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姆本來已經覺得精疲力竭。重新作證和更多的盤問的前景使他更加苦惱了。
前一天晚上他只是斷斷續續地睡了一下,而當他真睡着的時候,卻又夢見自己關在一間牢房似的小屋裏,無門無窗,四面牆上都裝着一排排的電流斷路器。尼姆拚命想打開電流斷路器——他知道這是必需的——好接通電流。但是戴維·伯德桑、勞拉·波·卡米開爾和羅德里克·普里切特卻圍住了他,非要關掉斷路器。尼姆想對着這幾個人叫喊,想爭論,想抗辯,可是他發不出聲音來。絕望之中他想動作快一些。他的兩隻手敵不過他們的六隻手,他就試着用腳去踢開關。可是他的兩腿僵住了;兩條腿好象泡在膠水裏,動起來慢得叫人發瘋。尼姆絕望地認識到他失敗了,搞不過這幾個人,所有開關馬上都要關掉了。正在這時他醒了,渾身都是汗,再也不能入睡。
現在,尼姆又坐在證人椅上,主持會議的委員正在説:“我提醒證人,他是已經宣過誓的……”
開場白完了以後,奧斯卡·奧布賴恩開始説:“哥爾德曼先生,你擁有金州電力公司的多少份股票?”
“一百二十份。”
“它們的市場價格呢?”
“今天早晨是兩千一百六十元。”
“這樣看來,任何講你個人很可能從圖尼帕發大財的説法是……”
“荒唐可笑和侮辱性的。”尼姆沒等問題説完就怒氣衝衝地説。他已經親自要求奧布賴恩把這一點放進記錄裏,並希望新聞界會報道出來——就象他們報道伯德桑關於發橫財的指責一樣。但是尼姆懷疑他們是否會報道。
“完全如此。”奧布賴恩似乎對尼姆情緒之激烈感到吃驚。“現在我們回到關於圖尼帕的環境影響的説法上來。卡米開爾夫人在證詞中爭辯説……”
這個主意是想抵消反對派證人錯誤的、過分片面或不完全的證詞。尼姆回答奧布賴恩的問題時心想,這樣做不知有沒有用。他認定:很可能什麼用也沒有。
奧布賴恩的詢問不到半小時就結束了。他下面是委員會法律顧問霍利歐克和羅德里克·普里切特,兩人都沒跟尼姆為難,兩人的詢問幸而也都很簡短。
這樣就剩下戴維·伯德桑了。
這位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頭子站在那裏,以他特有的姿勢,一隻手捋着亂蓬蓬的、有些花白的鬍鬚,一邊打量着尼姆。“你的那些股票,哥爾德曼。你説它們值”——伯德桑看了一下一張紙條——“兩千一百六十元。對嗎?”
尼姆謹慎地回答説,“對。”
“你説話的口氣——我就在這兒聽的;別人也都聽見了——聽起來就象這種錢對你是微不足道的。‘區區’兩千元,你好象在説。你嘛,我想對你這樣一想就是千百萬元,出門就乘直升飛機的人……”
委員打斷了他的話。“這是個問題嗎,伯德桑先生?如果是的話,請直截了當提出來。”
“是,先生!’這位身材高大的人對着主席台笑笑。“我想大概是這個哥爾德曼讓我冒火,因為他是個了不起的大人物,或者擺出這個架勢,並且不能瞭解這種錢對於窮人意味着什麼……。”
委員用小木槌使勁敲着説:“不要離題!”
伯德桑又笑了,他很放心,因為他知道無論他受到什麼責備,禁止他發言的可能性是極小的。他又轉向了尼姆。
“好吧,這是我的問題:你有沒有想過,那樣的錢——你所説的‘區區數千元’——對許多將被迫為圖尼帕付賬的人來説是一筆鉅款?”
“首先我沒説過‘區區數千元’或者有過這種意思,”尼姆反駁説。“這是你説的。第二,我確實這樣想過,因為這種錢對我來説也很可觀。”
“如果那麼可觀,”伯德桑馬上説,“也許你還願意讓它翻一番。”
“也許我願意。這又有什麼錯呢?”
“是我在提問。”伯德桑惡毒地笑着。“那麼説你承認你願意把你的錢翻一番,如果圖尼帕的事辦成了,也許你還真要翻一番哩,是不是?”他神氣活現她擺擺手。“不,別費事回答了。我們會得出自己的結論。”
尼姆氣呼呼地坐着。他看見奧布賴恩在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好象在傳送一個信息“小心!謙虛謹慎!”
