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在法學院裏躲一陣。我在地下室潛伏了幾個小時;為了消磨時間,看了一個又一個保險欺詐案件的卷宗。
我開車慢慢地朝機場方向駛去,於2點半到了布魯索的事務所。這一帶比幾小時前給我的感覺還糟。馬路有5條車道,兩邊林立着的是一些輕工業工廠、貨運終點站、幽暗的小酒吧和俱樂部,工人們恢復疲勞的去處。這裏靠近機場的入口,噴氣飛機在頭頂不停地呼嘯。
布魯索的地盤名叫格林威廣場。我在破破爛爛的停車處停好車,坐在車上向兩頭望。原來除了洗衣店和錄像帶出租店,這裏還有一爿酒店和一家小小的咖啡館。由於大門緊閉,窗户漆黑,很難看得真切,但這家事務所大概佔了相互銜接的六七間門面。我咬咬牙,拉開了車門。
那位身穿勞動布服裝的女秘書,坐在一個高可齊胸的隔間裏邊。她長着亞麻色的頭髮,身材十分引人注目,高峯低谷一目瞭然。
我向她説明了來意,本以為會受到斥責,接到逐客令,但她卻十分文明。她用一種軟綿綿的人們熟悉的、但決非蕩婦的聲音,請我填好必要的聘用表格。當我發現這家事務所,J.利曼-斯通法律事務所,居然對其僱員提供全套醫療保險時,我不免大吃一驚。找更仔細地閲讀那些密密麻麻的鉛印小字,因為我擔心布魯索會在其中埋伏下一些短句,以便將來用他的爪子更深地扣進我的肉體。
但並無任何值得大驚小怪的東西。我問她能否讓我見見布魯索,她請我稍等。我在靠牆的塑料椅上坐下。這家事務所接待室的佈置,與一個社會福利處一模一樣:破舊的花磚地板,地板上積着薄薄一層灰,廉價的椅子,薄薄的木板牆壁,多得令人吃驚的各種各樣舊雜誌。她,女秘書德魯,邊打字邊接電話。電話鈴聲不斷,而她也非常能幹,常常可以手指如飛地敲着鍵盤,同時還在與客户聊天。
她最後終於打發我前去晉見我的新任老闆。布魯索坐在辦公桌後面,正在像會計師一樣仔細地推敲着我的表格。他對細節也那麼認真,這使我頗為驚奇。他對我表示歡迎,將協議中有關金融的條款讀了一遍,然後將一張合同推到我面前。根據我的要求,空白處已打上了我的姓名。我看完便籤了字。合同裏有一條規定:任何一方若想結束這一僱傭關係,簽字30天內均可退出。我對這一規定頗為感激,但同時也感到,他做此規定自然也有他自己的目的。
我向他解釋了我提出的破產申請。明天我得去法院,與我的債主們進行第一次會見,接受他們的盤問。吃了我的虧的那些人的律師,有權對我翻箱倒櫃,提出與我的財務狀況有關的任何問題,以及跟我的生活有關的問題,但整體的調子不會高到哪裏去。事實上,那裏很可能沒有誰會想盡辦法折磨我。
由於這一聽證會,我在未來幾天中,仍將處於未曾就業的狀態,這對我十分有利。我請布魯索保存我的表格,但付給我第一個月的工資則推遲到聽證會以後。這有點兒騙人的味道,但布魯索喜歡。沒問題,他説。
他領我在事務所裏迅速轉了一圈。不出我所料,這爿血汗工廠佈局很亂,在從一個門面擴展到另一個門面的過程中,牆壁被打通,房間東塞一個西塞一問。我們在這座迷宮裏越走越深。在一間塞滿了計算機和打印機的小房間裏,他把我介紹給了兩位受盡苦難的女人。我不知道她們以前是否跳過脱衣舞。“我想現在我們有6個小姐了,”我們繼續向前走時,他説。一位秘書只不過是個“小姐”而已。
他把我介紹給了兩個律師。他們全是穿得很差、在窄小的辦公室裏辛勤工作的好人。“我們還剩下5個律師,”我們走進資料室時,他解釋道。“從前有7個,但人多麻煩也多。我傾向於4到5個。律師僱得越多,要我裁判的事也越多。小姐們也是如此。”
資料室是個又長又窄的房間,書籍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而且沒有明顯的次序。中間一張長桌上攤着打開的書本和成卷的法律文書。“有些傢伙簡直是豬玀,”他自言自語地嘰咕道。“你看了我這個小攤子,感覺如何呀?”
