨把王鐵山叫到招待所,談了半夜。第二天早上,嚴澤光才知道劉界河來了,也知道劉界河同王鐵山談了半夜。

    王雅歌説,“既然知道來了,你應該去看看老首長。”

    嚴澤光説,“既然老首長來了也沒有通知我,我去了他也不見。那不是自尋其辱嗎?”

    劉界河臨走的時候給嚴澤光打了個電話説,“嚴澤光同志,對不起啊,我劉界河保你保了一輩子,保的都是對的,用你的話説,你的所有的缺點都是小缺點,你的所有的優點都是大優點。缺點無傷大雅,優點有益國家。可是這回不同了,這回你犯的可不是小缺點,是錯誤,是嫁禍於天,天大的責任。我不能保你了,也保不住了。”

    嚴澤光説,“老首長你放心,我已經有思想準備了,好漢做事好漢當。”

    劉界河説,“退出吧,退出歷史舞台。我們一起退出,我帶你去見楊桃。”

    嚴澤光説,“我已經見過了。”

    4

    嚴澤光終於住院了。不是心臟病,而是腦溢血。

    一紙命令下來,嚴澤光和王鐵山的提升命令被凍結了。在嚴澤光身體恢復之前,由王鐵山代理師長職務。

    嚴澤光的病情時好時壞。軍區司令員張永麟的指示,將嚴澤光送往軍區總醫院治療,但這道指示遭到了嚴澤光的拒絕。嚴澤光説,“我哪裏也不去,就二十七師是我的家,我不能離開我的家。”

    住院期間,石得法不斷過來探望,石得法説,“我現在誰也不怕了,我要講真話了。嚴師長的病是被氣出來的。王鐵山和郭靖海再一次聯手演雙簧,把嚴師長氣病了。”

    王雅歌説,“老石你不能這樣説,沒有根據。”

    石得法説,“給劉界河政委的那封信是郭靖海寫的,劉界河找王鐵山談話,王鐵山把責任都推給嚴師長一個人了。”

    嚴澤光清醒了,斷斷續續地説,“不要搞‘我認為’,不要搞‘沒準’。”

    石得法説,“不是我認為,也不是沒準,而肯定是。”

    嚴澤光説,“證據?”

    石得法説,“郭靖海就是證據。不信你把郭靖海叫來一問,他自己都會承認。”

    王雅歌説,“他們唱雙簧有什麼意義,王鐵山當師長已經鐵板釘釘了,那封信對王鐵山一點好處都沒有。”

    嚴澤光説,“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石得法説,“我已經離休了。”

    王雅歌説,“不要忘了,副師職待遇。這個副師職待遇是王鐵山同志給你呼籲的。”

    石得法説,“還有一個處分,這個處分也是王鐵山同志給我搞來的。”

    嚴澤光説,“走吧,我累了。”

    石得法説,“嚴師長你一定要挺住,不然我們‘嚴支隊’就被他們‘王支隊’一網打盡了。”

    嚴澤光睜開了眼睛,逼視着石得法,輕輕地吐了兩個字,“出去!”

    後來郭靖海果然來了。

    聽説郭靖海來了,嚴澤光説,“不見。”然後就睡着了。

    郭靖海説,“嚴師長,那封信不是我寫的。不是我不想寫,因為我根本就不瞭解那件事情的內幕,我要是知道,也許會寫的。但我沒寫。”

    嚴澤光睜開了眼睛,向郭靖海伸出手,把郭靖海的手拉在自己的胸前,又推了出去。

    郭靖海説,“你讓我捫心自問?我捫心自問我是講良心的。我沒有寫,儘管這種事情像我乾的,但我不會寫信,我要是知道真相,即使寫信,我也會署名的,我絕不會寫匿名信。”

    王雅歌在一旁説,“老郭,那你説説,那封信是誰寫的?”

    郭靖海説,“天地良心,我不知道。我知道了就不會隱瞞。”

    嚴澤光的最後時光,家裏人開始輪流值班。

    有一次上午是王雅歌值班,郭靖海和石得法一前一後地進來,誰也不看誰,不説話,但也不走。只是向王雅歌點頭致意,然後就一邊一個坐在嚴澤光病牀的兩邊。

    他們都在等嚴澤光説話,但嚴澤光不説。嚴澤光斜靠在病牀上,雙目無神地看着空氣。

    沈大夫來了,在嚴澤光的病牀前站了很久,還把了脈,臨走的時候跟王雅歌説,“時間能夠醫治一切,時間也能夠腐蝕一切。”

    王雅歌説,“老嚴個性太強,自尊心太強,虛榮心也太強。那個將軍夢把他害了。”

    沈大夫説,“一個人一輩子能做多少事情?看起來轟轟烈烈,其實放在生命的長河裏,微不足道,放在歷史的長河裏,更是微不足道。所以,一顆平常心就是最好的保健藥。”

    這時候嚴澤光的喉嚨裏傳出一聲低鳴,嘴巴嘟嘟嚷嚷起來。

    王雅歌側耳聽了一會兒,向沈大夫苦笑了一下。沈大夫問,“他説什麼?”

    王雅歌説,“他説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嚴澤光嘴巴又動了動。

    王雅歌説,“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嚴澤光是,王鐵山也是,一捅就破。”

    然後嚴澤光的嘴巴就不停了,一直動了下去,王雅歌就一直翻譯下去。

    “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要讓部隊經風雨見世面,不能養温室的花朵。”

    “戰爭結束了,但是戰鬥沒有結束,雙榆樹高地戰鬥沒有結束。”

    “無欲則剛,有屁就放。”

    “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郭靖海拿起筆來刷刷地記,石得法瞪着郭靖海説,“你記什麼?是誰安排你來當特務的?”

