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5日。……我自己都感覺自己的頭腦變得越來越遲鈍了。正月以來,我拋開了所有的事情,一心取悦於妻子。不知不覺間除了淫慾之外,對其他任何事情我都不感興趣了。思考能力完全衰退,一件事想到一半就想不下去了,頭腦裏浮現出來的全是有關和妻子睡覺的種種妄想。過去,無論什麼場合我從沒有荒廢過讀書,可是現在,終日無所事事的閒待著。出於長期養成的習慣,照樣坐在書桌前,眼睛看着書,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因為眼睛發花,書上的字都是雙的,老是看串行。
現在的我成了夜間才活動的動物,變成除了摟抱妻子之外一無所能的動物。白天在書房裏時,感覺渾身倦懶,同時又有種莫名其妙的不安息。出去散步可以稍稍緩解緊張的心境,可是散步也漸漸困難了。因為聖眩常常導致行走困難,走着走着就要往後仰倒下去。出去散步也走不了多遠,而且專揀人少的地方走,在黑谷、永觀堂一帶就拄枴杖,還不時坐下來休息,打發時間。腳力日漸虛弱,多走一點就覺得疲勞不堪。……
今天散步回家後,見妻子和裁縫河合女士在客廳説話。我正要去客廳喝茶,妻子説:“你先不要進來,上二樓去吧。”我上了樓。不一會兒,妻子在樓下對我説:“我出去一下。”就和河合女士出去了。我從二樓往外看,只見妻子穿着西裝,這是我頭一次見她穿西裝。原來前幾天戴耳環就是為了這個呀。説實話,妻子並不適合穿洋服。和矮墩墩的河合女士相比,妻子優雅的體形應該穿得出樣來,可是總感覺不大協調。河合女士已經穿慣了西裝,也很會穿,妻子則有些做作,不那麼相稱,服裝、身體和首飾就像是拼湊到一起的似的。最近時興把和服穿出洋服的樣來,妻子卻相反,把洋服穿出了和服的感覺。
透過西裝可以看出她那適合穿和服的身段。溜肩膀,膝蓋以下至腳踝部分向外歪曲,穿上鞋後,腳脖子和小腿的接合點顯得圓鼓鼓的。而且體態、手的擺動、走路姿勢、脖頸及肩部、腰部的晃動都顯示出和服流的柔和,鬆弛。然而在我眼裏,這柔和的姿態,彎曲的腿型中有種妖豔的美,這種妖冶在她穿和服時是看不出來的。我一邊目送妻子遠去的背影,尤其是裙子下面露出的令我着迷的彎曲美,一邊想象着今晚要做的事。……
4月2日。……上午去錦市場買東西。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親自去買過東西了,本來親自買食品是我的習慣。——最近所有的家務事都託付給了女傭,覺得有些對不住丈夫,作為主婦太失職了,所以今天自己出去採買。我在常去的蔬菜店買了一些竹筍、蠶豆和豆角。看見竹筍我想起今年忘記去賞花了。記得去年我和敏子二人,沿着水渠從銀閣寺步行到法然院去。當時四周的櫻花謝得差不多了。可是,今年的春天怎麼過得如此匆忙呢?一轉眼—三個月就像做夢一樣過去了。……豆1點回家把書房的插花換了新的,新插上的是木村的房東太太從庭院裏給我摘的含羞草。
丈夫好像剛剛睡醒,丈夫本來喜歡早睡早起,近來常常睡懶覺。
“你醒了?”
