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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说大论小

    我曾说过,自己升斗小民一个,一辈子卑微低贱,没什么底气。我也知道世上叱咤风云的能人、强人、伟人永远只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些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机关里也一样,一眼望去都是我这样没什么大出息的小角色。然而哪个小人物甘愿永远做小?大人物都是从小人物一步步做大的,所谓将相本无种。然而命定是小人物,却偏偏想大化自己,这世上也就会多出许多悲悲喜喜、浮浮沉沉的故事。

    说到小,是没法离开大的。大是小的对立面。国民的骨子里是崇尚这个大字的。大中华,大中国,大一统,大帝国,大汉族,这些词汇一出口,人们就觉得豪气,倍感精神。具体到人,只要一与大字相联系,没有不是褒义的,什么大智大慧,大勇大谋,大彻大悟,大慈大悲,大人大量,大模大样,大手笔,大境界,大作为,不一而足。领导报告里用得最多的是这个大字,什么思想大解放,观念大更新,思路大调整,改革大突破,工作大转变,经济大发展,财政大增收,事业大前进。什么困难再大,成本再大,压力再大,也要以大决心,大声势,大力度,大动作,进行大投入,大产出,达到一年一大步,三年大进步,从而创造出巨大辉煌。真是振聋发聩。这样的报告,领导爱做,群众爱听,因为报告都这样大气,大贵大富的日子离我们还远吗?我在机关里做了十多年的文字工作,领导觉得我还是有些写作水平的,我起草的报告容易获得通过。那些一给领导写报告就要挨训的同行问我有何诀窍,我要他们先拿好烟好酒来,烟酒一到手,我就告诉他们,一定要学会用大字造句,并且要善于造排比句。同行一试,果然不爽。

    喊大口号,做大文章,真正的目的无非是想做大官,发大财,最后形成大气候,成为大人物。人做大了,事做大了,眨眨眼皮都会闹出大动静来。街上如果站满警察,行人车辆都纷纷被赶到边上,警车呼啸而至,长长的车队招摇过市,那绝对不是来了小人物。敢包别人不敢包的工程,敢买别人不敢买的厂子,敢做别人不敢做的生意,敢炒别人不敢炒的股票,这种人的来头自然小不了。我总觉得汉字有时像是一些密码,隐藏着某些暗示,比如这个大字就很有意味,原来人双手往两边一横就是大,倒过来,是不是人一大就横?

    大其实已经成为一种观念,渗透到国人的骨髓里去了。媒体披露胡长清的案子,说他临行前还很得意地向押解他的干警说,他要青史留名了,因为他曾是常务副省长,是有史以来枪毙的最大的官。干警提醒他,五十年代还枪毙过时任天津最高长官的刘青山、张子善。胡长清简直不屑一顾,说那时天津属于地师级,刘张哪有他胡长清官大?河北第一秘李真已经做到省国税局长,官也算大了,可他一心想做封疆大吏,甚至入阁做副总理。更有意思的是他待在里面的那些日子,审他的人级别如果在厅级以下,他就非常沮丧,哪天若换成副部级,他就感觉良好,洋洋得意,回到号子里便向号友们炫耀,他被副部级审了,言下之意你们有这样的待遇么?

    崇拜大,自然就会蔑视小。戏曲里的丑角叫小丑,人格卑鄙者为小人。钱给得少是小恩小惠,给得多才是大恩大德。播弄是非属于小动作,窃国窃民才是大作为。搞小算计叫小九九,热衷蝇头小利叫打小算盘,吝啬叫小气,计较小事叫小心眼,气量小叫小肚鸡肠,思想保守也不是好东西,属于小农思想。有人对你竖起大拇指,你兴高采烈;若朝你伸出一根小指头,你肯定会跟人家急。至于有人要给你穿小鞋,或是你的小辫子被谁抓住了,小把柄握在别人手里,那你可得多加小心。

    故此,国人最不愿意做小民,小民即草民,草民即贱民。小民做梦都想着怎样逃脱草民贱民的命运,不惜头悬梁、锥刺股,也要出人头地。做小商小贩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工商税务城管环卫公安对你动粗是执法,街道里的爷爷奶奶戴个袖章往你面前一站,也足以让你两腿发软。做上小干部,甚至当上小官,应该令人羡慕了吧,可没这么简单。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小干部头上有股长,股长头上有科长,科长头上有处长,处长头上有局长,局长头上有市长,上面压着一级又一级比你大的官,你容易吗?