    郭靖海説,“莫名其妙,誰是特務?我要把嚴師長的思想火花記下來。”

    石得法説,“你沒有這個權利!”

    郭靖海説,“我是師常委,副政委,我沒有這個權力難道你有?就是由於你的醜惡表演,才使嚴師長背上了山頭主義的黑鍋。”

    石得法説,“都是你偽造的雙榆樹高地戰鬥示意圖,使嚴師長的心靈蒙受了巨大的陰影。”

    王雅歌説,“你們兩個要吵就出去吵,讓老嚴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石得法和郭靖海互相瞪着,郭靖海站了起來,忽然伸出手向外一攤説,“老石,您請!”

    石得法也把腰一弓説,“常委請!”

    這時候嚴澤光又説話了,王雅歌俯身聽了聽,起身對郭靖海和石得法説,“他説請你們繼續吵下去,他喜歡聽。那你們就吵吧。”

    沈大夫説,“我得走了,我這個醫生,最怕看見病人這樣。”

    沈大夫深沉地看了嚴澤光一眼,走了。

    嚴澤光説,“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現在還是我們的。沈大夫走好!”

    沈大夫走後,石得法問郭靖海,“剛才吵到哪裏了?”

    沒想到嚴澤光坐了起來,清清楚楚地説,“吵到雙榆樹高地戰鬥示意圖了,接着吵下去!”

    大家面面相覷。

    5

    下午馬政委和王鐵山來探視,還有幾個科長在外面遛達。嚴澤光還是閉着眼睛。馬政委説,“王雅歌同志,老嚴清醒的時候説什麼話,你要記下來,我們要幫他實現願望。”

    王雅歌説行。

    王鐵山走到牀前,伸手摸了一下嚴澤光的腦門,他的手突然被嚴澤光抓住了。嚴澤光把王鐵山的手放在胸前,王鐵山感覺到嚴澤光的指甲正在掐他的手背。嚴澤光的嘴唇開始蠕動。王鐵山俯下身去,聽到嚴澤光斷斷續續説,“我死了你的日子不好過,搞戰術你永遠搞不過我。”

    王鐵山説,“老嚴,你是清醒的嗎?”

    嚴澤光説,“一個解放軍的指揮員,即使睡着了,他也是清醒的,這一點你要永遠記住!”

    王雅歌説,“這話他已經説了三十多年了,是説我的。”

    嚴澤光掰着王鐵山的手指頭説,“一腔熱血,兩袖清風,三足鼎立,四腳朝天,五體投地,六親不認,七竅生煙,八仙過海,九九歸一……”

    王鐵山看着王雅歌,馬政委也看着王雅歌。馬政委説,“王雅歌同志,老嚴這是什麼意思?”

    王雅歌説,“這話不是他説的,是血栓説的。”

    嚴澤光説,“當師長王鐵山不如我,部隊死氣沉沉。”

    王鐵山問王雅歌説,“我怎麼聽着這話又像是清醒的?”

    王雅歌説,“他就這樣,一會兒人話,一會兒鬼話。”

    嚴澤光説,“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一切要靠我們自己。王鐵山把什麼事情都搞砸了。”

    馬政委説,“我們走吧,等他清醒了再來看。”

    王鐵山臉色難堪地跟着馬政委走了。

    馬政委和王鐵山離開之後,嚴麗文過來接班,當病房裏只剩下父女兩人時,嚴澤光又坐了起來,並且喝了兩口水。嚴澤光説,“爸爸要死了,麗文你再也沒有爸爸了。”

    嚴麗文説,“爸爸你別多想,組織上正在想辦法,爹爹已經派人到上海去了……”

    嚴澤光説,“孩子,答應爸爸,爸爸死後,要給爸爸守孝,要爸爸就不要爹爹。不要再喊王鐵山爹爹了,他不是你的爹爹。他把爸爸的什麼事情都搞砸了。”

    嚴麗文説,“爸爸,你為什麼要説這樣的話呢,爹爹是疼愛我的。”

    嚴澤光説,“可是你是我的女兒,答應爸爸,叫他王叔叔,把我的女兒還給我。”

    嚴麗文搖頭,“我做不到,我張不開口。”

    嚴澤光説,“答應我,守孝三年,我死後三年不喊王鐵山爹爹。”

    嚴麗文搖頭,“爸爸,不要這樣。”

    嚴澤光説,“兩年。”

    嚴麗文説,“不,我不能。”

    嚴澤光説,“一年。”

    嚴麗文搖頭。

    嚴澤光説,“求求你了我的孩子,爸爸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了,王鐵山什麼都有了,你不要再喊他爹爹了。答應爸爸,半年,不,三個月。答應爸爸,爸爸死後三個月,熱淚只為爸爸而流,不喊爹爹。”

    嚴澤光説着,喘了起來,喘着抓住嚴麗文的手喘道,“答應爸……爸。”

    嚴麗文哽咽着,終於點了點頭。

    6

    沈東陽第五次值班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大約九點鐘左右,來了一個女人。女人似乎很熟悉這裏的環境,徑直走到嚴澤光的病房門口,遲疑了一下,沈東陽立即就認出來了,就是她,就是那個穿着白色西裙的女人,在千佛寺上他曾經遠距離地看見過她,她和嚴澤光並排行走,步子很優雅。近距離地看,她不年輕了,至少五十出頭了,也許更老一點。清瘦,目光憂鬱。額頭上幾乎沒有皺紋,卻有隱隱的青色血管襯托着白皙的皮膚。

    四目相對,沈東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這個女人,站起身來禮貌地點點頭説,請坐。

    女人的目光從沈東陽的臉上移開,落在嚴澤光的臉上產問,“他還好嗎?”