“今天是星期六吧?”丈夫説道,“那麼,明天你一大早就出門吧、’丈夫説話的聲音帶着睡意。(其實他已經清醒了,因為擔心才這麼説的)我不至可否地,含糊其詞地答應了一句。……
2點時,來了素不相識的男人。他説自己是石家醫院的指壓治療師。我很納悶,不記得請這個醫院派人來呀,這時女傭出來説:“是老爺讓我打的電話請他來的。”
真是稀罕,丈夫向來討厭讓不認識的人操胳膊揉腿,從沒有請過按摩師之類的人。據女傭説,前幾天老爺説肩部痠痛,連扭脖子都疼,我就勸老爺請技術高超的指壓師來治治看,一二次就能徹底解除疼痛,老爺疼得受不了,就讓我把指壓師請來了。
這位指壓師其貌不揚,瘦瘦的,戴着副墨鏡,我以為是盲人,看樣子不像。我不小心叫他“按摩的”,女傭慌忙對我説:“叫按摩的他要生氣的,請叫先生。”
他讓丈夫躺在牀上,自己也上了牀。雖説他穿着乾淨的白大褂,我總覺得髒。我不願意讓這麼個男人上我們的牀。
“肌肉太緊張了,我馬上就給您放鬆放鬆。”他這種賣弄的口吻十分滑稽。
從2點揉到4點,操了有兩個小時。
“再揉一二次就沒事了,明天我再來。”説完指壓師便回去了。
我問丈夫:“有效果嗎?”
“好些了,揉得我渾身嘎吱嘎吱響,難受得很。”丈夫説,“再揉一二次看看吧。”看來他的肩疼夠厲害的。
4月17日。對丈夫來説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當然對我來説也是重大的事情。從某種意義上説,今天的日記會成為終生難忘的回憶。我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是不掩飾地全都如實寫下來,不過,還是不要操之過急為好。暫時不要把我今天從早到晚是在哪兒,怎樣度過的,詳細寫出來比較明智一些。總之,今天這個星期日我是怎麼度過的,早已不是新鮮事了,我不過是又重複了一次而已。
我去大飯的老地方和木村約會,像以往一樣過了個愉快的星期日,也許這次更勝於以往任何一次吧。我和木村玩遍了各種遊戲,只要木村要求我做的,我都為他做。他讓我怎麼扭動,我就怎麼扭動。我擺出在丈夫面前根本不可能做的破天荒的姿勢,怪異的體態,甚至雜技演員的姿勢。(什麼時候我練就了這套運用四肢的本領的,連自己都覺得驚訝,這些都是木村教會我的。)從見面直到分別的前一刻,我們都不説一句沒用的話,分秒必爭地投入到這件事中去。
今天,木村突然問我:“鬱子,你在想什麼?”他覺察到了我剎那間的表情變化。
“沒什麼。”我嘴上這麼敷衍,其實,剛才我看見丈夫的面容從我眼前掠過。怎麼在這個時候會想起丈夫呢?真是不可思議,我拼命想要抹去這個幻影。
木村猜透了我的心思,説:“我知道你想到了先生,不知怎麼回事,我剛好也想到了先生。”
木村還説:“好長時間沒敢打擾府上了,我想最近去拜訪先生。”
接着兩人又沉浸到享樂的世界中丟了,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某種預感在作怪。……
5點我回到家時,丈夫出去散步還沒有回來。聽女傭説,今天指壓師來過了,從2點治療到4點半,比昨天延長了半個小時。他説:“肩膀痠痛説明血壓過高,光吃藥不見效,無論請多麼了不起的大學的先生看也不會馬上治好,清洗C交給我來治療,我保證能治好。我不僅按摩,還會針灸”等等。還説:“儘管血壓高,頻繁測量也不太好,越是擔心,血壓就越高。許多人血壓很高,照樣該幹什麼幹什麼,不要老松C血壓,少量的煙酒不礙事,您的高血壓不是惡性的,肯定會好的”云云。
丈夫對這個男人非常滿意,讓他每天都來,還説要暫停看醫生。
6點半丈夫散步回來,7點吃飯。晚飯是筍尖湯,豆角燉高野豆腐,都是我昨天買的菜,叫女傭做的。另外還有牛排和剛寄來的醃魚子。
我説:“有醃魚子,要不要喝一點户拿來酒後,我又不太想喝。吃完飯,丈夫上二樓的書房去了。
