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情緒緊張的關係吧?天一亮,我就自然地張開眼睛。夜裏應該是作夢了,但是卻不記得夢的內容,只記得確實作夢了。至於是好夢還是壞夢,也説不清楚,因為並沒有很不舒服的感覺。雖然有一點點悲傷的情緒,卻也不是很深刻。總之,只留下作過夢的感覺。身旁的御手洗還在睡。我要起來時,他發出睡得不太安穩的呻吟聲。
走出公寓,將身體投入早晨的空氣中,從我嘴巴里呼出來的氣,好像一陣白煙。儘管身子和腦筋還沒有完全從睡眠中醒來,但這樣的感覺卻很舒服。昨天足足睡了八個小時,這樣的睡眠時間應該很充足了。
車子在名神高速公路上奔馳。走了兩個小時左右後,我看到左手邊的田地裏,豎立着一個大看板,那是一個冰箱的廣告,廣告內有一個笑吟吟的女人,一頭秀髮在風中飄揚。
霎時,我想起了早上的夢。
那好像是在海底,一個全身赤裸的長頭髮女孩,在昏暗中晃呀晃。她的皮膚白皙,Rx房的下面及腹部、膝蓋等處,都被繩子緊緊地綁住。她張着眼睛看我,但下個瞬間,她的臉上卻沒了表情,沒有開口,彷彿在向我招手,而且往深邃的海底沉下去。現在回想起來,清清楚楚,一種説不出的美和恐怖。這難道是我此行的預兆?想到這裏,我忍不住打個冷顫。我想起了安川民雄,還有投身日本海的狂熱份子。現在我也要去那些人所在的地方了嗎?我不由得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抵達明治村時,已經十一點了。從京都開到這裏,因為途中有點塞車,總共花了五個小時。停好車,才知道這裏並非明治村的入口。要去明治村,還得搭專門到那個村子的巴士才行。
巴士沿着坡路爬行。路很窄,旁邊的樹枝不時和車身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從車窗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潭碧綠的湖水。但嚴格説來,那隻能説是大的水池。走在明治村裏,不管人在哪一個角落,好像都可以看到這個“入鹿池”。
整個明治村就像沒有頂蓋的博物館。因為時間還早,我便信步遊覽。這個日本百年前的明治街道,很像現在的美國鄉間,讓人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歐美人建造房屋,仍以百年前的樣式為基礎,但日本人的房屋建造百年前和百年後,卻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現在住在貝克街的英國人,應該還住在和福爾摩斯一樣的房屋,使用着一樣的傢俱,可是日本人卻不同。日本的房舍樣式,自明治時代改變以來,幾乎已失去了延續傳統的空間。日本人的選擇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呢?從現在摩登的日本建築看來,日本人似乎想把自己的生活封鎖在灰泥的圍牆中。
明治時代人們的直接模仿也有問題吧!在高温多濕的日本,是不可能建造歐美那種重視隱私的樓房的。但是現在空調普及,日本人的房屋看來又將漸漸回到當時的風格。我覺得日本人的房屋建築、市鎮建築好像都繞了遠路。在這裏散步最舒服,而且讓人感覺和日本街道完全不同的最大原因是,它沒有圍牆。日本現在富裕了。如果有一天所有家庭都有了空調設備,房屋都回到明治時代的設計,那麼圍牆就該全都拆除了,走在明治村時,我一邊思忖着。
我走過大井牛肉店和聖約翰教堂,站在日本大文豪森鷗外、夏目漱石的日本式房舍前發呆。這房子的名牌上寫的是夏自漱石的大作“吾輩是貓”,讓人不禁莞爾。走在我前面的四、五個人,像是結伴來玩的,看他們一路有説有笑,十分歡樂。我不禁想到:如果御手洗現在和我在一起的話,應該也像這樣妙語如珠吧!然而我現在、心裏所想的並不是他開玩笑的事,而是他所寫的《草枕》中的一段:
依智而動者為人所棄,依情而行者隨潮漂流。總之,人生在世難也。
