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月亮。就那個啊。”
“那個是茂朗杭金。”芮娜絲説。
又是從來沒聽過的名詞。
“不可以碰它哦,那是很重要的東西,是我們生活中絕對不可或缺的。它能製造風和雨,萬一壞掉了,這個世界就毀了,懂嗎?”
“嗯。”我回答。
但這時候,我發現了有點奇怪的事。
“我們像這樣從上面看,那個地面上的道路,形狀很有趣。這個方向的路都是直的,但這個方向的卻不是。”
芮娜絲點點頭,“是的。東西向的道路是筆直的。但南北向的卻不是,都是彎彎曲曲的。”
“為什麼?”
“明天再告訴你。走,我們該回家了。這裏禁止夜間的自由飛行。雖然像我們這樣單獨飛的話,雷達應該查不到,但是巡邏機一來就麻煩了。”芮娜絲説。
5
隔天早晨,芮娜絲在做早餐的時候給我一個奇妙的小盒子,那是一個掌上型小小的灰色盒子,透明的蓋子有彈簧裝置,隨時保持半開狀態。蓋子上持續播放着卓別林的滑稽動作,聽不到對白,是無聲電影。壓下盒子關起來,畫面就立刻停止;一放手,彈簧裝置就彈回半開的狀態,卓別林又會再動起來。
芮娜絲説,只要盒子發出鈴響,我就可以看到她,應該是個人聯絡用的裝備。
我們三個人一起吃完早餐後,芮娜絲就從廚房的大窗户飛下去上班了。但是據説可以飛的距離只能到巨木腳下,之後就必須用走的;從港口離開時也只能坐渡輪。這地方似乎限制非常多。
在芮娜絲晚上回家之前,家裏就只剩荷西爺爺和我兩個人。我原本想要爬橘子樹的階梯下去,看看車輪熊巴迪在不在下面,但又不想在遙遠的上面和地面之間來回,只好作罷。於是,我就和荷西爺爺一起喝茶聊天。
荷西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在餐桌上和我面對面也不跟我説話,不過他看起來很無聊,也不討厭跟我交談。如果他往下走到十一丁目的話,好像就有聊天的對象,但是老人的腳似乎沒力氣走到那裏。
我問荷西爺爺有關牆壁上的小提琴,我問那是誰的,他説那時芮娜絲的朋友的,還説對方是個小提琴高手。那位朋友曾教過芮娜絲,所以她也多少會拉琴。
接着,我們兩個人就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荷西爺爺和我聊了一下他幼年時玩的遊戲,不過還不到中午,他便站起身從架子上把裝着酒的瓷瓶子拿下來,開始倒酒喝。
三杯黃湯下肚,他開始説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的父親體弱多病,鎖以他年輕時就一直在太陽王的公司工作。他很早婚,婚後很快就當了爸爸,所以必須更努力工作。
“你想問我的鼻子怎麼了,對不對?”他説。
看我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他馬上悲傷地説,大家都這樣。沒有鼻子很痛苦,連擤鼻涕都不行。不只大一點的漂浮物、塵埃會直接跑進嘴裏,也很容易感冒,還必須隨時注意鼻水會流出來。
他把裝了酒的瓷碗放在桌子上,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似的開始説:“這一切都是太陽王害的。”老爺爺説。
“咦?為什麼?”我嚇了一大跳,問道。
“我哪知道?他們做事哪需要什麼理由。不,他們想要威脅我們族人,讓我們順服。為了殺雞儆猴,就挑我這個最老實人的人當犧牲品,就是這樣。因為我個子最小,最好欺負。”
我嚇了一大跳,説不出話來。荷西爺爺又那碗倒酒。
“他們是瘋子,沒血沒淚的瘋子。他們在眾多族人面前反綁我的雙手,把我壓制住,再用劍把我的鼻子像這樣削掉。太過分了!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怎麼下得了手?我懷疑他們根本沒有神經。我親眼看到鮮血從我的鼻子噴出來,那一幕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裏。我慘叫,昏倒了,到現在我還記得削我鼻子的兇手的長相!他戴着圓形眼鏡,長的就像世界上最醜的猴子。我親眼看到自己的血從眼睛下方噴了出去。你大概很難想象吧?這不是人類世界會發生的事,是地獄!
