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了,不知為什麼笑了出來。他笑的原因是個謎。
然後他搔搔頭說:“我想應該已經28歲了吧。”
他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大概覺得自己已經年紀一大把了。
“28歲,確定嗎?”
我追問他,於是他的自信很快就消失了。
“不,應該是27歲吧。我沒有記自己歲數的習慣,也許才27歲。但是,你也知道,從學校畢業後,大家就不會在意自己的年紀了。”
“是啊,因為沒有人會問了。”我幫他打圓場。
“就是啊!我現在是高三,所以是17歲,人都是這樣記自己年紀的。學校畢業後,周遭就幾乎沒有和自己同齡的人了。”
“這麼一來,就不知道自己幾歲了,是吧?那麼,馬卡特先生,今年是西元幾年?”我換個問題。
“西元?嗯,這個嘛不是1974年嗎?不,應該是75年吧”
我站起來,從抽屜拿出一面小鏡子。
“請你照一下鏡子好嗎?馬卡特先生,請看一下你的臉。”
頭髮半白的馬卡特,好像很不安的接過鏡子,提心吊膽地瞄了一下。
這一天,我給他的眾多打擊中,這次大概是最嚴重的。他受了很大的衝擊,幾乎拿不穩小鏡子。接下來,他一臉沮喪,從他落寞的樣子看來,讓人擔心他與生俱來的開朗,會就此消失無蹤。
“哎呀,這是誰?”
他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從心底擠壓出來的,然後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坐在他面前的我。這一刻,他似乎才真心求我救他。
“這是誰呀?這個老年人。我?這是我嗎?我到底怎麼了?醫生,我究竟”
必須再加點壓力才能讓他認清現實。我的這份信念,在這瞬間也好像鬆動了。這時候如果悄悄別管他,跟他隨便聊聊,或許當醫生的心情也比較輕鬆。但是這麼做,情況就不會有進展。他有一段很想發掘出來的過去,有一個很想徹底查清楚的地方。他來找我是為了尋求解答的。要找到解答,前提是要認清現狀。
“現在是西元2003年,馬卡特先生。”我公佈答案。
“2003年好遙遠的未來”他緩緩地呢喃著。
這句嘆息似的話語,顯示他的精神還停留在過去他生活停止的地方。我不想再給他更不人道的打擊,把小鏡子拿了回來。
“我哎,現在,時間跳走了。”艾剛說。
這大概是他確實的感受。
“但是,醫生,我在哪裡待過,這隻要找到這個國家就好了。如果我出過國,看護照就好了,應該有我去了哪些國家的記錄。”他說。
他的話,顯示他本來的思考能力是很清晰的。當海利西告訴我艾剛的事時,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這一點。
“不過你遺失了你的瑞典護照。而且你持有護照的時候,是還沒有采用電腦管理的年代,所以你的記錄已經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你的護照是在幾年前失效的。你從貨船下來後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30年,但是你的人生早已完全消失了。由於你本身沒有記憶,所以沒有人可以幫你把記憶拿回來。”
“沒有人嗎”他小聲地說。
“是的,沒有人有辦法,沒有線索。也許你可能透過結婚,歸化成某個國家的人了。但是那個國家究竟在哪裡,很奇怪的,完全沒有人知道。”
艾剛因為衝擊太大而沉默不語。
“我們問過全歐洲的移民局,但是還沒有回覆。”海利西說。
“也許不是歐洲。”我說。
“嗯。”
“美國呢?”
“我們最先問的就是美國。好像不是美國。”
“日本呢?”
“問過了,但不是。全世界都問過了,但都沒有回覆。也許他真的到四次元的國家去了。”海利西說:“或者,是隻存在他腦子裡的國家。”
我當然也想過這個可能。但是這個可能性,有個明顯無法解釋的要素。
“你離開貨船後,曾在一個不存在於任何地方的奇妙國家生活過,而且時間還不算短。這個國家的名字叫做橘子共和國,而且你現在祈求回到那個國家去,意念非常強烈,只是你本身也不知道那個國家在哪裡。”
短暫沉默後,艾剛自己打破沉默,“所以我來這裡找你?”
我點點頭說:“是的。你說希望我幫你解開這個不可思議的謎團,而且希望我幫你尋找橘子共和國的所在。”
“唉”他長嘆一聲。
沉默之後哦,他好像下定決心似的問:“那麼,到現在為止,我都在做什麼?”