    机关里有些现象挺有意思。领导从你身边走过,他的脸色再阴沉,嘴角撇得再有力度、有个性,你也会不自觉地脚底生风,几步弹过去,双手捞住领导的手使劲儿握起来,并递上好烟和笑脸。若是碰上老百姓或普通干部,则反了过来,那是人家过来双手握你,给你递烟递笑脸,而你竟连抬抬眼皮的兴趣都提不起来,跟人家握手时,最多只肯伸出四个指头,大拇指得自己留着。一个人为什么会做出两种完全相反的姿态来?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因为领导比你大,而老百姓和普通干部比你小。

    当然也并非凡是小的就让人鄙夷,有时小的也是可爱的,令人心驰神往。比如小别墅,小汽车,小手机,小钱柜,小老婆,便是有些人孜孜以求的。不过这里的小跟崇拜没有关系,无非能满足你的占有欲而已。只是过度迷恋这几样小,让纪委和检察院知道了,他们也许就要登门拜访,让你的头大起来。

    人们崇拜大,蔑视小,不曾想小的往往又是最顽强、最有生命力的。恐龙够大的了吧,可现在谁还见得着它的影子?老鼠够小的吧,据说却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生物之一,至今生生不息,以后还有可能取代自以为大的人类,统治这个地球。先哲曾留下话,那苍天大树,完全有理由瞧不起小草,可狂风大作时,大树拦腰而折,小草却安然无恙。科幻作家认为,那些总想着亲地球几口的,不是金星木星土星这些大星球,而是一些慧星和小行星。SARS病毒是肉眼看不见的小小细菌,可它的光临却弄得目空一切的人类惊惶失措。美国可以将伊拉克整个国家完全占领,却对毫不起眼的“肉弹”无可奈何。再回头看看历朝历代的皇权,强大得神圣不可侵犯,可一次又一次推翻它们的是谁?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小民。孟老夫子也就忍不住提醒最高统治者,说什么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也不知他是不是搞的黑色幽默。人家皇帝老儿为万民朝拜之君,小民的生杀予夺都是他一句话的事,你孟老夫子多什么嘴?朱元璋就出言要宰了这个老家伙,并将《孟子》删去过半。不过尽管如此,朱皇帝终于没能让他的后代朱由检将小民出身的李自成挡在北京城外,最后用一根小小白绫往脖子上一套,结束了一个大王朝。国人已经习惯以成败论英雄,却终究没法以大小强弱论成败。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没错,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说人民是小民的别称,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反对吧。

    崇拜大是因为大就抢眼养眼,让人提神来劲。连电视广告都诱导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女人该大的地方一大,就吸引眼球,有回头率。建大广场,筑大马路,修高楼大厦,目的也差不多,无非是要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大政绩。有了大政绩,就有大官让你去做,只是与小民关系不大。小民过的是小日子,有几个小钱吃饭穿衣就足够了。可就是没人愿意从建大广场,筑大马路,修高楼大厦的大钱里拿点小钱出来,给小民做生活费,交养老保险,皆因小钱用在小民身上不显眼,出不了大政绩。大广场大马路上的小民脸呈菜色,高楼大厦没人住得起,你那大成本从谁身上回收?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可能出在猪身上,政府金库和富人户头上的大钱都只可能从小民身上一点点赚取,这是铁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心中惟大,自然目中无小。修得起阔气的大广场大马路,却嵌不牢大广场大马路边上的小瓷砖,一脚踩上去,泥水四溅,弄你个满身污秽。砌得起数十层的大宾馆,却造不出一只可用的小马桶,大宾馆里面的抽水马桶十有八九抽不出水。北京上海号称国际大都市,建设规模之大确也世界少有,可偏偏埋不好下水道里的小水管,暴雨一来,顿成汪洋大海。都说做领导有一条大经验,就是要善于谋大计干大事,叫做大权独揽,小权分散,抓大放小。于是管得住治得好百万千万之众,却管不住身边的小秘书,小秘书往往又有大能耐,酿出来的总是惊天大案。想着法子做大GDP和财政收入的大数字,却对部门小金库视而不见,见而不问,问而不责,岂料小金库里放的都是大资金,大范围大数额的腐败窝案、窜案由此而生。年年出台廉政建设大举措,却怎么也堵不住一张小嘴巴,全国每年都要吃掉两三千个亿的大公款。处处建设大水利,大钢铁,大油田,却封不了遍地开花的小煤窑,大矿难才总是层出不穷。

    心中惟大的直接表现是自我膨胀,盲目大化自己。殊不知再膨胀、再大化,也膨胀不到哪里去,大化不到哪里去。茫茫宇宙,偌大的太阳原是微尘一粒,地球连微尘都算不上,地球上的人类就什么都不是了。膨胀和大化唯一的效果只能闹些笑话,留些笑柄。大鸣大放背后是大骗局大荒唐大闹剧,紧随大跃进的是大倒退大饥荒大死亡,文化大革命制造出来的是大动乱大危机大灾难。天天高喊实现全人类的大解放,我看还不如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情,让小百姓得点小恩小惠。

