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酒店!”
“都一樣。……譚馬,不跟我一起幹可以,但不能就這麼改行了吧!”
譚馬停住了正在收拾鋪蓋的手,彷彿被擊中似的,一屁股坐在亂糟糟的牀上,半晌。
“……老鍾,我佩服所有執著的理想主義者,我不是。”
“你很有才華……”
“別再誤導我了。編軟件吃的是青春飯,跟那些跳舞的差不多,多數得在三十歲之前慘遭淘汰。少數、個別能跳到三四十歲、四五十歲的,都是些人精兒,人尖兒,比如你。都説三十而立,我已經三十一了,當立不立,就該重新選擇重新定位。”
“你本科讀的是計算機,研究生也是,讀了這麼多年,學了這麼多知識……”
“讀書學知識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有一天能轉換成另一種可見的形態,比如金錢,比如地位,簡潔説吧,我渴望及時投身到現代生活中去。”
“我理解你……”
譚馬搖頭,“你們這種男人,不可能完全理解我。”
“我是……哪種男人?”
“就是那個,啊,高大啦,英俊啦,男子漢吧。像我這種淨高一米六三,毛重六十公斤的,我前老婆説話,令她‘根本找不到男人的感覺’。……在這個事上我屢屢失敗,光你知道的,”一笑,“就有兩起了。所以這次對於她,我唯有加倍珍惜……”
鍾鋭明白事情已無可挽回。
黃昏已過,屋裏一片朦朧,兩個男人誰也沒想起開燈,相對坐着不説話。許久,譚馬説:
“想辦法把喬軒挖來,他比我棒。……幫他弄套房子,他的弱點,就是房子。”
許久,鍾鋭説:
“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説話。幹得不順心了,回來。”
譚馬攥了攥鍾鋭的手。
譚馬走了,看着他留下的光光的牀板,回想起同喜共憂的日日夜夜,一種做人的受挫感深深籠罩了鍾鋭,譚馬不僅是他工作上的左膀右臂,還是他的朋友,現在卻棄他而去,義無反顧。
電話響,鍾鋭拿起電話,是丁丁。丁丁一聽到他的聲音“哇”地哭出了聲,他害怕,媽媽有事去了,不在家,家裏停電了,“特別特別的黑!”鍾鋭看了看錶,快九點了,她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把這麼小的孩子一個人扔在家裏?鍾鋭飛快地開車,惡劣的心緒越發惡劣。
……鍾鋭一步三個台階向十層樓上跑。還差着一層樓呢,就聽到了丁丁嘶啞了的哭叫。好不容易到家,卻進不了門,門讓曉雪從外面反鎖上了。他大口喘着氣,隔着門,指揮丁丁從牀頭櫃抽屜裏拿出另一把鑰匙從門底下塞出來,才得以打開門,門剛一開,丁丁就撲了出來,拱在他的懷裏哭訴:
“爸爸!剛才屋裏有好多妖怪衝我做鬼臉!”
鍾鋭緊緊摟着自己多災多難的小兒子,心疼、內疚、憤怒,幾乎令他窒息。
丁丁睡了,睡夢中還緊緊抓住爸爸的一根指頭。
有開門聲,接着是向這邊走來的輕而急促的腳步聲,坐在丁丁牀邊的鐘鋭動也沒動。
曉雪被坐在黑暗中的鐘鋭的身影嚇得叫出了聲,驚動了丁丁。
“爸爸。”丁丁在睡中嘟嚕。
“爸爸在!”
“鍾鋭!你怎麼進來的?……嚇死我了。”曉雪松了口氣,轉身出去放包換鞋。
鍾鋭把手小心地從丁丁手中抽出,起身跟出。
曉雪舉着一根蠟燭,來到客廳。
鍾鋭站在客廳門口:“你去哪了?”
他的口氣令曉雪反感。“有事。”
“什麼事?”
“跟你無關。”
“但跟我的兒子有關!他一個人待在黑洞洞的屋裏,他嚇壞了!”
