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四章台前幕後
次日一早,安西軍以一支大唐邊軍的名義,正式發佈了一封致南唐皇帝李亨的公開信,要求其立即無條件釋放高仙芝,這封公開信的署名是安西節度使李慶安。
數天之內,這封信便傳遍了關中,成為了高仙芝入獄後的第二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時轟動朝野,安西三軍將士更是激動萬分,儘管高仙芝早已不是安西主將,但他畢竟在安西多年,善待將士,軍隊中的很多老兵依舊念其恩德,他們都希望李慶安能和高仙芝相處融洽,而不是反目為仇,沙場相見,如今李慶安公開營救高仙芝,令安西軍將士們欣慰不已,這正是他們所希望看到的情形。
但一封公開信並不足以營救高仙芝,李慶安隨即向李光弼下令,命其再次出兵江淮,進軍揚州,令下即行,李光弼令其部將何勁清率一萬精鋭騎兵直撲揚州,隴右軍鐵騎所至,李璘之軍無不望風而逃。
十月十五日,騎兵過符離,全殲駐紮在符離的一千南唐軍;十月十六日,騎兵殺至虹縣,虹縣守將率一千五百人投降;十月十八日,大軍從泗州渡淮,臨淮守將梁鳳是李璘愛將,頗有勇力,他率四千軍隊鎮守盱眙,聽聞隴右兵至,梁鳳yù半渡截擊,卻被從別途渡河的八百騎兵從背後偷襲,梁鳳軍隊措不及防,大敗,四千守軍死傷大半,梁鳳本人也死在luàn軍之中。
十月二十日,一萬騎兵的鋒芒已經抵達距離揚州僅百里的天長鎮,此時揚州城內一片大luàn,剛剛遷回揚州的吳王李璘畏懼安西騎兵鋒芒,再次放棄了揚州,率軍逃過長江,在潤州一線部署十萬大軍,北抗安西軍南下,
十月二十一日,何勁清率一萬騎兵佔領了揚州,這個大唐僅次於長安的富庶之城第一次被李慶安所佔領。
但李慶安的施壓並沒有結束,襄陽荊王府,隱隱有絲竹聲聲繞樑於府間,碧yù潭上的晴光閣內,剛剛午睡醒來的李瑁斜躺在錦繡榻上,手中端一杯茶慢慢品茗,在他面前,他心愛的偏妃小憐正翩翩起舞,眉目含煙,清波顧盼,舞姿婆娑,步步生蓮,略帶幽怨的眼波不時落在風流倜儻的李瑁聲上,如是從前,李瑁便會吹響他的七寶白yù笛,以笛聲和她配舞,但今天李瑁卻似乎有點心神不寧。
李瑁今天確實有心事,他剛剛看到了李慶安給李亨的公開信,在公開信中的結尾處有一句話,呼籲天下共攘義舉,促使李亨釋放高仙芝,李瑁心裏明白,李慶安這句話是針對自己而言,天下勢力有五,李慶安當然不會向安祿山呼籲,只能是希望自己和他一起向李亨施壓。
幾個月前,李瑁以三十萬石糧食的代價,換得李慶安兵壓江淮,最終迫使李璘撤兵,瓦解了李亨進犯荊州的企圖,李瑁心裏也明白,李慶安並不稀罕這三十萬石糧食,他其實是不想看到李亨坐大,所以才答應出兵幫助自己。
現在李慶安也呼籲他出手施壓,當然,李瑁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和李慶安討價還價,這是李慶安給他一個表現機會,如果這一次他肯出援手,那下一次李亨進犯荊襄時,李慶安還會再幫他,
李瑁心知肚明,這其實是他的一次機會,關鍵是他該怎麼利用這次機會,怎麼配合李慶安施壓。
就在李瑁反覆考慮之時,晴光閣外傳來了侍衞的稟報,“殿下,哥舒翰緊急情報。”
李瑁精神一振,立刻坐起身道:“進來!”
他向愛妃擺擺手,示意她下去,愛妃小憐也看出王爺心中有事,她不敢撒嬌,便悄悄退下,一班樂姬也停止了絲竹,跟着退了下去,片刻,一名報信兵被侍衞帶進來,他單膝跪下行了一禮,取出一封信高高舉過頭頂,“殿下,這是哥舒將軍的緊急軍情,請殿下過目!”