    沈東陽説,“不太好。”

    “我很好,扶我坐起來!”

    沈東陽吃了一驚,他看見嚴澤光的眼睛前所未有地睜開了,目光炯炯。

    沈東陽趕緊過去把嚴澤光扶起來。安頓嚴澤光靠好,然後默默地退出病房。

    嚴澤光説,“警戒!”

    女人説,“沒關係,你用不着迴避,我們是戰友,沒有秘密。”

    嚴澤光説,“不,你是我的初戀,沒有秘密就是秘密。展開警戒,不得遠離!”

    沈東陽把門虛掩了一下,就在門外高度警覺地守衞。他琢磨假若岳母此刻突然出現,他該用什麼樣的戰術應對。

    屋裏傳來了説話聲,是嚴澤光的聲音:“我完蛋了。”

    女人説,“你不會完蛋,你只是累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嚴澤光説,“是大腦出了問題,還是心臟出了問題?”

    女人説,“哪裏都會出問題的,哪裏的問題都會解決的。”

    嚴澤光説,“大腦是用來裝智慧的,心臟是用來裝情感的。是大腦出了問題,還是心臟出了問題?”

    女人説,“感情和智慧都沒有問題。你需要休息。”

    嚴澤光説,“不許你去見王鐵山,這個愚蠢的傢伙把什麼都搞砸了。”

    女人説,“我們都不年輕了,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你們不能再當孩子了。”

    嚴澤光説,“哨兵!”

    沈東陽趕緊進來。

    嚴澤光説,“記錄!”

    沈東陽展開筆和紙。嚴澤光説,“第一,不許我的女人去見王鐵山。第二,不許我的女兒喊王鐵山爹爹。第三,不許王鐵山參加我的追悼會。第四,不許王鐵山張牙舞爪。第五,不許王鐵山喝我的茅台。第六,不許王鐵山改變我的計劃,括號,重複!”

    沈東陽重複,“括號。”

    嚴澤光説,“不許離開二號高地,不許到達七號地段。括號完。重複。”

    沈東陽重複。

    女人説,“你心事太重了。你是累的。”

    嚴澤光説,“不要離開我,不要離開我,我即將奔赴新的戰鬥崗位,全體起立,集合!”

    7

    最後的消息終於傳過來了,因為嚴澤光和王鐵山的情況特殊,軍區司令員張永麟和陳政委將二人的檔案都調了過去。張永麟司令員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是兵團司令部的作戰部長,非常熟悉雙榆樹高地戰鬥。看完檔案,張永麟對陳政委説,“雙榆樹戰鬥雖然規模不大,但是在實現我軍機動的戰略意圖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使敵人的一個師在皇甫地區徘徊了三天,這三天給兩個師的戰略轉移爭取到了時間。這兩個同志都是功臣,大功臣。但王鐵山同志記大功一次,更高一籌。我看可以考慮仍然維持原議。”

    陳政委説,“我想親自到二十七師去一趟,把這個部隊的情況摸一摸。”

    張司令員説,“那好,等你回來再定。”

    但是軍區陳政委沒有見到嚴澤光,他還在飛機上,嚴澤光便去世了,並且留下一個撲朔迷離的遺囑。

    關於這份遺囑,有好幾個版本,其中郭靖海的説法是,“嚴師長跟他説過,第一,雙榆樹高地戰鬥是歷史了,犧牲的同志已經長眠了,活着的人不要再為誰是誰非爭鬥了。手心手背都是肉,都是解放軍的部隊,一切歸功於集體戰鬥。第二,112號演習檢驗了我們的部隊,長期的和平時期使部隊一定程度地染上了惰性,缺乏戰鬥精神,動不動就出事,非戰鬥減員説明實戰能力差,要讓部隊有憂患意識,有危機感,有緊迫感。要讓部隊動起來,不能因為怕出事故就讓部隊死水一潭過日子。”但是石得法對這個説法嗤之以鼻,石得法言之鑿鑿地説,他也曾經聽嚴澤光口述了一份遺囑,第一是重新修改《步兵第二十七師師史》,澄清雙榆樹戰鬥一營失利真相。第二是請求上級機關,避免將嚴澤光的免職和王鐵山的任職命令下在同一頁文件上。

    石得法説,“你郭靖海是告嚴師長刁狀的人,他怎麼可能跟你交代遺囑?”

