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隱藏在卡夫卡的《城堡》裏,對,我就是村長家的櫃子,村長不過是我的代言人,或者説我就是村長。你們可能以為我瘋了,竟敢以村長自居,不是我發瘋了,世界本來就這麼荒謬。要弄明白我是怎麼到村長家的,或者説我為什麼就是村長,首先要弄明白是誰深夜踏雪來到了村子。你們可能知道,是我的“下屬”——土地測量員K,他一進村子就被一雙眼睛盯上了,一個叫奧特,一個叫傑裏梅斯,卡夫卡稱他們是K的助手,卡夫卡一貫玩這種把戲,別信卡夫卡的,其實,奧特和傑裏梅斯就是監視器,和我一樣,只不過他們化裝成了K的助手,我化裝成了村長。別以為K真像鬼子一樣進了什麼村子,這又是卡夫卡玩的一個小把戲,村子其實就是城堡之外的世界,這個世界是由城堡統治的,城堡是什麼?就是巨大的官僚體制。由城堡統治的世界當然就是公眾世界,K是土地測量員,當然就是公務員,是個普普通通的公務員。但是村長,也就是我——文件櫃,為什麼稱他為外鄉人呢?因為對於公眾世界,也就是人民羣眾來説,他是公務員,不是普通羣眾;對於城堡,用你們流行的話説,城堡就是官場。在官場上,K顯然是一個不懂潛規則的人,因此我只能稱他為外鄉人。你們或許質問我,K怎麼不懂潛規則了?很簡單,他一進入橋頭酒館,就要冒犯維斯特維斯伯爵,竟然半夜三更想去向伯爵要許可證!難怪史華茲對K叫道:“請對伯爵政府放尊重點!”你們會問我,橋頭酒館指的是什麼?這很難説,派出所、街道辦事處、鄉政府,管他呢,反正是政府派出機構,是政府基層組織的具體化,要麼K怎麼會驚訝:“這個鄉下酒館還有電話?他們的裝備倒挺齊全。”我這麼一説,你們大概就會明白,店老闆、老闆娘、史華茲以及“電話那端的弗雷茲”都是什麼人了。
還有,我説K是“外鄉人”,是因為K身上有一個缺點是致命的,就是他自己説的:“我一向渴望不受拘束的生活。”這就犯了官場上的大忌,哪個領導都喜歡聽話的下屬,一個渴望不受拘束的公務員是不受歡迎的,這也是K遲遲不能進入城堡的主要原因。不能進入城堡就是不能進入角色,還當着我的面抱怨説:“多年前A部門説要聘用一位土地測量員,這在某種意義上好像是一個對我友好的表示,而且,從那之後,這樣的友好舉動接踵而來,直到最終把我誘騙到這裏,這些友好都消失了,反而開始威脅我,要趕我走。”你們聽聽,有這樣指責城堡的嗎?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説:“我的理想不是要看到有關我的文件堆成山後又倒塌掉,而是在職責範圍內,默默地做個一小土地測量員的本分工作。”你的理想竟然與城堡的理想不一致,還談什麼本分?難道你不知道沒有文山會海就不可能有城堡嗎?最讓我不能理解的是,他竟然向城堡要權利,説什麼“我要城堡給我的不是施捨,而是我的權利”,你們知道他索要的權利是什麼嗎?就是要帶弗麗達私奔,你們知道弗麗達是什麼人嗎?那可是城堡的代言人克萊姆的情人!當然這裏的情人也是隱喻,如果我們把克萊姆比做領導的話,弗麗達不過是他的隱私,這要是情人,就憑K的身份,弗麗達怎麼可能跟他。你們會質問我,如果弗麗達代表克萊姆的隱私,那麼K與弗麗達一見面就做愛代表什麼?總不會代表愛情吧,當然不是,告訴你們做愛就是偷窺,弗麗達的子宮就代表房間,弗麗達將K拉到門前,門上有個小洞,可以把房間的一切盡收眼底,這是K第一次通過偷窺瞭解了克萊姆。K之所以將弗麗達從紳士酒館拐走,其實就是掌握了克萊姆的隱私,你們想想,連你的領導的隱私你都掌握,領導能用你嗎?當然弗麗達最終離開了K,因為隱私已經公開了,不成其為隱私了,就像橋頭酒館老闆娘一樣,已經成為過去時了。
我知道你們很想知道紳士酒館的寓意,卡夫卡就喜歡和你們捉迷藏,我告訴你們,其實就是城堡的具體化,也就是政府機構。這一點有紳士酒館數不清的飲酒間或房間為證,而且卡夫卡説得很清楚:“這些官員們都特別喜歡在飲酒間或者在他們自己的房間裏辦公。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可能會一邊吃飯一邊辦公,也有可能是在上牀之前辦公。”官員們辦公的地方當然是政府機構了,何況走進酒館時還有一面繡有伯爵五彩徽章的旗子。
