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抱朴記得從他十幾歲的時候起,父親就很少再按時去粉絲廠了。他常常一個人在碼頭上游蕩,心事重重地望着倒映在河面上的桅杆。每到吃飯的時候,父親才回到家裏來。後母茴子當時剛三十多歲,總塗口紅,一邊盯着丈夫一邊往嘴裏送飯。抱朴常擔心她會把顏色也吃進肚裏。美麗的後母是青島一個大户人家的女兒,喜歡喝咖啡。抱朴有些懼怕她。有一次她高興了,把他抱在懷裏,親了一下他俊美的額頭。他感到了她的柔軟的、不停跳動的胸脯,低下頭去,目光不敢凝視那雪白的脖頸。他的臉紅了,叫着:“媽媽。”她應了一聲。後來他就再也沒有這樣叫過她。不過他不怎麼懼怕她了。有一天茴子突然在炕上大哭起來,滾動着,喘不上氣。住了很久抱朴才知道後母為什麼大哭:她父親在青島被人殺死了。因為他變賣了土地和工廠,要換成金條逃到海外。抱朴驚得説不出一句話他常常一個人溜進書房裏。這裏面有很多帶木軸的畫,無數的書。架上和桌上還擺了棗紅顏色、紅得發亮的木頭球兒,摸一下又滑又涼。有一個盒子,撥到一個地方,盒子就發出美妙的聲音來。
父親有一次正吃飯,鎮子東頭的張王氏來了。她是來借錢的。父親客氣地讓她坐,倒了茶,然後去裏屋取錢。她拿到錢,掖到花色棉衣的大襟下,咕噥説等賣掉一百個泥老虎就還。父親説算了算了,你拿去花就是。茴子狠狠地盯了父親一眼。張王氏什麼都看在眼裏,這會兒就對隋迎之説:“要不就這樣吧,我白拿錢也不好意思,今個就給你看看相吧。”父親苦笑着點頭,茴子哼了一聲。張王氏湊上前來,端坐着看起來。父親被看得嘴角打顫。張王氏看了一會兒,把手伸進另一隻衣袖裏,手指捏弄着。她説父親左肩後有兩個紅痣。茴子手裏的湯勺掉在了桌上。張王氏又看了一會兒,眼珠就滑到了上邊去,於是抱朴見到的只是一雙白色的眼睛。她拉着長腔叫道:“生日、生辰,報上來。”父親這時早已顧不得吃飯,聲音澀澀地回答了。張王氏的身子立刻抖了一下,一雙黑眼珠飛快地從上眼皮裏掉出,緊緊地盯住父親。她抄起兩手,説:“我走了!我得走了”説着慌促地看一下茴子,邁出了門去。抱朴見父親僵在了那兒,整整一天語無倫次,老要不安地用手去搓膝蓋。
接下去的日子裏父親更顯得憂心忡忡了。他匆匆忙忙的,不知做點什麼才好。後來他找出一把大算盤,劈劈啪啪地算起帳來。抱朴有一次問父親算什麼?父親回答:“我們欠大家的。”全鎮最富有的人家居然欠下別人的,抱朴怎麼也不信。他問到底欠誰的?欠多少?做兒子的質問起父親來。父親回答:“裏裏外外,所有的窮人!我們從老輩兒就開始拖欠茴子的爸也欠了,最後還要賴債,人家就把他給揍死了!”父親大聲説着,呼呼地喘氣。他近來消瘦得很厲害,臉上的皮膚也變成了灰黑色。那從來都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這會兒滿是頭屑,沒有一點光澤。抱朴驚訝地盯着父親。父親説:“你太小了,你一點也不會明白”