曉雪覺着有些理虧,解釋:“以前我每次走前都給他洗好,到點他就上牀睡覺,都沒什麼事。……沒想到會停電。”
這麼説她經常晚上出去。她可以出去,應當出去,一個三十來歲的單身少婦,應當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和生活。但是,前提是,她首先是孩子的母親!
“你什麼都要想到,因為他剛五歲!還把他反鎖在屋裏,虧你想得出!要是失火了怎麼辦?救都救不出來!……曉雪,誰也沒逼着你帶這個孩子,覺着孩子妨礙你了,就説話。”
曉雪不屑與之多説:“説完了?説完了你就走吧,我要睡了,明天還得早起。”
“我不走。”曉雪不明白,鍾鋭説,“你走。”
“什麼意思?”
“我來帶丁丁。”
“你?”
“我!
“孩子是歸我的……”
“那是為了讓你帶好他,既然你帶不了他,我來帶。”
就在這時來電了,房間裏頓時一片通明。
曉雪看着他,輕蔑一笑,起身走開。
衞生間,爺倆擠在一起洗漱。
丁丁笨拙地扭開牙膏蓋,往牙刷上擠牙膏,沒對準,掉到池子裏,再擠,一擠一寸長。
站在旁邊剃鬚的鐘鋭叫道:“哎,不用這麼多!”
丁丁解釋:“要不不容易放到牙刷上。”
“你平時都這麼幹嗎?”
“平時都是媽媽給我擠。”
“慣壞了!如今的孩子一個個給慣得生存能力低下。丁丁,對不準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嗎?……看爸爸。”
鍾鋭拿牙膏直接擠到嘴裏,然後用牙刷照樣刷出一嘴的白沫。
丁丁仰臉目不轉睛地看,無比佩服。
又是一個忙碌的早晨。
鍾鋭邊往嘴裏塞吃的邊在凌亂不堪的桌上扒拉着找什麼,找不到,叫:“丁丁,我的刮鬍刀哪去了?”
“不知道。”
“昨晚上不是你玩了嗎?過來,給我找!”丁丁沒過來,鍾鋭邊叫邊向丁丁的房間走,“丁丁!”
丁丁居然還躺在牀上!
“怎麼還沒起來!”鍾鋭吼了起來,“看看都幾點了!”
“我穿什麼衣服呀?”
鍾鋭“嗨”了一聲,拿起丁丁扔在地上的衣服:“這不是嗎?”丁丁接過就往身上套,鍾鋭説,“等等!”要回衣服看,“你這還叫衣服?簡直就是抹布!才穿了兩天怎麼就能弄成這樣?”扔地下,拉抽屜找衣服,沒有。問丁丁:“你的衣服呢?”
“我看見你給放洗衣機裏了。”
鍾鋭又“嗨”了一聲,去洗衣機裏找,挑了半天,挑出件相對乾淨的。“這件還好點,湊合穿一天,晚上咱們一塊兒洗。”
丁丁倒不在乎,接過衣服穿。
鍾鋭在丁丁的牀邊發現了剃鬚刀,趕緊拿出刮鬍子。
“爸爸,媽媽幹什麼去了?”
“不是跟你説過了嗎?”
“我是問她忙什麼?”丁丁強調説。
“忙她的事。大人要有大人的生活,懂不懂?”
“是不是以後你們倆輪流管我?”
“不是。以後就爸爸管你。”
丁丁嘆了口氣。“我還是想跟媽媽過。”
鍾鋭瞪起了眼睛。“跟我過不好?”
“媽媽在家,屋裏就不這麼亂。”
“喲,還有臉説這個,這不都是你的功勞嗎?”三把兩把幫丁丁穿好衣服,拉着他,拿起自己的包就向外走。
“快快快!咱倆今天不能再遲到!”開門,出去,砰,關了門,留下一屋子的凌亂。
夕陽西下,鍾鋭牽着丁丁的小手,從幼兒園走出來。
“明天我可不想再聽到老師批評你!”
“老師不公平!”
“是誰中午睡覺咬呂思航的大腳指頭來着?”
“是他先用腳踢我臉!”