現在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信使巴拉巴斯,他穿的那件閃閃發光的綢緞般的緊身茄克衫曾讓K着魔,K為什麼着魔?因為那是政府工作人員的制服,怎麼巴拉巴斯也成了政府工作人員?一點不錯,他不是信使,而是官僚機構的門衞,或者説是收發室的工作人員,卡夫卡把公務員都看成是官僚機構的門衞,或者説是收發室的工作人員,這正是卡夫卡的深刻。巴拉巴斯的家就是門衞工作間或收發室,我不用説巴拉巴斯一家人是幹什麼的,不要以為他的父母和兩個姊妹都是工作人員,不,他們是門衞靈魂世界的不同表現,巴拉巴斯的父母對K就敬而遠之,之所以如此,是由於善良和軟弱,艾美莉亞顯然對K更冷漠,但這是真善美的冷漠,只有奧爾嘉是代表熱心腸的,但她代表的卻是偽善,因為她親自帶K去了紳士酒館,而且一路上親切交談,去紳士酒館的路途很短,這也間接證明了政府的收發室不會離政府辦公樓很遠的道理。K走進了紳士酒館實際上就已經走進了城堡,K怎麼可能走不進城堡,城堡是無處不在的,K只不過是想擺脱城堡,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擺脱不掉,他怎麼可能擺脱掉呢?到處是制服,到處是辦公室,到處是公務員,不要以為只有克萊姆、愛蘭格、默馬斯、博爾格這些人是公務員,其實每一個為城堡效力的人都是公務員。正因為如此,K才沒有選擇,當然他一直試圖發揮自己的特長,為此他找到了我。他之所以能輕而易舉地找到我,是因為每個公務員都擁有自己的文件櫃,查閲文件是每個公務員的權利。你們不用害怕,那個在房間裏安靜得像幽靈般的女人,叫梅茲,卡夫卡稱梅茲是我的妻子,其實她不過是文件櫃的鑰匙,我戲稱她為掌櫃的。當然我不是一個普通的文件櫃,就像城堡代表全部官僚機構一樣,我是全部文件櫃、檔案櫃、保險櫃的代表,就像K抱怨的一樣,把公務和生活糾纏在了一起,對我來説,所有的官僚機構放在櫃子裏的東西都在我這兒,因此,我讓梅茲打開櫃子時,實際上是K用鑰匙打開了我,櫃子一打開,兩大捆像柴火一樣捆在一起的文件就掉了出來,梅茲把櫃子裏的所有文件都掏出來,堆滿了整整半個房間,我告訴K,“這只是一小部分文件。我把大批文件都放在倉庫裏了,但還有大部分文件早已丟失了,誰能保證不丟失呢!不過,倉庫裏還有大量的文件。”
其實K找到我是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份,K就是這樣不安分,自尋煩惱,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是公務員,人民也是公務員,這就是身份。有了這個身份,還不安分,結果可想而知。
不過K通過查閲文件也領教了城堡的真正權力。當然這與我對他的教誨分不開,起碼通過我,K明白了,權力運作過程是相當複雜的,在官僚機構中間有永遠走不完的路,這個過程被記錄在堆積如山的文件堆裏,翻也翻不出來!儘管看似荒誕,但這是事實,也是現實。事實和現實就是生活,誰會和生活過不去?這就是我為什麼告訴K,“沒有人要留你在這兒,但這並不意味着你會被趕走”的道理。正因為如此,結果並不像K想象的那樣“一切都含糊不清”,問題還是有結論的,因為我發現了讓K任學校看門人的批文,具體説是一份會談紀要。你們千萬不要以為學校就是學校,其實學校就是官方宣傳機構,看門人當然也不是看門人,應該是宣傳機構的官員,當然職位和土地測量員相當。
到現在為止,K也沒有弄清楚一名公務員的職責,一名公務員既要起到為城堡丈量土地的作用,也就是守住紅線(因為土地是國有的,一切都是國家的財產,包括人才,當然土地測量員的職責是掌握城堡管轄範圍,其實城堡是無所不管的,這是土地測量員可有可無的原因),又要為城堡當好看門人!其實每個公務員都應該成為為城堡盡職盡責的看門人。美國的審計部門稱自己是政府的看門狗,這就從本質上説明了自己的職責。這也是“任何瞭解這種職責的人都不會提出進一步的要求”的原因。那麼,怎麼才能成為合格的看門人呢?就像梅茲照顧我一樣,正如“教師”告誡K那樣,“你必須放棄一些古怪的念頭,才能成為一個稱職的看門人。”
