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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節

    7

    荷西爺爺醉倒在十一丁目的店裏,因為這裏已經是第四家了。荷西爺爺很久沒下到十一丁目來,於是很高興的一家喝過一家,根本不打算回去。我讓他靠在肩膀上,陪他一家一家喝,終於瞭解芮娜絲皺眉抱怨爺爺又喝醉酒的心情。

    在這家店裏,我才第一次坐上吧枱的位子。因為我未成年不能喝酒,所以之前總是迴避,不坐吧枱。而且在這裏,我也是第一次喝含有百分之二酒精成分的橘子酒。橘子酒喝起來像果汁,比想象中好喝。

    在狹窄、老舊而黑暗的店裏,從外面天還亮着時,吧枱和架子上就放着點燃的煤油燈,散發出強烈的汽油味。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斜的,只有吧枱上是唯一平坦的地方。入口很狹窄,門邊堆滿雜物,必須側着身子才能勉強進入店內。

    吧枱裏面有一個看起來和荷西爺爺同年齡、名叫範恩的老人,還有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據説中年女人是老先生的女兒。

    範恩老人的兩隻耳朵都沒有了,據説也是以前被太陽王割掉的。雖然荷西爺爺這麼説,但我不敢問詳細的情形,而且範恩老人也不想提。

    荷西爺爺不知道説到什麼,吞吞吐吐地提起了有關太陽王的事:“我們多虧太陽王才能過日子”

    然後,談到別的話題時,他又説:“因為創造這個世界的人,就是太陽王。”

    我實在不懂他的意思。

    “小子,你要跟芮娜絲結婚嗎?”

    因為荷西爺爺問得突然,嚇了我一跳。

    “是。”我説。因為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我沒再多説什麼。

    “你喜歡她嗎?”

    被他這麼一問,我點點頭。

    “但是她很強勢喔!連男人都敢打。馴服她需要技巧。”

    説完後,荷西爺爺沙啞地笑了出來,接着便咚的一聲,額頭碰到吧枱,趴着不懂。

    一陣子後,又慢慢抬起頭説:“但是,這樣也好。換作我才不幹呢。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贊成。你們結婚以後,芮娜絲就可以不必去太陽王的工廠工作,在橘子醬工廠就好了。”

    “這樣日子過得下去嗎?”我問。

    “如果你也到工廠工作,兩人一起努力就沒問題。”接着又補充説:“而且,很快就要少一張嘴吃飯了。”

    “爺爺,這件事”

    我正想説下去,荷西爺爺用力揮揮右手,大聲説:“好了!好了!你不必顧慮那麼多。我一點也不怕死,都活到這把年紀了。對不對。範恩?”

    荷西爺爺對着吧枱內的朋友説。裏面的老人也點點頭。

    “衰老而死就是壽終正寢,只是明天早上不再醒來,如此而已。最近每天早上醒來時我都會想,怎麼又醒來了?啐,已經可以不必再醒過來了。我到底要繼續醒到什麼時候啊?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想做的事也都做完了,再也沒什麼期待了。我問你,努力工作後,那天晚上會很好睡,對吧?”

    “對。”我説。

    “一樣的道理。我努力工作了一輩子,是真的很努力哦,尤其是年輕的時候,所以我已經很想睡了。真想就這麼喝醉,然後一直睡下去,不想再醒過來。真想就這麼上天堂。”爛醉如泥的荷西爺爺激動地説。

    我想,我得趕緊把他帶回家才行,再默默讓他喝下去,或許真的會升天。這就是荷西爺爺打的如意算盤。

    但是,要把爛醉如泥的荷西爺爺帶到廣場實在不簡單。不僅如此,他的腰和腳都挺不直,得先想辦法通過狹窄的出入口。就算通過入口,還必須走過狹窄的小巷才能到廣場。小巷子位在店面之間,窄得無法讓兩人並肩同行,要一前一後才能通過。我只好面朝後,拖着醉醺醺的荷西爺爺倒着前進。

    再加上,小巷子裏站着好幾個女人,更形狹窄,空氣中還飄着一股腐敗水果的臭味,燻得我使不上力。這是爛醉如泥的人特有的味道。我之所以會曉得,是因為荷西爺爺身上也發出相同的氣味。拖着爺爺,讓我想起昨晚從洞穴裏面拖出鳥翼機的事,不過當時比現在輕鬆多了。