“他踢你臉你吃虧,你咬他腳指頭還是你吃虧……”
……
油熱了,“嗤啦!”曉雪把肉片倒進去翻炒,擱上葱薑蒜,倒醬油料酒,加糖,再放上切好的土豆塊和大白菜,倒點水,燉得差不多的時候,放粉絲。這是媽媽最愛吃的一道菜,受媽媽的影響,曉雪也愛吃,受她的影響,丁丁也愛吃。白菜是曉雪回家的路上買的,一毛二一斤。一百斤以上八分錢一斤。又到了貯存大白菜的季節了。
媽媽下班回來了。“誰在家?”
“我。”曉雪答應着迎了出來。
“飯都做了!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今天結業。”
這一段時間,曉雪同時在微機入門和電算財會兩個學習班學習。微機入門晚上上課,電算財會白天上,時間上不衝突。應聘屢屢失敗使她感到了自己的落伍,想生存,生存得好一些主動一些,唯一的出路是補充自己。那天夜裏因丁丁跟鍾鋭吵崩後,媽媽幫她下了決心,為丁丁,也為了她的學習,就讓鍾鋭帶一段孩子。
飯菜上了桌,冒着熱騰騰的暖意和香氣。
“媽,待會兒我回去一趟,拿衣服,明天參加方達公司的面試。”方達公司是一家著名的高科技民營企業。
“順便跟鍾鋭談談,談談你這段的活動和下步打算。”
“不談。受不了他那個居高臨下咄咄逼人的勁兒。”
“他是丁丁的父親,下一步不論怎麼樣,你都需要他的支持。”
“下一步不論怎麼樣,丁丁我帶!”
“依我看,讓他再帶一段不是壞事。”
“還讓他帶?上次丁丁回來你不是沒看到,都瘦了!”
“正是‘抽條’的年齡嘛。沒什麼病,精神好,食慾好,就可以。”
“瞧丁丁身上的衣服,都髒成什麼樣了。還有耳朵後面的泥兒,指甲都颳得下來。”
“你這次應聘如果成功,就面臨着初到一個單位的適應和穩定;如果不成,還得繼續努力,就算你帶丁丁,就能保證事事周全?”
曉雪不説話了。
“曉雪,就是為丁丁,你也得咬牙堅持下去,單身母親的孩子,尤其需要母親的自立和強大。你不僅僅是他的支柱,更是他今後做人的榜樣。”
曉雪若有所思。
鍾鋭插上洗衣機電源,打開水龍頭,開洗衣機開關,然後利用這時間把內外衣分開,先把內衣放進去,再放洗衣粉,整個動作迅速熟練一氣呵成。
洗衣機洗衣服時,他繫上圍裙去洗晚餐的碗。
丁丁過來,拿着一張皺皺巴巴的紙。
“給你!老師發的。報班。”
“報什麼班?”
“你自己看吧,老師説最好每人都報。”
鍾鋭看了一遍:“你是想聽老師的話還是想報班?”
“也想聽老師的話也想報班。”
“報鋼琴班。你正好有鋼琴,省得再買別的了。行不行,鋼琴班?”
丁丁説他無所謂,鍾鋭正想訓斥他,門鈴響了,曉雪到了,丁丁大叫着媽媽撲了過去。曉雪摸着丁丁的小臉,對鍾鋭説:“我來拿幾件衣服。”停一下,“方達公司通知我明天去面試。”
“方達?!”
曉雪從他的反應中看到了意外,還看到了……關切。這關切令曉雪一陣温暖。
“我想試試。”她猶豫了一下,“最近參加了一些有關培訓……這段時間幸虧你幫我帶丁丁。”
“是這樣!怎麼一直不告訴我?”
“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鍾鋭性急地:“能不能行都該告訴我!”忽然醒悟到什麼,半自嘲地,“畢竟,我還是丁丁的爸爸嘛。”
曉雪不知該説什麼,索性就不説。
“面試準備的怎麼樣?”
“緊張。還有,穿什麼衣服好?”
“我招過人。我有經驗。我給你當參謀。”
二人來到卧室的衣櫃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