經過了這場談話之後,抱朴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是個一貧如洗的人。他有時一個人到河邊的老磨屋去,瞅着那個巨大的老磨屋隆隆轉動。看磨的老人手持木勺,(同:口匡;音:筐)當(同:口匡;音:筐)當地往磨眼裏扣着綠豆。白青色的泡沫從磨渠裏流出來,流滿了兩個大木桶時,就有兩個女人來把它抬走。他剛懂事時就看着這情景,至今情景如舊。從老磨屋離開,他又到了漏制粉絲的廠房裏。這裏面熱氣騰騰,混合着酸氣的甜味兒撲鼻而來。所有做活的男男女女都穿了很少的衣服,綠豆漿液滋潤得赤膊嫩白。人們在霧氣裏活動。勞動全要依了一種節奏,嘴裏也發出“嗨、嗨”的聲音。地上鋪了大片大片的青石板,上面流動着水液。看來這裏離不開水,一個挨一個的大缸裝了滿滿的水,有人不時去撩動,涮洗着青白色的粉絲。一個姑娘隔着霧氣看出了他,慌慌地喊叫:“別把水濺了少爺”抱朴趕忙離開了。他知道這一切早晚不是自己家的,他打生下來的那一天就註定了該是個一貧如洗的人。
父親閒下來還是到河邊上去。他彷彿越來越留戀起這些遠道來的航船了。有時他領上抱朴一起來,告訴説:叔父隋不召就是從這兒離家的。抱朴知道父親思念兄弟了。一天,他們從河岸上往回走着,父親望着霞光裏的那一溜老磨屋,突然止住了腳步。他輕輕説了一句:
“還帳吧!”
父親騎上他養了很多年的一匹棗紅老馬走了。一個星期之後,他回來了,紅光滿面,拴了馬,撣着身上的塵土,把全家人召集到了一起。父親宣佈:他這一個星期還帳去了,從今天起,只有一個小粉絲作坊算是他們老隋家的,其餘粉絲工廠,全交出去了!所有人聽了都驚得説不出話。停了一會兒,大家又搖頭笑他了。父親只得掏出一張條子來,上面有幾行字,一個大紅關防。那大概是一個“收據”吧!茴子第一個把條子抓到手,看了看,就昏死了過去。一家人慌亂起來,捶打掐捏,不停地呼喊她。她醒過來,像看一個仇人一樣看着父親,接着大哭不止。她嚷叫的什麼誰也聽不明白。她後來咬緊牙齒,用手猛擊桌子,直到手指有鮮紅的血濺出來。可她一聲不哼,臉色蠟黃地注視着對面的牆壁。
抱朴被這一切嚇壞了!他到如今也不很明白,卻能體驗到爸爸心底的輕鬆。不過通過這一場,他算明白了後母是一個多麼拗氣的人。這種拗氣太可怕了。這種拗氣的結果是她死得比父親還要慘,這是很久以後抱朴才明白的他當時急於想知道的,是父親怎麼找到了接受這些粉絲廠的人。他知道老隋家的工廠和粉莊遍佈周圍幾個縣,幾個大城市裏也有,可不是一個星期就能交得完的。再説所欠的帳是所有窮人的,那麼天下還有誰能替所有窮人接下這筆巨大的財產呢?隋抱朴想得頭疼,還是鬧不明白。老磨屋依舊隆隆響着,一切如舊。只是父親再也不到那裏去,有些陌生的船隻定時來運走粉絲。家裏幫忙做事情的人也辭退了好多,老隋家冷清了。後母手上的傷已好,但有一根手指再也伸不直了。打那以後,她沒有笑過一次。她後來也曾找張王氏算過一次命,結果回家誰也不講,只是順便捎回了兩個大大的泥虎。後來見素和含章生下來,就玩這兩個泥虎。