“然後我就這樣被丟在村子的大馬路上。幸好太陽王他們很快就離開,村民才敢幫我解開繩子,把我帶回家療傷。尤其是我的妻子,好幾天不眠不休的照顧我。本來以為我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但數度在關門關徘徊之後,終於撿回一條命,因為我的朋友輸了很多血給我。”
我受到恨大的驚嚇,身體一直顫抖。我心想,怎麼有人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呢?想出割掉鼻子這個酷刑的人,本身根本就神經不正常。
“也有人被割掉耳朵。”荷西爺爺説:“他們説,因為你説謊,所以我們代替地獄的魔鬼來懲罰你,你要好好反省;有人就這樣被好幾個人猛力割掉舌頭。太陽王他們真的很享受這種殘虐的行為,
據説事後他們還都哈哈大笑。他們從以前就有以此為樂的記錄。只要是和他們無關的人,尤其是身份低賤者的痛苦和鮮血,最讓他們滿足。”
“真過分簡直是食人族。”我説。我記得曾經在書上看過以前有這種人存在。
“唉,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吃人的習慣,但我想食人族應該比他們好一點。”老人説。
這番話讓我對太陽王的印象越來越差。
“他們的宗教崇拜的是太陽,所以把圓形的紅太陽當作象徵自己的圖騰。”
我想起昨天晚上看過的巡邏機,並把這件事告訴荷西爺爺。
爺爺繼續説;“太陽王想要統治我們,不知道問什麼,從以前就這樣。他們相信只要給我們強烈的恐懼,我們就會變得乖乖的,成為他們的子民。所以定期給我們恐懼,就是他們一貫的伎倆。對於別的民族,他們毫無理由的相信,只有自己這個種族有權如此殘暴地對待其他種族。我們是愛好和平的人,沒有任何戰鬥武器,所以他們就蔑視我們種族。他們傳統上認為,一個人要跋扈、大吼大叫、會欺負人,才是成熟有用的人。所以如果有本性善良的同伴,無法變成那樣,就會被怒罵是不成熟、軟弱無能,隨時會遭到圍毆欺凌。”
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人?我想。這麼做只會更令人討厭、更令人不齒而已,太陽王他們難道笨得想不通這一點嗎?
“但是他們的社會,科技真的很進步。我不太清楚,不過似乎與這個世界的形成有重要關係。”荷西爺爺無奈地説:“總之,我變成這副模樣,不敢出現在別人面前,後來的日子真的過得很慘。工作時我都帶口罩,朋友們都問我怎麼回事,太陽王他們也説我戴口罩是對他們不禮貌,每天都要我拿下口罩,好好跟他們打招呼。他們習慣囉囉嗦嗦地説:我最偉大,所以你要尊敬我,否則就是沒常識,是人類之恥。然後最後一定會説:你瞧不起我是吧?接着又是一陣毒打,所以我不得已只好拿下口罩。他們看了又很輕蔑地説:你好髒,滾到旁邊去!”
我聽了,氣得全身發抖。
“我這張臉會變成這樣,明明就是他們造成的。所以,如果你看到太陽王的人最好小心一點,他們都是禽獸。對男人跋扈囂張,看到年輕女孩子就想非禮,無法無天。他們年輕的時候並不是每個都這樣的,但是被可惡的長輩教導,結果長大之後人格就扭曲了,全都變成傲慢、愛欺負人、又很低級。這全是因為上面的人教育出了問題。”
老人嘆了一口氣。但是,芮娜絲卻在這樣的太陽王的工廠工作。我擔心她在那裏的安全,於是提出了疑問。老人回答説,沒辦法,因為孟恩族出身的人,按規定必須在太陽王的工廠工作,而且這個村子裏也沒有其他的工作機會。芮娜絲沒有父母,不工作就不能生活。她好像也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説自己給她添了很多麻煩,但太陽王的工廠薪水不錯。
她的父母怎了?我問。老人説:病死了,很快就會來接他。但這麼一來,芮娜絲就會變得孤單無依,他説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
儘管自己的臉被太陽王弄成這樣,但是因為危險,還是很小心地不讓芮娜絲怨恨太陽王。不過,芮娜絲好像還是對太陽王抱着強烈的忿恨,爺爺怕她會對他們挑釁,希望我能阻止她。
聊到這裏,老人突然爛醉如泥,倒在廚房的沙發上睡着了。我本來還想問,為什麼芮娜絲的身體會有薩基茨其的構造等很多問題,但這下子全都問不成了。
我看到一條小毛毯,就拿來蓋在老人的身上。而我則獨自坐在廚房的椅子上,透過大窗户看着外面。從這裏看得到的只有湛藍的天空,但對我而言,此刻的凝視是有意義的。過了一夜再來看,很難相信自己昨天晚上曾經在這個天空自由飛翔過。我想我一定是在做夢。
這時候,鈴聲響起。我一看盒子,發現蓋子上出現芮娜絲的臉。她的嘴巴在動,要我太陽下山時在橘子樹下等。
“嗯,瞭解。”我這樣回答她。
我想,不一定要在家裏等,不如早點下去找巴迪,反正時間還早。於是我出門,花了很多時間慢慢走下階梯,到下面到處找,結果在河岸附近找到附車輪的熊。
“嗨,巴迪!”
