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了飯,方宏達哪也沒去,守在電話機旁死等,雖然他很清楚常委會沒過十二點是根本不可能結束的。他把電視機音量開到最小,生怕接電話時聽不清楚。這之間有人打了兩個電話進來。平時哪怕電話機響得散了架,方宏達也難得去拿電話機,常常是夫人侯玉秀和兒子去接電話。可今天晚上電話鈴一響,方宏達就彷彿貓突然發現了老鼠一樣猛地蹦過去,把話筒牢牢抓在手上。周時勢當然不會這麼早就來電話,都是侯玉秀單位同事打來的,找她説些單位的爛事。方宏達就有些煩,對侯玉秀説道:“你單位的人也是,有什麼事不到單位裏去説,打什麼電話?”侯玉秀反駁道:“人家打來的電話,又不要你出電話費,你着什麼急?”
後來正在讀高一的兒子打電話問同學題目,由於多説了幾句,方宏達也在一邊大發雷霆,嚇得兒子舌頭伸得老長,忙扔掉話筒,躲進房裏。侯玉秀心疼兒子,也看不慣方宏達的做派,咬着牙罵道:“你看你急的,一副官迷嘴臉!九點都還沒到,人家的常委會才剛開始沒多久,你就怕你那狗屁主任當不上了?”
侯玉秀的話音還沒落,有人敲響了她家房門。方宏達心裏老大不高興,嘀咕道:今晚到底是出了什麼鬼?想安安靜靜坐一會兒,不是電話亂響,就是有人敲門。走過去趴在貓眼上瞄了瞄,認出是河口縣計生委的鄧主任,這才把門打開。
鄧主任邊進屋邊説:“方主任您好像是專門在家裏等我的,我還怕您不在家呢。”方宏達有些不快,心裏説:你好大面子,我要專門在家裏等着你?!嘴上卻説:“鄧大主任大駕光臨,我敢不老老實實守在家裏嗎?”
説着就去關門,不想後面又躥出一個人來,一看是鄧主任手下的計劃統計股袁股長,手上還提着兩個麻袋。方宏達暗想,不是兩袋木炭吧,這樣就慘了,現在城裏早用上了管道煤氣,冬天烤火燒的是電,誰還用木炭?不過方宏達很清楚,現在搞計劃生育工作的人常常上躥下跳,跑關係,跑領導,一個個都賊精賊精的,鄧主任才不會這麼不開竅。
果然袁股長將兩個麻袋提進廚房後,就聽他向跟進去的侯玉秀交代:“一隻麻袋裏是四隻土雞,得把雞扯出來,不然會捂死,這雞是鄉下老百姓喂的,吃野食長大的,沒吃過一粒激素;另一隻麻袋裏也是從鄉下收集來的幹筍和臘肉,叫做綠色食品,城裏沒有的。”
方宏達不去管廚房裏的事,陪鄧主任説話。方宏達當然知道鄧主任的來意。前不久全市計生工作目標管理考核檢查,河口縣好幾項指標都沒達標,縣委、縣政府急得不得了,當着方宏達帶的檢查組的面,狠狠批評了縣計生委鄧主任一通,當時方宏達就知道,鄧主任遲早會來找他説情的。
方宏達這麼思忖着,便聽鄧主任試探着問道:“方主任最近忙不?還沒給縣鄉排隊吧?”方宏達説:“河口有兩個鄉鎮還不錯,名次可能會往前靠一點兒。至於河口縣,恐怕不可能排到前面去喲。”鄧主任很有自知之明地説:“這我知道,今年河口縣是沒資格進入紅旗單位了,但方主任也要考慮河口縣的特殊困難,至少先進單位還是給搞一個吧?如果紅旗、先進都不沾點邊兒,那我就慘了。”
鄧主任説的紅旗和先進,外人是聽不出什麼區別的,這是計生部門的行話。每年的考核檢查完畢後,市裏都要按縣區和鄉鎮兩個口徑排名,排在前三名的縣區或鄉鎮屬於紅旗單位,發錦旗,給大獎;三名之後也要給個先進單位,發獎狀,給一定獎金;只有最後兩名到三名,什麼也不是,既無獎金也無錦旗和獎狀。排完名後,要召開全市計劃生育工作大會,全市各縣鄉主要領導都要來參加,由市委書記、市長親自給縣區委書記、縣區長和鄉鎮領導頒獎。計劃生育工作也不是那麼容易做的,能得紅旗當然很榮耀,得不到紅旗能做先進也高興,如果什麼也得不到,就等於是懲罰了,臉上便很不光彩。所以每年為爭紅旗和保先進,一到要排名的時候,縣鄉計生部門甚至主要領導就會紛紛出動,來找市計生委或分管計生工作的市領導説情,搞得市計生委車水馬龍,相關人員家裏很是熱鬧。
這天晚上方宏達心裏掛着周時勢的電話,不願跟鄧主任久磨,強調了幾句客觀困難後,就答應儘量爭取將河口縣往先進這一檔上靠。見方宏達鬆了口,鄧主任的目的達到了,於是他喊上袁股長,出了門。方宏達只送到門口,望着他們轉過樓角,便關上門,坐回到電話機旁的沙發上,卻瞥見鄧主任坐過的沙發上放着一個信封,方宏達就在心裏無聲地説,這個鄧主任,事情做得真老道。
又過了一陣子,侯玉秀和兒子便各自睡下了,把方宏達一個人留在客廳裏。只有電視還開着,方宏達拿起遙控器,“叭”一聲就把它關了。