不久鎮上一個大會連一個大會。那些土地多的、辦廠的人家,被如數拉上土台子。土台子就築在老廟舊址上。全鎮人都指着台上的人訴苦,激動的聲浪撼動了整個窪狸鎮。趙多多做了自衞團長,揹着槍在台上走來走去。有一回他發明了一個東西:一根藤條,梢上顫悠悠地綁了一塊生豬皮。他在台上踱着,高興起來,就用新發明把台上站的一個胖老頭打了一下。胖老頭嚎叫一聲跌倒了,台下的人一齊叫好。接下去不少人學了多多,湧上台來動起手腳。三天之後,有人就給打死了。隋迎之站在台下與台上之間,站了幾天,終於明白還是應該站到台上去。可他一上台就被土改工作隊的人勸下去了。他們説:“你還是下去,上級有指示,你算開明士紳。”
含章出生那天隋不召回到窪狸鎮上。他身上別了把漁刀,渾身散發出海腥氣。他比走時瘦多了,鬍子也很長。只是一雙眼珠變成了灰的,反而又尖又亮。他聽了鎮上十幾年的變遷,聽了哥哥獻出粉絲廠的事,仰天大笑。他説:“了了好,好了了,天下大吉!”他説這話時是在老磨屋邊上,説完,就當着隋迎之和抱朴的面解起溲來。隋迎之厭惡地皺皺眉頭。接下去的日子隋不召老要把抱朴領到河邊,一起進河洗澡。叔父身上的疤痕讓抱朴吃驚:黑的、紫的,深深淺淺,像纏在身上的一張網。他説他死過三次,不該活過來又活過來。他拿一個小望遠鏡給抱朴玩,告訴這是從一個海盜手裏奪的。有一次他唱起了一首駛船歌,抱朴説真難聽。隋不召哼道:“難聽?這是叫《海道針經》的航海古書上的,記不住,就得死!海上全靠這本書,鄭和大叔有一本,後來給了我,成了我的性命。”那天他回去真的取出一本書來,它藏在磚壁裏,灰黃的紙面皺褶無數,邊角緊巴巴地縮着。他小心地讀了幾頁,抱朴一個字也不懂,他就裝到鐵盒裏重新藏好。他對一條大河的衰落大為失望,説如果早上幾年,非把抱朴帶到老洋裏不可!他們成天在一塊兒,後來抱朴也像叔父那樣搖晃着走路了。這終於使父親惱怒起來,就用烏木板打了兒子的掌心,並把他關進書房裏。隋不召一個人孤寂得很,徘徊了幾日,就遠下他鄉雲遊去了。
民兵頭兒趙多多有時過來串門。隋迎之惟有這會兒才放下手裏的算盤,殷勤地為他斟茶。趙多多把手一擺説:“忙你的!”隋迎之坐立不安,最後只好回書房去。趙多多願意跟茴子説話,還笑着問她:“有雞油嗎?”茴子取來一點,他就解下腰帶上的盒子槍,蘸了雞油仔細地擦起皮槍套來。他説:“越擦越亮。”最後他站起來要走,還油碗時,順便將油碗扣在了茴子聳着的胸脯上茴子轉身摸一把剪刀,趙多多早已跑了。瓷碗跌在地上,發出了脆響。隋迎之急忙奔出屋來,正看到妻子踞在那裏,一隻手握剪刀,一隻手揩胸前的油污。
茴子一次去菜園,又遇上多多從眉豆架下鑽出來。茴子回身就跑,趙多多在後面嚷:“跑什麼,早晚的事,還剩下了?”茴子聽了這句話就不跑了,站下來,笑吟吟地等着他。趙多多高興地拍打着自己的身子,説:“這就對了。”他走了過去,茴子突然把眉頭皺到一起,像貓一樣惡狠狠地舉起兩爪,把趙多多的臉抓得稀爛。當時趙多多忍住疼,抽出槍來,把腳下的泥土打了個洞。茴子這才跑走了。
