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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生水起

    不用説,那部神氣活現的三菱車,便是市委機關事務局局長費有志的專車了。

    卓小梅用塑料袋提着一包中藥,從公共汽車上走下來,抬眼就望見了停在幼兒園門口的那部三菱車。幼兒園的全稱叫做維都市直屬機關幼兒園,隸屬於市委機關事務局,費有志偶爾會下來轉轉,身為園長的卓小梅對他的這部專車並不陌生。

    三菱車的前門這時開了,只見費有志那微禿的小背頭慢慢伸出來,又遲緩地扭動一下,旋即抬高了。隨後那胖胖的身子便全都搬到了車外。可費有志沒離開他的三菱車,挺着啤酒肚,一手擱在車頂上,另一隻手捏了根煙,仰着頭打量起前面的幼兒園來。這是星期天的下午,一橫兩豎三棟教學樓靜寂無聲。倒是夏天剛過,坪裏的草木依然茂盛,被城市的喧囂逼迫得無處躲藏的小鳥們找到了嬉戲之地,忽上忽下,忽前忽後,啾啾啼喚着,給這塊鬧市中心的靜土平添了幾分生趣。

    卓小梅的腳步有些遲疑,她不知道費有志星期天跑到幼兒園來,究竟有什麼意圖。領導沒有意圖,是不會輕易到下面來的。

    卓小梅既渴望又害怕看到自己這位頂頭上司。

    維都市直屬機關幼兒園成立於五十年代初,是作為市委機關福利機構組建的,所以一直歸口市委機關事務局管轄。但幼兒園是全額撥款的事業單位,包括退休人員在內的百多號職工的工資都由財政負擔,園裏按規定收繳的學雜費除給職工發放獎金和福利外,還可適當搞些房屋維修,添置些教具和玩具什麼的,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説,幼兒園又是相對獨立的財政核算單位,跟機關事務局沒有業務和太多的經濟上的瓜葛。不過不管怎麼説,市委機關事務局畢竟是幼兒園的婆家,婆家人高興了,有時也會給幼兒園點小恩小惠,比如六一兒童節快到了,去玩具店裏買半板車積壓了好多年銷不動的玩具送過來,或是教師節將至,給園裏打個小紅包,也算是事務局沒忘了下屬單位中還有個直屬機關幼兒園。

    這大概就是卓小梅還願意見到費有志的唯一理由了。可她同時又更害怕見到這位頂頭上司。世上是沒有免費午餐的,事務局儘管是機關幼兒園的上級管理部門,照樣不會白給你好處,有時甚至給的少拿的多。比如這費有志,每次到幼兒園來,總會從袋裏抽出幾張發票,要卓小梅給他報銷。都是些奶粉、油料或瓷磚水泥之類的支出,倒也屬於幼兒園的報賬範圍。當然不會是天文數字,每次也就兩千三千的。也許在費有志那裏,兩千三千根本就不算回事,要別的財大氣粗的部門報銷還犯不着,所以才來找幼兒園,算是看得起你卓小梅,給了你密切聯繫領導的絕好機會。豈料幼兒園是個精打細算的小單位,兩千三千已經不是小數,每次給費有志報一回賬,卓小梅就要心疼十天半個月。有時園裏經費短缺,實在沒法彌補這兩千三千的窟窿,不得不從幼兒伙食費中一點點往外摳,卓小梅良心上總是不太過得去,難免要內疚好一陣子,像做了多麼見不得人的醜事。

    不知費有志今天到幼兒園來,他的袋裏是否又裝着發票。卓小梅心裏發怵,身子不由得就往後縮了縮。轉而尋思,費有志又不像是來報銷發票的。這是星期天,不太可能有人待在單位裏,他要找你報銷發票,哪天都可以,怎麼會偏偏選擇這天?不報銷發票,那他又到幼兒園來幹什麼呢?卓小梅敲着腦袋,琢磨了一會兒,終是不得而知。不過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費有志絕對不是來送好處的,因為現在既不是六一節,也不是教師節,他閒得再無聊,也沒有這個時候來給你幼兒園送好處的必要。

    卓小梅心裏正嘀咕着,費有志的頭忽然往後一別,眼睛向卓小梅這邊盯了過來。卓小梅不好往後縮了,只得硬着頭皮上前,朝費有志走去。

    其實費有志此時並沒看到卓小梅。走近了,卓小梅才發現他一副似有所思的樣子,眼睛眯得像一道門縫,正盯着自己身後的天空。卓小梅不知費有志看到了什麼,下意識地扭扭頭,順着他的目光朝身後看了看。這一帶沒有高大建築,多是些低矮的普通民房,依稀能望見城外綿延的山影。

    卓小梅很快掉轉腦袋,費有志也收回了目光。她發現那目光飄忽而混濁,有些讓人捉摸不定的味道。卓小梅只得主動打招呼道:“費局長,今天是吹的東南風還是西北風,把您大領導吹到了這麼個小地方?”費有志咧咧嘴巴,露出滿嘴黑牙,説:“剛送走一位準備到市裏來投資的客商,路過這裏,順便進來瞧瞧。當然主要是想念你吶,誰叫幼兒園的園長這麼年輕漂亮,讓人牽腸掛肚呢?”