    郭靖海説,“嚴師長的胸懷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承認我冒犯過嚴師長,但是在嚴師長的最後關頭,他原諒了我並信任了我。”

    石得法説,“根本不可能,我親耳聽見嚴師長叫你滾出去。”

    郭靖海説,“我也曾經親耳聽見嚴師長叫你滾出去。”

    又是各執一詞莫衷一是。但是有一點,王鐵山在嚴澤光的最後時刻去見嚴澤光,嚴澤光始終沒有跟他説話,要不就衝他冷笑,要不就傻傻地看天,白痴一樣。

    嚴澤光死後,王鐵山也曾詢問過嚴師長彌留之際有什麼交代,沈東陽説,“有幾句話,但不宜向個人傳達,喪事辦完,我把它整理出來,呈交政治部。”

    沈東陽交給師政治部的《嚴澤光遺囑》有兩項內容,一是112演習車毀人亡的事故,完全是管理責任,屬於人禍,並非天災。一團是他的老部隊,居功自傲,管理鬆懈,事故雖然是在演習中發生的,但根子是平時紮下的,他作為一團的老團長,二十七師的師長,有感覺,但是沒有引起高度警惕,沒有及時採取有力措施,此事他應該承擔主要責任。二是他在病重期間,王鐵山主持的工作,他很滿意,把部隊交給王鐵山他很放心,希望在上級黨委考察新班子徵求意見的時候,由政委把他的意見轉述上去。

    這個遺囑使王鐵山頗感意外,他覺得這裏面可能別有文章。但是他也沒有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

    8

    王鐵山擔任師長之後,主動找到王雅歌,提出要把嚴麗文從701野戰醫院調回師醫院。

    王雅歌説,“沒有這個必要,我還沒有老糊塗啊,用不着女兒照顧。”

    王鐵山説,“離家近一點總是方便些,不光是照顧你,還有孫芳啊。現在老嚴走了,兩家要多走動一些。”

    王雅歌説,“老嚴死後,這孩子有點變化,不愛説話。老王我看你就別費心了。孩子大了,讓他們走自己的路。”

    但是王鐵山還是硬着頭皮要把嚴麗文調回來。嚴澤光的喪事辦完之後,王鐵山給嚴麗文打電話説,“妞妞,我想把你調回來,徵求你的意見。”

    嚴麗文只説了一句話,王鐵山就蒙掉了。

    嚴麗文説,“王叔叔,我在701醫院工作很好。我不想到二十七師工作。”

    王鐵山呆了半晌也沒有回過神來,稀裏糊塗地問,“麗文,我什麼時候成你的王叔叔啦?我是你的爹爹啊!”

    嚴麗文説,“王叔叔,請你尊重我自己的選擇,不要調動我的工作。”

    王鐵山説,“哦,孩子,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淚水順着王鐵山的臉龐無聲無息地流淌,王鐵山把電話掛好,仰天長嘆,“老嚴啊老嚴啊,你給孩子灌輸什麼了?就算我王鐵山有不周到的地方,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可是你也不能挑撥我和孩子的關係啊!”

    王鐵山終於相信了,嚴澤光臨死之前,一定是留下了東西,而這個東西對他王鐵山來説,一定是極具殺傷力的。

    但王鐵山還是不死心,回到家裏跟老伴講,“一定老嚴這個傢伙臨死的時候沒有説我的好話,妞妞今天居然喊我王叔叔了。”

    孫芳紅着眼睛説,“也來家了,喊我孫芳阿姨,把她的書也清走了。看來這個家她是不會回來了。”

    王鐵山説,“媽的,我就不相信,她還能跟我一刀兩斷!”

    從嚴澤光去世後第十天開始,連續幾天,王鐵山按時下班,在師首長家屬院等待嚴麗文。第十天沒等到,第十一、十二天都沒有等到。

    並不是嚴麗文下班沒有回家,而是遠遠地看見王鐵山在那裏焦慮地徘徊,就遠遠地走了。走了不忍心,又把自行車藏在一邊,躲在大樹後面或者牆角偷看,一邊看一邊抹眼淚,哭着對牆角説,“對不起了爹爹,我沒有辦法,我是迫不得已的。”哭完了就走,到機關樓下等沈東陽,兩口子上街喝稀飯。沈東陽看見妻子的眼圈紅紅的,就問怎麼回事。嚴麗文説,“沒有怎麼回事,騎車太遠,眼裏進沙子了。”

    到了第十三天傍晚,嚴麗文又回到了師首長家屬院,沒有看見王鐵山在徘徊,心裏先是一喜,接着就是一酸,心想爹爹到底是死心了,不再等她了,推着車子往自己家裏走,沒防備後面輕輕地一聲喊,“妞妞!”

    嚴麗文驚住,想回頭卻沒有回,推起車子剛要快速離開,只聽到身後一聲斷喝:“嚴麗文,你給我站住!”

    嚴麗文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步子。

    王鐵山低沉地喊,“嚴麗文聽口令,向後——轉!”

    嚴麗文低着頭,轉過身來。

    王鐵山喊,“向前三步——走!”

    嚴麗文緩緩地、艱難地向前走了三步。

    王鐵山喊,“向前三步——走!”

    嚴麗文又往前三步。走了三步也沒有停住,又往前走了幾步,在離王鐵山有十幾步的地方站住了。

    王鐵山的喊聲驚動了首長家屬們,紛紛出門觀看。王雅歌和孫芳也都出來了,看見王鐵山和嚴麗文對峙,王雅歌停在門邊,沒有圍觀。孫芳一溜小跑走到王鐵山身邊説,“老王你怎麼啦?她還是個孩子,你幹嗎跟個孩子過不去?”

    王鐵山吼道,“她是個孩子,可是她還小嗎?她已經二十七歲十一個月零六天了,再過二十四天,就是她二十八歲的生日,她還不懂事嗎?”

    孫芳説,“有話回家説,在這裏嚷嚷什麼,一個師長,也不怕人家笑話!”

    王鐵山説,“師長怎麼啦?師長如果落個眾叛親離的下場,我寧肯不當這個師長!”

    孫芳走到嚴麗文身邊説,“孩子,回家吧!”

    王鐵山吼道,“老孫你走開,沒你的事!”