我叫他,他也朝我揮了一下手,神情愉悦地朝我移動過來。我坐在附近的石頭上,和他聊了一下。
我告訴他昨天晚上我在芮娜絲家廚房的沙發上過夜,他聽了有點訝異。我還説剛剛還跟芮娜絲的爺爺聊天,他沒有鼻子。巴迪説他知道,大概是以前被太陽王割掉的,這件事好像村子的人都知道。
我説太陽王都是很殘忍的傢伙。他説對啊,那些傢伙根本不是人,傷害別人身體、割掉別人器官、把人五馬分屍,這些事他們都覺得無所謂,根本就是怪物。巴迪説,我有好幾個朋友也被太陽王分屍了。我問巴迪不想跟他們打仗嗎?他説照規定絕對不可以。
我説芮娜絲想跟他們打,而且那根手肘骨頭確定是她的,她要從博物館把自己的右手骨頭拿回來。巴迪聽了,好像很驚訝似的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有沒有叫你幫她?”巴迪問。
“有。”我一點頭,巴迪立刻低下頭。
短暫沉默之後,他用很小的聲音説:“也許這會變成跟太陽王的戰爭。太陽王是很可怕的對手,最好別惹他們。”
因為他的樣子好像真的很擔心我,所以我跟他説謝謝。
巴迪繼續説:“芮娜絲,我想起來了。這只是傳聞啦,聽説她跟太陽王的公司高層特別親近。”
“特別?什麼意思?”
巴迪搖頭説:“我也不知道。不過,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麼,大家都説她好像想做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所以你最好小心不要被牽扯進去比較好。”
我説我明白了。其實老實説,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我改變話題,説昨天晚上我和芮娜絲一起在天空飛,那是相當棒的體驗。巴迪邊笑邊看着我。他説,那是你在做夢。除了背上長翅膀的女孩子之外,沒有人能在天空飛。在芮娜絲家過夜,也是你在廚房裏做夢。你是因為看了芮娜絲在天空飛,太羨慕了,才會胡思亂想的。
我堅稱自己沒有做夢。那種在夜空漂浮特有的浮游感,雙腳、身體和全身都沒有碰到任何東西的感覺,非常真實,絕對不是夢境。我現在也記得很清楚。微風吹動髮梢、打到額頭上的觸感、從空中俯瞰這條河流、彎彎曲曲、在月光照耀下,像蓋着一層厚玻璃般,表面透出微弱的光亮。
我也知道月亮,因為飛得很近。月亮表面開了很多小洞,有一根細細的棒子支撐着。聽我這麼一説,巴迪終於捧腹大笑。
“你説月亮表面開了小洞?月亮還有棒子支撐着?如果沒有棒子撐着就會掉到地上?那根棒子固定在哪裏?艾吉,你在做夢啦!發現這種匪夷所思的事,就表示你在做夢喔!”
被他講得這麼白,好像有點道理,連自己都漸漸沒有自信起來。
我想了一下,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他:“但是,巴迪,這裏的東西向有筆直的道路,但南北向的卻一條也沒有。南北向的道路,全都是彎彎曲曲的,不是嗎?”
巴迪聽了,點點頭説:“啊,對。是的。真的是這樣。”
“看吧?這是我從天空發現的。所以我真的飛過了。”我説。
“道路的事,你大概聽芮娜絲提過吧?芮娜絲常常在飛,都會看到。”
巴迪根本不願意相信。我乾脆放棄,改變話題。
“巴迪,你知道薩塞茨其構造?”