    卓小梅最看不得費有志那一嘴的黑牙。其實牙黑點也就罷了,主要是從那黑牙之間噴出來的氣味怪怪的,挨近了聽他説話,不小心還會被他燻倒。卓小梅對費有志的發跡史略知一二,他先在市委招待所做採購員,後來做上了副所長,接着升為所長,繼而又被市委領導看中,提拔為市委機關事務局局長。長年累月負責安排市裏領導吃喝玩樂和接待上面來的客人,經手的高檔煙酒自然不知其數,不跟着抽點喝點,也對不起領導的栽培。這叫做不抽不喝,領導不樂,又喝又抽,羣眾無憂。這話是有些道理的,領導日理萬機,身心疲憊,不抽好喝好,不利於工作,不樂也在所難免。領導要抽要喝,哪有自己親自動手購置的道理?必須由手下羣眾採辦,雁過才好拔毛,經手好煙好酒時,順便給自己留下一些,自然也就抽喝無憂了。毫無疑問,費有志的啤酒肚和嘴裏的黑牙就是數十年接待領導,與領導同樂同憂,這麼慢慢修煉而成的。

    為使自己不至於被燻倒,卓小梅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同時接住費有志剛才的話説:“費局長您這漂亮話,哄那些十七八歲的小姑娘容易見效,我都老太婆了,是那麼容易哄的麼?”費有志嘴巴張得更大了,説:“你前年報批園長的材料還是我籤的字,我記得很清楚,當時你三十二歲,現在也就三十四五的樣子,在我老同志面前充什麼老?不是討好你,你真的不見老,看上去頂多也就三十挨邊。”卓小梅説:“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費局長您就別打擊我了。”費有志説:“你那是老黃曆了,現在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枝開丫。看你正是開丫的年華,可喜可賀。”

    作為女人,如果在平時,聽到這樣的奉承話,自然是會高興一陣子的,可今天卓小梅沒弄明白費有志的來意,心裏不踏實,也就顧不得高興,轉換了話題,試探道:“費局長既然到了門口,就到辦公室去坐坐吧,我再把另外兩位副園長叫來,聽聽您的指示。”費有志説:“看你説的,我又不是什麼大領導,哪有那麼多的指示?好啦,今天是星期天,你有自己的事,我也得走了。”説着拉開車門,矮了身子,準備往裏鑽。

    費有志到幼兒園來,不報發票,也不送玩具和紅包,莫非他是來看風景的?可卓小梅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幼兒園裏除了幾排樹木和幾處花草,除了三棟教學樓外加教學樓後面的職工宿舍,實在沒有什麼風景可供他觀賞。

    也許是費有志的身子已經低下去,再不用擔心他嘴裏的怪味了,卓小梅才趨前一步,將信將疑地説:“沒什麼指示,也進去看看嘛,您當領導的忙,好不容易才下一趟基層。”費有志説:“這是什麼基層?就在市委的眼皮底下。”話沒説完,腦袋已經縮進車裏,再伸出手朝卓小梅揮揮,將三菱開走了。

    卓小梅就愣在了那裏。她跟費有志這樣的市裏領導有過一些接觸,知道他們説話很有藝術,尤其善於正話反説,或話到嘴邊吐半句,留下另外半句讓你自個兒去琢磨,以檢測你的智商。費有志是市委裏面的忙人,卻忽然跑到這裏來,將幼兒園打量了半天,估計他不可能是吃多了撐得難受,特意到這裏來散心的。

    卓小梅的疑慮不是沒有一點道理,費有志這次看似偶然的光顧,後來真的給幼兒園帶來了難逃的劫難。

    不過這已是後話了,卓小梅不是神仙,也不懂周易八卦陰陽五行,是沒法預測後來的事情的。當時卓小梅只在幼兒園門口愣怔了一會兒,就轉身進了傳達室,朝教學樓後面的宿舍樓走去。那包中藥還在手上提着,卓小梅得趕快回去給兒子兵兵熬藥。

    打開家門,出門時才修飾整潔的客廳已是一片狼藉,桌凳朝天,書報遍地,塑料槍炮和玩具動物扔得滿屋子都是。兵兵則坐在地上,手裏正撕扯着一部電動小汽車。開始兵兵沒有理睬卓小梅,直到她進了屋,關上門,換好拖鞋,正要動步時,兵兵才扔了小汽車,朝卓小梅奶奶奶奶地喊叫起來。

    卓小梅看看兵兵,淚水忍不住模糊了雙眼。

    不過卓小梅努力不讓淚水溢出眼眶,小心在亂糟糟的地板上尋找着落腳的地方,去了廚房。把中藥倒進砂罐裏,接上水,先泡着,晚飯後再熬,藥性容易出來。然後才顧上回來揀拾亂糟糟的屋子。

    兵兵今年已經七歲,小時候既聰明又活潑,非常可愛,是卓小梅和丈夫秦博文的心頭肉。卓小梅不止一次兩次聽搞小學教育出身的婆婆誇耀説,秦博文小時候跟兵兵一樣聰明和機靈,一歲能背唐詩宋詞,兩歲能算加減法。卓小梅知道婆婆説的並不假,自己跟秦博文從小是一個班上的同學,秦博文成績總是名列前茅,高中畢業又以高分考上上海的重點大學。也許是為了讓孫子早日成才,兵兵剛斷奶,婆婆就遊説卓小梅,要把孩子接走,好教育出第二個秦博文這樣的高材生。卓小梅是搞幼兒教育的,知道孩子還是跟父母生活在一起有利於成長,卻不好拂了老人家的一片美意,何況婆婆還有秦博文這個成功的例子擺在那裏,猶豫了幾天,最後還是把兵兵交給了她。