侍衞取過信遞給了李瑁,李瑁急不可耐的打開信,匆匆看了一遍,他忽然大笑道:“果然不錯,正合我意。”
哥舒翰在信中所言,李慶安的精鋭騎兵已經南下江淮,李璘被bī到長江以南,兵力皆收縮在沿江一線,李璘西部的廬州、壽州、舒州等三州空虛,正好乘機佔領這三州,同時也可賣給李慶安一個面子,這是一箭雙鵰之策,請李瑁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
這封信使李瑁心中的謎團豁然開朗,他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便立刻下令道:“傳我的命令,命哥舒翰率三萬軍入壽州,兵發廬州和舒州!“
下了這道命令,他又鋪開了紙筆,他也要寫一封公開信,與李慶安呼應,他必須要讓李慶安明白,自己是在回報他當初的援助。
十月二十五日,荊王李瑁也發表公開信,呼籲李亨釋放高仙芝,他同時響應李慶安出兵,命哥舒翰率三萬軍出兵廬州和舒州,兵壓江南,吳王李璘腹背受敵,情急之下,一天之內,他連發十二道緊急求援信,敦促李亨釋放高仙芝,緩解江南的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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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籠罩下的成都,燈光通明,大街上喧囂熱鬧,到處是出門閒逛和宵夜的民眾,這兩年蜀中收成不錯,使糧食充足,物價也相對便宜,雖然民眾口袋中錢不多,但養家餬口之餘還能有點剩餘,再加上大量宗室南遷,他們改變不了一擲千金的消費習慣,因此便帶動了成都商業的繁榮,上行下效,短短兩年間,成都便新冒出數百家酒肆青樓,成都的夜晚也就變得比白天還要熱鬧了。
成都西面的狀元坊內,有一座佔地四十畝的大宅,這是南唐兵部尚書令狐飛的宅子,門口站着幾名家丁,兩盞磨盤大的死氣燈籠掛在大門下,燈光照亮了門口。
這時,一名騎馬之人飛馳而至,他翻身下馬,牽着馬走到令狐飛的大宅前,立刻有家丁喝道:“這裏是私家重地,不準靠近!”
騎馬之人取出一封信,遞給一名家丁道:“我是從長安而來,這封信給你家主人,事關重大,關係到你們老爺的腦袋,你們要立即轉送!”
家丁愣住了,“您是.....”
“你們不要多問,快去送信!”
他翻身上馬,催馬便走,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之中,家丁望着他遠去,他們不敢怠慢,立刻跑回府送信去了。
不多時,令狐宅的側門大開,一輛馬車從府中衝出,上了大街便飛速疾駛,數十名騎馬帶刀家丁護衞在馬車周圍,馬車內很昏暗,沒有點燈,只是路邊偶然一户人家的光線映入車廂,顯露出了令狐飛那張削瘦的驢臉。
令狐飛今年只有四十五歲,十幾年前他還是窮困潦倒的書生,他考中了明經科,卻因相貌醜陋和家境貧寒而被吏部刷掉,無以為生,最後不得不去私塾教孩童讀書來換取一點點餬口之米,最後由於他教書的主人是蜀中大富翁鮮于仲通的朋友,被推薦給了鮮于仲通做文書西席,兩年後,又因為他善於謀略而被鮮于仲通推薦給了當時因楊慎矜一案而被貶為縣令的楊國忠,成為他的幕僚。
正在令狐飛的策劃下,楊國忠一步步高昇,最後成為了大唐的右相國,掌天下大權,令狐飛本人也因此升官為兵部侍郎。
但最後,令狐飛捨棄了楊國忠,而攀上了李亨這棵更加粗壯的大樹,現在他已經是南唐的兵部尚書,成為李亨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令狐飛確實有一點本事,擅長於謀略策劃,但他人品卻不被人看好,有不少人都在背後指他見利忘義,確實也如此,當初楊國忠對他恩重如山,但他為了自己的前途,卻在楊國忠最倒黴之時,毫不猶豫地捨棄了楊國忠,美其名曰:鳥擇良木而棲。