巴迪點點頭説:“嗯,是指身體到處都裝了螺絲或鉸鏈合葉式,對嗎?”
“沒錯。芮娜絲説,她的身體是薩塞茨其。”我説。
“哦。是嗎?”巴迪回答得一點也不驚訝。
“我也是薩塞茨其。這裏,這裏,都是螺絲式的。”
説完後,他用右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和肩膀一帶。
“原來是這樣”
我看着西方的天空。天空變成橘子色的,很像橘子醬瓶子裏的顏色。
“艾吉。”巴迪叫我。
“什麼事?”我把視線拉回。我看到巴迪鬈曲毛髮下一直盯着我看的圓圓大眼。
“我再説一遍,小心芮娜絲。她已經被盯上、被做記號了,也許會以危險份子的身份,被waste掉。大家都這麼説。”
Waste?waste——這個字的意思我無法立刻反應。因為我忘記了。接着,處理、解體、處分、廢棄、分解、浪費、收拾,表示這個單字的意思,一一在我腦海裏浮現。
當時我腦中浮現的想法,並不是“危險!快逃!”而是“糟糕,我得幫助她!”。對我來説,她已經不是擦身而過的陌生人了。
6
我在橘子樹的前面等。太陽下山時,芮娜絲走回來了。
她手上提了一個早上出門時還沒有的大紙袋,一看到我就愉快地大叫,“艾吉!”然後向我跑來。
我也舉手大叫,“芮娜絲!”
再次看到芮娜絲姣好的臉龐,我好高興。
一跑過來,芮娜絲就緊緊抱住我。我們的身體稍微分開,她便笑容滿面地抬頭看着我。
“我問你,艾吉。”芮娜絲説。
“什麼事?”
“你今天一整天都在做什麼?”
“和你爺爺聊天。”我回答。
“聊得開心嗎?”
“嗯,他現在喝醉了,在睡覺。”
“是嗎?他又喝醉啦”
芮娜絲面帶愁容,接着又説:“艾吉,你接下來要怎麼做?”
被她這麼一問,我一時語塞,“怎麼做?”
“你打算坐船到什麼地方去嗎?”
我想答也答不出來,腦袋轉個不停,卻什麼也想不起來。
“你要去哪?”芮娜絲又再問。
“不知道。”我搖搖頭,然後補充説:“我想待在這裏陪你。”
我一説完,剛剛巴迪的忠告在耳邊響起:“你最好小心芮娜絲,別被牽扯進去。”
“但是,艾吉,你五天之後就非離開這裏不可了。”芮娜絲説。
“五天?”
“對,外地人只能在這裏待一個禮拜。”
“一個禮拜”我喃喃自語。
“你想跟我在一起嗎?”芮娜絲問。
“對。”我點點頭説。
“那你就成為這裏的人吧。”她説。
“要怎麼做?”
這時候,我聽見低沉的拍翅聲。
“太陽王的巡邏機來了!”芮娜絲壓低聲音説。
但今晚飛機還不會朝這裏飛過來,似乎只在遠處盤旋。
“拿着!”芮娜絲把紙袋塞給我。
我拿在左手。
等巡邏機的聲音稍微遠去,芮娜絲立刻説:“快過來!”説完,便牽着我的右手跑了起來。
我們跑進附近橘子醬工廠的小屋的陰影裏,才開始用走的。芮娜絲躲在小屋對面的角落,查看四周的動靜。
我也走到附近。仰望夜空,今天晚上還是圓月高掛。就像巴迪説的,的確沒有月缺的跡象。
“過來!”芮娜絲説完又開始跑,跑了三十碼後,衝進山毛櫸樹林裏,然後在樹林裏慢慢走着。
“要去哪裏?”我問。
“前面有個秘密洞穴,現在暫時當作橘子醬工廠的倉庫。”
一走出樹林,芮娜絲又跑了起來,我也跟在她後面跑。當我們並肩在草原上奔跑時,突然聽到轟隆隆、彷彿要撼動地面的振翅聲。
“是太陽王!快!去那邊!”芮娜絲大叫,全力狂奔,我也加快速度。
一看後方的天空,黑色魔物般的巨大飛機影子,像快速移動的烏雲遮蔽的星空,同時慢慢朝我們接近。拍動翅膀的聲音震撼着大地,越來越大,強大的風壓讓旁邊的草叢東倒西歪。
我朝芮娜絲手指的地方望去,由於只有月光照明,四周能見的僅是山腳和樹林,看不到像是洞穴的東西。但是仔細一看,原來洞窟被樹遮住了。重重樹葉的後面,是一個類似隧道的黑暗物體。
“那邊?”