    孫芳可憐巴巴地鬆開嚴麗文,站到一邊去了。

    王鐵山説,“嚴麗文,你抬起頭來,你抬起頭來看着我,看着我這雙眼睛,這裏面有邪惡嗎?看着我這張臉,這張臉上有虛偽嗎?”

    嚴麗文抬起頭來,漠然地看着王鐵山。

    王鐵山突然爆發了,喊道,“孩子,看看這雙手吧,看看這雙手,你知道這雙手對你來説意味着什麼嗎?”

    王鐵山高高地舉起了雙手。

    嚴麗文殭屍一般站立,抬起頭來,看着王鐵山高舉着的雙手。

    王鐵山説,“在你只九個月的時候,你的爸爸媽媽各自都有事業,他們把你送回鄂豫皖老家,可是那時候鄂豫皖正在鬧災荒,你的爺爺奶奶因為成分不好,家裏的糧食不夠吃,你差一點兒就餓死了。就是這雙手,在你一歲半的時候,把你從老家抱了出來,抱到火車上。那時候我才是個營長,沒有卧鋪,我就把你放在座位上。火車走走停停,有時候人多,有時候人少,人多的時候,我怕人碰着你,就弓下我的腰,用我的後背擋住擁擠的人羣。兩天兩夜,條件那樣艱苦,我也沒有讓你捱餓,沒有讓你受到一點委屈……”

    嚴麗文的淚水終於洶湧而下。

    王鐵山説,“嚴麗文,你回到家裏看看,那個魚缸還在。你四歲的時候問我,爹爹,金魚會説話嗎?我當時真的不懂金魚會不會説話,但是我不想看到你失望的樣子,我臨時編了一個説法,説金魚會説話,但是金魚説話我們人類聽不懂,也聽不見。你很高興,你説,它們自己能夠聽得懂就行了。你知道我聽了你這樣説,我是怎麼想的嗎?我想我們的妞妞真是個聰明的孩子,是個善良的孩子。我又突然想,我説的對嗎?我要是説錯了,不是給我的聰明的妞妞撒謊嗎,不是教給妞妞一個錯誤的知識嗎,直到第二天,我到相州市中學裏請教了老師,老師説這樣回答很好,我的心才踏實下來。妞妞,嚴麗文,你摸着良心想一想,我王鐵山怎麼就對不起你了?”

    嚴麗文再也控制不住了,失聲痛哭,“爹爹,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啊爹爹……”

    嚴麗文向王鐵山奔了過來,撲進王鐵山的懷裏。

    圍觀的家屬們一片唏噓。門後的王雅歌淚流滿面。

    9

    第二天早上出操的時候,王鐵山和郭靖海在師部生活區的林蔭道上散步。王鐵山説,“關於嚴師長的遺囑,據説有很多説法,可能與我最有關係,但我又是最不知情的。不過無所謂了,我王鐵山問心無愧。”

    郭靖海説,“基本上就是我説的那些。彌留之際,他老兄已經糊塗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説了不少隻言片語,不過有些話是很有道理的,特別是關於治軍的,我記了一些。”

    王鐵山説,“你有沒有聽到他對我的評價?”

    郭靖海含含糊糊地説,“沒有明確地説過什麼,只説過王鐵山老謀深算,會辦事。”

    王鐵山問,“難道就這些?”

    郭靖海説,“大致就這些。”

    王鐵山説,“你老郭説話,一向是一根腸子通屁股,直來直去,怎麼也給我彎彎繞了。”

    郭靖海左顧右盼,然後説,“嗨,我這個人就是藏不住話,我乾脆跟你説吧,嚴師長有一次跟我説,王鐵山這個同志,戰爭年代膽大包天,和平時期心細如髮。在二十七師軍事幹部當中,除了我也就是他了,遇到棘手問題,需要死纏爛打,我沒精力,也沒興趣,全交給他,交給他就算交給清道夫了,他會披荊斬棘一路暢通,哪怕自己遍體鱗傷。”

    王鐵山心裏一熱,“這老嚴,還算公正。王鐵山説,這是好話啊,你吞吞吐吐幹什麼?”

    郭靖海説,“這只是一部分。嚴師長還説,王鐵山這個同志在和平時期膽子越來越小,作為越來越平庸,那就只能給我當配角了。當助手,尤其是給我嚴澤光當助手,他是個好助手,因為不用他決策,不用他定方向,他只管當老黃牛就行了。但是這個同志獨當一面的能力差,不適合當一把手,當一把手他會瞻前顧後患得患失。據説羣眾有句話,叫王鐵山上什麼山走什麼路,嚴澤光上什麼山開什麼路。這話是什麼意思?就是説他沒有作為。我把話撂在這裏,你們可以看見的,我死之後,王鐵山要是當了師長,不出兩年,二十七師的工作基本上就是個維持會了。”

    王鐵山停住了步子,仰頭看着楊樹,突然笑了。“老嚴啊老嚴,你也把我老王看得太低了。我沒有作為?我一直都是個副手我怎麼有作為?我稍微有作為一點都有爭名奪利的嫌疑。你不給我舞台,我怎麼作為?可惜你已經完蛋了,你已經看不見了,我這回就要讓你看看我是怎麼作為的。我老王當團長不比你差,當師長也不比你差,就是當軍長,我還不比你差。”

    後來王鐵山反思,他原來並沒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想法,他想他也是個老同志了,當個師長也是最後一班崗了,平穩過渡,順利交接,輕鬆地退出歷史舞台。但是郭靖海傳來的嚴澤光對他的評價,使他的自尊心和榮譽心都受到了傷害。