客廳裏突然安靜了下來,牆上石英鐘的響聲格外清脆。方宏達抬頭一瞧,已經快到十一點了。心想這個常委會至少還得開上個把小時,他實在沒法再這麼熬下去,就揣上手機出了家門。樓下有出租摩托的,方宏達便爬上一部摩托,三分鐘不到,飆到了市委大院。抬頭一望,市委辦公大樓三樓的常委會議室燈火通明,方宏達就知道常委會開得正熱烈,説不準此時就在研究自己的事呢。
頭上的副字戴了多年了,自己要能力有能力,要政績有政績,主持計生委工作期間事事不在人後,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常委們心中個個都很清楚,那麼今晚去掉副字,修成正果,應該不在話下。可方宏達心裏還是有些不踏實,他在官場混得久了,知道如今的官帽一定要戴到了頭上,才算得了數,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這麼一想,方宏達全身都收緊了,不自覺地在身上摸摸,掏出一包煙來,點上一支。邊抽邊在地上徘徊起來,巴望着三樓的常委會議快點結束,也好早知結果,將一顆懸着的心放下來。
也許是方宏達嘴上的煙頭閃着火花,正在遠處巡視的幾名保安便向他走了過來。近一段時間,市委大院裏已經有好幾位婦女的耳環和項鍊被搶,搞得大院裏的幹部、羣眾心驚膽戰,意見都提到了市委書記郭東南那裏,説連市委大院都沒有一個安全的角落,共產黨還怎麼代表廣大人民羣眾的利益?郭東南於是責令市委辦立即到保安公司請來十多名保安,晝夜巡邏,絕不讓劫案再度發生。
保安人員也不認得方宏達是誰,圍住他就是一番盤問,要他拿身份證出來看看。方宏達就是楚南市人,平時也沒幾個不認識他的,身上揣個身份證,不是放屁脱褲子嗎?他當然拿不出身份證,便向保安解釋説自己是計生委副主任,到大院裏來辦點兒事。保安人員橫豎不信,説這裏又沒有計生對象,何況深夜十二點多了,辦事也沒誰選這麼個時間來辦。一邊説一邊來扯方宏達,要他到保安值班室走一趟。
正在拉扯時,市委大樓前的大門晃了一下,有人走了出來。方宏達就忙對保安説:“喊住那個人,他肯定認識我。”
這一招還真管用,有個保安就走過去,問那人認不認得方宏達。那人是常委值班室的秘書,他認識方宏達,跟保安一説,保安這才放了人,到別處巡邏去了。方宏達給那秘書遞上一支煙,感謝他救了急。秘書説:“方主任這個時候還在這裏?”方宏達掩飾道:“一個朋友約打麻將,剛散的夥,不想被保安逮住了。這些保安蠻負責的。”那秘書笑笑,問道:“手氣怎麼樣?”方宏達説:“還行吧,贏了三百多元。”秘書説:“行呀,比我們值一個晚上的班拿二十元值班費強多了,有空請客喲。”方宏達忙説:“請客請客,你定個時間。”秘書説:“改日吧,今晚還有點兒事。”方宏達説:“噢,那你忙去吧,我撒泡尿就走。”
再回首,三樓常委會燈光已熄,接着大樓門口就有了人影。
方宏達忙往一旁的塔松下躲去,鼓着雙眼緊緊盯着那道大門,那樣子就像電影裏的偵察兵。最先從裏面走出來的是書記郭東南,接着是市委副書記兼市長何向前、分管黨羣的副書記鍾守春、管意識形態和計生工作的副書記周時勢,以下便是紀委書記、常務副市長、組織部長、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等等,官場中人一看就明白,這跟常委排名的先後次序完全相符,彷彿他們是走向萬人大會的主席台,而不是面對空無一人的茫茫夜色。
方宏達知道,領導們這麼依次往外走時,也許並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有秘書在一旁安排和引導,而是因為他們在各種場合都遵循着這個秩序,習慣成為自然,無論在什麼時候,他們每個人的行為自覺不自覺地便受到了這個秩序的規範。
方宏達當然不好直接衝過去攔截周時勢,而是掏出手機,撥了他的電話。周時勢就停下來接電話,問:“你是誰?”方宏達説:“我是方宏達,就在您的眼皮底下。”
周時勢抬了頭茫然四顧,卻什麼也沒發現。方宏達見別的領導已經走了過去,才從塔松下面鑽出來,輕聲喊道:“周書記,我在這裏呢。”周時勢也看見了方宏達,忙走過來,把他重新推到塔松下面,壓低聲音説:“情況突然發生變化,定了張思仁。”
方宏達眼前一花,差點就坐到了地上。
周時勢在方宏達背上扶了一把,搖搖頭説:“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本來都是説好了的。”見方宏達呆若木雞,他又説,“具體情況幾句話也沒法説清,以後我再跟你細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