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在我的故鄉的村子(行政合併後成為町的一部分)裏,和年輕人一起舉辦了第二次音樂會。實際情況是,我故鄉的一些人為了保護這森林覆蓋的山谷村莊的自然環境,決心一輩子生活在這塊土地上,他們經常開展一些活動,其中有的可以在東京做準備,這是為配合他們的活動舉行的演出。
今年是請我的朋友、鋼琴家外山準及其夥伴一起到我的故鄉去。他們都是在我國古典音
樂演奏或音樂教育領域勤奮工作的、具有實力的演奏家。雖然是櫻花初綻時節,但出發那一天大雨滂沱,飛機無法在四國機場降落,結果落在大阪。因為主力演奏家都乘坐這次班機,村裏的年輕人還為他們擔心。
會場擠得滿滿的,還有鄰村的人,等待着演奏家們乘坐新幹線跨越瀨户大橋進入森林裏來。於是,我在會上的講話就稍微拉長一點,先期到達的外山一直獨奏鋼琴。等到大隊人馬到達會合後,演奏了鋼琴三重奏、長笛獨奏等節目。演出結束時,從開場算起,已經整整六個小時,但是幾乎所有的觀眾都堅持到最後。
千里迢迢趕來的演奏家們為了抓緊時間,連演出服裝都沒換就上台表演。一到台上演奏,這些演奏家的表情姿勢就與平時大不一樣,鋼琴手自不待言,小提琴、大提琴、長笛的表演者也都顯示着樂器行家的派頭。我不由得深切感受到:原來人們就是這樣創造音樂,人們就是這樣通過音樂而生存。這是完全可以讓在場的500多觀眾——遠遠超過我的村子的規模——共同分享的感情。我的這種感受被後來觀眾寄來的非常多表達感想的明信片所證實。
作為我個人尤其高興的是,這次音樂會演奏了不少我的長子光創作的作品。有鋼琴獨奏、長笛獨奏,還有根據他的鋼琴曲改編的四重奏曲。對於坐在我身邊的光來説,將成為輝煌的記憶銘刻在人生中。最近這一段時間,大概年齡增長的緣故吧,我每次去職業培訓福利院接他回家,總感覺他的表情顯得憂鬱沉悶。現在,他多麼激動、興奮、愉快,恰好HNK地方節目播放作曲者光接受獻花的簡短鏡頭,他的表情充滿幸福。
今年還出版了光的《作品集Ⅱ長笛?鋼琴》。我寫了一篇這樣的後記《作曲的習慣》:
光去職業培訓福利院工作,來回乘坐公共汽車或電車,有時和接送的家人一起去商店購物。他也曾和妹妹一起去過快餐食品店,也曾自己努力解答電視智力測驗節目中的問題,而大部分時間則是聽FM、CD或者收藏的古典音樂唱片。
但是,他生活的中心是作曲以及上田村久美子先生教的音樂課。可以説,作曲是光整個生活的頂峯,而聽音樂也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看着他的生活狀況,我想起長期在美國的大學任教的法國哲學家傑克?馬利坦對“習慣”這個詞的定義。馬利坦原本説的是“藝術的習慣”的形式,但我想從更大的範圍理解其含義諒也無妨。
人花費很長的時間,通過經驗,創造出職業的根本性東西。其中包含本人有意識與無意識的所有東西。科學傢俱有通過其研究與人格難以分開的東西,工匠也具有通過其而工作的東西。馬利坦把這種“東西”稱為人的生存所需要的“習慣”。
我認為,對於光來説,作曲才是他生存所需要的習慣。我的這種對弱智的兒子——他一直只有小孩子的智力——的説法聽起來也許有點誇張,但是我覺得,他的作曲行為及其作品表現出自己的人格。
如果光不會作曲,我和家人恐怕對他藏於內心最深處的盒子裏的纖細感情毫無所知。給予他表現情感的手段——和絃、旋律的作法——鼓勵他表現,把他表現的東西用鋼琴或者長笛等樂器變成耳朵能聽得見的聲音,以這種形式與他人聯繫在一起。我向通過這個過程,把光內心——我甚至想説是靈魂——深處的東西呼喚到我們共同的世界裏的音樂家們深表感謝。就是説,我受到他們的生存習慣所給予的恩惠。
我在這裏説到“習慣”。美國女作家弗蘭納裏?奧康納利用傑克?馬利坦的“習慣”這個用語,加上自己的人生與藝術的習慣,重新賦予深刻的含義。她認真閲讀馬利坦的著作,還和當時擔任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的馬利坦通信。她寫小説謀生,不管是否有意識,逐漸產生小説家的習慣。例如以自己都弄不太懂的手法創作成功一部作品——並非世俗意義上的作品,而是藝術作品——她就説這得益於習慣的體驗。
考慮到從事醫學的人也可能閲讀本文,所以特別想説一句:弗蘭納裏?奧康納和她的父親一樣,也備受狼瘡的痛苦折磨。從她二十出頭從事文學活動的時候開始發病,不到四十歲就辭別人世。她一方面寄希望於新發明的特效藥,同時以樂觀的態度與疾病進行頑強的鬥爭,在文學創作方面取得卓越的成就。她的精神成長史不僅體現在優秀的短篇小説裏,也可以從其書簡集《生存的習慣》(TheHabitofBeing)——其中收有她在病榻上寫的最後一封充滿關愛和勇氣的信——中得到驗證。弗蘭納裏和三島由紀夫生於同年,我時常思考他們的生死觀。
上面所説的最後一封信是弗蘭納裏寫給她年輕時相識、後來成為終生朋友的劇作家梅阿里阿特?李的。信的字跡潦草,幾乎無法辨認,弗蘭納裏死後在她的牀頭櫃裏被發現,由她的母親寄出。信的內容是對當時正為匿名電話困擾的李提出誠懇的切實的建議。自己在臨死之前還為朋友操心,這就是弗蘭納裏。
躲在陰暗角落裏的卑鄙者和那些本性暴露無遺的傢伙同樣惡劣——也許是更壞的人。對匿名電話不能採取漫不經心的態度。雖然心有所懼,但必須保持警惕,繼續做您的事吧。如有必要,可報警。也許這才是對那個傢伙的開導。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我的短篇小説寄給您。心情一直極壞,無法打字。
編輯書信集的也是弗蘭納裏的終生朋友薩利?菲茨傑拉德。他認為弗蘭納裏除了小説家的藝術習慣外,還具有第二個良好的習慣,就是“生存習慣”。他説:弗蘭納裏“不僅行為,而且內心氣質和優秀的活力都逐漸在看得見的事物、生存的活物上反映出來,並賦予特性,而其本身反映在她的言行上。”她的這種“生存習慣”在信中也表現出來。上面那封信不就是一個樣本嗎?