依智而動便是典型的御手洗型吧。整個地球上,大概再沒有人比他更適合這句話了。相反的,依情而行,隨潮流漂流的,不就是我嗎!而且我們兄弟倆,一天到晚叫窮,生活拮据。所以可以肯定對我們這兩種人而言,人生在世真的很難。而那個竹越文次郎,應該是和我一樣依情而行,我無法淡然看待他寫的手稿。如果我是他,大概也會像他一樣,絲毫不差地對自己的人生做那樣的決定吧!對他而言,人生並不是一句簡單的人世難所能道盡的。
走過漱石的房子,下了石梯,真的就有一隻白色的貓躺在眼前。原來那並不是個玩笑。但是,這種沒有車子往來的寧靜之地,也正是貓兒們喜愛的居所。原來如此,這就是明治村。
走下石梯就來到廣場。可以看到代表時代的市區電車噗噗地來回跑着。聽到一羣小女孩的歡呼聲,因而將眼光朝角落望去,原來是一箇中年阿伯,穿着側邊鑲有金邊的黑褲子、嘴上還用膠水黏了英國式的鬍子,看起來神氣十足。年輕女孩們圍着地搶着要合照。他的腰間還垂着一把長刀哩。一時我還沒有會意過來,原來他是明治的警察。這麼説有點抱歉,不過我真覺得他有點像街頭廣告藝人。拿相機的人小跑步的又輪流換了兩三個,不知何故又湧起了歡呼聲。但是穿金邊黑褲的男人還是忍耐着。
他可能就是梅田八郎。他的裝扮就算在一公里之外也不會看錯。反正拍照大概還要花點時間,所以我決定先去繞一圈。頭一個就要去看宇治山田郵局。
明治村雖然是觀光勝地,但是知道這裏的人好像不多,因此沒有夏日的輕井澤的熱鬧。在這裏的服務人員,都是老人家,不但態度親切,而且精神奕奕。剛才我搭舊式的京都市立電車時,司機就是個老先生。他替我剪票時,,特別把明治村的印戳重重蓋下去,還叫我拿回去當做紀念品。我很驚訝。在東京,電車人員給我的印象都是冷漠無情的。京都電車上的車掌也是老人,他精神飽滿,認真地向乘客介紹左右兩旁的景物,暗啞蒼勁的聲音響徹電車:看,右邊是品川燈塔,左邊是名作家幸田露伴的房子……他是車掌,但也一路擔當導遊的工作。這個人對自己的喉嚨極有自信,可能以前是個講師吧!
可惜的是,不久之後,一羣不太禮貌的中年婦人團體上了車。她們配合着老人的解説,像水牛羣一般在車裏到處亂撞,弄得這台珍貴的老電車像火柴盒一樣搖晃起來。我對老司機最感驚訝的,倒還不是他的嗓門。當電車到達折返點時,原本老態龍鍾的老人,突然宛如脱兔一般跳下了電車。我好奇的把頭伸出車窗外,用目光追隨着他的去向。電車集電支架那裏垂着一根繩子。只見瘦小的老司機跳起來抓住那繩,用全身之力往下扯。而集電支架因老人的體重而被硬拉了下來。老司機手拿着支架沿電車側啪啪地邊跑邊畫了一個弧,然後再把支架拉往電車前放開。總之,他是在改變集電支架的方向。然後再次跳上電車。隨後,電車便在他的手勢下,再度以與老司機的賣力完全不搭調的温吞速度,開始前進。
他並不是東京周邊路線密度過高的電車司機(根本沒有路線可言),而且就算慢一點也沒有人會抱怨,但是他所展現的賣力態度、那種認真,令人根本不認為他是個老人。我真是從心底感到佩服。不過,我還是為他感到擔憂。若是他的家人看到了,恐怕也跟我有同感吧。像那樣的工作方式,或許神經痛可以不藥而癒,天天晚上沾枕就睡。但萬一在工作中咕咚一聲倒下去死了,那可怎麼辦?他其實可以不用那麼賣命的呀。換另一個角度想,那豈不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呢。只要工作,人生就是美好的。比起孤獨隱居,死了還讓子孫傷透腦筋的老人,像這老司機拚老命抓住集電支架地工作,萬一死了也死得有價值呀。我懂了,那時吉田秀彩説他羨慕這種人生的意思,我終於悟透了。
在參觀鐵道寮新橋工場、品川玻璃工廠的路上,我看到了立在路旁的黑色箱子。就是這個——郵筒!我心裏面叫了出來,找到了!宇治山田郵局,太好了!跑上小小的階梯,踏上黑褐色、油污滲透的地板,我的心臟怦怦跳。奇怪,一個人也沒有,剛過中午的陽光,照在地板上,光束中,浮塵清晰可見。我的目光移動,先是江户時代的信差人偶進入眼簾,接着是明治時代的郵筒,那是紅色的圓柱形筒子。站在筒子旁邊的,即是明治時期起的郵差,從大正到昭和,一個個……阿索德呢?我焦急的眼光投向它。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屋子一角有一具女性人偶。她穿着和服,直髮覆到額前,靜靜地立在那裏。
這就是阿索德嗎?