停了一個月,趙多多臉上才結住了疤。接上高頂街就由他領着開會了,辯論隋迎之算不算開明士紳。有一次隋迎之被叫到了會上,剛辯論一會兒,趙多多就以手代槍,嘴裏發出“啪”的一聲,用食指觸了他的腦門一下。隋迎之像真的被槍擊中一般,一下子倒了下去,氣息全無。開會的人趕緊把他抬了家去,有的人又去叫來老中醫郭運,折騰到多半夜才算救出一口氣來。隋迎之恢復得很慢,病好之後再也直不起腰,人出奇地瘦削。抱朴聽到父親不停地大咳,整個房間都在共鳴。那個辯論會好象徹底折損了他的元氣,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有一次他咳着對抱朴説:“老隋家的欠帳還沒還完,事情得及早做,沒有工夫了。”那天他咳了一夜,家裏人醒來時,再也找不見他了。抱朴發現地上有吐的血,知道父親又騎上他的棗紅老馬出去了。
接下去的日子是難捱的。好不容易過去了一個星期,這一天遠出雲遊的隋不召正好回來了。他聽了哥哥又一次騎馬遠行時,禁不住就笑了起來。天傍黑,全家人都聽見了老紅馬的嘶鳴聲。一家人全驚喜地跑出去了──老馬伏跪在大門的木台階上,叫着,不停地用前蹄扒着。它的目光不看人,只向着深深的門洞望去,一身鬃毛抖個不止。有一滴東西濺到抱朴的手上,他一看,見是殷紅的血。這時紅馬又仰天長嘶一聲,轉身跑去。一家人跟緊了這匹馬,跑出了鎮子前面出現了一片紅高粱,紅馬鑽進了高粱田。紅馬所行之處,高粱秸上都有鮮紅的血印。茴子一路咬着牙,血印遠遠地排下去,她大哭起來。馬蹄撲踏踏響着,奇怪的是它碰不倒一株高粱。抱朴沒有流淚,不知怎麼一點悲痛的感覺也沒有。他在心裏罵着自己。紅高粱田像沒有邊緣似的,老紅馬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後猛地立住。
隋迎之躺在乾燥的土埂上,臉色像土埂一樣顏色。他周圍是通紅的草葉,不知是天生這樣還是被血染的。看看他的臉色,大家明白他流了一路血,血快流盡了才從馬背上跌下來。隋不召抖索着身子抱住他,叫着:“哥!哥”隋迎之嘴角往裏收了一下,用眼睛去找抱朴。抱朴跪下來説:
“我明白了。你的心太累了。”
父親點着頭,咳了一下。又一股鮮紅的血流出來。隋不召對茴子説:“他是咳炸了肺。”茴子輕輕地擼開男人的褲腳,發現腿肉鬆松,白得透明。她知道丈夫的血如今是完全地流完了。“見素!含章!快看看你爸!”她叫着,把兩個孩子推到抱朴前邊。含章吻着爸爸,嫩嫩的小嘴沾上了血,嫌苦似地皺着眉頭望一眼媽媽。隋迎之剩下最後一點時間了,就急促地咕噥了幾句話,閉上了眼睛。隋不召一直號着他的脈,這時把手裏的腕子放下,號啕大哭起來,瘦小的身軀在哭聲中劇烈顫抖。抱朴從來沒有見過叔父會哭,嚇呆了。叔父哭訴説:“我是個浪蕩人,我知道我不得好死。你哩哥?你規規矩矩,知書達禮,是老隋家拔尖的人,最後還要吐淨了血死在半路上。哦哦,老隋家呀,老隋家呀”
老紅馬垂着頭,多皺的鼻孔沾滿了細細的土末,一動不動。大家屏住呼吸,把隋迎之抬到了老紅馬的背上。
“老隋家的一個人去了。”窪狸鎮上的老人這樣説。整個鎮子蔫蔫的樣子,後來落了兩場雨,還是蔫蔫的。誰都發覺街道上空蕩蕩的,像是突然間把一大批窪狸鎮人差遣到哪裏去了似的。河邊的老磨屋裏,那個木木地扣着木勺的老頭子對人説:“我是給老隋家大爺看了一輩子老磨的人。大爺去了,到那邊開粉絲廠去了。我也得跟去給大爺看老磨。”他這樣説了有五六次,一天早晨果然就坐在木凳上死過去了。老牛像沒有發覺,依然拉得空磨隆隆響。鎮上老人知道了,逢人便用尖尖的眼神盯住,問一句:“沒有神靈嗎?”