“在叫做橘子共和國的夢幻國度裡”
“一直待到昨天嗎?應該不是這樣吧?”
“不是。”
“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待在瑞典的?待了多久?情況怎麼樣?”
沒有人想回答。一陣沉默。
“你以一個重度酒精成癮患者的身份,待在瑞典赫爾辛堡的療養院裡。”海利西說。
“待了多久?”
“在療養院的時間,差不多兩年。”
“兩年”艾剛喃喃自語。
“但是,在那之前,你好像在赫爾辛堡過著相當困頓的生活。可能住在貧民窟、或夏天窩在公園裡生活過。這種日子大概也過了三年。”
“三年?”
“正確的時間我不清楚。是一個照顧你的男人,因為受不了才把你送到國立療養院去,後來赫爾辛堡也受不了。當時正好斯德哥爾摩的一所收容重度酒精成癮患者的醫院想要收容你,所以你才被送過去。我們就是在那裡認識的。”
“啊,怎麼這麼慘!”艾剛說。
“人啊,有記憶不見得比較幸福。”海利西說。
“這麼算起來,你在那個夢幻國度的時間,至少就是六年前了。馬卡特先生,”我說:“因為你在斯德哥爾摩生活,好像也快滿一年了。”
“我還是瑞典人吧?幸好我是瑞典人。萬一我生在其他國家,大概沒辦法進療養院。瑞典的療養院不用錢。”
“事情大概是這樣。六年前的事,即使是正常人,記憶也快要變模糊了。但是你一定有在腦子裡想不出來的事件記憶,雖然它的形態已經完全改變。”
艾剛大概是衝擊太大了,沒有說話。
“就是橘子共和國。你記得嗎,馬卡特先生?”我問。
“記得,這個我記得。”艾剛說。
“但是就像海利西剛剛說的,不管怎麼找,全世界都找不到橘子共和國這個國家。它不在歐洲、美國,也不在日本。”
艾剛搖搖頭,“不可能找得到。”
“也不在火星上?”
“不可能在火星。因為那是虛幻的。”
“你自己也承認那是虛幻的?”
“因為那種事,現實上根本不可能存在。”艾剛說,同時看著我。
“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在尋找的地方不是橘子共和國?”
艾剛搖搖頭說:“不是,是別的地方。”
“但是,《重返橘子共和國》這個故事,是我們唯一的線索,馬卡特先生。我們眼睛唯一看得到的,只有這本書而已。你懂嗎?其他所有的東西,全都在你大腦內部的褶皺裡。”
艾剛沒有點頭,也一直沒有說話。
“現在我們手上沒有別的東西。我們要利用這本書,進入你的記憶腦,然後探索這個國家到底在哪裡。”
聽我這麼說,艾剛苦笑起來。
“你要怎麼進去?醫生,這是不可能的。這只是虛幻的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海利西,你也這麼認為嗎?”我也問海利西。
他有所顧忌地點點頭。
“這一點我贊成艾剛的說法,潔。像帝國大廈那樣高的橘子樹,背上長翅膀的女孩子?三層樓高的向日葵,沒有鼻子的老人?地球上沒有這種地方。”
“那棵橘子樹,海利西,不是普通的橘子樹。而且,那個村子,只有東西向才有筆直的道路,南北向沒有。面向北方、以時速超過20哩的速度行駛,飛行器就會飛起來。你不覺得這些都很有趣嗎?這些都巧妙地十分合理,而且有它邏輯的一貫性,不是憑空亂想的。這裡有獨到的科學邏輯,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看過這麼有趣的童話。”
我一口氣說完,艾剛和海利西都愕然地望著我。
“請你想想我剛剛說的話,馬卡特先生。你的腦子認為,沒有附把手的事件記憶片段,在圖書館是不存在的。這些東西,必須要你自己想起來。但是這些記憶片段確實存在。當你要強迫催促它噴發時,因為它沒有把手,所以就隨便抓出看起來比較合適的片段加以排列組合,想辦法拼湊出看似合理的奇妙東西出來給你看,就像這個。”
我再度把手放在《重返橘子共和國》的封面上。
“YoumeantheTangerineTreeRepublicisaweirdfigmentofmyimagination?(所以你說橘子共和國是我所想象出來的嗎?)”艾剛問。
“NO,Mr.Markut,that-snotwhatImean.‘TheTangerineTreeRepublic-doesexist.(不,馬卡特先生,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橘子共和國確實存在。)”我更正他。
“Ah-huh?(什麼?)”