我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朝那人偶走去。她穿着紅色和服,兩手垂直,姿勢呆板。髮長及肩,可以看到身上有薄薄一層灰塵。這人偶大概有四十年曆史了,令人有種陰森之感。頭髮下方張大的玻璃眼珠,空洞地瞪視我,跟我夢境中看到的女孩不一樣。
記得小時候,曾經看過跟海洋有關的電影,深海的幽暗中,突然出現鯊魚眼睛的亮光會嚇我一跳。
大白天,我一個人在這明治村的郵局博物館裏,靜靜地面對人偶,腦海裏產生一連串想像。我有一種預感,這無邊的寂靜將會轉變成一股巨大的恐懼。我鼓足勇氣繼續探索,靜止的人偶卻蠢蠢欲動似的駭人。
我慢慢地把臉湊近,隔着欄杆,我們的距離,大概相當於我的身高。奇怪,是室內光線的關係嗎?我竟然看到她眼睛附近的皮膚有皺紋,但她的眼珠子明明是玻璃做的呀!至於她的手,和真人不一樣。雖然不是看得很清楚,但那確實不像真人的手。只是……她的臉……太不可思議,為什麼有微妙的皺紋?應該看個究竟。我走到門口向周遭張望,沒有人,就這麼辦吧!我決定跳過欄杆,仔細觀察。我正卯足腳力想要跳時,忽然聽到“砰”一聲,我的心臟險些麻痹。一個女清潔員拿着長柄掃把進來,鐵製的箱形簸箕,砰、砰地製造出好大的噪音。她開始清掃地板,把香煙頭、小石子集成一堆,胡亂地掃進簸箕。這種情況下,我只好乾脆先出去,回頭再進來看。
郵局左手邊有間類似茶館的店,我忽然覺得肚子很餓。明治村中並沒有餐廳或茶館。正門前有一家,但一出去便不能進來了,所以我買瓶牛奶和麪包果腹。然後根據吉田秀彩説的,坐在隅田川新大橋旁的長凳上吃麪包,看着帝國大飯店的玄關。
這裏是明治村的盡頭,遊客到此參觀後,必定折回。我一邊吃東西,一邊欣賞前面的水池,地上有座橋,叫“天龍眼鏡”,水上天鵝優遊,池水潺潺流下到入鹿地,是一個靜謐的所在。廣闊的空地上,空無一人。樹叢頂上冒出陣陣白煙,應該是蒸汽火車吧。在遠方高處搭建的鐵橋上,突然出現三輛火車的蹤影。
從常識判斷,那個人偶不可能是阿索德。四十年前的人體,被擺在這裏當裝飾,應該是在眾目睽睽下,經過檢查後搬進來的。這麼多人怎會容許這種事發生呢,這一想就知道根本不合常理。但是,那個人偶是從哪裏搬來的?是誰做的?怎麼搬來的?如果這一連串的流程都沒問題,那麼這條線索就該放棄,一直把焦點放在這尊人偶上只是浪費時間。
再回到郵局時,清潔工已走了,可是卻有幾個遊客陸陸續續進來,我只好對着人偶乾着急。在這樣的時間裏,我一直覺得那人偶的眼光,越過遊人的肩膀,直直看着我。既然不斷有遊客進來,我只好打消跳過欄杆觀察的主意,然後毫不猶疑地離開郵局,趕到京都七條派出所。剛走到派出所前廣場,就看到梅田正拿着掃把在石板上掃。有一羣女孩子走過,向他説再見,他也回答説再見!並且稍稍做出敬禮的姿勢,那樣子就像個警察(其實我並沒有看過真正的警察敬禮的樣子)。
我走近一看,發現他是個眉目慈祥的人,好像很容易攀談。所以我很輕鬆地向前問道:“您是梅田八郎嗎?”