    不想兵兵跟奶奶爺爺住了一年多,身體吃得白白胖胖,健壯如牛,知識卻總不見長,興趣全放在了玩具上,成天就拿着電動玩具拆拆裝裝的,唐詩宋詞也好,加法減法也好,一概不肯再理睬。婆婆沒法,最後只得把兵兵交還給了卓小梅。卓小梅見兵兵已到了入園的年齡,便選擇了園裏最好的老師,將兵兵送到了她的班上。兵兵很快上了路,不僅僅只對玩具感興趣了,也喜歡上了唐詩宋詞和加法減法,讓卓小梅鬆了一口氣。

    也就是這個時候,秦博文所在的汽車製造廠一夜之間破了產,他這個高級工程師也難逃下崗的命運,灰溜溜地回到了家裏。都説女人是生活的動物,男人是工作的動物,秦博文這個重點大學畢業的高材生,正值盛年,卻空有一肚子的學問和技術,連工作都丟了,成了無用之輩,還要靠老婆養活,心頭的滋味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脾氣也變得暴躁起來,動不動就生悶氣,説他下崗後,卓小梅便瞧不起他了,有時甚至摔碟子砸傢俱,沒來由地大發雷霆。好在卓小梅還算理解秦博文,不怎麼跟他計較,儘量不與他發生正面衝突,還處處尊重他,讓着他,以維護他做男人的臭面子。

    但一個大男人成天窩在家裏生閒氣,畢竟不是辦法,卓小梅就動員他到哪裏去找點事做做。並不是要賺什麼大錢,家裏過去有點積蓄,卓小梅月工資也千兒八百的,粗茶淡飯還不會有太大問題,主要是想讓秦博文有打發日子的地方。其實秦博文也早有這樣的想法,答應跟外界聯繫聯繫,看能否找到適合自己做的工作。

    由秦博文,卓小梅又想起另一個男人來。

    那天市教育局幼教科馬科長打來電話,説是省教育廳要在全省範圍內進行一次摸底考察,將選擇部分條件成熟的幼兒園指定為省級示範幼兒園,讓機關幼兒園去填摸底表。放下電話,卓小梅就去了市教育局。到幼教科填好表,剛出門,卓小梅就意外地碰上一位多時未見的中學同學。

    那同學叫羅家豪,當年在維都中學讀書時,跟卓小梅在一個班上待了好幾年。

    當年卓小梅是班上公認的才女,不僅成績好,而且長相出眾,氣質迷人,被班主任老師戲稱為“高貴的梅花鹿”。班主任老師姓厲,第一次跟班上同學見面時,她自我介紹説是厲害的厲,以後大家要小心她的厲害。這樣的自我介紹很特別,班上的同學至今還記憶猶新。其實厲老師並不厲害,非常有親和力,跟同學們很談得來,要不她也就不會贈給卓小梅這麼個雅號了。這樣的雅號當然不是誰想獲得就能獲得的,卓小梅除了名字中有一個梅字,還因為她太優秀,厲老師喜歡她。中學裏的女生好像永遠只有兩種人,要麼臉蛋好看,成績卻一塌糊塗,繡花枕頭一個;要麼成績優秀,長相卻對不起觀眾,令人氣絕。只有卓小梅兩者兼而得之,實屬難能可貴,所以明裏暗裏追求她的男孩不少。其中有三個男同學追得最猛,一個是秦博文,一個是魏德正,一個便是羅家豪。他們三個都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所以才有底氣敢追卓小梅。三個人的關係也挺鐵的,經常在一起扎堆,被班上同學叫做什麼三劍客。那時卓小梅心高氣傲,不肯理睬他們。三個人便約好,一人給卓小梅寫三封情書,誰能打動卓小梅,卓小梅便歸誰了,另外兩人自覺退出,彷彿卓小梅真是隻梅花鹿,可以用繩子牽走似的。三個人的情書寫得都不錯,可比較起來,還是平時言語不多卻不乏內秀的羅家豪寫得最誠懇,卓小梅還差點真被他打動了。不過再浪漫的女孩都是實際的,尤其是在婚姻大事面前。所以羅家豪的情書儘管寫得最好,可他來自鄉下,高中沒畢業就因家庭困難回了農村,卓小梅也就不可能下嫁給他。至於秦博文和魏德正,後來分別考取上海和省城的大學,畢業後一個進了企業,一個進了機關,都和卓小梅保持着聯繫。當時企業比機關待遇好,卓小梅權衡來權衡去,覺得秦博文出身書香門第,又畢業於上海的名牌大學,最後嫁給了他。

    畢竟同學一場,又曾有過那麼一段特殊的經歷,這天卓小梅偶然碰上了高中畢業後一直沒見過的羅家豪,自是備感驚喜和親切。卓小梅不無興奮地説:“原來是家豪,這麼多年你哪裏去了,今天不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吧?”

    羅家豪當然不是舊時的愣頭青了,可在卓小梅面前還是有些靦腆,也不知是少年追求過卓小梅,至今還覺得難為情,還是過去的性格依然沒有完全改變。好在他不再口拙,短暫的羞澀過後,便笑道:“還真讓你説中了,我確實是剛從地底下鑽出來的。”卓小梅沒聽懂羅家豪的話,開玩笑道:“莫非你成了出土文物?”羅家豪説:“那倒還不至於。這幾年我的公司主要從事印刷業務,不少車間就放在地下室裏,剛才我到幾處地下車間轉了轉,所以你説我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點沒錯。”

    説了一會兒話,卓小梅得走了。根據幼教科馬科長的要求,她還要回去準備些申報示範幼兒園的附加材料。羅家豪要去送她,説自己的車就在坪裏。卓小梅説:“你還是忙你的事去吧,我坐公共汽車回去就是。”羅家豪説:“也沒什麼急事,只是跟教育局有些業務往來,準備請他們的領導吃頓飯,好把舊賬給結了。如今的黃世仁可沒從前神氣了,處處得求着楊白勞。好在楊白勞不會在乎黃世仁這點款子,跑不了的,送了你這位好不容易碰上的老同學,再回來找他們也不遲。”卓小梅笑起來,説:“原來黃世仁也有做小人的時候。那好吧,恭敬不如從命。”