“對!”
我拼命地朝樹葉縫隙的方向跑過去。當我們衝進洞穴,探照燈的白光一下子就照到我們後方,緊追着我們而來。
一衝進洞穴,芮娜絲就把背緊貼着巖壁,一面平息紊亂的呼吸,一面探頭看看外面的動靜。外面被探照燈照得宛如白晝,再加上強風猛吹,我們可以從不斷搖晃的樹葉縫隙看見外頭的情形。四周仍充滿轟隆隆的異常震動聲響。
我們屏住呼吸,靜待巡邏機和探照燈離開。他們看到我們跑進這裏了嗎?他們是因為看到了所以才不肯定?越想心中越感到不安。
拍打翅膀的聲音持續好久,探照燈也一直照着外面;但是不久開始在四周移動。
“我們被做記號了。”芮娜絲小聲地説。
“不是我們,是你。你被做記號了。”我説。
“我?”
“對,是你。”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大家都這麼説。”
聽我這麼説,芮娜絲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時候,外面突然變暗,拍打翅膀的聲音也慢慢遠去。
芮娜絲這才鬆了一口氣。她思考了一下,彎身看我的手説:“你還拿着紙袋嗎?”
我舉起袋子給她看。
“太好了。那幫我一下吧,到這裏來。”芮娜絲説完後,朝洞窟裏面走去,我也隨後跟上。
牆邊木箱很多,都堆到天花板去了,裏頭應該是裝橘子醬的瓶子。
走過木箱小山,後面堆放着廢棄的舊機器和雜物。芮娜絲蹲下來,從黑暗裏拖出一個奇怪的機器。椅子前後排列,看樣子是小型的交通工具。
“艾吉,你先把這個東西拖到外面去,我拿工具箱隨後就到。”
於是我向後轉,把那個交通工具拖到外面。因為下面附有車輪,拖起來不至於太吃力。
當我拖到入口處比較寬的地方時,芮娜絲拿着工具箱和紙袋從後面追了上來,她説:“再拖到外面一點,這裏太窄了。”
我把機器放下,先走到外面確認附近沒有巡邏機或其他人,再回到裏面把交通工具拖到草原上。芮娜絲緊跟過來,點亮照明燈,拿出扳手,蹲在機器旁。她把藏在機身的半透明翅膀拉成直角方向,用螺絲緊緊固定住。再繞到後面,拉出垂直的安定翼,固定住。
“這是飛行器?”我問。
芮娜絲點點頭説:“這是鳥翼機。是太陽王的東西。以前墜落在這附近,是我把它撿了偷偷藏起來,還把它修理好。人工肌肉可以用郵購買到,我買的是肌力最強的,這已經是極限了。就算這樣,它靠自己的力量還是飛不上去。”
我有點吃驚,“咦?那怎麼辦?”
“沒關係,我有辦法。這是燃料膠囊,我今天從太陽王工廠偷來的。”芮娜絲從紙袋拿出膠囊,打開機身側面,裝在人工肌肉旁邊。
所謂的鳥翼機,是指拍打翅膀式的飛機,利用極高速振動翅膀飛行。鳥翼機使用經過DNA操控所製成的人工肌肉,加上動力後產生作用。比起使用內燃動力或馬達的金屬製機器,鳥翼機不但重量輕很多,而且力量十足。這一帶的飛機全部都是振翅形式的,就連太陽王的巡邏機也是大型的鳥翼機。
“等一下。”芮娜絲説完,把工具箱和照明燈拿回洞穴放,然後立刻回來。“我想把它拖到這座山上。這件事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幫忙,因為我只有一隻手,又是個女孩子,沒那麼大的力氣。”
“好。但是拖到山上之後要怎麼做?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飛不上去嗎?”我説。
“不,到了山上就有辦法飛了。”芮娜絲説。
“好吧。”
於是我選擇了一個沒有樹木生長、只有小草的斜坡,把這台小型的鳥翼機推上去。
推了一個小時,終於把它推到山頂了。一路上我一直擔心巡邏機再度出現。一到山上,芮娜絲馬上示意我過去。我依照她的指示,推着鳥翼機。
“到這裏就可以了,艾吉。謝謝你。”芮娜絲説。她站的地方,是一個很陡的斜坡。
“從這裏要怎麼做?”我很驚訝地問她。莫非她想利用這個斜坡?