“Rememberthedetailsofthestoryof‘ReturntotheTangerineTreeRepublic’.Forexample(還記得《重返橘子共和國》故事裡的細節嗎?例如說)”
我說,並且把書翻到最前面的部分,找了一下,找到了。
“Herewego,look.Whataboutthepart,thesceneofchasingafairy,youwrote;‘Ifollowedherdowntoabridgebyafountain’right?(找到了。你聽聽這個部分,追逐精靈的場景,你是這麼寫的:‘我追到泉水旁邊的橋附近’對嗎?)
“Sosheflewaway,thenyougaveupandreturned.(於是她飛走了,然後你放棄,掉頭往回走。)
“Onyourwayback,yousawsomestrangepeople.Strangeinwhatway?Well,because;‘duringthenight,theyweresittingonrockinghorses,eatingmarshmallowpies’right?(在你回去的路上,你看到一些奇怪的人,怎麼個奇怪法呢?你說他們‘騎在搖搖馬上一邊前後搖晃,嘴裡一邊吃著棉花糖派’,對嗎?)
艾剛不安地點點頭。
“Youkeptwalkingalongandyousawmanypeoplepassingby.Thebooksaid;‘everyonesmiledasIdriftpasttheflowersthatgrowsoincrediblyhigh’.Thesunflowerswerethree-story-tall.(你繼續走著,還看到許多人與你擦身而過,書上寫著‘我走過異常高大的向日葵林蔭道,人們都對我微笑’,你還說那些向日葵有三層樓高。)
“Inanothersentenceyoudescribedthesesunflowerssomethinglikethis;‘cellophaneflowersofyellowandgreentoweringovermyhead’.(描寫向日葵的句子,你是這麼寫的:‘半空中那些黃色的花朵和綠色的葉子,好像塑膠玻璃紙做的,呈半透明的模樣’。)”
海利西仔細聽著。然後,他好像開始注意到某件事情了。因為我的英文伴隨著某種節奏。
“Whenthesungoesdownbehindthetangerinetree,thepoetsays‘atangerinetreeandmarmaladeskies’.(當太陽西下時,你的故事裡說那是‘橘子樹和橘子醬的天空’。)”
艾剛沒說話。
“Themostinterstingexpressionsarethese;‘Hereyesareshininglikediamonds’,‘agirlwithkaleidoscopeeyes’.(還有更有趣的描述:‘她的眼珠子會像鑽石一樣閃閃發光’、‘她的眼睛像萬花筒般閃亮’。”
我一直看著艾剛,然後說“Theseexpressionsremindmeofthe60s.Icouldhavebeensingingthesewithmyclassmates,doyouunderstandwhatImean?(這些詞句,讓我想起了60年代,我以前可能和我的老同學們一起唱過。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海利西慢慢點點頭,好像已經發現了。
“Yousee?Thesecertainlyarealllyrics.Veryfamouslyricsfromoneofthehitsongscalled‘LucyintheskywithDiamonds’bytheBeatles!(懂了嗎?這些句子都是歌詞。這是一首披頭士(註釋26:一隊來自英國利物浦的著名流行及搖滾樂團。於1960年成立,成員包括約翰·列儂、保羅·麥卡里、喬治·哈里森以及林格·史塔。他們在發行超過40張的冠軍單曲、大碟以及EP,全球各地的唱片總銷量超過十億張)的名曲,叫做《露西在星鑽閃爍的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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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這個故事的情景就是Lucyinthesky!”海利西說。
“很明顯啊。葉子和花瓣都像塑膠一樣半透明,有三層樓那麼高的細長向日葵,都是從這個歌詞來的。眼睛像鑽石、背上長翅膀的芮娜絲,也是從‘Lucyintheskywithdiamonds、露西帶著鑽石在天空’這句話來的。”
“我年輕的時候雖然不是披頭士的忠實歌迷,但我知道這首歌。的確,在艾剛故事開頭的場景,和這首歌的歌詞很像,兩者都坐著船行駛在河上。”
“這是個奇妙的謎團。馬卡特先生是什麼時候對這首曲子這麼熟的?這首曲子的第一句歌詞是‘Pictureyourselfinaboatonariver(想象一下你坐船行駛在河上)’,然後是‘Somebodycallsyou,youanswerquiteslowly(有人叫你,你回答得很慢’。這和《重返橘子共和國》的開頭一樣,只是故事裡是熊在叫艾吉。”
“我完全沒發現。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馬卡特先生,披頭士?”我問。
艾剛慢慢點頭,但是他的樣子好像不太有自信。
“我大概聽過他們的歌。因為我知道披頭士這個名字”他說。
“你知道‘LucyintheSkywithDiamonds’這首歌嗎?”