    羅家豪的車並不高級,是時下常見的2000型桑塔納。卻是新車,車裏乾乾淨淨,坐着舒服。真是沒法想象,羅家豪這個當年的貧困生眨眼工夫卻做上了老闆。卓小梅也就忍不住問道:“那年你離開學校後,再也沒見過你,你是怎麼發達起來的?”羅家豪比較低調,自嘲道:“發達什麼嘍?一個小個體户而已。”然後將自己南下廣東打工,有了些原始積累後,又折回內地發展的經過簡單説了説。

    卓小梅想起社會上一些暴發户,剛混出點名堂就忘了自己姓甚名誰,相比之下,羅家豪便實在多了,對他也就越發好感起來。又想起自己的丈夫秦博文,名牌大學畢業,又是高級工程師,如今卻落到如此地步,不免心生感慨。還悄悄假設起來,當年要是嫁了羅家豪,自己的日子也許不會這麼捉襟見肘了。

    這個想法讓卓小梅暗吃了一驚,不自在起來,臉上有些發熱。孩子都那麼大了,還有此等非分之想,真是不知害臊。卓小梅努力將那不該有的念頭從自己腦袋裏支走,慢慢鎮定下來。斜眼看看正在駕車的羅家豪,他好像並沒察覺出什麼,卓小梅這才自如了些。

    也許是為了不再胡思亂想,卓小梅問起羅家豪的家庭來。羅家豪説:“兒子小學快畢業了,夫人也從鄉下搬到城裏,做了我的後勤部長。”卓小梅説:“看你挺滿足的樣子,就知道你兒子聽話,老婆賢慧,事業有成。”羅家豪矜持卻不無得意道:“我這人向來沒什麼追求,三十畝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足矣。”卓小梅説:“這還不是追求?這幾樣追求如果都到了手,這樣的男人就是成功男人了。”

    到了一處十字路口,前面正亮着紅燈,羅家豪剎住車子,側首望一眼卓小梅,説:“你跟當年沒什麼變化,還是梅花鹿一樣高貴。”卓小梅笑起來,説:“你還記得這個外號?”羅家豪説:“怎麼不記得?前不久碰見厲老師,她還問起梅花鹿哩。”卓小梅説:“我好久沒見着厲老師了,她好嗎?”羅家豪説:“看上去挺不錯的,快六十的人了,記憶力也挺好,班上好多同學的名字都説得出來。”

    卓小梅便感嘆起來,説:“時間過得真快,厲老師就快六十了,怪不得我們也一個個都往中年奔了。”羅家豪説:“是呀,逝者如斯。不過時間可以把什麼都過濾掉,唯獨對梅花鹿,我是念念不忘喲。”卓小梅説:“説得這麼生動幹什麼?以為我還會像當年那樣,為這個外號沾沾自喜?”羅家豪説:“這個外號只有你才配,有些女同學外號好難聽的,什麼秋茄子老南瓜母夜叉毛毛蟲,一個比一個嚇人。”卓小梅説:“是你們這些男同學取的吧,厲老師肯定不會這麼缺德。”羅家豪説:“所以好多女同學聽我們叫你梅花鹿,嫉妒死你了。不過我們男同學都覺得這個外號取得好,與你的氣質特別相符,常常背後表揚厲老師有水平。尤其是魏德正,在我和秦博文前面從沒説過你的原名,總是左一個梅花鹿,右一個梅花鹿的,説這輩子不把梅花鹿弄到手,他誓不為人。”

    卓小梅覺得這倒挺有趣的,想不到當年自己會成為這些男孩的熱門話題。記得跟秦博文結婚後,便再沒跟魏德正聯繫過,只偶爾聽説他混得不錯,幾年前還下去做了縣委書記,也算是官運亨通了。便問羅家豪道:“你跟魏德正有來往嗎?”羅家豪説:“我到他做書記的縣裏聯繫業務時,他接待過我。聽説最近省委對市委班子進行了一次小調整,將一名副書記調往外地,魏德正可能會接替這個副書記的位置。”

    市委副書記可是一地政治核心人物,魏德正能進步到這麼個顯要位置,也算是有造化了。當年的三劍客,論家庭條件、論學業、論起點,秦博文都在羅家豪和魏德正兩個之上,似乎也最有出息,誰知十多年過去,他們一個成為令人矚目的商業成功人士,一個做了大官,也就秦博文時運不濟,落到今天這麼個不尷不尬的境地。時間真是一支荒誕的筆,可以任意改寫一切。卓小梅心生感慨,一時無語。

    前面的紅燈此時變成了綠燈,羅家豪鬆開剎車,小車由慢變快,朝前駛去。羅家豪不可能不問到秦博文,卓小梅做了簡單回答,卻不願提及秦博文下崗的事,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秦博文的面子。不想羅家豪偏偏説道:“要説,秦博文才是成功男人呢。”

    卓小梅以為羅家豪已經知道秦博文下崗在家,故意用這話嘲諷他的,有些不是滋味。卻不願溢於言表,説:“秦博文也算是成功男人,是不是誰新編了本詞典,給成功重新下了定義?”羅家豪説:“這本詞典我倒還沒買到。我只是想起當年,全班三十多位男同學,那麼多追求你的,也就秦博文最後博取梅花鹿的青睞,終於贏得美人歸。這可是任何一個男人都夢想得到的最大的成功。”説得卓小梅心花怒放,原來羅家豪是轉了個彎子誇獎自己。