    一到廣場時,就聽到夜鳥啼叫,四周一片漆黑。芮娜絲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得快一點。剛剛那家店沒有窗户,根本看不到外面天色。然而,現在才是艱難路途的開始。要拖着爛醉如泥的荷西爺爺,爬好幾層樓高的階梯,實在是非常吃力的工作。如果是在平地,也許他還勉強能走;但碰到樓梯,爺爺根本連腳都抬不起來。我只能先爬上去,然後再把他拖上來,爺爺體重很輕,所以還可以應付,只是他會故意踩空或坐下去,想要加重我的負擔。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大聲唱着難聽而語意不明的外國歌。

    突然,他好像想起什麼似的停止唱歌,盯着汗如雨下的我一直看,説:“喂,小子,原來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咧。給你添麻煩了。”

    然後又事不關己地説:“要加油哦!”

    接着又説:“艾吉,我是不是説,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再也沒有什麼期待了,是嗎?”

    我點點頭,“是的。”

    “才怪。大錯特錯!”荷西爺爺大叫。

    “錯在哪裏?”

    “我還想看一樣東西。那就是芮娜絲的丈夫。我想看我的孫女當新娘,更想看我的孫女婿。”

    接着,荷西爺爺縱聲大笑,“我還以為到底是誰敢愛我那個任性的孫女,原來是你啊?好啊,也好,你這個外地人。同村的人沒人敢啊!”

    説完他又唱起歌來,邊唱邊躺在樓梯不起來,還要我跟他一起躺。我不答應,他就火冒三丈,威脅説如果不聽他的話,就不把孫女嫁給我。

    把荷西爺爺拖着爬了四層樓高後,我就覺得相當厭煩。我在心中暗暗發誓,絕對不再跟他一起出門,我就這樣又拖着他爬了四層。回到芮娜絲家門口時,夜已經深了,我也累慘了。

    一靠近家門口,荷西爺爺突然説要讓我見識一下他的小提琴功力。

    “進門之後我就拉給你聽,我的小提琴不是撿來的,是流浪民族的很棒的小提琴哦。”他説。

    我打開玄關的門,房裏一片漆黑,荷西爺爺邊唱歌便跟着我進去。我爬上樓梯進了廚房,趕緊找到火柴,擦亮後,點燃廚房裏的三根蠟燭。

    “啊!”背後傳來荷西爺爺大叫的聲音。

    我回頭一看,發現他僵硬地站着,凝視房間的一個角落。我急忙追隨他的視線,但我還沒看清他在看什麼,爺爺就跑向沙發。仔細一看,原來芮娜絲躺在沙發上。她閉着眼睛,看起來好像在睡覺。

    “芮娜絲!”我大叫。

    “怎麼了?你還好吧?!”荷西爺爺靠近她問。

    芮娜絲微微睜開眼睛,看着我,然後用沙啞的聲音説:“艾吉,你要再回來哦,一定要回來。”

    我也跑過去,説:“當然,我當然會回來。如果你等我,我就回來。你為什麼要這麼説?”

    “我等你,”芮娜絲説:“我會一直等你的。”

    蹲在芮娜絲前面的荷西爺爺,用手指摸了一下芮娜絲的胸部之後,再看看自己的手指頭。他的手指頭沾了一點點黑色的東西,但那是因為房間太暗了,手指頭沾的東西應該是鮮紅色的血。

    她中彈了!芮娜絲中彈了

    我發出怒吼,大聲説:“芮娜絲,你中槍了嗎?誰下的毒手?”

    這時候,我發現了驚人的事情——是右手,芮娜絲裝上右手了!

    “芮娜絲!芮娜絲!”