艾剛一直在想,但他說:“不知道。”
其實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對LucyintheSky的記憶,把手並不完整,沒有辦法提取;因此,你才會覺得不知道這首曲子。然而,當你在強迫自己想出芮娜絲和她所在的國家時,腦子終於引起混亂,於是就在圖書館裡隨便提取大概可以派上用場的片段,勉強創造記憶事件。這時候,這些片段被胡亂地提取,或者,因為它所附的是不完全的把手,所以被誤認為是適當的記憶被提取出來。於是,在架構故事的時候,原本隱藏在你腦子裡的真實記憶和這些被提取的片段,互相撞擊,糾結在一起無法分離,至少你本身沒有辦法把它們分開。要仔細分開非常困難,大概也需要一些技術和相關的準備。”
艾剛一直仔細聽我說話,但是我的解釋好像沒有完全進入他的思考裡。
“潔,這是什麼意思?”海利西問。
“他把曾經待過的地方的記憶,和LucyintheSky的歌詞混在一起了,變成別的故事。”
海利西點點頭,想了一下說:“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這首曲子,在他失去的記憶裡,佔了很大的位置。”
“為什麼會佔很大的位置?為什麼是披頭士而不是別的東西?”
海利西很驚訝。原因之一大概是在他的人生當中,搖滾樂並沒有佔那麼重要的地位。我看了一下艾剛,發現他還在沉思。
“為什麼不是勃拉姆斯?不是塔科夫斯基?不是希區柯克?”海利西問。
的確,對現在的艾剛和海利西來說,這些人比較耳熟。
“這個嘛,這是接下來要研究的。”
聽我這麼一說,海利西咬起了食指關節附近的皮膚,開始沉思。
“但是,海利西,這一點的確相當重要。”我說完後站起來,邊走邊想。
“潔,所以說,艾剛其實記得LucyintheSky的歌詞?至少以前記得。”
我點點頭,“沒錯,海利西。他對這首歌所表現的境界,曾經有相當清楚的記憶。不,其實現在也有。”
“只是叫不出來?”
“沒錯。”
“為什麼叫不出來?哦,是因為把手不完整吧。那麼,為什麼會這樣?那為什麼他會有披頭士的記憶?”
“海利西,他現在是搖滾樂或流行樂的樂迷嗎?”
“不是!”海利西馬上搖頭,“他大概連ABBA(註釋28:一支瑞典的流行樂隊。團名ABBA源自於樂隊成員姓名的首字母。ABBA於1982年解散)都不太知道。他專門聽莫扎特、勃拉姆斯、西貝流士(註釋29:1865-1957年,芬蘭著名音樂家)、馬勒(註釋30:1860-1911年,奧地利作曲家、指揮家)這些古典音樂。”
“馬卡特先生,你在學生時代有沒有組過搖滾或爵士樂團?”
艾剛馬上搖頭,“沒有。”
“曾經是流行樂迷嗎?”
“不是。”
“有沒有哪首熱門流行歌曲,是你還記得歌詞、現在還會唱的?”
“大概是ABBA的‘Chiquuitita’或‘SummerNightCity’吧,但是我沒有實際唱過。”
“學生時代,你曾經買過披頭士的唱片嗎?”
“我想是沒有。”
“你知道一張叫做《Sgt.PepperLonelyHeartsClubBand》的黑膠唱片嗎?”
“不知道。”
“那是六七年發行的。當時你幾歲?”
“20歲,還是學生。每天都在看Science(科學)或DinosaurJournal(恐龍月刊),我不看MerseyBeat那種熱門音樂雜誌。”
“潔,你好清楚哦。”海利西說。
“因為以前我都看MerseyBeat雜誌。你會演奏什麼樂器?”
“都不會。”
“因為生物學比搖滾樂有趣嗎?”
“是的。”
他點點頭,我也點點頭。換句話說,艾剛根本不喜歡披頭士。這方面的記憶不是不隱藏,而是真的不知道。那麼,他怎麼會對這首歌如此熟悉?歌詞表現的世界還出現在他的大腦裡?