    不覺到了幼兒園門口,卓小梅説:“上我家去看看吧?”羅家豪説:“今天就免了吧。你告訴博文,下次我做東,請幾位同學聚聚。”順便給了卓小梅一張名片。卓小梅也將家裏的電話告訴給了羅家豪,説聲再見,下了車。

    走進辦公室,打開牆頭的鐵櫃,去翻找申報示範幼兒園的附加材料時,不知怎麼的,卓小梅卻老是集中不了思想。原來羅家豪的影子一直留在腦袋裏,讓她無心做事。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羅家豪已不是當年的羅家豪,他變得温和而沉穩,幽默而自信。而這些恰恰是最能提升男人的品位的,能讓一個看去並不顯眼的男人變得很有魅力和磁性。相比之下,秦博文就遜色多了,雖然他外表英俊,肚子裏也不缺少知識。記得誰説過這麼一句話,知識並不是智慧。想想也是,知識若不能轉化為智慧,那樣的知識又有何用呢?

    跟羅家豪短暫的接觸,竟讓卓小梅生出如許的感慨來,這可是她事先沒想到的。

    不過日子仍像過去一樣靜靜地過着,彷彿什麼也沒發生。只有秦博文一天天消沉下去。他在外面轉了兩個月,無果而歸。維都市是個農業大市,經濟不太發達,就業門路少,秦博文的專業能用着的地方不多。何況中國什麼都缺,就是不缺人。時過境遷,秦博文的知識結構一天天老化,已不太跟得上社會的發展。更要命的是他觀念落後,擺不正自己的姿態,大事做不來,小事不想做,總是高不成低不就,自然找不到自己想做也能做的事情。

    卓小梅很替秦博文擔憂,怕他就這麼垮掉。想起羅家豪,跟他開句口,讓秦博文到他那裏去打一份工,問題應該不會太大。立即找到羅家豪的名片,打算給他掛個電話過去。要去撳號碼了,又猶豫着放下了話筒。還不知秦博文會是什麼態度呢?看來得先跟他這個當事人説好了,再跟羅家豪聯繫。

    晚上卓小梅做完家務,又將兵兵哄到牀上睡下,坐到拿着遙控器不斷調着電視頻道的秦博文身邊,用一種不經意的口吻説到了羅家豪的名字。秦博文卻毫無反應,眼睛仍死盯着屏幕,像是壓根兒沒聽到卓小梅的話似的。卓小梅以為電視裏的節目太精彩了,沒法轉移秦博文的注意力,拿過他手上的遙控器,換了個頻道,又把音量調低,説:“跟你話呢,你耳朵到底長沒長在腦袋上?”

    秦博文的眼睛離開了屏幕,頭往沙發上一靠,望起天花板來。卓小梅説:“聽説羅家豪辦了個公司,你如果願意,可以跟他説説,到他那裏去做做事。”

    秦博文的目光還留在天花板上。

    卓小梅説:“老同學了,我估計他這點面子還是會給你的。如今找個工作不容易,尤其像你這種年齡的人,知識老化,技術過時,施展才華的地方越來越少。當然只要放得下臭架子,調整好心態,能以一顆平常心正視現實,而不是老想着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生,又做過多年國有大型企業的高級工程師,還是能找到發揮自己才能的地方的。”

    秦博文還是屁都不肯放一個。卓小梅知道這些大道理秦博文也不是不懂,換了一種口氣,説:“你聽過劉歡唱的《重頭再來》那首歌嗎?其實三十多歲也不算太老,只要振作起來,完全可以重頭再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秦博文這才冒出一句:“你原來是想從頭再來。”卓小梅一時沒完全反應過來,説:“不是我要重頭再來,是你要重頭再來。”秦博文身子坐直了,點着卓小梅的鼻子,説:“卓小梅,今晚你得給我説清楚,到底是我要重頭再來,還是你要重頭再來!”卓小梅這才聞到了秦博文話裏的火藥味,意識到戳着了他的軟處。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卓小梅感到既委屈又無奈,心頭不覺生出毛毛火,低聲吼道:“你以為我怕重頭再來不是?姓秦的,你不要不識抬舉,像你這樣的不中用的男人,街邊如果倒根竹竿,可以掃着一打。”

    也許男人最忌諱的就是“不中用”三個字,秦博文頓時便從沙發上彈起來,雙眼鼓得狗卵般大,瞪着卓小梅,半天説不出話來,變了形的臉由紅而紫,又由紫而青,最後成了寡白。卓小梅以為他要發作,不自覺地往後退了退。

    最後秦博文哼一聲,轉過身,蹬蹬蹬去了卧室。等他回到客廳時,手上多了一樣東西:卓小梅的坤包。他從包裏掏出一個不大的電話本,取下夾在裏面的一張名片,重重地甩到卓小梅前面的桌上,吼道:“我就知道,你要跟他重頭再來!”

    那是羅家豪的名片。

    一張小小名片,秦博文也發這麼大的脾氣,不是小題大作麼?

    不過卓小梅明白,秦博文並不是發名片的脾氣。當年秦博文跟羅家豪和魏德正雖然是要好的同學,但秦博文成績略在兩位之上,暗地裏並不怎麼把他們放在眼裏。不想此一時,彼一時,十多年下來,魏德正和羅家豪混得人模狗樣,成了世人眼中的成功男人,偏偏他秦博文落到如此地步,自然如鯁在喉,很不好受。

    如果僅此而已,井水不犯河水,你走你的陽光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各人活各人的,也就罷了,豈料羅家豪一隻腳竟插到了他和卓小梅的中間,叫秦博文怎麼不有想法呢?