茴子閂牢了大門,輕易不願打開。隋不召的廂房是老宅外面的,抱朴打開了一個小邊門才放他進來。隋不召知道再也沒有人阻止他和侄子玩了。可是他馬上發覺抱朴臉上的神色沉重多了,跟他談那些海上的奇遇,他也不似先前那樣有興趣了。有一次隋不召把盛航海古書的鐵盒子放在對方臉前閃了一下,抱朴才轉過眼神來。見素有時跑過來,隋不召就像當年扛抱朴一樣把他扛起來,直扛出了小邊門。他們去河灘,串小巷子玩,買野糖吃。他發現見素比抱朴聰敏,什麼事情一學就會。他也給見素小望遠鏡玩,發現見素老把小望遠鏡對準河裏洗澡的女人。見素咂着小舌頭,戀戀不捨地把望遠鏡還給叔父,説:“這個真好。”隋不召扛起他來,一絆一絆往前走着説:“咱倆才是一對兒。”
見素老騎在叔父的肩膀上,有人就跟見素叫“人上人”。隋不召説,早晚還要駕船出海,這樣才有意思,才不枉為鎮上人。他讓見素等着這一天。他説最要緊的是有一條船,河水淺了,但行小平底船還可以。他説過這話不久,真的有人搞來了一條破舊的小舢板,隋不召樂得手舞足蹈。他制了一支光滑的櫓,又給小舢板堵漏、上桐油,還用一條花布單改做了船帆。鎮上有很多人趕來看隋不召的小船,用手撫摸着,不停地議論。大家都很興奮。大人對娃娃説:“這叫『船』。”娃娃學一句:“船”隋不召請一些年輕人幫忙把船抬到早就幹廢的碼頭上。那兒早圍起了密密的人,他們似乎聽到了什麼,在耐心等待。隋不召注意地看了看,發現人羣中有抱朴,於是精神更足了。他對周圍的人介紹起船的功能,特別提到了它的那個舵。人們催促船快下水,隋不召翻眼説:“那麼容易嗎?下船不念神文,聽説過嗎?”説完再不東看西瞅,一臉的端莊。他字字清晰地背誦道:
“某年某月今日今時四直功曹使者,有功傳此爐內香,奉請歷代御製指南祖師,軒轅皇帝、周公聖人、前代神通陰陽仙師、青鴉白鶴仙師、王子喬聖仙師、李淳風仙師、陳摶仙師、郭樸仙師,歷代過洋知山知沙知淺知深知嶼知礁精通海道尋山認澳望鬥牽星古往今來前傳後教流派祖師,祖本羅經二十四向位尊神大將軍,向子午酉卯寅申巳亥辰戌醜未乾坤艮巽甲庚壬丙乙辛丁癸二十四位尊神大將軍,定針童子,轉針童郎,水盞神者,換水神君,下針力士,走針神兵,羅經坐向守護尊神,建櫓師父千里眼順風耳部下神兵,擎波喝浪一爐神兵,本船奉七記香火有感明神敕封護國庇民妙靈昭應明着天妃,海洋嶼澳山神土地裏社正神,普降香筵,祈求聖盃。或遊天邊戲駕祥雲,降臨香座以蒙列坐,謹具清樽。伏以奉獻仙師酒一樽,乞求保護船隻財物,今日良辰下針,青龍下海永無災,伏望聖恩常擁護,東西南北自然通。伏以三杯美酒滿金鐘,扯起風帆遇順風。海道平安往回大吉,指東西南北永無差,朝暮使船長應護往復過洋行正路,人船安樂,過洋平善,暗礁而不遇,雙篷高掛永無憂!”