“你剛提到的那個名稱很長的黑膠唱片是什麼?”海利西問。
“是收錄LucyintheSky這首歌的披頭士的專輯唱片。馬卡特先生看起來似乎對披頭士和這首曲子都一無所知,可是這首歌的歌詞卻準確地反映到他的故事裡,簡直就像披頭士的歌迷寫的一樣。這是為什麼呢?馬卡特先生,有誰幫助你寫下這個故事嗎?”
“沒有。”他立即否認。
“在你構思時,有沒有從電影、電視劇、書。故事、或與誰的對話中得到靈感?”
“完全沒有。”艾剛說。
“嗯。”我點點頭。
“可是,潔,他可能記得這種事情嗎?沒人幫助過他這件事本身就是記憶。他沒有辦法做這些銘印。”海利西說。
“這麼長的故事,不會一次同時冒出來吧?馬卡特先生,因為這個故事情節經常浮現在腦海,你會不會做記錄?”
“會。但不是做記錄,是後來才寫下來的。”
我點點頭。“換句話說,他在挖掘,就像把化石從地下挖掘出來一樣。”我說:“把已經完成的東西挖出來,所以內容沒有變化。你應該還有坐船到這個共和國的記憶吧?”
“對,我記得。”
“他的記憶就像這樣很穩定。船是歌詞,所以我想這個故事的世界,是從他的大腦裡蹦出來的。”
“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實際到這個橘子共和國去過咯?”海利西問。
“可以說對,也可以說錯,海利西。他的確去了某地,遇到某些人。只是這個某地變成橘子共和國,而某些人則變成芮娜絲和她爺爺,以及那隻熊。怎麼會這樣呢?是LucyintheSky害的,這首歌大大地扭曲了他的記憶。”
“所以,由歌曲引出故事裡的種種,在艾剛的生活中,是真實存在的嗎?”
“海利西你說得沒錯。《重返橘子共和國》裡所寫的東西,還有這個國家,都是確有其事。只不過對艾剛而言,這一切不在地圖上,而是存在流行音樂的世界裡。”
“嗯,那麼實際上呢?”
“我想實際上也存在,就在地圖上的某處,否則他不可能對於離開了六年的地方,還如此念念不忘。只是,人和精靈可能不是住在樹上,那是被歌詞影響,和真正的記憶重疊、抹消後鵲巢鳩佔的新片段,雖然和真實記憶很相似,但實際存在的事物又和這個片段不一樣。”
“因為片段取而代之?”
“某部分是如此,被轉換了。”
“某部分?其他的呢?”
“應該有原封不動的事實片段存在。”
“嗯,可以區別嗎?”
“很難吧,因為沒有記號,不過應該可以。”
“總之,這些是和LucyintheSky有關係的地方?”
“一定有關係,錯不了。”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因為對他來說,LucyintheSky具有決定性的意義。”
“對一個完全不知道披頭士的生物學研究生嗎?”
“沒錯,海利西。為什麼發生這種事?這是極為重要的問題。”我邊踱步邊說。
“重要而難解的問題。歌詞可以這麼正確地浮現腦海的話,這首歌他一定反覆聽過無數次。”海利西說。
“難解的問題,通常是解決事情的重大關鍵。”
“但是,潔,他對歌曲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是嗎?馬卡特先生。”
“是的。”艾剛點點頭。
“我不認為他熱衷聽披頭士的歌,可是不聽又沒辦法記住。”
“對,這一點很確定。就算大腦是萬分神奇的機器,畢竟還是一臺轉換器,沒有材料什麼都做不出來。除非給它完整的資料,否則也編不出輪廓這麼清晰的故事。”
“換句話說,歌詞要記到會唱的程度才行。但是艾剛卻連一首流行歌都不會唱。”
“這麼一來,關聯性就更強了。既然他當時連一次都沒有和朋友邊彈吉他、邊唱LucyintheSky的話,就表示這個音樂興趣無關。我們在尋找的事件和這首歌就有極緊密的關聯。”我說。
“和什麼有關?”