    那天上午王鐵山什麼事情也沒有幹。他想他必須反擊了,他要以自己的思想和行動向那個已經故去的自以為是的傢伙開戰。

    到了下午,王鐵山讓沈東陽通知司令部、政治部、後勤部首長和有關科長,召開了一個“二十七師全面建設改革務虛會”,會上就教育訓練考核、幹部任用考核、戰備機制轉換等方面內容,部署有關科室進行調研,查找問題,制定改進措施。王鐵山在做動員的時候用詩歌一樣的語言説,二十七師已經走過了曲折而漫長的歲月,新的歷史開始了。

    沈東陽對王鐵山的話深感意外,因為按照王鐵山四平八穩的性格,他不可能説出這種鋒芒畢露的話,可是他偏偏就説了。這話同時也可以理解為嚴澤光的時代結束了,王鐵山的時代開始了。

    王鐵山説,“二十七師要想上一個台階,出路在哪裏?就在問題裏面。問題有多少,出路就有多少。解決了多少沉痾痼疾,就能提高多少標準。”

    沈東陽對這話同樣感到意外,他發現當了師長的王鐵山同當副師長的王鐵山有了很大的不同,似乎一夜之間就變得咄咄逼人了,就像當年的嚴澤光。而且王鐵山的改革是以否定嚴澤光為出發點的,一個新任主官,上任之初二話不説就查找問題,基本上就是明着否認前任,這是為一般人所忌諱的,但王鐵山偏偏就這麼做了。

    王鐵山説,“行政管理方面的薄弱環節在哪裏?就從炮團三連不請假外出違反紀律的事件裏找;安全防事故的薄弱環節在哪裏?就從112號演習的事故里面找;戰術訓練方面的薄弱環節在哪裏,就從雙榆樹高地戰鬥戰例裏面找?從現在起,我們二十七師要用主要的精力查找薄弱環節,把所有的薄弱環節夯實了,我們的基礎就打牢了。”

    公正地説,沈東陽對王鐵山以抓“薄弱環節”為突破口展開工作的方式,是既意外又欣賞的。但是,他隱隱約約地感到,王鐵山的“薄弱環節理論”在很多方面都是針對嚴澤光的。這就有失厚道了,沈東陽想,他想幹什麼?他是想擺脱嚴澤光的陰影還是想建立自己的豐碑?

    沈東陽什麼都可以相信,但是他不相信王鐵山能超過嚴澤光。嚴澤光的風格,嚴澤光的個性,嚴澤光的犀利,嚴澤光的睿智,嚴澤光出其不意的戰術思想和卓越的創造力,在二十七師有着廣泛的影響。假如王鐵山真的挑戰嚴澤光的話,弄得不好會很難收場。

    對於王鐵山的評價,沈東陽跟嚴澤光基本上是一致的:“四平八穩,跟隨大流前進,如此而已,而已!”

    沈東陽判斷,王鐵山有可能是受到了某種刺激,頭腦發熱,新官上任,也就是三把火而已!但是沒想到,王鐵山不僅把這三把火燒起來了,而且燒了好幾年,而且越燒越旺,其中一個最著名的成功範例便是“人才首位晉升制”。

    所謂“人才首位晉升制”,就是在同級別同類型幹部中,按照政治考察、軍事考核、民主測評三大項內容,就德、才、能、績四個方面打分制,團裏成立考評小組,師裏成立考評委員會,不搞末位淘汰,搞首位晉升。這話聽起來比較順耳,實際上也很殘酷。王鐵山説,“現代戰爭,打的就是人才,人才主要體現在指揮員的身上。至於戰鬥員,可以用強將手下無弱兵來解釋,把指揮員素質搞上去了,其他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沈東陽是“人才首位晉升制”的最早受益者,王鐵山在會上説,“二十七師軍事幹部中,副團職的有六名科長,十六名副團長和團參謀長,只要你在半年綜合考核中,在二十二個人當中是第一名,哪怕你副團職任職只有半年時間,也照提不誤。”

    這一下,二十七師就動起來了,綱舉目張,層層考核,月月考核,分數説話,有點像選舉總統,全憑真本事,來不得半點含糊。

    恢復軍銜制的那一年,沈東陽在二十七師二十二名副團職幹部中,考核總分第一名。王鐵山説,“不用討論了,騰出一個團長的位置,馬上上去。”

    兩個月後,沈東陽被任命為二十七師一團團長。

    10

    沈東陽調到一團之後,王奇給沈東陽打電話,主動申請到一團當連長。沈東陽説,“你是副連職參謀,想到基層來可以,但到一團只能當副連長。”

    王奇説,“我已經是四年副連職了,就因為實力表上搞錯一個數字,王師長就勒令停止我正常調職。你這個老科長就不能高抬貴手拉我一把?”

    沈東陽説,“咬得菜根,百事可做。我當連長當了七年你知道嗎?”

    王奇説,“我都二十二歲了,一個副連長連找女朋友都困難。”

    沈東陽説,“那你看着辦吧,隨你的大小便。”

    後來王奇又給嚴麗文打電話説,“姐姐,別人都是三年一調職,我為什麼這麼倒黴啊,四年副連職還要我當副連長。難道就因為我是王師長的兒子?”