    巧的是我现在所从事的小说创作,也带着一个小字。有些大学请我去搞文学讲座,要我谈创作体会,我说过三句话:诗歌要歌,散文要散,小说要小。小说不是大说,不是大言炎炎。这不是指的人物和题材,小说当然可以写大人物大题材,但一定要从小处着笔,因为大人物也是人,大题材需小细节来支撑。作者的心态也要小,不要动不动就摆大作家的架子,总想着做读者的灵魂工程师,好为人师,时刻不忘自己是大作家的人很多。搞笑的是,觉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所谓小说就是大作品的,偏偏被读者小看,弃之如敝屣。何况文学不是大众消费品,一本小说能发行到三四万册已属畅销书。这与中国十三亿人口相比较,是个什么概念,谁都明白。业内人士知道,如今绝大多数作家的书出版社压根不敢出版,就是硬着头皮印个三五千册,也无人问津,惨遭退货。我的意思是文学永远只是少数人的事情,不读文学作品是饿不死人的,相反若全国人民都去读同一部小说,背同一首诗词,这个民族一定有病。因此想通过文学造大声势、弄大动静、出大影响,永远只能哄住自己。有些作家写了一两部作品,就自以为了不起,就可以俯视众生,是很可笑的。

    我丝毫不敢大视自己。我是1960年生人,那是个饿殍遍野的年代,侥幸活下来的没几个不得水肿病,父母能生下并养活我,实属奢侈,我已别无所求。我后记里有言,1960年是鼠年,我也就非常甘愿做一个无名鼠辈。我等鼠辈没什么创造力,生命力却跟老鼠一样非常强大。认定自己是鼠辈,我也就大半辈子了,没有过什么远大志向。读中学时就曾饿着肚皮却还要挑着爱国粮往粮站送,也不管那吃我等小民送的爱国粮的人爱不爱国。那时我最大的志向是做一个生产队长,把庄稼种好,大家能有口饱饭吃。师专毕业后回到老家教书,我的追求是做全县一流的语文老师。接着去了县志办,我最大的愿望是修一部一流的志书。后来进机关做秘书,有了奔仕途的机会,可我却茫茫然,不知这仕途怎么奔下去,尽管我还是从秘书做到副主任和主任。机关里有句话,叫做群众最怕领导没爱好,领导最怕群众没追求,碰上我这没大追求的,领导也是爱莫能助啊。

    好在我还有一件事情可做,就是写小说。又认定自己就是鼠辈,也就没敢有做大作家的奢望,做个还能被读者关注的小作家足矣。朋友说我已出版十来部作品,光长篇就有了四部,也该有点志向了,以后弄个茅盾奖什么的干干。我说我当然也这么想,我还想弄个诺贝尔奖干干呢。不过暗地里我并没把这奖那奖看得太神,茅盾奖里有好作品,也有不敢恭唯的东西,有些茅盾奖作品,读者其实从来就没放在眼里过。所以重要的不是得不得茅盾大奖,而是从每一个人物、每一个故事、每一个细节入手,写好每一部小说,得到读者的认可,那也就算是小有收获了。

    小人物写小说,都姓小,真是得其所哉。读者把我看成官场小说作家,当然没错,我写的是官场和机关里的大官小员。不过我是站在民间立场来写官员的,《官运》里的市委书记也好,《位置》的里预算处长也好,都倾注了我这小民对大权在握的官员的价值判断。到了《心腹》,我几乎是当做自传来写了,尽管杨登科的故事并非全是我之所为。看过这部书的读者都有同感,杨登科灵魂深处的屈辱和抗争,吾等鼠辈小民又有几人逃脱得了?人逢当世,要穿衣吃饭,要生存得像个人样,甚至出人头地,你就必须苦熬挣扎,甚至自虐。

    《意图》再现了转型期大与小、强与弱的较量,这是当下社会不同力量之间的较量,是无可回避的。在强势面前,草根族总是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往往自不量力,要抗拒,要挣扎,知其不可而为之,鸡蛋往石头上碰,人生的无奈也就由此而生。有读者觉得,我的作品读起来过瘾,读后却感到沉重,可再碰见我的小说时,忍不住还要拿去过瘾。我也知道不是我的小说写得如何好,只不过我小说里面的东西触着了读者心里最敏感也最脆弱的部位。我们为什么敏感而又脆弱?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太弱小,而又必须承受太大的压力,太多的不幸和悲哀。

    身为小小鼠辈,没有飞黄腾达的大理想大智慧大追求,却有以写作小说为业的小命,大概也不是什么坏事。好在我觉得还有不少东西可写,我将尽己所能,把每一部作品写好,不使读者太过失望。这是我一辈子都须为之倾心勉力的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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