    荷西爺爺一邊大叫她的名字,一邊拍打芮娜絲柔嫩的臉頰,因為她不説話了。我一直看着芮娜絲的臉頰被拍得微微顫動,也看到芮娜絲的胸前開了一個小小的洞。

    “啊,怎麼這樣!小提琴不見了。”荷西爺爺這麼説。

    我向牆壁望去,小提琴依然好端端地掛在牆壁上。

    下一秒,不知道哪裏傳來了轟然巨響,我覺得身體好像被彈高了一寸,接着屋子劇烈搖晃。轟然巨響從下面湧上來,充斥着四周。然後我聽見無數的慘叫聲,還有屋子裏東西掉下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廚房的架子上,杯盤像瀑布般落下,在地上碎裂,發出很大的聲音。

    我站不穩,只好搖搖晃晃地蹲下來。原來就蹲着的荷西爺爺,也嚇得用一隻手撐在地上。

    “芮娜絲!”我又再度大叫。

    我一看芮娜絲的臉,既誇張又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在震動下,芮娜絲的臉慢慢開始朝向後面。明明軀幹還躺在沙發上沒動,但她的頭慢慢旋轉,長滿濃密頭髮的後腦勺轉到前面來了。

    接下來的那一瞬間,啪噠一聲,頭轉離肩膀,咚!她的頭應聲掉在地上,一路滾到我面前。

    我仔細一看,芮娜絲的脖子裏面有刻着溝紋的大螺絲。芮娜絲的頭,是用螺絲鎖進身體裏的。

    我大聲尖叫,跌個四腳朝天。

    3.艾剛·馬克特

    C

    我站在走廊上,計算時間。因為我想知道我從艾剛眼前消失的時間,和他的健忘之間的關係。上次是五分鐘,所以這次我打算縮短成一分鐘看看。

    整整消磨了一分鐘後,我再度回到自己的研究室。

    於是,和海利西並肩坐在一起的艾剛·馬卡特,隨即站起身,伸手要跟我握手,同時很開朗地説:“醫生,你是醫生吧?初次見面,幸會,幸會!”

    情況沒有改變。第三次的初次見面,我沒帶禮物,只是請他就坐。

    “為什麼叫我醫生?”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同時重複了這句説了第三次的對白。我感覺自己像個演技極差的演員,因為演技不好,一直被導演要求重來。

    “因為你穿着白袍。”艾剛笑着回答。旁邊的海利西拼命地把已經跑到嘴邊的呵欠給吞了回去。

    “你是不是問過這位海利西先生了?”我問。

    “海利西?沒有。”他依然明快否定。但是海利西不可能沒提過。

    “你的名字是?”我一邊問,一邊小心別讓自己的口氣太生硬。

    “艾剛·馬卡特。你呢?”

    “御手洗潔。”

    “從亞洲來的嗎?”

    “從日本來的。”連我都覺得無聊,多少有點焦躁起來。

    他對日本這個字和圓形的太陽,不知道為什麼抱着恐懼感,但是他也知道日本是個科學進步的國家。他隱約覺得自己因為日本才能活下來,也懷疑牆上那幅奇怪的畫是畢加索畫的。這些事我早就全都知道了,對於這種好像鄉下外行人演的蹩腳戲,也已經感到厭煩了。

    “牆上的畫嗎?那是康丁斯基的。”我跟隨他的視線,搶先一步説。

    “啊,是嗎?我以為是畢加索的。”艾剛説。

    “馬卡特先生,你喜歡電影嗎?”我突然問他。這次我有興趣的是他會説比較喜歡希區柯克還是塔科夫斯基。

    “電影我很喜歡。為什麼問這個問題?”艾剛繼續着生平第一次的體驗,天真地問我。

    “希區柯克和塔科夫斯基,你比較喜歡哪個?”

    他聽了,搓搓雙手,臉上露出歡喜的表情説:“醫生你好厲害!簡直好像可以看穿我的心思,這兩位我都很喜歡。要説比較喜歡哪個,實在很傷腦筋,因為他們是全然不同的類型,就像被問到比較喜歡勃拉姆斯(註釋22:1833-1897年,德國浪漫主義中期作曲家)還是滾石樂團(註釋23:在1960年代成名的英國搖滾樂樂隊)一樣,很難回答。我會因為不同的情況有不同需求,如果和朋友聚會、喝酒時,就不會聽勃拉姆斯。”

    我點點頭。我覺得這是很明確的回答,他把握重點、回答問題的能力都是一流的。

    “你能説出希區柯克的‘鳥’以後的所有作品嗎?”接下來我想知道的就是這個。

    “可以啊。他後期的作品我全都看過了。是在哥特堡的首輪戲院看的。分別是‘鳥’、‘豔賊’、‘衝破鐵幕’、‘黃寶石’、‘狂兇記’。”

    “這些就是全部嗎?”