“很好。”我説。而且這並非謊話。看到這裏真是在開展法律業務,我鬆了一口氣。布魯索也許是個社會關係複雜、做着見不得人的買賣、進行不上當投資的惡棍,但他仍舊是位律師。在他的事務所裏,人們忙忙碌碌,在從事合法的業務。
“沒有城裏那些大傢伙那麼漂亮,”他説,但並無歉意。“錢全都付啦。這是15年以前買的。你的辦公室就在那邊。”他用手一指,我門出了資料室。走過兩扇門,靠近一架軟飲料機器,便是一個用了很久的房間,裏面放着一張寫字枱、幾把椅子和文件櫃,牆上貼着幾張馬的照片。桌上放着一架電話機、一部電話錄音機和幾本拍紙簿。一切都井然有序。房間裏還殘存着消毒劑的氣味,好像不久前才剛剛打掃過。
他給了我一個鑰匙圈,上面有兩把鑰匙。“這個是大門的,這個開你的辦公室。你什麼時候都可以來,什麼時候都可以走。不過晚上可要當心點。這一帶並不是孟菲斯最安全的地方。”
“我們需要談一談。”我拿着鑰匙説。
他看了看錶。“要多少時間?”
“30分鐘就夠了。事情很緊迫。”
他聳聳肩。我跟他回到他的辦公室,他把他那寬闊的後背靠在真皮座椅裏。“什麼要緊事?”他一本正經地問,同時從袋裏抽出一支名牌鋼筆,在律師專用的拍紙簿上寫上時間和地點。我開始講話以前,他就已開始塗塗寫寫。
我用10分鐘時間,迅速談完了布萊克案的主要事實。在講述過程中,我把我和萊克事務所斷交的那一段加了進去。我告訴他巴里-蘭開斯特為了把這個案子從我手上搶走,是如何利用了我,從而使我果斷地來投靠他布魯索的門庭。“我們今天必須起訴,”我嚴肅地説。“因為在技術上,這個案子目前屬於蘭開斯特。我想他很快就會起訴。”
布魯索用他那兩隻黑眼睛瞪着我。我想,我已經引起了他的注意。搶在萊克事務所前面向法院起訴,這一想法對他很有吸引力。“那幾個委託人怎麼辦呢?”他問。“他們已經和萊克事務所簽過委託合同啦。”
“是的。不過,我這就要去找他們,他們會照我的意見辦的。”我從公文包裏取出了指控大利公司的起訴書草稿,巴里和我曾對它琢磨了好幾個小時。布魯索看得很仔細。
接着我又給他一封致巴里-X.蘭開斯特關於撤消委託的信。這封信我已用打字機打好,只等布萊克家的3個人簽上大名。布魯索慢慢讀了一遍。
“幹得真棒,魯迪!”他説,而我則大有受寵若驚之感。“讓我想想。你今兒下午去起訴,然後帶一個副本去布萊克家。讓他們看看,然後叫他們在撤消委託書上簽名。”
“是這樣。我現在只要你在起訴書上籤個名。別的事我全包了,你只要坐等好消息。”
“這下子可要把萊克事務所整得夠嗆-,不是嗎?”他説,一邊動着腦子,一邊拔着一根不聽話的鬍鬚。“我很高興。這場官司值多少?”
“這要看陪審團怎麼説。我想或許會在庭外私了。”
“那麼,你想試試?”