令狐飛其實是個實用主義者,他所做的一切決定都是從務實考慮,而且他的眼光高人一等,楊貴妃被廢,他便知道楊家的興旺到頭了,楊國忠雖然一時還未倒台,只是因為李隆基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替代人選,果然,李琬案事發後,李隆基便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將楊家子弟殺得乾乾淨淨,連楊國忠後來的幕僚劉晟也一同被殺,如果他令狐飛還在楊國忠身邊,也難逃一死。
他投靠李亨時,李亨剛出任北唐監國,令狐飛當時便意識到,李亨將來必有發展,果然,李亨最後在南唐登基,終成帝王,他令狐飛也水漲船高,成為南唐第三號人物,僅次於王珙和崔圓。
馬車內,令狐飛嘆了一口氣,他又取出了剛剛得到的那封信,信中裏裏外外都沒有一個字,只是在空白信紙上蓋了一個鮮紅的大印:趙王印。
儘管無字,但令狐飛卻心知肚明,其實不僅令狐飛會明白,在官場打滾多年的老政客們都會明白,這封無字信就像李慶安的一個眼sè,怎樣去揣度高位者的心思,這便是官場的密碼。
要想悟懂上位者的所思所想,關鍵是要知道上位者最近在關注什麼事?他對此事的態度是什麼?他會從哪個角度去解決這件事?
把這三個前提了解透徹,那就不難揣度高位者的心思了,比如康熙的寵臣高士奇,他就常年準備一袋金瓜子,每次上朝,小太監們便蜂擁而至,告訴他皇上最近在看什麼書?為什麼事情煩惱,高士奇就用金瓜子獎勵報料太監,然後他再回去仔細研讀,等康熙召見他對策時,他便能對答如流,解開康熙的困惑,時間一長,他不想受寵都難。
對此時的令狐飛也是這樣,儘管李慶安不寫一個字,但令狐飛卻心知肚明,李慶安是為高仙芝之事找他,當然不是求他,而是給他一個機會,他令狐飛願不願意抓住這個機會,就看他自己了。
李慶安這封信可謂擊中了令狐飛的要害,他看透了令狐飛務實的本性,但他的做法又很高明,如果李慶安真寫一封實信明確要求令狐飛配合他救高仙芝,令狐飛倒未必肯了,因為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楊國忠血淋淋的教訓就擺在那裏呢!
所以無字之信最為隱晦,令狐飛可以做也可以不做,就算他做了,李慶安也不能拿這件事要挾他,雙方都心知肚明,這其實就是一錘子買賣,賣家是李慶安,他所得到的價款是高仙芝獲釋,而買家是令狐飛,他買將來有一天李慶安會饒他一命,而令狐飛非買不可的理由就是: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馬車在南明宮前停下,令狐飛取出一面金牌一晃,這是可以隨時入宮的金牌,羽林軍不敢攔他,讓令狐飛進去了。
儘管夜sè已深,李亨卻還在御書房中,他憂心忡忡,揹着手在御書房中來回踱步,在御案上,整齊地擺放着十二隻金sè的鴿信筒,這就是李璘所發來的十二道求援信,這十二隻金sè信筒就像十二枚重重的鐵bāng,壓在李亨的心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尤其是李慶安的軍隊輕而易舉地佔領了揚州,讓他既感到憤怒,又充滿了擔憂,揚州是天下第二大商業繁盛之地,也是李亨重要的財源之一,三個月前,李璘從揚州解來了兩百萬貫錢和一百萬石糧食,極大的緩解了南唐的財政困境,而且李璘承諾,每年如此,可話音落下還不到三個月,揚州便失守了,如果揚州是血戰失守倒也罷了,李璘竟然帶領五萬軍隊望風逃過長江,而對方只有一萬人,令李亨怒火萬丈,這真是奇恥大辱了。
李亨也知道,李慶安進攻江淮的目的是bī他釋放高仙芝,可如果真放了高仙芝,他又下不來台,他怎麼向天下人交代,當初抓高仙芝時他言辭鑿鑿,要嚴辦高仙芝,可現在一轉眼,他便懼於李慶安的壓力放了高仙芝,他可是堂堂的皇帝陛下,事情傳出去,他的臉往哪裏擱?