    “他到美國後拍的片子我都看過了,就是這幾部。”他很確定地説。

    “馬卡特先生,我們以前見過面嗎?”我問。

    他一直盯着我的臉看,然後説:“不,醫生,我們是第一次見面。”

    “哦,是嗎?”我説。

    “這裏是醫學院吧?”艾剛問。

    “是研究所。”我回答。

    “不是差不多一樣嗎?醫生你是研究什麼的?”

    “有關人腦。”

    “啊,難怪!”艾剛説話變得有點大聲,還用力敲了一下沙發的扶手。

    我緩緩地把身子往後靠上椅背,等他自己提出他的腦子是否需要做胰島素休克療法或電擊的問題。但是,結果令我瞠目結舌。

    因為艾剛這麼説:“醫生,今天我來找你是有別的請求。”

    “喔!”我連忙挺直身子説:“什麼事?”

    “其實,也許你會覺得很奇怪,是關於我要回去的地方的事情。”他説。

    情況被大幅度縮短,我內心很高興。但是,艾剛的話到這裏又打住了。

    “不過很難解釋。”

    接着,他又是一陣沉默。為了不讓他再説什麼自己的腦子有多不正常,或是又提到什麼胰島素休克療法,我連忙接回原先的話題。

    “你每天都感到很迷惘,好像身在虛幻的夢境裏,茫然而不真實,沒有生活的具體感受。你覺得自己有一個該回去的地方,但是卻不知道那是在哪裏。”

    我一説,艾剛瞪大了雙眼。

    “所以,你想知道該回去的地方,你是這麼想才來這裏的。是不是?”

    艾剛的眼神一度浮現畏懼,接着又開心地對我説:“醫生,你太厲害了!對,就是這樣。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到一個充滿失憶症的國家,我應該就是預言家或上帝了。

    “如果只是想知道你該回去的地方,我大概可以告訴你。”

    我這麼一説,不止艾剛,連他旁邊的海利西都緊張了起來。

    “只是必須要你全面協助才行,馬卡特先生。”

    “潔,你該不會要他回精神病院吧?”海利西問。

    我搖搖頭説:“一板一眼的醫生也許會這麼説,但我不會。我大概可以指着地圖的某一點告訴他,就是這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接着“哦”了一聲。

    “如果真的做的到,就太神奇了。”海利西説:“只用那麼一點資料。你手上的資料和我們的差不多。”

    “比你們還少。不過,前往夢幻國度的資料只存在你的腦子裏,馬卡特先生。”

    “什麼?”

    “現在,我們開始來做點實驗看看吧。麻煩你在這張紙上用這支繪圖用的鉛筆,寫下英文字母的反手字,好嗎?”

    “反手字?”第一次聽到的字眼,讓艾剛有點疑惑。

    “是的。照鏡子的話,看起來就和普通文字一樣。就是指左右相反的文字。”

    “反手字我沒寫過反手字,不知道會不會”

    但是一開始試着寫,艾剛就寫得很流暢。我要求他再寫一張,這次用自己剛才寫的當範本,果然不出所料,非常迅速地就寫好了。

    “馬卡特先生,現在你的反手字很快就可以寫好,你認為原因是什麼?”

    我想知道他自己本身所掌握的故事情節,所以才這麼問。除了相當特殊的人之外,一般人都不會正式不利於自己的事實。碰到事情之後,就去找材料,試着構築出讓自己行為正當化的故事情節。用隨手抓到的材料,急忙編造藉口,這種虛偽的故事情節,只會讓事件記憶更加被埋沒。

    “我小時候曾經是左撇子,後來矯正了。我想和這個可能有關係。”艾剛説。

    “和那個沒關係。”我冷淡地説:“因為你剛剛才做了一陣子寫反手字的練習。但是,什麼時候做這個練習的、在哪裏練習、旁邊有誰在場、基於什麼理由、以什麼心情做這件事,這些周邊的記憶已經徹底消失了。然後,留在你的腦子裏的,只剩下反手字的寫法,這種與感情無關的‘內容記憶’而已。”