晚上,丈夫洗完澡,我也洗了洗。(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洗澡,白天在大版已經洗過了,沒有必要洗了,為了在丈夫面前做做樣子才洗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我進卧室時,丈夫已經上牀了,見我進來,馬上擰亮了落地燈。丈夫在明亮的燈光下看見我,吃驚地眨巴着眼睛。原來我靈機一動,沒摘耳環就上牀了,我故意背對着丈夫以便他能看清我的耳朵,我這一不同尋常的小小舉動,使文天立刻興奮起來。
不一會兒,我感覺丈夫上了我的牀,從身後抱住了我,瘋狂地吻我的耳朵,我閲着眼睛沒有拒絕。……我任憑這位很難説曾經愛過的“丈夫”愛撫我的耳朵,卻不感到不快。和木村相比,他的親吻是那麼笨拙,但舌頭的感觸並不十分令人討厭。我的確從心裏厭惡“丈夫”,可是見到這個男人為了我如此的瘋狂,也使我對挑動他更加瘋狂產生了興趣。我能夠把愛情和情慾分別處理,一方面疏遠丈夫,——他真是令人作嘔的男人,一方面把這個男人勾引到歡喜的世界中去,同時也使自己進入那個世界。開始我很冷靜,以攪亂他的心緒為樂趣,冷眼旁觀他瀕臨發狂的境地,陶醉於自己的手段之巧妙,但是漸漸自己也和他一樣變得不能自控起來,和他一樣煩惱起來了。
今天晚上我也重複了白天的那套動作,把丈夫和木村作了比較,丈夫的技術拙劣得讓人憐憫,然而不知怎麼搞的,我和白天一樣的興奮起來了,像擁抱木村那樣擁抱了這個男人,我記不得緊緊擁抱了幾次,突然間丈夫的身體猛然癱軟在我的身上,我馬上意識到情況不妙,叫了他一聲,他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麼,粘粘的液體滴落在我的臉上。他張着嘴,涎水往下淌着。……
4月188。……我馬上想到了上玉先生講過的,在這種時候必須注意什麼。我輕輕將自己的身體從他的身子底下抽出來,下了牀,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把趴在牀上的丈夫翻了過來。又在他的上半身下面墊上了枕頭和靠墊,架高他的頭部。他的身上除了眼鏡外什麼也沒穿,(我也是除了耳環外一絲不掛),但是考慮到他的病情,不宜移動,就讓他這麼光着,只把睡衣給他蓋上了。
——看樣子他是左半邊身於麻痹——我抬頭看了看書架上的表,是夜裏1點零3分。我關掉日光燈,只留着牀頭燈,還在燈罩上返了塊布。我給敏子和兒玉先生打了電話,請他們馬上過來。還讓敏子來的路上買些冰塊兒。四十分鐘後敏子來了。我正在廚房找冰袋和冰枕時,她提着冰進來了。她把冰放進水池裏,掃了我一眼,便若無其事地鑿起冰塊兒來。我簡要地跟她説了説爸爸的病情,她表情平靜,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繼續她的鑿冰作業。然後我們把冰袋和冰枕放在他的身邊。我們倆誰也不説話,誰也不看誰。一儘量不去看對方。
2點兒玉先生來了。我讓敏子留在卧室裏,去外面給兒玉先生介紹了丈夫發病的經過,——對敏子不好説的情況都説了出來,説着説着我的臉又紅了。
兒玉先生的檢查非常仔細,慎重。用手電筒照了照瞳孔,又讓拿來只筷子,説道:“請把大燈打開。”我開開了日光燈。兒玉先生用筷子在兩個腳掌上來回颳了好幾遍,(據他後來告訴我,這是為了測試出哪邊身於麻痹)。然後掀開被子,又把病人身上蓋的睡衣捲到下腹部,(這時兒玉先生和敏子才注意到病人是光着身子的。丈夫的下半身暴露在明亮的燈光下,他們兩人都吃了一驚,我更是非常尷尬。我簡直無法相信,就在一個小時之前,我的身體還和這個人的身體重疊在一起呢。他常常看我的裸體,甚至拍了幾十次照,但我從來沒有在這個角度從客觀察過他的裸體。上玉把病人的腿分開五六寸的間隔,用筷子摩擦他的大腿根,兩邊交替地摩擦了二三遍。然後又檢查了體温和血壓。體温正常,血壓190多。
兒玉先生坐在牀邊的椅子上觀察了一個半小時,其間從胳臂上抽了100毫升血。注射了加了維他命BI、維他命K的濃葡萄糖。
兒玉先生臨走時對我説:“下午我再過來,最好請相馬先生來一趟。”
我本來也打算這麼做的。
我問:“有必要通知親戚嗎?”