    嚴麗文説,“沈東陽同志當年當過七年連長,就因為他是嚴師長的女婿。”

    王奇説,“那好,那我也認了。不過,我到一團,天天到你們家吃飯。”

    嚴麗文説,“你可以把我當姐姐,但是你千萬不要把沈東陽同志看成是你姐夫,這個人是六親不認的。”

    王奇説,“那算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連隊裏修行吧,免得自找沒趣。”

    王奇擔任四連副連長,沈東陽找他談話,“只提出一條要求,一切按規矩辦。”

    王奇問,“一切規矩是什麼?天哪,你想把我培養成聖人啊,只有聖人才一切按規矩辦。”

    沈東陽説,“從現在開始,一律喊團長,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部隊,決不允許喊姐夫或者沈大哥。第二,迅速忘掉你是王師長的兒子,你就是一個副連長,比排長大,比連長小。第三,業餘時間讀團史,研究戰例,每週寫一篇學習心得,平均每月在軍區學術雜誌上至少發表一篇文章。年底算賬,如果在其他方面,譬如欺壓士兵、男女作風、一日生活秩序等方面不出問題,嘉獎一次。兩年政治和軍事考核優秀,可以考慮去掉一個字,把副字去掉。”

    王奇慘叫,“我操,把我當勞教對象啊?”

    沈東陽説,“再説一句髒話,我馬上換掉你一個字,把長字去掉,讓你當副連職管理員,專門伺候本團長。”

    過了兩天,是個星期天,王奇到沈東陽家去蹭飯,沈東陽給了他一個花名冊,但除了姓名和職務以外,其他一概沒有。

    王奇問,“這是什麼?”

    沈東陽説,“將要打敗你的人或者你將要打敗的人。”

    王奇看了半天,明白了,這是本團副連職軍事幹部名單,直接屬於戰鬥分隊的十七個,也就是説,只要他在綜合考核中獲得第一,他就隨時都有提升的可能。但是隻要他是第二名,那就靠運氣了。

    王奇説,“整個是一個挑動羣眾鬥羣眾的戰術。”

    沈東陽説,“八億人民,不鬥行嗎,不鬥則修,不鬥則垮,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11

    王奇的奮鬥史於是就拉開了。

    沈東陽規定,沒有重要事情,未經允許,王奇同志不得隨便出入團長家,尤其不能進入他的“家庭作戰室”。

    事實上王奇也沒有辦法進去。倒是嚴麗文,經常和沈東陽戰鬥,説:“王奇年輕,天天在連隊,伙食差,她這個當姐姐的不能不管。”

    沈東陽説,“什麼叫伙食差,他是副連長,伙食就歸他管,伙食差我要查他的責任。”

    王奇調進一團,前半年只去過沈東陽家五次,沈東陽對他很不客氣,根本不把王奇當客人,像考核一樣的提問,訓練的,兵員的,伙食的,團結的,等等。

    沈東陽的問題,有些王奇能答得上來,有的答不上來。答不上來就挨批。有次沈東陽居然提問,野戰條件下如何保存食鹽,沒有食鹽怎麼解決?王奇絞盡腦汁也沒有想明白,被沈東陽狠狠地訓了一頓。沈東陽説,“一個副連長,就是連隊的後勤部長,居然不知道怎麼解決食鹽的問題,簡直是瀆職!現在就給我滾回連隊去,把問題給我弄明白了!”

    嚴麗文説,“沈東陽你幹什麼?王奇來吃頓飯,就把你吃窮了嗎,你為什麼要變着法子趕他走?”

    沈東陽説,“你別胡攪蠻纏。我是考察他的工作能力。”

    嚴麗文説,“要考察上班時間考,現在吃飯!”

    那頓飯王奇雖然沒有被趕走,但是吃得很彆扭。沈東陽一言不發,王奇也不敢説話,只有嚴麗文沒話找話,不斷地給王奇夾菜,想調節氣氛,卻無論如何也調節不起來,反而搞得王奇上刑一般。

    這以後,王奇就不太敢去團長家了。

    有一次嚴麗文給王奇打電話説,晚上過來吃排骨。

    王奇説,“你家那個排骨可不是好吃的,你們家老沈逮住了我就過教官的癮,先是考核,然後教誨,孜孜不倦,樂此不疲。我受不了。算了,我還是不去了,這回我去了,估計他又該問我野戰條件下怎麼保存大葱了。”

    一年之後,王奇歷經坎坷,終於在本團二十二名副連職軍官“人才首位晉升制”考核中第一次取得了綜合成績第一,計算機算出結果之後,他很高興,沈東陽也高興。沈東陽當場宣佈,此結果立即報師部考評委員會審定,若確鑿無誤,第一,我將向團黨委提交提升王奇同志為四連連長的議案。第二,王奇同志基本上取得了交女朋友的資格。

    王奇這一高興,就有點忘乎所以,第二天晚上就把女朋友帶到團長家裏,讓姐姐和沈團長鑑定。王奇的女朋友是本師離休老幹部石得法的老六,小名六子的石曉穎。

    沈東陽回家一看,當即就把臉拉下來了説,“王奇,你動作也太快了吧!”

    王奇嘻皮笑臉地説,“兵貴神速,這是團長您老人家教導我的。”

    沈東陽説,“師裏考評委員會的鑑定還沒有下來,我還不能擔保你在考核中有沒有做手腳,會不會被揭露。你要雞飛蛋打怎麼辦?”

    王奇説,“我能擔保,不走夜路不怕鬼,這也是你教導我的。再説,我就是當不上連長,你也不能老讓我打光棍吧。我都二十三歲了,不是小孩子了。”

    沈東陽説,“你爸爸媽媽知道嗎?”