    海利西探出身子,很認真地聽我解説。

    “現在我知道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的大腦在進行‘銘印’時有困難。但是,除了你的海馬體判斷為重要事項,並會加以反覆回憶的事物之外,你都無法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説,對於周邊事件的記憶,你的大腦都只有極為模糊的瞭解。所謂事件記憶(Episodicmemory),是將事件發生當時的細節都完整保留,必須有時間和地點的感覺做支撐。換句話説,事件記憶包括自己當時在場的所謂個人記憶,並且要靠這一項來加以補強。一般人在喚起記憶時,個人記憶穩定時的心靈狀態也會被重新回憶。但是你並沒有這種個人記憶。

    “而所謂的心靈狀態,從某種意義來説,是全方位的世界認識,把感覺認知、思想、感情、記憶毫無接縫地連結在一起。為了產生這樣的心靈狀態,數百萬個神經元會步調一致地一起活動,一邊產生新的許多模式,一邊因應接踵而來的新局面,逐漸做變化。但是基底核(註釋24:與大腦皮層、丘腦和腦幹相連。主要功能為自主運動的控制,以及記憶、情感和獎勵學習等高級認知功能。基底核的病變會導致多種運動和認知障礙,包括帕金森氏症和亨廷頓氏症等)的部分會隨時保持警覺,讓這些動作之外神經元的噴發迅速消失。在附近的神經元的刺激下,曾經歷過一次劇烈噴發的神經元會起化學變化,以後會對來自相同對象的刺激變得敏感,變得更容易噴發,這個過程叫做長期加強,保持這種敏感狀態,就是所謂的記憶。

    “如果再加上感情高漲、興奮性的神經傳達物質分泌旺盛的話,就會變成長期記憶。這種記憶會分解成非常細小的片段,並附上把手,存放在腦內廣大圖書館的各個地方,然後在這個人往後的人生中,在必要的時候就能提取把手,把記憶拿出來使用。”

    説完之後,我站起來,走到説桌前。

    “然而你的情況是,把手並沒有順利地附在事件的片段,所以無法抓取出來。你的大腦本身無法掌握這些片段被保存在大腦的哪個部分,所以大腦才會認為,這些記憶片段並不存在於自己的圖書館裏,就像這條手帕下面的東西一樣”

    我指着黃色手帕對艾剛説:“回憶就被放棄了。”

    “手帕下面?”艾剛説。

    “馬卡特先生,這條手帕下面有什麼?”

    他馬上搖搖頭,笑着説:“我怎麼會知道?”

    但是我也馬上搖頭説:“不,你知道。你只是沒辦法把它叫出來而已。”

    艾剛皺起眉頭,這是他第一次出現的表情,可能是他的故事腦開始產生作用了。

    我説:“這條黃手帕是泥土。手帕下面,就是地底下。”

    “被埋在地下的猿人頭骨”艾剛喃喃地説。

    “答對了!”我説,並且很快地把手帕拿開。手帕下出現了《重返橘子共和國》,我把書高舉在頭上。

    “馬卡特先生,這就是猿人的頭骨。”

    然後我把畫拿給艾剛。

    “你知道這個地面是哪裏嗎,馬卡特先生?”

    艾剛在思考,然後無力地搖搖頭。

    於是,我説:“是衣索匹亞。”

    我一直盯着艾剛的臉,但是他的表情並沒有出現任何變化。接着,我把他畫的圖,包括我的臉部素描、精靈、沒有鼻子的老人,全部拿給他。

    “啊,我畫的圖。有醫生的臉部素描,啊,還有我的簽名!”艾剛很驚訝。

    “還有,這是你練習反手字的紙。”最後我把那張紙也拿給他。

    艾剛露出無法置信的表情。我把手帕疊好,放進口袋,坐回座位。

    “喂,潔,你剛説衣索匹亞是怎麼回事?”海利西問:“只是隨便説説嗎?”

    我搖搖頭説:“不,是事實。”

    “事實?你怎麼知道的?”

    “推理。”

    “推理?用那麼少的材料?”

    “是用那麼少的材料。”

    聽到我的回答,海利西笑了。

    “這樣就能知道?用那麼一點點材料?”