可這一次李慶安又像是真的進攻江淮,還有李瑁的聯合夾攻,如果他再不妥協,東南的半壁江山可就丟了。
‘怎麼辦?’李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來回踱步。
這時,外面的傳來了侍衞的稟報:“陛下,令狐尚書緊急求見!”
“啊!快快讓他進來。”
李亨大喜,他就像快要溺死之人忽然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片刻,令狐飛匆匆走進御書房,躬身施禮道:“臣令狐飛參見陛下!”
“令狐愛卿不要客氣了,來!來!來!快請坐下。
李亨拉着他坐下,這時,令狐飛眼一瞥,看見了御案上的十二隻金黃信筒,他心中也不由暗暗吃一驚,東南的局勢這麼嚴峻了嗎?
李亨注意到了令狐飛的目光指向,他長嘆了一口氣道:“現在不僅是李慶安的軍隊威脅東南,連李瑁那混蛋也渾水摸魚,佔領了壽、廬、舒三州,吳王腹背受敵,向朕求救,而夷陵又被高仙芝的手下把守,朕的軍隊難以東進,現在局勢危急啊!”
“陛下,李慶安的用意難道陛下不懂嗎?”
“朕知道,他無非就是要朕釋放高仙芝,哼!用bī迫東南來脅迫朕,朕就是那麼容易被脅迫嗎?”
李亨聲音很高,憤怒地揮舞着手臂,令狐飛心中一嘆,這個sè厲膽薄的君王啊!竟然把話説絕了,讓他怎麼勸?
“陛下,其實李慶安要集中精力對付安祿山,他並不是真正地想取江南,關鍵是荊王李瑁,他才是野心勃勃之輩,很明顯,他想趁機吞併了吳王,這才是我們現在最大的威脅,陛下,向李慶安讓步並不是示弱,而是一種策略,只要釋放了高仙芝,這次危機便可以暫時解決,臣相信,李慶安並不想打破眼下的平衡,他必然不準李瑁吞併江南,陛下,只要李慶安不干涉江南局勢,我們就可以一舉吃掉李瑁,將江南、荊襄、巴蜀連為一片,我們的實力將大大加強,將來未必不能和李慶安抗衡,陛下,放掉高仙芝吧!我們將贏得時間和機會。”
其實李亨已經想釋放高仙芝了,可是他拉不下這個面子,這才是問題的關鍵,他坐下來,嘆息道:“我很擔心若放了他,別人會怎麼看我啊!”
原來是這樣,令狐飛眼珠一轉,現在説服李亨釋放高仙芝已經不難了,關鍵是要李慶安知道,他在中間出了力,所以必須要用一種他令狐飛的風格來釋放高仙芝。
“陛下,臣倒一個暗度陳倉之策。”
“你快説!什麼暗度陳倉之策?”
令狐飛微微一笑道:“不妨判處高仙芝流放。”
“流放?”李亨有些沒聽明白,“你具體説説,什麼流放?”
“陛下,流放只是藉口,陛下不妨讓大三司判處高仙芝流放文州充軍,然後陛下偷偷派人將高仙芝送進漢中,隨即罷黜文州太守張寶靈之職,説他管束不嚴,被高仙芝逃掉了,讓他來背這口黑鍋,然後幾個月後,高仙芝事情淡忘,再把他的家眷悄悄送走,這件事就圓滿解決了。”
“好!”
李亨一豎大拇指笑道:“不愧是朕的軍師,果然出手不凡,朕就採納你的建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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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天後,大三司會審做出審查結論,高仙芝的另外兩千畝土地是北唐私下贈送,雖然不是強佔民田,但通敵之罪卻證據確鑿,念其曾對社稷有功,免去死罪,剝奪一切官爵,發配文州從軍,但沒過多久,便傳出高仙芝逃出文州去長安的消息,李亨大怒,以看管不嚴之罪罷免去文州太守張寶靈之職,又令嚴查此事,一定要給民眾一個交代。
半個月後,長安傳出消息,高仙芝被李慶安任命為吐蕃都督,去接替已經離任的大將封常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