“你談到了電力節約,”伯德桑接着説。“我對此也提幾個問題。”
在奧布賴恩的重新盤問中,簡短地提到了節約電力。因此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現在就有權提出這個題目。
“你知道嗎,哥爾德曼,如果象金州電力公司這樣富有的大企業在電力節約上多花些錢,而不把億萬元花在圖尼帕這樣的騙人勾當上,我們這個國家使用的電力就能夠減少百分之四十?”
“不,我不知道這點,”尼姆反駁説,“因為靠節約電力節省百分之四十是不現實的,這個數字你多半是無中生有的,象你的大多數指責一樣。能源節約所能做的——並且已經在做了——充其量就是幫助抵消一部分新的增長,給我們爭取點時間。”
“時間幹什麼?”
“讓大多數人認識到他們正面臨着一場可能改變他們生活的電力危機,這場危機能夠以他們從未夢想過的各種方式使他們的生活每況愈下。”
“果真是這樣嗎?”伯德桑嘲笑地説。“實際情況難道不是金州公司不希望節約,因為節約與利潤有牴觸嗎?”
“不,這不是實際情況,根本不是。只有一個想入非非的人——象你這樣的——才會想出來或者相信。”尼姆知道他正在上圈套,很可能正中伯德桑的下懷。奧斯卡·奧布賴恩皺起眉頭;尼姆朝另一個方向看去。
“我姑且放過這句惡毒的話,”伯德桑説,“再提一個問題。你們這些人不努力發展太陽能和風能——這些在現在都可辦得到——其真正原因是不是因為這些是廉價能源,你們不能從中獲得可以指望從圖尼帕得到的鉅額利潤?”
“回答是‘不是’,儘管你的問題對事實有所歪曲。太陽能發電還不能大規模應用,最早也要到本世紀末才行。收集太陽能的費用非常昂貴——比在圖尼帕用煤發電貴多了,並且,太陽能也許是最大的污染物質。至於風能——不值一提,它只有邊緣的小用途。”
委員從上面向前探身問道:“哥爾德曼先生,你是説太陽能會造成污染嗎?”
“是的,主席先生。”這個説法往往使那些沒有對太陽能進行過全面考慮的人大吃一驚。“以今天的技術,一家太陽能發電廠,其發電量與我們建議在圖尼帕建的發電廠相同,單單為了放置收集器就需要一百二十平方英里的土地。也就是大約七萬五千英畝,相當於太和湖①面積的三分之二,而一家常規的發電廠,比如我們現在建議的這種,卻只需要三千英畝。還要記住——放置太陽能收集器的土地什麼別的用處也沒有了。如果這不算污染……”
他話沒講完就打住了,因為法官連連點頭。“一個很有意思的觀點,哥爾德曼先生。我想,這是我們許多人都沒想到過的一點。”
伯德桑在他們對話的時候不耐煩地站着,現在又重新進攻。“你對我們説,哥爾德曼,太陽能要等到下個世紀才能使用。我們為什麼應該相信你?”
“你不一定要相信。”尼姆回到了原先的態度,明顯地流露出對伯德桑的鄙夷。“不管什麼事你都可以愛信不信。但是專家們所做的技術性判斷的一致意見是,大規模應用太陽能發電是二十多年以後的事,甚至到那時也不一定能如願以償。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期間,必須有象圖尼帕這樣的燃煤發電廠——還要在圖尼帕以外的其它許多地方也有——才能應付即將來到的危機。”
伯德桑嘲笑地説;“咱們又回到那個偽造的、虛構的假危機了。”
“等危機發生時,”尼姆激烈地説,“你再回頭看看這句話,把它吃下去。”
委員伸手去拿小木槌想下令遵守議事規程,然後又躊躇了,也許是出於好奇心想看看下面還有什麼,他把手又放了下去。伯德桑的臉漲紅了,嘴氣呼呼地繃緊了。
“我什麼話也不會吃。你吃!”他對着尼姆啐了一口。“你還要給話堵死——你和金州公司那幫資本家。話,話,話!在這些聽證會和其它類似的聽證會上大講特講,我們反對你們的人要把這些會開得沒完沒了。在那以後還有更多的話,因為我們要把勞民傷財的圖尼帕拉到法庭上去,還要應用上訴、禁令以及一切合法的手段來捆住你們的手腳。如果這還不夠的話,我們就提出新的異議,週而復始,如果必要的話,我們可以搞上二十年。人民將阻止你們牟取暴利的詭計,人民必勝!”
