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真的很抱歉,我不僅沒給你安慰,還給你額外添堵。過兩天我再給你寫信吧。
希望你能天天去運動,出汗。運動的汗水拯救過我很多次,希望對你也適合。
保重。
——常文
我有點兒羨慕你的直感,巫婆似的,看來,以後不能跟你撒謊,否則肯定被你搞得狼狽無比。
給你打電話,是因為車壞了,但沒跟你説車是撞壞的。一個不大不小的車禍,雖然有驚無險,有個同事手臂骨折了,我頭劃破了,封了兩針。
我不想細説當時的情形,應該算是與死亡擦肩而過,運氣好。應急反應之後,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聽聽你的聲音。甚至覺得你的聲音能告訴我,我還活着。
你對我重要到什麼程度,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為我保重你自己。我也會愛護自己,為你。
昨天夜裏到的。一切都還好。
想念你。
——吳黔
謝謝你還是告訴了我實情。如果你沒這麼做,以後被我知道了,會怨你,理由説不清楚。
頭沒事吧?今天給你打電話,你沒接,估計是開會吧?什麼時候能拆線啊?要是留疤,就又為你增分兒了,聽説,帶傷疤的男人,現在仍然別別的不帶疤的酷,很男人,很漢子,很那個……
戀愛了,人會不知不覺地關心對方。你手指頭割破了這樣的事情,也應該告訴我,知道嗎?理由説不清楚,所以沒有理由不告訴我,必須的。
其實,我剛才寫了一大堆傷疤長傷疤短的,就是讓你安心,就是留下傷疤了,我也不會嫌棄你,懂了嗎?也許,還會更喜歡你一點點。
讓我們把身邊的所有瑣事都向對方彙報吧。假如我頭疼,我也會告訴你,假如我難過,假如我喜歡上了別人……千萬別打我,開玩笑的。
我不會喜歡上別人的。永遠不會。其實,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想告訴你這些,總是不好意思説出口,是年紀大了,還是性格使然?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你我在這個意義上,半斤八兩。
開開玩笑,也許能減輕一點兒疼痛,也許可以壓壓驚。要是我在你身邊就好了,你不是説我是巫婆嗎,我輕輕摸一下你的傷口,就都好了。
早日康復。
——常文
你在這裏的時候,本來見面的機會就少,加上你我都很忙,再加上你説的性格侷限(也包括你的吧?),一句話就,在一起時,我們常常調侃,直接的感情交流不多。我想,這跟我們兩個人關係令人尷尬的前提有關,所以願意找些輕鬆的話題。
你的這封信少見地輕鬆,讓我想起在一起時,你説話的方式,像一個裝成大人的小孩兒,開玩笑,開玩笑。怎麼説,我喜歡你的這一點,説句實話,我很願意聽你調侃,也願意被你調侃……這麼寫的時候,又想跑去見你。
在一起的時候,多好啊。
一起散步,看電影,聽音樂,常常也不用説話。不説話的時候,心裏也很有把握,知道對方正在想什麼。你知道,出車禍後,我想到了什麼?
我嘴笨,可惜手也不靈。要是我會寫作就好了,把我所有感受寫出來,一定是本好書。
我有待努力……
——吳黔
誰説你不會寫作?不會寫作怎麼會玩懸念!懸念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手法之一。常文同志,還是樸素地把你在出車禍後想到的事情寫出來吧?關子賣多了,錢花不出去。
趕快告訴我,我必須馬上知道
——常文
我終於把那幅大畫的框架勾了出來,那幾大塊兒,看來看去,都覺得挺對勁兒,估計這次能站住,能畫下去。
我忽然有個想法,把你畫到這幅畫上。還記得照片吧?牧民身後草棚前的那片陰影?我想把你畫到那裏,作為我的保藏。昨天翻看了倫勃朗的畫冊,這主兒居然把暗處的光影處理得驚心動魄,即使畫幅很小的那些素描,暗處的人物及其表情,絕對不可思議。我知道,我畫不了這麼好,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如果我把你畫到那片陰影中,就表示,我要挑戰一下自己的能力。
如果我現在結束這封信,估計你會非常生氣,甚至可能用不給我寫信懲罰我,所以,我不敢這裏結束這封信,要先交代那件我想到的事情之後,再結束。
不過,現在午休時間過了,下午有會。我保證,今天晚上接着交代。
一會兒見。
——常文
車禍之後,我發現一件事,對我自己來説,也很奇怪。
我説,你別笑話我,想你也不會笑話我。
實話:我一直很怕死。
我不是那種縮頭縮腦的男人,年輕時也不是很懼打架這種事。但坐飛機時,這種對死的恐懼就挺明顯。有一次,坐飛機去雲南,降落前飛機有些問題,顛簸很厲害……那一刻裏,算是我跟這種恐懼正面打了招呼。我在心裏問自己,要是就這麼完了,怎麼樣?
我不能想象!
一直以來,我把死亡看成是一個過程,出生,成長,成熟,衰老,死亡,一環扣一環的。在衰老之前死亡,也許比在成熟前死亡幸運些?按理説,有了充分心理準備的人,即使不能壽終正寢,在年過半百時離開,似乎也不該心懷恐懼,除非他該做的事都沒做,或者沒做完,留下太多遺憾。
我就屬於這種人。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達到怎樣的人生目標,但我知道,過來的生活裏,有太多事情,一再被自己推遲,統統寄託給明天,就像,女兒小時候,我給她念過的那個故事,一個把所有事推到明天做的小猴子,那個小猴子變老之後,心情大概也會如此。換句話説,我期望的事情,在我生活中發生的太少,同時發生了太多,我不那麼期望的事情,比如升官兒,比如結婚,比如與很多女人的交往等等。
在修車的小鎮上,我們找到的那個招待所,條件差極了,可我卻睡得很香。我想,要是運氣差一點兒,這個我一輩子沒來過的小鎮便是人生的終點了。這麼想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既沒恐懼也沒有什麼傷感,馬上想到了你,認識了你,就算一切到那天為止,也值了。那以後,我覺得又困又累,很快睡着了。
我總有一種感覺,人一輩子有點兒莫名其妙,可以變得無比複雜,假如人們願意把它搞複雜;也可以過分簡單,像古人説的那樣,萬變不離其中。我覺得,不管哪種情況,前提都是誠實。自我欺騙不在此列。
既然寫到這兒了,不妨跟你一起看看這輩子,到底有多少被我推遲到明天的事情?
——只有一件:跟吳小姐一起,畫自己想畫的畫,粗茶淡飯,在天高地遠的某個地方!
再過兩個小時,我們就到明天了。
——吳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