“我可能需要一點兒幫助。我估計官司恐怕要打一兩年。”
“我把你介紹給戴克-希夫利,我手下的一個律師。他從前在一家大保險公司幹過,現在常常幫我研究保單。”
“那太好了。”
“他的辦公室就在前面一點兒。把這玩意兒改一遍,將我的名字放上去,咱們今天就起訴。千萬要讓委託人跟咱們一起幹。”
“這沒有問題,”我向他保證道。這時,我彷彿看見了布萊克家的那3個人:巴迪正坐在那輛破福特中撫摸着他心愛的貓,驅趕着馬蠅;多特坐在前面門廊上,一邊抽煙一邊盯着郵箱,好像大利公司的支票隨時都可能寄到;而唐尼-雷則用雙手託着頭。
“我們稍微換個話題吧,”我清了清嗓子説。“警察那邊有消息嗎?”
“屁事兒也沒有,”他洋洋得意地説,好像他這位調解大師已經創出了又一個奇蹟。“我跟認識的幾個人談過了,連是不是縱火,他們都還沒有弄清呢。可能要過幾天,才會有個説法。”
“那麼他們不會在半夜裏逮捕我-?”
“不會。他們向我保證過了,要逮你的話,一定先告訴我。我跟他們説,你會去自首的,而且是手捆腳綁,等等,等等。可是這種事哪裏會發生呢?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
我確實放心。我相信布魯索-斯通能迫使警方做出保證。
“謝啦。”我説。
我在巡回法庭書記員辦公室下班前5分鐘,趕到那裏遞交了起訴狀,狀告大利人壽保險公司和博比-奧托,那位出售保單的失了蹤的經紀人。我的委託人,布萊克一家,要求的損害賠償費為20萬美元,外加懲罰性損害賠償1000萬美元。我對大利公司的淨資產一無所知,而且要弄清楚,也需要很長的時間。我之所以開出1000萬美元的天價,只是因為它悦耳中聽。再説,出庭辯護律師無不這麼玩。
當然,起訴書上沒有出現我的大名。記錄在案的原告律師是J.利曼-斯通。他那花哨的簽名使起訴書最後一頁大為增色,也給整個訴狀增加了權威色彩。我把事務所的一張支票交給了代理書記員,作為起訴的費用,接着我們便開始工作。
大利公司受到正式起訴啦!
我驅車風馳電掣地穿過城市,來到北孟菲斯的格蘭吉。我發現我的3位委託人的狀況跟我幾天前離開時並無多少不同。巴迪在後院。多特把唐尼-雷領出房問。我們3個圍桌坐下,他們母子開始欣賞交他們保存的起訴狀副本。索賠數目如此巨大,使他們印象十分深刻。多特不斷重複着1000萬這個數字,就像手裏捏着一張中了頭彩的獎券。
萊克事務所那些討厭的傢伙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總得做一番解釋。行動策略與我矛盾。他們行動太慢,與我不合。他們不喜歡我想猛打猛衝,迅速辦好這個案子的做法,等等,等等。
他們倒是真不在乎。起訴狀已經提交法院,他們有一紙在手隨時可以查閲。他們只想知道,下一步將是什麼?要多久他們才能得到一點消息?有多大可能迅速解決?這些問題使我狼狽不堪。因為我知道了結這樁案子,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而向他們隱瞞這一點,我又覺得過於殘酷。
我又哄又勸,使他們在致巴里-X.蘭開斯特——他們原先的律師——的信上籤了字。這封信用簡潔的語言炒了他的魷魚。等待他們簽字的,還有與J.利曼-斯通事務所的新合同。我用飛快的速度對此做了必要的解釋,然後還是在廚房裏的座位上,我和唐尼-雷望着多特步履蹣跚地再次走過草叢,與她的丈夫爭爭吵吵,讓他簽上大名。