所有人漸漸都肅穆起來。人們恍惚間看到了煙波飄渺的遠洋,眾人赤膊奮力板櫓,生命危在旦夕。或者珠寶盈船,華光閃耀,一會兒又被濃霧隱去。真是天海人船,禍福相生。老人們則憶起碼頭上密集的檣桅,滿天的腥氣。新船老舶擁擁擠擠,重重疊疊,無有邊際。一萬個船伕在甲板上呼氣,淫蕩渾濁的氣味撲面而來。窪狸鎮生意大盛,丁當響的銀元四處滾動。傾盆大雨下個不停,河船像蝗蟲一樣澆也澆不散大家圍着隋不召和小船,一聲不吭,像不認識似地互相看一眼。他們搓揉着眼睛,這才看清隋不召已經坐在了未下水的船裏。他坐着,舉起了栓在腰上的望遠鏡,吸引見素也跟他上船。
見素呼喊着什麼,瘋迷了一般向船上跑去。
抱朴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後衣襟,任他掙扎,也決不鬆開隋不召在船艙裏罵着,罵聲不堪入耳。後來他招招手,大家明白那是讓把船和他一併抬進水裏,於是就興奮地照辦了。船一入水就像有了生命似的,不知哪個部位還發出了咕咕的叫聲。帆漲滿了,船體飛快向前移動。隋不召從艙底站起,讓河風吹亂了頭髮。他一會兒掐腰,一會兒拍打身體,迎着岸上的人做着各種鬼臉。人羣中的女人都低下頭去,小聲罵着:“這個不要臉的!”
船到了河心,眾人這才醒過神來,大聲地呼喊起來:“好船!好傢伙!”“隋不召,你能的!”“回來載上我啊!”正喊着,河心的小船突然震動了一下,接着按逆時針方向旋轉起來。開始轉得非常緩慢,像河邊的老磨一樣緩緩地轉。但是越轉越快,越轉越快,在人們擔心它馬上就要飛走的時候,呼地一下就沉到河底了!河心裏只留下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大家想,隋不召若不趕緊趁漩渦中心的通洞爬出,那他也就沒命了。這樣期待着,但他終於沒有爬出,通洞一會兒平復了,河水依舊。見素在抱朴懷裏大哭,抱朴抱緊了弟弟,兩臂顫抖。
一羣人正在失望悲傷,突然靠岸處的水裏硬硬地昂起一個人頭。不是別人,正是滿臉鬍鬚的隋不召。大家驚呼着,他卻誰也不理,一個人搖晃着,灑下一路水滴走了這時才有人議論:船沉了也是天意,或許窪狸鎮再不該有船。如果這船不沉,隋不召也許就永遠離開了鎮子!眾人稱是,心裏都怪自己剛才怎麼就沒想一想他要駕船去哪裏呢?大家一齊轉過臉來看着見素,都説萬幸萬幸。還有的説這個隋不召也算得上個心底陰幽的人了,怎麼好拐走一個孩童呢?抱朴聽不下這些議論,最後扯起弟弟的手,沿着叔父灑下一行水滴的小路走去。
隋不召一連很多天羞於出門。他大病了一場,走出廂房時已經瘦得皮貼骨頭,額上還莫名其妙地捆了條藍布條。他像是要把腦殼堅固一下。一條船沉了,但幾年之後又有一條船出現了。它震動了全省。差不多與之同時發生的,還有扒城牆的事件,那可真是個狂熱的年頭。
那一天隋不召正在埋頭窮讀他的航海古書,忽聽得有誰在窗外大喊一聲:“那條船給修水利的挖出來了!”隋不召知道這會兒全鎮人都在窮挖,也真説不定那條小船給挖出了呢。他心裏怦怦跳起來,急急地向河邊跑去。到了碼頭他才望見,幾乎全鎮人都出來了,彙集到了離蘆青河岸半里遠的地方。他奔跑着,兩腿交絆,不知跌了多少跤子。等他跑到了那裏之後,人們已經把什麼鐵緊地圍起來。虧得他身體瘦小,在人空裏鑽擠着,這才看到了被掘起的一卷一卷的泥土。巨大的溝渠濁水流動,裏面的東西已被搬到了高處,他看了一下,撕心裂肺地呼叫了一聲:“媽媽呀!”