“是的。”
我直呼他的姓名,他一點也不驚訝,想必他在這裏相當有名。
“是吉田秀彩先生介紹我來的,我叫石岡,住在東京。”聽到吉田秀彩的名字,梅田八郎略顯詫異。我已經習慣自我推銷,就像業務員似的,快快地把安川的女兒加藤和吉田秀彩的話,敍述一遍。
他兩手握住掃把,傾聽我講完一段,便邀請我進入派出所坐。
他請我坐下,自己推了張有滾輪的公務椅過來坐下,然後説道:“你剛才説的安川那個人,我想起來了,他已經死了,生前也來過這裏,他就是愛喝酒,不然,可以活得更久。不過,我也好不到哪裏去。小時候,我想成為樂隊中的一員。結果,幹過司機、車掌,最後竟然在這裏當警察。”
聽他説話,我失望透了。因為他跟我想像中的梅田八郎相差太遠。他一派認真,完全不像在演戲。如此純真、善良的人,怎會是計劃一連串血腥事件,並且行動冷靜的殺人者?而且,他看起來才六十出頭。不過,或許是這裏的生活太好了,讓他看起來年輕。我只好試着向他提起梅澤平吉的事。
“梅澤平吉?噢……那個酒鬼準是發酒瘋,竟然把我跟梅澤平吉扯在一起。不要聽他的。可能是長得真有點像吧!不過,那人那麼壞,像他也沒什麼值得高興的。若是説我像乃木大將或是明治天皇,那我會很高興的!哈……”
“昭和四十一年左右,大約是四十年前,那時你住在哪裏呢?”
“你問我?這叫什麼……不在……不在……?”
“什麼?”
“我是説那個叫什麼不在的證明的啦!”
“喔!你是説不在場證明啊!我沒有那個意思啦!只是隨便問問。”
“四十年前我才二十歲。戰前……那時我還住在四國的高松,在一家酒屋當學徒。”
“噢……”為了追蹤線索,我竟然像警察似的偵訊嫌犯的不在場證明,若是再問下去就太不禮貌了。
“你是高松人?”
“是的。”
“但是你説話的聲音有大阪腔。”
“因為我在大阪待了很久。我從軍隊退伍後,就留在大阪謀生,在很多家酒屋工作過,也換了很多工作,甚至擺過麪攤,也做過櫥窗模特兒工人。”
“你和吉田先生是在那裏認識的?”
“不,不,跟他認識,是後來的事,大概在十年……二十年前吧。我在難波的一棟大樓當警衞的時候,那棟大樓有雕刻人偶的藝術家工作室,因此經常有藝術家出入。我因為曾經在製作櫥窗人偶的地方工作過,很懷念做人偶的那種感覺,所以也很想嘗試那些藝術家們的工作,便透過京都愛好此道的朋友,寫了一封介紹信,讓我去那樣的工作室碰碰運氣,而那個工作室的主持人,就是秀彩先生。於是我轉到京都的大樓當警衞,同時兼秀彩先生的助手。雖然秀彩總是説自己只是因為興趣才做人偶,並不是專業的人偶師,但是事實上他製作人偶的境界很高。這可不是我説的,而是有名的大師給他的評語;尤其是他做的西式臉孔的人偶,全日本無人能出其右。我就是這個時候認識吉田的。當時他也是剛從東京搬來。多少我也可以幫他一點忙。但是我和他特別親近的原因,是一起合作萬國博覽會的工作,那時我們兩個人幾乎天天熬夜地工作了一年。”
安川民維也是這個時候,因為仰慕吉田秀彩,和梅田八郎一樣,遷移到京都。昨天我也跟吉田秀彩談過話,他確實很有個人風格、魅力。梅田八郎有沒有太太呢?他看起來生活得挺逍遙自在的。
“我有太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提起來是很遙遠、也很感傷。由於戰爭的關係,她死於空襲。當時我去南方,後來雖然活着回來,卻看不到太太了。從此,我一個人生活,現在我已經習慣這種無拘無束的日子。而且如果不是單身,也不會到明治村工作,可能早就在四國當祖父了。”
梅田八郎的人生理論到底對不對,不是我這一輩的人可以批評的。
“吉田秀彩昨天才來過嗎?”