我還一直考慮能不能使用淺顯易懂的語言表達上述含義的“習慣”。現在想出來的是“個性”這個詞。如果通過具體人物分析的話,也許更容易理解。
森安信雄博士為光做手術,而且後來一直關照他。我寫過一篇文章《慎直的幽默》談論我對他的感受,這不僅僅是不多的隨意聊天的機會里得到的感受,他表情嚴肅憂慮地對我説明光的手術以及愈後情況時,當時我沒有感到幽默,但後來回想起來,他無疑還是一個“慎
直的幽默”的人。
他的一個女兒正在學醫,好像對研究皮膚病很感興趣。他告訴我這件事時,目光少有地温和。他極少託我辦事,有一次他請我給日本大學醫學系的學生講話,我想聽眾裏有他的女兒。他在講話中説皮膚科是醫學研究的尖端領域,洋溢着年輕的研究員般朝氣蓬勃的表情。那個時期,我正在閲讀有關免疫學研究最新成果的科普讀物,覺得森安先生的話很有道理。在我的記憶裏,那時他表現出具有“慎直的幽默”的學者神情。
現在回想起來,各種場合的“慎直的幽默”正是體現出森安先生的個性。正如上面所説,森安先生的“個性”大概也是深深植根於小學、中學、大學的教育環境,當然也繼承了父母親的性格以及家庭的氛圍。應該説並非有意識地,而是長期無意識中耳濡目染的影響,形成他後來的品德。
後來,他選擇醫學作為自己的研究對象,實踐中治療疾病,救死扶傷,解除許許多多的患者的痛苦,同時教育學生,傳之後人。在這個過程中,他是有意識地造就自我。另外,他在醫學國際會議上發揮的作用也是一個因素。在這個過程中形成的森安先生的個性應該無比博大。
從患者或者患者的家屬這個角度來説,自然首先相信森安先生作為腦外科醫生的淵博學識和精湛技術,但通過與先生的頻繁接觸,發現他的個性更是激勵患者的力量。森安先生的高超醫術自然不會變化,但如果先生突然變成一個個性缺陷的醫生,那麼患者及其家屬將會多麼困惑啊……
這樣具體地來看,弗蘭納裏?奧康納在傑克?馬利坦的基礎上提出的“藝術習慣”以及“生存習慣”的“習慣”可以與一個人的個性明確地結合在一起。顯然,一個人的個性是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接受其經歷、家庭、學校的環境等一切條件的影響,長期積累的結果。
當他從事一項充滿困難的新的工作的時候,個性將成為從根本上支持、引導他的力量。然而,人們自然要問:雖然本人的確會意識到自己的個性,但能否積極主動地調動這種個性為自己開創新局面呢?
如果再回到藝術習慣,自然就會得出明確的答案。當我們面對一項十分困難的工作的關鍵時刻,千方百計,努力奮鬥,經歷無數次的失敗,而一旦獲得成功,作品完成,就會發現自己表現出一個從未達到的新世界。這是我們平時積累的藝術習慣的結晶。我根據自己的經驗,覺得如果弗蘭納裏?奧康納處在這個時候,我可以與她同聲相應:是的,您説得完全正確!
這樣的話,生存習慣在我們日常生活的困難時刻不也造成同樣的效果嗎?個性肯定使他的將來大有發展成為可能。
於是,我尊重自己、家人的個性,大家互相尊重,並逐漸深化、磨鍊,以此作為教育的手段。説“那就是他的個性”,的確有時含有貶斥或輕蔑之意。但這不是反而潛藏着促使對方重新評價、重新理解的積極因素嗎?的確,人很難重塑自我,但我經常從許多優秀人物身上發現如同殘留的傷痕一樣的過去的個性,倒讓我尊敬之情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