“你昨天不是説過了嗎?這個村子,南北向沒有直線的道路。一條都沒有。這樣的安排是有意義的,因為南北向的直線道路很危險。”
“為什麼?”
“因為引力會消失。”芮娜絲的話很奇怪。
“引力會消失?”我問。
“對,你等會就知道了。南北向的直線道路,只有這個廣場上唯一的一條。現在我們面朝北方,你看這裏,朝北不是有一條一百一十碼的直線嗎?”
確實如此。沒有一條道路是直的,但沒有道路的廣場上卻有一條直線。
“我要讓這個機體,在這條下坡路上滑行。因為坡很陡,速度會變很快,我也會在後面推。你坐在前面的操作椅,只要時速表的指針達到20哩,就拉這支操縱桿。因為翅膀已經調成全速,應該可以立刻飛起來。如果時速沒有達到20哩就不行,因為只靠翅膀的力量是飛不起來的。”
“你呢?”
“我要在後面推,所以沒辦法握操縱桿。”
“我從來沒操作過這種鳥翼機,不知道會不會耶。”我説。
“沒問題。只要時速表的指針指向每小時20哩,你就拉操縱桿,就這樣而已。你要做的事就只有這一件,其他的我來做,好嗎?”
“嗯”我有點猶豫。
“快一點,沒時間了。巡邏機也許很快就來了。”
“好吧。”我下定決心了。
“那你坐前面的位置。扣緊安全帶,然後看着時速表,可以嗎?”
“可以。”沒辦法,我只能跨進機體,坐進狹窄的駕駛座。
不過,其實前座和後座都是駕駛座,兩個位置同樣都附有各種儀表、節氣閥、操縱桿,以及所有的操縱裝置等配備。
我在位子上坐好,緊緊扣上安全帶。確認好時速表的位置後,握着操縱桿。然後説:“好了,我準備好了。”
我話説到一半,一陣呼啦呼啦的聲音開始響起,聲音越來越大,然後穩定下來。芮娜絲已經打開鳥翼機裝置的開關,人工肌肉帶動翅膀開始拍動。
然後,她大聲地問我:“準備好了嗎?”
我點點頭。心想,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要是弄壞機體就完了。就算沒弄壞,要再次把它推上坡也很吃力。
芮娜絲慢慢推着機體,我覺得很緊張。這時候,機體突然向前方傾斜,掉在斜坡上。我向後一看,發現芮娜絲自己也拍動翅膀,飛起來開始推動機體。在刺耳的翅膀振動聲中,機體就像雲霄飛車一樣開始快速滑行。我差點就驚叫出來,可是拼命忍住了。
我的眼睛緊盯着時速表。指針慢慢往上爬,不過距離每小時20哩還需要一點時間。機體震動地很厲害。我抬頭髮現柊樹近在眼前,再這麼下去一定會撞到,但是又不能剎車。
“還沒好喔!艾吉!”芮娜絲邊推邊叫。我也一直告訴自己還沒好、還沒好。
眼看着就要撞上柊樹了。我好怕,但是速度還不夠,而且斜坡已到了盡頭,就快掉下去了。機體劇烈震動,我努力看着指針。指針一邊振動,一邊越過了20這個數字。
“快!拉!”芮娜絲大叫,我猛力拉起操縱桿。
震動突然停止,整個機體浮了起來。
“打向左邊!”芮娜絲在後面喊着。
我聽了,連忙把操縱桿打向左邊,於是機體大幅度往左傾,擦過柊樹的樹梢飛了起來。
“呀呼!”我不自覺得大叫出聲。
飛了!飛了!鳥翼機順利起飛了。我回頭一看,柊樹已經在我的腳下。
高亢的翅膀聲稍微穩定下來。
我看了一下後面的駕駛座,芮娜絲已經坐進去,正在操作加速裝置。
鳥翼機就這樣慢慢往左旋轉。我向下看,昨晚看到的景色又出現在眼底。月光下隱約閃亮的河流、宛如撒下無數鑽石般的萬家燈火,好美的夜景。
“好漂亮!”我大叫:“我們再飛高一點吧。”
“不行!”芮娜絲在我耳邊大聲説。
由於拍動翅膀的聲音,不大點聲就聽不到對方説話。
“太陽王的雷達會偵測到飛機。我要下降到河面貼着水面飛行,不然太危險了。”
“貼着水面飛?”