這是一條殘缺不全的大木船。船舷已朽碎無存,只剩下一條六丈多長的龍骨。有兩個鐵疙瘩歪在龍骨上,那是兩門古炮。龍骨一旁是一個生鐵大錨,還有些散亂東西看不出眉目,沾了黃土粘在一起,黑黝黝一簇。船頭上有斜橫着的兩個鐵桿,原來是什麼笨重的槍矛紮在上面。一股奇怪的氣味瀰漫在空中,招引來一隻大鷹在高處盤旋。這氣味讓人喉嚨發乾,欲嘔不能。龍骨的外層被風吹乾,接着就發紅。木頭上,所有洞眼一齊滴水,先是白水,然後是紅水。到後來誰都聞到血腥味了,啊啊嗚嗚地想退遠一點。高空裏,那隻大鷹還在盤旋,有時像定住了一樣,紋絲不動。
負責開渠的人一旁蹲着吸煙,吸了一會兒站起説:“莫大驚小怪了,幹活幹活。先把它解開,搬到大食堂生火”他的話音剛落,隋不召蹦了起來,跳到離龍骨最近的地方,高喊:“誰敢!”大家楞着。隋不召指着殘船説:“這是我的船!我和鄭和大叔的船!”大家終於笑起來。負責人又催促一遍,有人就彎着腰走向龍骨。隋不召啊啊大叫,灰白的瘦臉變紫了,接着額頭上的藍布條“嗡”地一聲斷了,像斷掉一根絲絃。他猛地抄起鏽蝕的大錨,舉過頭頂喊:
“誰動我的大船一手指頭,我就砸死誰!”
抱朴和見素都在人羣中。見素這時喊了叔父一聲。
隋不召沒有聽見,只是咬咬牙,鬍鬚一根根活動。終於有人議論説,這船至少埋了上百上千年,是個寶器也説不定,何不先找個明白人來看看再拆?眾人齊聲應和,於是負責人派誰請李玄通去了。一會兒派去的人報告,李玄通正念“佛説觀無量壽佛經”,活動不得;也只得求玄通老友中醫郭運。郭運半個時辰就到。大家鬆了一口氣。一會兒,郭運果然來到,大家急忙閃出一條路來。老中醫腳踏泥濘,手撩灰衫,直走到龍骨跟前。他低下頭一動不動地看,又像羊啃草一樣地沿龍骨一週。最後他眯起眼來,平伸雙手,像要撫摸什麼,卻又離欲摸之物二尺有餘。這樣摸摸索索一陣,鼻子蓬蓬直響,喉結上下滑動。他收回手來,又仰臉觀天。這時正好一撮鳥糞落在臉上,他卻木然不覺似的,又低頭去望長長的泥渠郭運盯了渠底足有半個時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焦灼難耐。老中醫緩緩轉過身來,問道:
“船頭朝哪?”
沒人能夠答得出。當時把它掘出來,只當可有了生火的好材料,胡亂拖將上來,誰記得朝哪。負責挖渠的人説:“管它朝哪哩。”老中醫勃然變色,説:“船頭朝哪,至關緊要。朝北要入海,朝南要經山;朝向窪狸鎮,主耽擱碼頭。”眾人互相看着,不吱一聲。老中醫又説:“這是蘆青河故道上一條戰船,古時候爭天下沉下的,最是國家寶貝。老老少少,不得近前,先差人白黑看守,然後找伶俐人火速上報國家。”
隋不召這才放下鐵錨,説一聲“我去報了”,就擠出了人羣。
抱朴扯着見素回到家裏,先找叔父,叔父不見。他們穿過夾道時,聽見有人在哭。慢慢聽出是含章的聲音,趕緊跑了過去,見妹妹哭得已經倒在了炕上。兄弟兩個搖晃着、詢問着,她就用手朝馬廄的方向指了一下。他們扔下她跑出來。到了馬廄一看,老紅馬死了。叔父渾身亂抖,嗚嗚羅羅不知對着死馬説些什麼。抱朴知道叔父原來想騎老紅馬上路的,不巧它已經死了。抱朴和見素向着老紅馬,一齊跪了下來。
後來,那條殘破的老船被省裏來專車拉走了。鎮上人打那兒就再也沒有見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