    我也笑了,對海利西説:“那麼一點點?明明這麼多。”

    我把《重返橘子共和國》拿在手上,舉起來。

    “讀這個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點生物學方面的專門知識。”我説。

    “那麼,換句話説,艾剛想回去的地方是衣索匹亞咯?”

    “不對。衣索匹亞是一切的起點。我們三個人的邂逅是無意中的偶然,但是艾剛的問題,背後似乎有着驚人的事情。”

    “驚人的事情?那是什麼?”海利西臉色大變。

    “還不知道,現在才要開始探索。但是,有可能是世界上任何人都沒聽過的事情。照目前的方向走,會發現非常驚人的真相喔!我現在也覺得不敢置信。”

    海利西聽了,看着我,不發一語。

    “馬卡特先生,你想回去的地方,你認為是在瑞典的某處嗎?”我問艾剛。

    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説:“不,我想大概不是。”

    “是外國嗎?”

    “對,應該吧。”

    “你為什麼這麼想?”

    “那是不知道,我就是這麼覺得。”艾剛説。

    “你剛剛聽到衣索匹亞,沒有任何感覺嗎?”我問。

    這對艾剛來説,應該是很重要的情報。他一直在深思,但是好像什麼都沒有想起來。

    他抬頭説:“沒有,沒什麼感覺。”

    “喔。”

    這下子換我深思了,是因為是太久以前的事了嗎?

    “那麼,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想的?”我問。

    “什麼時候?”

    “對,什麼時候開始有那種感覺的?”

    “那種感覺”

    “除了現在這裏之外,感覺想回到別的地方。世界的某個地方有你真正的歸屬,所以你想回去,是這樣吧?”

    “啊,對。沒錯。”艾剛同意。

    “那麼,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那種感覺的?”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只是覺得非回去不可。”

    “你的職業是什麼?”

    “我上過海洋微生物的調查船。然後,也上過普通貨船。所以”

    “是船員?”

    “是的。”

    “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後來,就到這裏來了。”

    “下了船以後,就馬上來這裏嗎?”

    艾剛笑了。

    “醫生,馬上的意思並不表示我剛剛下船。”

    “那麼,是昨天嗎?”

    “昨天不是昨天,是最近的事。”

    “什麼時候?”

    “你問什麼時候,這我不知道。因為,醫生,不是這樣嗎?不管是誰,都不會連這種小事都一一記住的。每天過日子,幾月幾號做什麼,沒有人會記住這些芝麻小事的。”

    “確實如此。但是,你不是一直因為重度酒精上癮,而在復健中心住院嗎?”

    艾剛聽了,表情變得呆然若失、沉默不語。很明顯的,這似乎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問題。

    “不,沒有這回事。”艾剛用小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回答。

    “你不喜歡喝酒嗎,馬卡特先生?”

    他又陷入沉思。接着回答:“不,我不喜歡喝酒。但是”

    “但是?”

    “有時候無論如何都要喝,不喝會難過得受不了。醫生,你不會這樣嗎?”

    “有,偶爾啦。”我老實説。

    “你的意志力很強。”

    “會嗎?有目的的話,意志力才能持久。但是馬卡特先生,你不是不知道自己過去在哪裏?過着什麼生活嗎?”

    艾剛聽了立即否認:“不,沒那回事。”

    我點點頭説:“喔,原來如此。”

    “我是瑞典人,在哥特堡出身、長大。我畢業於哥特堡的小學、哥特堡的高中、哥特堡大學的生物系,再進入國立海洋生物學研究所,然後上了海洋微生物的調查船。但是,這個工作和我的個性不太適合,所以我辭職後就到斯堪的納維亞(註釋25:指斯堪的納維亞半島,在地理上包括挪威和瑞典兩國)的貨船工作。當過下級船員就是這樣,沒有任何一件我不知道的事。”

    “然後就到這裏來了?”

    “是的。”

    “那麼,那段在夢幻國度生活的時間就沒有了。”我説。

    艾剛不語。

    “那個讓你熱切想回去的美好經驗,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那是”

    “請説。”我嘗試着等他説下去。

    “那是,對了,是我上貨船的時候。我改坐小船,逃出那艘船。然後”

    “馬卡特先生,你今年幾歲?”

    我問了一個剛剛一直沒問的問題。

    “幾歲?年齡嗎?”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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