“對,這樣雷達才不容易偵測到。”芮娜絲説完,就讓飛機往河流的方向俯衝。
機體大幅度往左傾斜,疾速往下衝到河面,越來越接近水面。
“喂!喂!”我嚇得大叫。
“沒事!看我的!”芮娜絲大叫。
當機體下降到翅膀幾乎要碰到水花的高度時,芮娜絲突然把機體拉平,拉入水平飛行狀態。我們很漂亮的姿勢貼着水面飛,感覺就像坐上了超高速快艇。
“哇嗚!”我大聲讚歎。
芮娜絲實在太棒了。因為她每天在天空飛,所以能夠確實掌握飛行的感覺。
“你好厲害!”
“會嗎?”芮娜絲説。
接着,她把加速器開到最大,翅膀的聲音高亢起來,機體猛然開始狂飆。
“速度好快喔!”我又怕得大叫。
因為貼着水面飛行的緣故,機體後方升起白色水煙。強大的風壓讓我的頭髮亂七八糟,橘子樹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面。
“我們現在全速前進。這裏已經是太陽王的地盤了,速度快比較不容易被雷達掃描到。”芮娜絲大叫。
“是嗎?那我們要去哪裏?”我問。
“博物館啊。”
芮娜絲回答得若無其事,我卻嚇了一大跳。因為我以為今晚只是試飛而已,沒想到居然是來真的。
“今天晚上,現在就要去嗎?”我大聲問。
“對啊!沒時間拖拖拉拉了。這架機體的飛行記錄,明天以前就會送到太陽王手上,所以飛了以後立刻就要轉為攻擊。這樣一來燃料會用完,而且如果今晚去的話,對方的戒備應該會疏忽一點。”
“鑰匙呢?”
“拿到了。給你。”
我一看她從後面遞給我的東西,是一把槍。
“這是槍,不是鑰匙!”我嚇得大叫。
“槍是給你的。鑰匙在我這裏,別擔心。”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聽我説,艾吉,雖然現在説這個時機不太對”芮娜絲説。
“什麼事?”
“等事情結束,我拿回右手之後,我們結婚好不好?”
“你説什麼?!”我又被她嚇了一大跳。
“不跟我結婚,你就得離開這個村子。跟我結婚的話,你就可以拿到綠卡。”
我嚇壞了。因為我從沒想過這件事。
“但是,我才十七歲耶。”我頭也沒回地大叫。
“那剛剛好啊!我也十七歲。”芮娜絲也大喊。
不久,前方出現一羣高樓大廈。這些伸向天際的無數建築羣,像昨晚看到的渡輪一樣璀璨耀眼。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氣,我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壯觀的街景。這是光明之城,在這裏,夜晚似乎永遠不會到來。
鳥翼機像在水面滑行般飛翔,倏地朝市中心快速接近。一個岬角映入眼簾,上頭停着好幾艘船。我們朝着水面上突出的半圓形岬角前進。
這時,我又發出一聲驚叫。正前方的建築物,就是芮娜絲用投影機讓我看過的那一幢低矮的圓頂形建築。隨着我們越接近,它也變得越來越大。
“博物館!”我大叫。
靠近之後,我才發現這棟看似低矮的建築,其實高聳直入雲霄,還可以看到一個大大張開的四角形隧道,而這個隧道的入口也越變越大。
突然,機體亮起了燈光,是芮娜絲點亮的。燈亮的同時,我們也飛進了隧道,機體發出轟隆隆的巨響。突然,拍翅聲又平息下來,原來是芮娜絲踩了剎車。鳥翼機的翅膀開始逆向轉動,猛然減速,機體劇烈往前傾。
我們終於來到停機坪和樓梯,就是昨晚在影像上看過的地方。機體順利減速,接着迅速漂浮起來,再安靜地降落在地面上。
“解開安全帶,下去吧!”芮娜絲説。她自己也站起來下機。
“飛機停在這裏沒問題嗎?回程時,我們還要坐吧?”下飛機後我問。
芮娜絲搖搖頭説:“吥,它已經不能再飛了。它靠自己的力量飛不起來,而且剛剛全速飛行過,已經沒有燃料了,它派不上用場了。回程我們自己飛回去。”
“啊?我不會飛耶”
“艾吉,你昨晚不是飛過了嗎?你忘啦?”