    原來那天秦博文閒着沒事,在街上瞎轉了一氣,回到幼兒園,見門口停着一部嶄新的2000型桑塔納,也不怎麼在意,低着腦袋準備繞過去。豈料車門開了,下來一個女人,竟是卓小梅。這讓秦博文深感意外,想不到卓小梅也有專車護送了。時下有權有錢的人最時興的就是包二奶,卓小梅雖然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了,卻風韻猶存,那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卻是小姑娘們沒法比的。秦博文腦袋裏的弦繃直了,身子一閃,躲到了路邊的牆角。透過車窗往裏一瞧,駕車的人原來是羅家豪。

    當時卓小梅背對着秦博文,沒有發覺後面那雙正緊盯着自己的眼睛,跟羅家豪揚了揚手,轉身進了幼兒園。秦博文很不是滋味,羅家豪的車開走了半天,他還立在牆角回不過神來。倒不是老婆坐了人家的車,天就會塌下來了,而是羅家豪不比別人,當年也是喜歡過卓小梅的,肯定是賊心不死,才又粘上這個舊時的夢中情人。何況今非昔比,當年自己佔着上風,比羅家豪有優勢,才贏得卓小梅的芳心,現在整個顛倒了過來,優勢已到了羅家豪那一邊,那可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

    僅憑卓小梅坐了羅家豪一回小車,當然還不能説明問題,秦博文也就忍了。卓小梅下班回家後,他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從此多了一個心眼,開始偷偷查看卓小梅的手機和坤包。手機上好像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卻在她的電話本里發現了羅家豪的名片。不過秦博文還是理性地認為,一張名片算不了什麼,如果因此跟卓小梅鬧翻,並不值得。他已經想好,先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在沒有發現卓小梅與羅家豪更為重要的證據前,不能輕易出手。誰知這天晚上卓小梅竟在他前面提到了羅家豪,還説什麼重頭再來。秦博文怒不可遏,捅了卓小梅的底,要她給個説法。

    兩人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沒想到另一個房間裏的兒子兵兵被吵鬧聲驚醒,爬下牀來,開了房門,怯怯地望着兩位大人。他們只顧吵鬧,對此渾然不知。秦博文依然站在客廳中央,揮着羅家豪的名片,嗓門越來越高:“卓小梅你也不想想,以為自己只十八歲,滿身是花,羅家豪還會喜歡你。我看你那不是花,而是一身的賤骨頭!”這話夠損的,卓小梅火氣上竄,吼道:“我是賤骨頭又怎麼的?我這骨頭再賤,還有人喜歡,我把這賤骨頭隨便擱到哪裏,總比擱在你這個沒用的男人面前強。”

    兩人的吵鬧一步步升級。然而男人嘴皮上的功夫,一般是沒法跟女人相比的,加上卓小梅的咒語越到後面越發狠毒,秦博文一時氣極,又無力還擊,順手操過桌上卓小梅剛裝滿開水的熱水壺,揮過頭頂,咬着牙根,狠命朝地板上砸去。只聽砰的一聲巨響,熱水壺炸得粉碎,整個屋子都跟着猛地一震,彷彿發生了地震一般。幾乎是同時,兩人身後一聲尖厲的驚叫,兵兵栽倒在了房門口。

    兩人都嚇住了,愣怔片刻,才奔向房門口,趕忙扶起兵兵。

    兵兵倒是沒傷沒痛,只是臉上那天真活潑的笑容已不復現,取而代之的是那痴呆的傻笑。那清亮的目光也變得混濁而空洞,像兩隻電力不足的灰暗的燈泡。他再也認不得秦博文,好像從沒有過這個爸爸似的。在卓小梅面前還算温順,卻不會叫她媽媽,總是痴痴笑着,左一個奶奶右一個奶奶的。

    卓小梅後悔莫及,不該與羅家豪見那一面和接他的名片,不然也不會跟秦博文吵這一架,將兒子嚇成這樣。她帶着兵兵四處投醫,該檢查的檢查了,該化驗的化驗了,卻既沒查出什麼,也沒化出什麼,最後只得在幼兒園老師的引薦下,跑到一位老中醫家裏,給兵兵開了個方子,吃些中藥試試。試了幾個月,也不見有什麼起色。

    倒是兩個人不再為羅家豪吵鬧,似乎壓根沒發生過這麼一回事一樣。其間羅家豪曾幾次給卓小梅打電話,想約她出去吃頓飯,説説話,都被她婉拒了。卓小梅並不埋怨羅家豪,兵兵成了這樣不是他的錯,可她不想再愧對兵兵了。兵兵是卓小梅心頭的痛,為此她不知暗自流過多少淚。卓小梅如今別無他求,一心要尋回過去那個聰明可愛的兵兵。

    秦博文也終於下了決心,拿出家裏的積蓄,和汽車製造廠一位姓鄒的工人師傅一起買了部的士,輪班上街跑起了出租。如今出租車多如過江之鯽,但只要跑得勤快點,一個月下來每人也能拿上一千五六,比過去上班並不差。