我離開他們的時候,心情比來時好得多。而他們也得到了適當的滿足,因為他們已經對自己憎恨了那麼久的那家公司提出了起訴。他們一直遭人踐踏,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對待,現在他們終於反擊了。美國每年有數百萬人上法院狀告別人,現在他們也加入了告狀者的行列,這使他們感到自己或多或少也是個愛國者。
我在交通高峯時候,坐在自己悶熱的小車中,回想着過去了的這瘋狂的24小時。我已經簽了一份聘用合同,它像流沙一般隱伏着巨大的危險。每月1000美金,不過是個區區小數,但卻讓我提心吊膽。這不是工資,而是貸款,可布魯索將如何使我立刻開始賺取律師費,我卻一無所知。如果我指望在布萊克一案中掙錢,那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必須繼續在尤吉酒家工作一段時間。普林斯仍在付給我現金,每小時5元,外加一頓晚飯和幾杯啤酒。
孟菲斯有一些事務所,要求新招的律師每天穿着高級的西服,開一輛像樣的轎車,住令人刮目的房子,甚至常去時髦的鄉村俱樂部逍遙。當然,他們給的工資比布魯索支給我的要高出許多,但他們也用並無必要的社交重擔讓新招的律師苦惱。
我決不這樣。我的事務所決不這樣。我可以穿任何衣服,開任何車,在任何地方消遣,誰也不會説一句話。事實上,我真想知道,第一次看到事務所裏的同事衝到對街去欣賞一兩場脱衣舞的時候,我會説些什麼。
突然,我成了自己的主人。隨着汽車緩慢地向前爬行,一種美妙無比的獨立感流過了我的全身。我能生存下去!我在布魯索手下,將度過一段困難的時間,但很可能會學到許多與法律有關的知識,比在市區高樓大廈裏和那些趾高氣揚的傢伙在一起學到的多得多。我將忍受由於在這樣一個下流地方供職而遭致的冷落怠慢、諷刺嘲笑、挖苦和貶低,這一切我能對付。這一切只能使我堅強。不久以前,我在布羅德納克斯和斯皮爾,後來又在萊克事務所謀求到職位的時候,我覺得既保險又安全,因而有那麼點兒狂妄自大,現在得承認一點錯誤。
我在格林威停好車,天色已暗,汽車多半已經不見。通常停在這兒的許多輕型貨車和公司出租的車輛,已被對商琥珀俱樂部明亮的燈光引走。霓虹燈繞着整個樓頂旋轉,把周圍照得通亮。
皮肉行業在孟菲斯已經爆炸,各種原因很難説清。這是個非常保守的城市,有許多許多教堂,是聖經地帶①的心臟。本市競選公職的人,都迫不及待地擁抱嚴格的道德標準,而且一般也因而受到選民的優厚的回報。我無法想象一個對皮肉行業心慈手軟的候選人,會有當選的可能。
①聖經地帶:美國南部基督教基要派流行地帶的別名。該派主張恪守《聖經》的全部文句。
我注視着一汽車的商人下了汽車,搖搖晃晃地走進琥珀俱樂部。一個美國人和他的四位日本朋友。毫無疑問,他們來此是想喝上幾杯,對美國隆乳技術的最新成就做一次愉快的檢閲,從而結束買賣談判的這漫長的一天。
音樂聲已經震耳欲聾。停車場上汽車正蜂擁而至。
我快步走到事務所,打開大門。辦公室已人去樓空。媽的,他們很可能在街對面作樂呢。今天下午我就得到了一個明確的印象:J.利曼-斯通事務所,決不是工作狂呆的地方。
所有的門都關着,而且我猜還上了鎖。這裏誰也不信任誰。我肯定要把自己辦公室的門鎖牢。
我在辦公室呆了幾個小時。我需要給布克打電話,把最新的冒險經歷告訴他。這幾天我們倆都放鬆了為資格考試做準備。而在過去的3年中,我們一直相互鼓勵相互促進。律師資格考試,像與行刑隊的約會,正隱隱地向我們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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