“不清楚。總之,不管多麼不可思議的事都有可能。過去,他曾經反覆聽過這首歌,或者因為某件極為印象深刻的事聽見了這首歌,讓他得到深刻而決定性的銘印。我可以肯定和音樂興趣沒有關係,這一點毋庸置疑,海利西。”
海利西雙手抱胸,開始說起故事來。
“聽你這麼說,我想起一個恐怖的故事。這是我採訪一位精神科醫生時聽到的故事,是發生在美國西岸的真實案例。有一名年輕的女精神病患,只能正確記住一首愛爾蘭民謠,但是那並不是美國年輕女子會知道的名曲,而是傳唱在愛爾蘭鄉下、不為外人所知拙樸又古老的曲子。這原本是一個謎,但經過調查後發現,她在幼兒時期,似乎曾經親眼目睹母親被強盜殺害的現場。強盜偷偷潛到母親背後,用鐵錘敲擊、殺死她。母親死亡之前,嘴裡唱的就是這首愛爾蘭民謠,因此這個女病患對其他所有的記憶都很模糊,唯獨這首歌記得很清楚。”
“喔,”我點點頭,“原來還有這麼具衝擊性的悲慘聽法。”
“也許艾剛的狀況不至於那麼悲慘,但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問題是,他是在什麼時候、在什麼情況下聽到那首歌的。”海利西說完,問艾剛:“艾剛,你不記得了嗎?”
沒有用,如果他記得,就不會寫這個故事了。這個故事就像是他的大腦因無法作業而發出的慘叫。艾剛搖搖頭。
“他好像不記得了。但是,潔,你也該投降了吧。不管你是個多麼優秀的腦科專家,終究是艾剛人生的局外人。聰明如你,大概也不知道我家書桌抽屜裡放了什麼東西吧。被隱藏起來的事實,在你的學識範圍之外,我們這些局外人是不可能瞭解的。”海利西說。
我搖搖頭說:“我不這麼認為。透過推理,應該可以查明清楚。”我說出我的想法。
“推理?”
“是的。”
海利西聽我這麼一說,笑了出來。
“連我抽屜裡的東西也可以?”
“如果你要的話。”
海利西笑出聲,“那是奇蹟。根本不可能做到。”
“我不這麼認為。用目前為止的資料,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做得到的話,我向你脫帽致敬。”
“首先應該要查明的是時間。某個時間、某件事情發生在他身上,接著又開始了某事,也許他被捲入這件事當中,甚至還害他產生銘印障礙。到這裡為止可以嗎?海利西。”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嗯,對。可以。”
“這個時間,大概就是他記憶消失的時間點,也就是他記憶停止的時間點。要鎖定這個時間點,其實並不困難。”
海利西望著空中,眼神中帶著質疑。
“我們今天重複了三次的初次見面。而且古怪的對話,好像演戲時的彩排,也瞭解了好幾件事。我們要靈活運用這些資料。”
“嗯,很有趣。”
“已經完成的對話中,他的談話內容,有的有改變,有的維持不變。維持不變的事情之一,就是希區柯克。儘管對於比較喜歡希區柯克或塔科夫斯基這個問題,他的答案有改變,但是這位導演在‘鳥’之後的作品,他每部都有看,這件事情一直沒變;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把希區柯克電影的上映年份當作標準。”
“原來如此。”
“他持續看電影,而且認為希區柯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狂兇記’。‘狂兇記’之後上映的‘大巧局’,在他的腦子裡並不存在。”
“確實如此。”
“‘大巧局’是1976年上映的,而‘狂兇記’是1972年。因此,那件某事,就是在七二年到七六年之間發生的。”
“是嗎?嗯,沒錯。”
“此外,我們還知道了哪些事?首先,馬卡特先生的科學知識很豐富。”
“嗯。”
“他的知識範圍包括天文學、生物學、恐龍和原始人類,十分多樣化。但也有可以排除的類別,像他對抽象畫和流行樂就不熟悉。”
“啊,沒錯。”
“他對重力和質量學也不熟悉,對腦科學好像也沒什麼專業知識;天文學的知識也實在很有限。最瞭解的應該是恐龍學,因為他曾經是恐龍月刊的忠實讀者。”
“嗯,對。”
“即使如此,他卻對讓撼動世界、巨大隕石衝撞地球這個導致恐龍絕跡的學說,完全一無所悉,而且他也不知道猶加敦半島發現隕石坑的事。這也難怪,那是1991年發現的。他沒看過伽利略太空探測船拍攝的歐羅巴的照片,因為這也是最近的事情。這些事實都和我們的觀察結果沒有矛盾,他的確沒有七六年以後的記憶。”
我走到架子旁,拿起了地震龍的玩具。
“他也不知道這種地震龍的發現。這也難怪,因為這種化石最早是在1979年發現的。落基山脈的正式調查,從八五年開始,正式論文的提出和命名為地震龍,則是在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