“再觀察一段再説。”
兒玉先生走時是凌晨4點,我請先生馬上派個護士來。
上午7點女傭來了。敏子説她下午再來,就回去了。
等敏子一走,我馬上給木村打了電話,詳細告訴了他這裏發生的事情,讓他暫時不要來探視。他説,G裏不安,來看一下就走。我説病人雖然半身不遂,不能説話,但神志並沒完全糊塗,見到木村有可能興奮。
9點丈夫打起了鼾。丈夫平時也打鼾,今天的聲音特別響。好像是進入了昏睡狀態。我又給木村打電話,告訴他現在來看望沒關係。
11點兒玉先生來電話,説已和相馬博士取得了聯繫,下午2點和博士一起來出診。
中午12點半木村來了。他今天有課,是抽空來探望的。我讓他進了病房,在枕邊坐了三十分鐘。我坐在丈夫的牀上(病人躺在我的牀上),和木村説了會兒話。病人的鼾聲如雷。木村一點離去。
護士來了,是一位叫做池子的二十四五的女子。敏子也來了。我才得空吃了飯。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什麼東西都沒有吃。
2點相馬博士和兒王來出診。和早上不同的是,病人進入了昏睡狀態,有點發燒。博士的診斷和兒玉先生差不多。博士認為不宜過多放血。還用專門術語詳細對兒玉做了交代。
博士和上玉走後,指壓師來了。敏子沒讓他進來,譏諷他説:“多謝你的治療,我父親才會變成這樣的。”把他趕走了。
因為敏子剛才聽見兒玉先生説:“兩個小時以上的激烈指壓也許是發病的直接原因”。(兒玉知道真正的原因,也許為了安慰我,把責任推到了指壓師身上)
“都怪我把他介紹來的,真對不允”女傭不停地自責着。
3點多時,敏子對我説:“媽媽,你去躺一會兒吧。”卧室裏有病人躺着,敏子和護士都在,客廳也總有人進進出出。敏予的房間雖然空着,她不喜歡別人用她的屋子,所有的地方都上了鎖,我幾乎不進她的房間。所以我就上二樓的書房去休息。看來,暫時我要和護士交替在這裏睡覺了。
可是躺在牀上怎麼也睡不着,乾脆不睡了。我想起昨天的日記還沒寫,就在牀上寫起來。用了一個半小時,把17日早上至現在發生的事寫完,然後把日記本藏在書架後面,裝作剛睡醒的樣子下了樓。時間不到5點。
去病房一看,病人從昏睡中醒來了。偶爾睜開迷茫的眼睛看看四周。她們説已經醒了有二十分鐘了。從早上9點到現在睡了7個小時。小池護士説,連續昏睡24小時以上就危險了。他的左半身還是不能活動。
5點半時,病人的嘴蠕動起來,好像要説什麼,右手費力地指指下半身,大概是想小便。接了尿盆,卻不見排尿。看他的神色很焦急,我問他:“想尿尿嗎?”他點點頭,又接了尿盆,還是沒尿出來。由於長時間的尿存留,他下檔部發脹,十分難受。可是,膀胱麻痹,尿不出來。我給兒玉先生打電話,問他怎麼辦。他指示讓小池護士用導尿管導尿,排出的尿量很多。
7點,給病人用吸管餵了少量牛奶和果汁。
7點半時女傭回家,她家裏有事實在不能留下過夜。我問敏子回不回去,她説我住在這兒不太方便,巴。其實她的話裏有話。我説你住不住都可以,病人目前的情況比較穩定,有事會通知你。她就回去了。
病人昏昏沉沉地躺着,並沒有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