但是K的古怪想法太多了,或者説野心太大,儘管K是“克萊姆連路過時都不想看見的人”,“卻瞧不起在克萊姆手下工作的默馬斯”,這太自大了,他自以為是地認為應該按照他自己的願望去接近克萊姆,“而且接近克萊姆,不是要和他廝守在一起,而是要超越他,不斷超越他,從而進入城堡。”大家想想看,K有這樣的非分想法,克萊姆能不預見到嗎?有這種古怪念頭的人,根本不適合進入城堡,你進入城堡的目的是什麼?難道是為了掌控城堡嗎?簡直就是不自量力!要知道克萊姆那具有穿透力的俯視目光,是永遠不可駁倒的,因為克萊姆可以像鷹一樣居高臨下,正如老闆娘所説,K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最終會進入克萊姆的檔案中,這些檔案當然要由我來保管,任何不認真貫徹克萊姆精神的人,都要吃苦頭,然而,K把默馬斯代表組織和他談話的行為稱為鬧劇,這是典型的目無組織,正如老闆娘所言“簡直是對政府的侮辱”。最讓人不能容忍的是儘管K違心地去宣傳機構工作了,卻拐走了克萊姆的情人,也就是不好好把心思用在工作上,卻把心思全都花在了弗麗達的身上,也就是把心思花在了組織上不願意、不允許宣傳的方面,這一點組織上看得清清楚楚,因為K的兩位助手,也就是那一雙眼睛一直盯着他,K的行為太過分了,難怪教師——K的上司,也就是宣傳部門的負責人要開除他,甚至讓他“滾!”當時K之所以狡辯分派這個職位給他的是我,我是唯一有權解僱他的人,是因為這個決定還沒下文,因為無論什麼文件都要放在文件櫃內,可當時文件櫃內並沒有解僱K的批文,這也是後來教師對K説,能否解僱他要由村長來決定的原因。但是這次解僱風波並沒有讓K醒悟,儘管他的靈魂也就是那個叫漢斯的小男孩,在他面前展示了他的父母,也就是他的靈魂的兩個方面,這兩個方面當然是指善惡。這是一個人的鬥爭,鬥爭的結果是什麼也沒有改變,因為漢斯的父母就是他的目標——“在不可預測的遙遠的未來,K一定會出人頭地”。而引起K的靈魂的兩個方面進行鬥爭的,“也正是這個可笑的不可預測的遙遠未來和未來取得的飛黃騰達。”可見,K的靈魂深處鬥爭了,但什麼也沒有變,這也正是“弗麗達問漢斯長大要做什麼,漢斯不假思索地説,要成為像K一樣的人”的原因。
K通過反思認識到,無論是城堡裏的人還是村子裏的人,天生就敬畏權威,它通過各種方式和各個方面慢慢灌輸到人們的生活裏,人們自己又會盡量加強這種影響。K想,“不過,總的來説,我並不反對這種對權威的敬畏。如果這種權威是善良的,那人們為什麼不尊敬它呢?”通過反思,K終於明白克萊姆在每個人眼中是不同的,因為他可能不是一個人,他是城堡的化身,而城堡是清楚的,也不可能被説清楚。這一點通過奧爾嘉對官僚主義之腐朽的敍述可見一斑,當然奧爾嘉本質上是羨慕這種腐朽的,那隻走不動的貓就暗指了這種腐朽。其實官僚主義的真正化身是索緹尼,艾美莉亞對索緹尼的反抗代表了正義與良知的回擊,儘管這種回擊受軟弱牽制,但力量很大。K不屬於這種力量,因為K有飛黃騰達的野心,他以為拐走了克萊姆的情人,也就是抓住了克萊姆的小辮子就可以讓克萊姆就範,然而現實掌握着一切,因為現實就是城堡。
其實城堡就是一個巨大的文件櫃、檔案櫃或保險櫃,每個人的命運都由這些櫃子掌握,後來K隨老闆娘走進了一間很小的辦公室,其實這就是城堡,裏面大部分空間都被文件櫃佔用了,老闆娘炫耀地打開了櫃門,“裏面的衣服一件緊挨一件,把整個衣櫥塞得嚴嚴實實的。衣服多半是深色的,也有灰色、棕色和黑色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掛在那裏,仔細地攤開着。”這些衣服的顏色都是制服的顏色,但這些衣服不是制服,而是文件,是左右所有人命運的文件。老闆娘説,這些都是她的,這説明她是另一個梅茲,K看出來這一點,因此他説“你並不是個簡單的老闆娘”,或許這個老闆娘真的不像梅茲那麼簡單,因為她認為K是個傻瓜,或者是一個小孩,也就是説他認為K政治上並不成熟,同時,她還罵K是個惡毒危險的人物,讓K馬上滾。這説明她已經知道了K的命運,因為K離開後,老闆娘在她身後説:“我明天要買件新衣服,我會派人去請你。”這説明決定K命運的新批文就要到了。
不過卡夫卡寫到這裏不寫了,或許他覺得沒有再寫的必要了,不過作家王曉方看到這裏頗有感慨,於是將我或者我們,也就是村子裏的文件櫃或者老闆娘辦公室裏的文件櫃移到了清江省東州市政府辦公廳綜合二處的西牆角,諸位想了解K後來的命運或者想查閲什麼文件請到綜合二處找我或者我們,不過我或者我們都沒有變,正如K所言:“我們都是用上好的材料做成的,非常昂貴,但已經過時了,而且過分修飾。”儘管如此,我或者我們也將竭誠為你們服務。希望你們像文件櫃、檔案櫃或者保險櫃一樣找準自己的位置,因為一位合格的公務員與一個合格的文件櫃、檔案櫃或者保險櫃沒有什麼區別,如果説忠告的話,這就算我或者我們對你們的忠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