我啞口無言。
“自己飛回去要多花點時間。快,這邊。”芮娜絲説完,左手拿起麻醉槍,一馬當先往前跑。我也趕快跟上去。
我緊張得心臟就快蹦出來了。終於到了這種地步,但這是無法逃避的。
芮娜絲靠近員工專用出入口,拿出帶來的鑰匙,插進鑰匙孔。門開了。我幻想開門的那一剎那會警鈴大作,但並沒有發生。
進門之後是條走廊。
“走這邊,跟我來。”芮娜絲説完後,在走廊上小跑步,我也跟着她跑。
那是很長很長的走廊,不但很筆直,左右連一扇門窗也沒有,盡頭連接着樓梯。芮娜絲跑上去,一口氣爬了兩層樓。走入建築物主體後,又是一道陰暗的走廊,我繼續跟着芮娜絲沿着走廊前進。這裏和剛才的走廊一樣沒有門。
走到盡頭,我們從牆壁探出頭,查看轉角之後的路況,又是長長的走廊。於是我們右轉,繼續往前走。我覺得這個建築物實在很詭異。
不久,我們的視線內出現了好幾扇並排的門,不過四周還是空無一人,簡直是巨大的空屋。然後正前方出現一道白牆,我們靠近之後才發現那不是牆,而是左右開啓、高度達到天花板的門。芮娜絲扭開門把,輕輕地把門踢開。
兩扇門慢慢地左右打開之後,揭開了一個空蕩蕩的奇妙空間。裏頭有個圓形地板,看起來像劇場般寬闊。抬頭一看,天花板上亮着許多圓形的白燈,圍繞着房間。一排奇怪的東西排列在牆邊,原來是許多猿人。
好多毛色極深的半裸猿人並排着,每一個猿人就這樣站在從天花板投射下來的細細聚光燈束下。
他們從遠古時代甦醒過來,如今全都站在白色的台子上。有的個子高,也有的個子矮。高個子的外觀和人類很相近;有的則蹲在前面,指尖只夠到台子,矮小的身體長滿黑色毛髮,看起來像猴子。
大多數的猿人都瞪大眼睛,直視前方,默默無語。但當我一走近,他們只稍微轉動脖子和烏黑的眼睛,直盯着我看。看起來好像想説什麼,卻沒有説出話來,只是好像在看什麼罕見的東西似的盯着我看。
這個房間裏,除了這些整齊站在牆邊台子上的猿人以外,便沒有其他人了。我慢慢地從他們面前走過,一個個看着他們的臉。於是,他們也微微轉動脖子,所有的視線全都跟着我移動。沒有人開口,沒有人想要説話。也許他們不會説話。
猿人裏,還有全身覆滿青白色羽毛、長相像鳥的兩腳生物。小小的臉上有尖尖的鳥喙,但眼睛很大,目光犀利,表情和個性感覺就像某些嚴肅的人類。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轉個不停,然後用充滿敵意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眼神中注入自己在台上動彈不得的忿怒。
猿人們前方的地上有幾個玻璃櫃,同樣繞着圓形地板排列,形狀就像巨大的甜甜圈。櫃子裏充滿白色燈光,排列着數不清的骨頭,都是從地底挖出來的褐色骨頭化石。
“咦?”
邊走邊尋找自己骨頭的芮娜絲突然叫出聲來。我走近她,湊上前看她正在看的櫃子裏面。
那個櫃子裏沒有骨頭,只放了一張寫着這些字的紙。
“這個骨頭,已經還給芮娜絲了。”
芮娜絲抬起頭,呆立着。然後按住右手衣袖上臂的地方,裏面空無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