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頭子停了下來,大口喘着氣,然後接下去説:“所以太陽能發電也許到頭來先在這裏實現,哥爾德曼先生。因為,讓我告訴你,你不會得到那些燃煤發電廠的。圖尼帕不行,其它的也不行。現在不行,將來也永遠不行。”
委員好象對這場舌戰着了迷,又躊躇起來,這時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在同一時刻,尼姆勃然大怒。他一拳打在證人席的一隻扶手上,一骨碌跳了起來。他兩眼冒火,面對着戴維·伯德桑。
“也許你將可以阻止建造這些廠——圖尼帕和其它工廠——就象你説的那樣。核能發電被阻止了;火力發電也可能再遭到限止。而如果你這樣做,那是因為這個瘋狂的、自取滅亡的制度把無限的權力給了你這樣的極端利己主義者、瘋子和騙子。”
聽證室裏突然靜了下來。尼姆的聲音又升高了一些。“但是別跟我們扯那些偽善的鬼話吧,伯德桑,什麼你代表人民。你代表不了。我們代表人民——代表普通的、正直的、過正常生活的人民,他們依靠我們這樣的電力公司負責他們住宅的照明、取暖,保持工廠開工,以及做成千上萬的其它事情,而如果你和你的同類自私自利、目光短淺的做法得逞,你們就會剝奪人民這一切。”
尼姆掉轉身子面向主席台,直接對着主持會議的委員和行政法官講話。“現在所需要的,在我州和大多數其它州,是理智的妥協。在紅杉俱樂部與伯德桑那種‘不管付多大代價也不要發展’的人們,和那些要求最大限度的發展而不顧破壞環境的人們之間的妥協!好,我——和我為之工作的公司——承認需要妥協,並且要求我們自己以及其他人進行妥協。我們認識到沒有容易、簡單的抉擇,所以我們才希望有個中間道路,那就是:允許一些發展。可是看上帝的份上,請給予我們手段——在電力方面——來適應這種發展。”
他又轉向伯德桑。“你最終為人民所做的就是讓他們受罪。由於嚴重的短缺受罪,由於大量的失業受罪,由於沒有電力就無法運轉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受罪——所有這些在危機到來時都會發生,這是一場真正的而不是假造的危機,這場危機將席捲北美,很可能還有世界上許多其它地區。”
尼姆向他面前那個沉默、吃驚的人説:“那時你在哪裏,伯德桑?躲了起來,很可能。躲避人民,他們會發現你到底是什麼貨色——一個把他們引入歧途的江湖騙子。”
甚至還沒講完,尼姆就已經知道他走得太遠了,已經魯莽地打破了公眾聽證會的正常約束,以及金州公司對他的限制。也許他甚至已經讓伯德桑有理由指控他犯誹謗罪了。然而尼姆腦子的另一部分卻在爭辯説:他所説的都是必須説的,忍耐和理智是有限度的,總得有個人無所畏懼地、坦率地説出來,並承擔一切可能的後果。
他怒衝衝地説:“你信口雌黃説什麼百分之四十的能源節約,伯德桑。這不是節約;這是剝奪。這會意味着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種壞得多的生活方式。”
“不錯,有一些人説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降低生活水平,我們現在生活得太好了,應該被剝奪。這個嘛,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但是,不管怎麼説,實行那種改變的決定不是金州公司這樣的電力公司所能做的。我們的責任是維持現在的生活水平,這是人民通過他們選舉出來的政府告訴我們他們所需要的水平。所以我們將繼續維護這些水平,伯德桑,直到收到相反的命令——但必須是官方的命令,而不是你這樣目中無人、自吹自擂的偽君子的命令。”
尼姆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委員冷淡地問道:“你都説完了嗎,哥爾德曼先生?”