    王奇説,“這件事情,我爸爸授權麗文姐姐全權負責。”

    沈東陽開始考察石曉穎了,擺開架式問,“什麼職務?”

    石曉穎落落大方地回答,“排長。”

    沈東陽眉頭一皺問,“怎麼才是排長?學歷也太低了吧。”

    石曉穎説,“我是本科畢業生,副連職,見習期間,擔任師直通信營三連二排排長。”

    嚴麗文説,“沈東陽同志,當好你的團長,家庭事務由我負責。我看小奇可以和六子處下去,朋友嘛。”

    沈東陽説,“那好,今天姑且把假的當真的,把代理的當正式的。現在我分工。我們四個人,一個團長,一個正營職少校,一個準連長,一個排長。排長洗菜,連長切肉,營長做飯。”

    王奇問,“那你幹什麼?”

    沈東陽説,“團長指揮。”

    王奇誇張地驚呼,“哇噻,團長要給我們吃滿漢全席啊!”

    沈東陽臉一沉説,“什麼滿漢全席,軍營伙食,永遠是四菜一湯。”

    王奇説,“就四菜一湯還要指揮?”

    沈東陽説,“你老實點,你這個連長命令還沒有下,男朋友還是非正式的。好好地給我幹活,讓我看看你的手藝,合格了,我既不反對你當連長,也不反對你當正式的男朋友。”

    那晚沈東陽情緒很好,開了一瓶好酒。飯後還破天荒地將王奇放進了他的“家庭作戰室”,大談新軍事革命潮流。

    臨走的時候,王奇從“家庭作戰室”裏偷了兩本書,沒想到就偷出一個秘密,那是沈東陽就讀軍事學院期間寫給嚴麗文的家書,談到了他在軍事學院圖書室裏借了一本《韓戰史》,裏面有美軍對雙榆樹高地戰鬥的戰例分析,從這個戰例分析上看,雙榆樹高地戰鬥志願軍二十七師的兩個營是被對方迷惑了,稀裏糊塗地打了一仗。這封信夾在沈東陽的戰術教材裏,被王奇隨手翻出。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王奇回到師部家裏休假,飯桌上順便提及沈東陽的那封信,説:“這個雙榆樹高地戰鬥,好像是二十七師的一個痔瘡,動不動就被提出來説一通。”

    王奇説得輕巧,王鐵山卻是分外敏感,追根刨底,王奇就把沈東陽的信賣出去了。王鐵山半天沒有説話,第二天給嚴麗文打電話,詳細詢問信的內容,嚴麗文就知道東窗事發了。

    王鐵山説,“麗文,你給爹爹説清楚,東陽在軍事學院學習期間,是不是還專門研究過雙榆樹高地戰鬥?”

    嚴麗文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好像是無意間看見了韓國的資料。”

    王鐵山問,“韓國的資料是怎麼説的?”

    嚴麗文説,“是《韓戰史》,但是內容是美軍寫的,自我吹噓,説爸爸和爹爹您中了敵人的奸計了。”

    王鐵山説,“沈東陽是怎麼看的?”

    嚴麗文説,“我不知道。他上學是在爸爸去世之前,爸爸去世之後,他就把所有的資料藏了起來,連我也不給看,而且像防備特務一樣地防備我,就像當年我爸爸防備我媽媽。”

    王鐵山説,“好吧,我明白了。”

    過了幾天,嚴麗文下班回家,迎頭碰上王奇,王奇説:“嚴麗文同志,現在向你播送新華社最新消息,經陸軍第二十七師人才首位晉升制考評委員會鑑定,八月十二日即今天上午正式公佈結果,一團四連副連長王奇在本次同級綜合測評中名列第一,預計該結果將給王奇帶來以下好處,第一,王奇同志的職務將正式減少一個‘副’字。第二,王奇同志將正式獲得女朋友石曉穎一名。”

    嚴麗文説,“王奇同志,你居然盜竊團長的重要文件,沈東陽同志知道了要扒你的皮。”

    王奇倒吸了一口冷氣説,“不就是一封信嗎?那裏面什麼也沒有。”

    嚴麗文説,“什麼也沒有你幹嗎回去問爹爹?你把婁子捅大了。”

    王奇説,“完了,沒準這回我的提升也泡湯了,咋辦啊姐姐?”

    嚴麗文説,“提升也泡湯那倒不至於。沈東陽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情,就是他知道了,這件事情也由我來承擔,你什麼都不知道。”

    王奇説,“那我也只好背靠大樹乘涼了。”

    王奇確實把婁子捅大了,但這個婁子也不完全是王奇捅的。

    王鐵山擔任二十七師師長三年,在這三年裏,整個二十七師都像煮沸了的開水鍋,不停地翻花滾浪。王鐵山就像一根上足了勁的發條,推着二十七師這隻大象的屁股,向他理想的高地上一步一個腳印地邁去。

    王鐵山的三把火燒了兩年,二十七師成了軍區教育改革的先進單位,王鐵山在年齡限制已經岌岌可危的關鍵時刻,再一次受到重用,被破格提拔為集團軍軍長,少將軍銜。

    至此,嚴澤光在生命最後歲月裏夢寐以求的東西,王鐵山幾乎全部得到了。但是王鐵山並不滿足,總覺得在自己的軍旅生涯中還籠罩着一絲陰影。直到後來王奇提到了沈東陽的那封信,他終於明白了,這陰影就是雙榆樹高地戰鬥,是嚴澤光留給他的最後一道課題。

    王鐵山在尋找戰機,直到三年之後,在他離休之前,這個機會終於橫空出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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