    兵兵怎樣才能好起來呢?卓小梅腦子裏總是裝着這個問題。

    想着這些是是非非,亂糟糟的屋子不知不覺便已收拾妥當。抬頭看看牆上的石英鐘,時間也不早了,卓小梅走進廚房,開始做晚飯。

    飯快做好,秦博文回來了。這一個月他跑白班,天黑前交班,每天都這個時候回來。因車是他和鄒師傅兩人各出一半的錢購的,跑班時間一月一換,除了的士應繳税費,比如所得税、養路費之類共同承擔之外,各人的收入歸各人,多跑多得,少跑少得。一班跑十二個小時,毛收入總有個一百二三,少的也有百來塊,如果碰上運氣好,還會有一百五六,甚至兩百也難説。卓小梅從沒過問過秦博文的收入情況,但他很自覺,每天的收入都會留一半給家裏,餘下的第二天加油和應付別的用途。

    進屋後,秦博文把該留給家裏的錢放在卧室的櫃子裏,找幾件換洗衣服,去了衞生間。等他回到客廳,卓小梅已將飯菜端上了桌子,一家人坐下來吃飯。兵兵傻是傻,吃飯還自覺,卓小梅不用怎麼操心,只給他盛盛飯夾夾菜就行了。三人都不説話,這倒挺符合孔聖人“食而不語”的古訓。那次大吵之後,夫妻倆除了有話非説不可,一般都不怎麼搭腔。

    吃完飯,秦博文打開電視,正巧碰上地方台播放天氣預報。他的眼睛就睜大了。現在他唯一要關心的就是天氣情況,如果哪天天氣差,那他的生意肯定會不賴,特別是有驟然而至的雷陣雨之類,街上行人沒帶雨具,不坐的士還不行。因此秦博文總希望天天都有暴風驟雨。天氣預報播完,秦博文進了卧室。他有閲讀的習慣,睡前要躺在牀上看一會兒閒書。這是他讀大學和當工程師的時候養成的習慣,快二十年了都是如此。可自從做上的士司機之後,因為奔波勞累,每次手上的書沒看上兩行,眼睛就睜不開了。他牀頭的一本書擱了一個多月,還停留在前面幾頁。

    卓小梅不可能這麼自在。她先將藥罐坐到灶上,開了氣熬着,然後收拾殘局。洗涮完碗筷,將飯桌和灶台擦抹乾淨,藥已熬好。拿杯子倒了藥汁,放上少許白糖,走進客廳,將兵兵扯到身旁,給他喂藥。開始兵兵不太配合,卓小梅只得哄他道:“兵兵,乖孩子,來來來,媽媽給你喂藥。”兵兵一左一右晃着頭,説:“我不要媽媽喂,我要奶奶喂。”卓小梅只好改口道:“好好好,奶奶給你喂,你快點喝,啊——”

    兵兵這才聽話地仰起頭,喝起藥來。

    卓小梅有些無奈,那個可咒的夜晚之後,兵兵再也沒喊過她媽媽。作為母親,還有比這更令人傷心的麼?為了讓兵兵恢復記憶,卓小梅曾讓他奶奶過來陪護了一個月,天天叫他喊奶奶,兵兵卻像從沒見過奶奶似的,生死不喊她奶奶,只肯喊卓小梅做奶奶,搞得奶奶又尷尬又傷感,不禁老淚縱橫了。

    給兵兵餵了藥,又逗他睡下,已過了九點。卓小梅有些疲憊,洗了澡,正要休息,有人撳響了門鈴。打開門,是副園長蘇雪儀,後面還跟着園裏的會計董春燕。一個單位的同事,上班時抬頭不見低頭見,下班後各人有各人的家務要忙,難得串門,卓小梅對兩位的到來,感到意外而又驚喜,説:“你們沒敲錯門吧?”董春燕嘴快,説:“要敲錯門,也只能敲錯羣眾的門,哪會敲錯領導的門?”

    卓小梅説:“我這是什麼領導嘍?最多算個工頭而已。”將兩位請到沙發上坐下,又倒了水,呈上水果。董春燕喝口水,説:“縣官不如現管,我們直接歸你這個工頭管着,吃喝拉撒睡,生老病死退,哪一樣不是聽你這個工頭的?”

    董春燕説的也沒錯。中國是從計劃經濟時代走過來的,好多事情一下子沒法完全脱離舊時體制,過去連企業都是用行政手段進行管理,至於行政部門和事業單位那更是幾十年一貫制,什麼都一把手説了算。説得好聽點這叫做一把手負責制,説得直白點也就是家長制。家長制的最大好處是家長可以隨心所欲,想怎麼説就怎麼説,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而家裏人什麼都不用操心,一切由家長操持和擔當了,一個個樂得清閒省心。不過這就要取決於家長的德行和能力了,如果德行不太差,能力也不錯,一家人的日子還過得下去,否則這一家子就有好戲看了。只是家長的能力和德行往往是靠不住的,所以不少單位總是搞得不亦樂乎,烏煙瘴氣,實屬情理之中了。

    幼兒園自然也不例外,人財物的支配權都在園長一人手裏,園長確也是真正意義上的家長,所以董春燕才有此説。不過幼兒園單位不大,也就百來號職工,除了二三十個退休人員,其餘不做教師和保育員,就得搞後勤,一個蘿蔔一個坑,都是明擺在那裏的。那幾個經費,一部分是政府給的人頭費,另一部分就是幼兒家長交的學雜費和伙食費,整個家底有多大,開支到了哪裏,不用掐手指便一清二楚。也就是説這個家長是沒有太多特權可使,好多暗箱可供操作的。卓小梅便感嘆道:“這個工頭不好當啊,誰願意做這個工頭,我讓賢,還掏錢出來請客。”董春燕説:“這是你想讓賢就讓得了的麼?你頭上的烏紗帽可是機關事務局發文任命的。”卓小梅説:“這是緊箍咒,哪是什麼烏紗帽?”董春燕説:“怎麼不是烏紗帽?我見過你的任命文件,後面還帶着一個砂罐,註明是正科級。”