尼姆轉過身來面向主席台。“沒有,主席先生,我還沒講完。趁着我還站在這兒,還有一兩件事情我願意談談。”
“主席先生,我可否建議休會……”奧斯卡·奧布賴恩搶上來説。
尼姆堅定地説:“我打算把話講完,奧斯卡。”他注意到記者席上的人都在忙着記錄,官方按音速記員也低着頭,手指飛快地動着。
“暫時不休會,”法官説。奧布賴恩聳了一下肩膀,懊惱地坐了下去。伯德桑仍然站着,一言不發,但是淡淡的笑容現在取代了他驚訝的表情。也許他正在想:尼姆的發作已經壞了金州公司的事,而幫了電力為人民服務會的忙。好嘛,尼姆想,不管是不是這樣,既然走到這一步了,他要是這時變得膽小怕事那就不是人。他面對着主持會議的委員和行政法官發言,這兩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這整個做法,主席先生——我指的是這次聽證會和諸如此類的聽證會——是一場毫無用處的、浪費時間的,代價高昂的字謎遊戲。它毫無用處,因為它花若干年時間才能完成應當在幾星期內就應做好的事,而且有時甚至花更長的時間而卻一無所獲。它浪費時間,因為我們這些人是真正的生產者,不是吃文件飯的官僚,我們本來可以把我們被迫花在這兒的無數個小時,更加有用地用於我們為之工作的公司和整個社會。它的代價高昂得駭人聽聞,因為付税人和電力使用者——就是伯德桑自稱代表而並不代表的人們——不得不為這個瘋狂的、反生產的、喜劇式的假制度出幾百萬元。這是一場字謎遊戲,因為我們假裝我們在這兒乾的事情是有意義、有道理的,其實所有和我們站在一邊的人都非常清楚地知道它是毫無意義的。”
委員氣得滿臉通紅。他這一次堅決地伸出手拿起小木槌敲了下去。他對尼姆瞪着眼宣佈:“在這個題目上,我只允許你談到這裏為止,但是我給你提出警告,哥爾德曼先生:我要仔細地閲讀記錄然後考慮採取行動。”他説完又轉向伯德桑,以同樣冷淡的口氣説:“你對這位證人的詢問完了沒有?”
“完了,先生!”伯德桑喜笑顏開。“你要問我嘛,他在自己牀上撒尿了。”
小木槌砰地敲了一聲。“我沒問你。”
奧斯卡·奧布賴恩又站了起來。主持會議的委員不耐煩地揮手叫他坐下,然後宣佈:“本次聽證會休會。”
人們離開聽證室的時候,有一陣激動的交談聲。尼姆沒有參加交談。他朝正在把文件塞進公文包的奧布賴恩看了一眼,可是律師搖搖頭——表示又驚訝又痛心——過了一會兒就一個人大步走出去了。
戴維·伯德桑和一羣他的支持者聚到了一起,他們正在亂哄哄地祝賀他,然後他們一起大笑着走了出去。
勞拉·波·卡米開爾、羅德里克·普里切特和其他幾名紅杉俱樂部的人好奇地看着尼姆,可是並沒説什麼,也離開了會場。
記者席很快就空了,只剩下南希·莫利諾,她好象正在翻着她的筆記並且還在記。尼姆經過她面前時,她的頭抬了起來。她輕輕地説:“乖乖,噢乖乖!你這下可把自己釘在十字架上了!”
“要是釘上了,”他對她説,“我肯定你會大作文章的。”
她搖搖頭,懶洋洋地一笑。“什麼文章也不需要作,老兄。你壞了自己的事。老兄,啊,老兄!等着看明天的報紙吧。”
他沒作回答就走了,莫利諾小姐還在整理記錄,無疑正在尋找最厲害的引語來整他。尼姆斷定這個婊子會作片面歪曲的報道,把他寫得壞得不能再壞,而她一定會感到得意,比關於在鬼門的直升飛機那篇報道還得意。
他獨自一人離開聽證室的時候,感到十分寂寞。
到了外面,他吃驚地發現幾名電視記者拿着小型攝影機在等他。他已經忘了,電視記者只要一聽到風聲,就能多麼快攝到一樁轟動的新聞。
“哥爾德曼先生,”一名電視記者叫道,“我們聽説了你在裏面講的一些話。你願意重複一下供我們在今晚的新聞節目中作篇報道嗎?”
尼姆躊躇了一會兒。他可以不必這樣做。然後他決定:他反正已經惹了這麼多麻煩,不管再説什麼或者再做什麼都不會使事態更加惡化了。那幹嗎不幹呢?“好吧,”他回答説,“是這麼回事。”他在攝影機面前又一次慷慨激昂地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