“對,他每個月都會來一次。他喜歡這裏,所以常常來,而我若一個月沒看到他,也會覺得怪怪的。”
吉田秀彩的魅力,到底從何而來的呢?雖然他的職業是命理師,但好像也是個藝術家。而他製作人偶的本事,又是從哪裏學來的呢?從梅田八郎的談話看來,他們並不是老早就認識的朋友。
“我不是很清楚秀彩先生的事,我想其他會員們也不清楚。只聽説他是有錢人家的子弟,很年輕就擁有個人工作室,他的確是東京人。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麼,秀彩先生最讓人服氣的地方,是他有一代教祖的氣派,是個了不起的人,我每次見到他之後,就有一種放心的感覺。這一點其他的會員們也頗有同感。他無所不知,經驗豐富,對於很多尚未發生的事,他也經常預測得很準確,可以説是未卜先知。”
未卜先知……一個靈感突然湧上來。我真是後知後覺,事情早就很明顯,我卻懷疑到梅田八郎身上。擁有像神一樣的魅力,又見識豐富,做事果斷,精於製作人偶、占卜等……
這個吉田秀彩到底是何方神聖?
事情愈想愈有可能。雖然是六十左右的人,看起來卻像八十出頭。而且秀彩説過:“平吉是左撇子,梅田剛好相反。”
我所熟讀的這一本書上,並沒有寫到平吉是左撇子的事,吉田秀彩怎麼會知道平吉是左撇子呢?他預測平吉死了,但是又表示平吉可能還平靜地活着。這是否是他的親身體驗呢?和他談話時,他還稍微地把人偶製造和日本歷史扯在一起。但平吉的手記裏,卻沒有寫到這一點,為什麼呢?還有,安川民雄為什麼要老遠從東京搬到京都追隨秀彩?除了秀彩的個人魅力外,沒有其他原因嗎?
這樣一想,我忍不住興奮起來,胃也因此起了一陣翻騰,並且心臟收縮加快,喉頭也緊了起來。
梅田八郎並沒發現我的情緒激動,還不斷地讚美秀彩。現在我已經知道梅田八郎絕不是兇手,但是我還想弄清楚宇治山田郵局裏那個人偶,是怎麼來的。於是,等梅田八郎講到一個段落,我立刻插嘴,提起那個人偶的事。
“宇治山田郵局的人偶?那些都是秀彩先生和尾張人偶社的人……唔?這些你都知道了?什麼?你説那裏有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偶?這我就不清楚了,我也是第一次聽説有這一回事。秀彩先生也不知道那個人偶是從哪裏來的嗎?或許你可以去入口的辦事處問問看。我們館長就在那裏,他叫室岡,他應該最清楚。”
我十分感謝梅田八郎,他比我想像的還善良、淳樸。向他告別時,我竟然心生依依不捨的感情。或許我們再也不會碰頭了。看他的樣子,未來的日子他都會在明治村當警員,無怨無悔的度過餘生。
來到了事務所,我説要見室岡館長,有人去通報。館長一定覺得很納悶,我既不遞上名片,又不是來訪問,也不是對製造人偶有興趣的人,找他有什麼事?我試着把從秀彩那邊聽來的,跟室岡大談人偶的神秘性。
館長聽了哈哈大笑,説:“你就是為這個來的?”接着解釋道,“因為展覽品太單調,陪我巡視的人就説,他的百貨店裏有多餘的人偶,需要的話,可以送我一個當擺設。我接受他的好意,第二天,人偶便放在那裏,直到今天。”我問他那個人的名字。在哪裏可以找到那個人?答案是在名古屋車站附近可找到,不過今天可能碰不到。
離開明治村時,剛好是明治村打烊的時間。車子往名神高速公路的方向奔馳。我一路盤算,明天見得到室岡館長所説的,叫杉下的人嗎?明天是最後一天,也就是十二號星期四,如果再不能和御手洗碰頭,事情就比較麻煩了。