    卓小梅清楚砂罐是單位裏的人對括號的形象説法。將兩個括號寫在紙上,還別説,真的像煮藥的砂罐。幼兒園是事業單位,不像什麼科什麼局那樣的行政部門,一聽就知道是什麼級別,因此主管部門給幼兒園這樣的單位一把手下任命文件時,只得特別加以註明。大家都明白,級別不級別對企事業單位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可這是幾十年的習慣做法了,企事業單位都會跟行政級別掛鈎,主管部門任命這些單位的頭兒時,喜歡在後面帶上一個砂罐。這個砂罐是主管部門安慰企事業單位頭兒們的,這些頭兒們卻真的覺得自己有了這個砂罐,便跟砂罐裏説的級別成了一回事,心裏竊喜。

    想那企事業單位頭兒的砂罐,還白紙黑字寫在主管部門的紅頭文件裏,那級別究竟有據可查。還有連砂罐都沒有,也硬往行政級別上附會的。那一般會用“相當於”三個字來自封,比如助教相當於正科,講師相當於副處,副教授相當於正處,一般教授相當於副廳,一級教授相當於正廳,博導相當於副部,院士相當於正部。也不知幾時會倒過來,説正科相當於助教,副處相當於講師,正處相當於副教授,副廳相當於一般教授,正廳相當於一級教授,副部相當於博導,正部相當於院士。

    卓小梅正心猿意馬的時候,一直不太吱聲的副園長蘇雪儀並沒忘了剛才董春燕提到的機關事務局,問卓小梅:“今天下午,據説費局長來過幼兒園,卓園長還跟他打過招呼,也不知他來做什麼?”卓小梅心想兩位大概是專門來打聽費局長的,也就開玩笑道:“是呀,費局長下午確實來過幼兒園,也沒別的事,是告訴我機關事務局缺一個副局長的位置,問我舍不捨得放棄園長的寶座。”

    兩人開始還怔了怔,旋即明白過來,説:“卓園長要高就了,真是可喜可賀啊,明天我們就把園裏職工喊到一起,給你開個隆重的歡送會。”

    又開了兩句玩笑,蘇雪儀收住臉上笑容,説:“卓園長真能離開幼兒園,那你就趕快走,動作慢了,只怕以後想走都走不了嘍。”

    卓小梅總算明白了她倆今晚的來意,但還要故作糊塗,説:“雪儀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董春燕發急了,説:“卓園長你就別繞圈子了,費局長到底跟你説了些什麼?”蘇雪儀也説:“我是吃過晚飯後,春燕打電話問我,聽説下午費局長到幼兒園來過,問我在不在場,我才跟她來找你的。”董春燕説:“我也是聽幾位老師説的,才特意去問蘇園長。”

    卓小梅這才想起,近來外面有些風聲,説市裏正着手事業單位改制工作,準備先定三十家單位作為試點,據説事務局打算將機關幼兒園報到改制辦去。改制是個冠冕堂皇的説法,説穿了其實就是將單位賣給有錢的老闆,實行私有化。怪不得下午卓小梅見費有志在幼兒園門口東張西望時,心裏總是忐忐忑忑的,感到有些不安。只是當時她手上提着兵兵的中藥,一心念着回家熬藥,並沒將費有志跟改制的風言風語聯繫上。主要還是卓小梅一直不太相信這種改制會改到幼兒園頭上來,因為幼兒教育屬於公益性質,國家是有明文規定的,要繼續加大投入力度,哪有説賣就賣出去的道理?還有就是機關幼兒園背靠着市委機關事務局這棵大樹,市委領導怎麼會先拿自己眼皮底下的單位開刀呢?沒想到園裏的職工如此敏感,還只聽到費有志的大名,便生出種種想法。要在平時,費局長到幼兒園來一趟,而且又是星期天,那是不會引起園裏職工注意的。

    經蘇雪儀和董春燕一説,卓小梅又警覺起來。下午在門口碰上費有志,她就想過他或許有什麼意圖。但卓小梅不願往壞處想,安慰兩位道:“你們就別多心了,下午費局長跟我説過,他是送走客人後路過機關幼兒園,隨便進來瞧瞧的,他畢竟是機關幼兒園的主管領導嘛,關心關心下屬單位,也是他的本分。何況我也反覆分析過了,市裏再怎麼改制,一下子也不會改到機關幼兒園頭上來的。”

    蘇雪儀將信將疑,説:“費局長的話不是託詞吧?”董春燕也説:“幼兒園門外是市裏的主街道,費局長哪天不從這裏經過,可為什麼平時他不來瞧瞧,現在市裏要搞事業單位的改制了,他跑來了?我看他肯定是來踩點的,如果看中了,好早些下手。”

    卓小梅雖也懷疑費有志帶有這個目的,卻還是不便附和,只是説:“我看你們有些神經過敏。”拿起兩個水果往她們手上遞,説:“吃個蘋果,蠻脆的。”

    兩位哪有胃口?不肯伸手。

    又聊了一陣,見時間不早了,蘇雪儀兩個站了起來。到得門邊,蘇雪儀説:“如果幼兒園一改,我們這些人下半輩子看來只有喝西北風了。”董春燕也説:“如果誰要賣我們的幼兒園,只要卓園長你做主,我們都會挺身而出,誓死保衞幼兒園,園在我在,園亡我亡。”

    説得卓小梅笑了,説:“放心吧,沒這麼嚴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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