自從四月七日星期五,在阪急電車分手後,我和御手洗雖然同房共眠,卻互不通消息,連一句話也沒有説上。無論如何,我們還是應該把掌握到的線索互相交換一下。明天最緊要關頭了,還是由我一個人在名古屋奔走的話,恐怕辦不了什麼大事。或許應該放棄找杉下,這個人身上應該沒有什麼有趣的線索了。應該是和室岡館長差不多的人物。倒是吉田秀彩值得再去探訪。看來他是個不簡單的人,具有一種説不出的神秘力量。
一輛卡車跑在我前面,陷入思考的我無暇超車,專心想問題。我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如何找出一個方法,逼他不小心説出只有兇手才曉得的事。只要他一泄底,不但能證明他本人就是兇手,而且之後他無論怎麼辯解,也無法開脱。但這個方法在哪兒呢?
平吉之死,可以説是自我消失的詭計。假如秀彩是平吉的話,相信他的確有辦法使用這個詭計。他的詭計一定完美而吸引人。如果御手洗此刻仍無進展的話,我就可以邀請他一起想辦法,引誘秀彩露出馬腳。御手洗也是演戲的一流人才。對付秀彩,説不定他有更好的點子。不過,萬一御手洗不能配合,只好我自己一個人幹了。假如明天能確定吉田秀彩是兇手,調查宇治山田郵局人偶來歷之事,就可以不必太急了。
如此説來,今天的明治村之行,就可以説是沒有意義的事了。如果我昨天晚上就想到這一點,今天的行程一定就是再去找吉田秀彩,那就可以省一天的時間了。不過事情往往這樣,當初把希望都放在安川民雄身上,結果還不是落空。話又説回來,當初是因為找安川民雄,才會找到吉田秀彩,並從秀彩口中,得知安川説阿索德在明治村。因此才懷疑梅田八郎身上,以為梅田可能就是平吉。等見到梅田,和梅田説過話了,才更清楚地感覺到吉田秀彩是一個不簡單的人物。所以説這趟明治村之行,並沒有徒勞往返,總比不來卻後悔好。
梅田八郎的話,讓我有一個靈感,也許秀彩就是平吉。秀彩的出身,沒有人知道。如果有人能證明案發當時,吉田秀彩有不在場證明,那麼我的猜想就不成立。可是若不能確定周遭的親友都不知道昭和十一年左右秀彩的情形,也就不能將他列為嫌疑者。但我從今天梅田八郎的口中證實了這件事,所以這趟明治村之行也不算白搭。
高速公路上擠滿下班的車子。為了避免塞車,我到休息站吃點東西。星期三的太陽就要下山了。
要從吉田秀彩的嘴裏套出話來,絕對是困難的事,他似乎是個難纏的人物。和他談話時,可不能像今天對待梅田八郎時一樣,一定得更謹慎才行。如果我要當面拆穿他説的話只有兇手本人才知道的話,就必須先去證明某些事是除了兇手之外沒有人知道。不過,安川是他的朋友,而安川也認識平吉,如果到時候他説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安川告訴他的,那我也無可奈何。不管怎麼説,安川民雄確實可以成為吉田秀彩的擋箭牌。
回到西京極的公寓時,十點已過。御手洗還沒回來,江本一個人在看電視。我拿出從明治村買回來的土產,當作借車子的謝禮。兩個人談了一下明治村,我就被睡魔擊倒,鋪好我和御手洗兩個人的牀後,就進被窩裏夢周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