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锐帮晓雪向外拿衣服。
晓雪接过一套,习惯地解身上衣服的扣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住手。几乎是同时,钟锐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他尴尬地笑笑。“我在客厅等你。”出去。
钟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晓雪穿一套老式灰色西装出现在门口。钟锐摇头。
“太古板了。”
晓雪又换了她常穿的蓝绿色短外套。
“太随便。”
这是一件自己织的毛衣外套。
“绝对不行。”
……
晓雪拽着最后一套衣服的衣襟:“会计师不是女秘书,就是要显得稳重。”
“稳重不等于老气。”
“算了就这么着吧,人家关键还是看实力。”
“在了解你之前,人家先看到的还是包装!去,再换一套。”
“没有了。”
“你就这么几套衣服?”
“你以为我有多少?”
“……对不起。”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静得丁丁从别的屋跑了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丁丁,走,咱们陪妈妈买衣服去!”
夜里下霜了。清晨,房顶、台阶、无人走过的路面,都蒙着薄薄的一层白。
晓冰打着哈欠走出自己的房间,一眼看到站在厅里衣镜前的晓雪,把哈欠咽了回去。
晓雪上身穿一件黑白小细格西装,下面是一条纯黑呢裙,一双套着丝袜的笔直的小腿下,是漆皮头的半高跟黑皮鞋,还有薄施淡妆的脸,一丝不乱的头发,使她整个人看上去成熟而又年轻,沉稳而又富于活力。
“哇!”晓冰叫了起来。
“好么?”晓雪回过头来。
“在哪买的?”
晓雪还真记不得是哪个商场了,昨晚上,钟锐开车带着她和丁丁转了好几个地方。
“他帮着买的。”
晓冰一时没明白谁是“他”。待弄清楚后,不由细细研究姐姐的脸。何涛出事后钟锐鼎力相助,那些同悲共泣的日子使她对她的前姐夫生出了一种骨肉般亲近的情感。
但是他对姐姐有过深重的伤害。
晓冰想从姐姐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什么都看不出来。
晓雪推开那幢蓝色玻璃幕墙大厦富丽堂皇的大转门,走了进去。
晓雪在三位招聘者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提了很多问题,最后一个问题是:“你对本公司有什么要求?”
“现在提要求还早了点,”晓雪谨慎地斟酌着词句,“我只是有一个问题,”对方静待她说下去,“我做过多年的财务工作,我想知道,在你们这样的民营公司里,会计面对的是财务制度还是诸位老总?”
对面几个人感到意外的相互对视了一下。“会计应当面对什么,在我们公司他就会面对什么。”
晓雪走后,他们把她的简历单放在了一个地方。
家里没人,丁丁的小熊躺在地上,晓雪把它拿了起来。今天是周末,他带丁丁出去玩去了?该回来了。晓雪进厨房,洗菜,做饭。来的路上,顺便买了不少菜。饭做好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丁丁和钟锐错落有致的脚步,伴着丁丁尖细的童声。她赶快走去开门。
“妈妈!……妈妈,老师说我……”转头问爸爸,“老师说我什么好来着?”
“音乐感觉。”
“妈妈,老师说我音乐感觉好。我们今天学五线谱了,你知道五线谱吗?‘五条线,四间房,高音谱号站一旁’……”
钟锐笑着对晓雪:“学钢琴去了,今天是第一天。”
“你能行吗?听人说,孩子练琴是练家长呢。”
“试试看。通过这段实践,我发现我还真是有一些能力。”看到晓雪眼里闪烁的笑意,他不得不承认,“是,带一个孩子不容易,比整一个公司还难。”他咳了一声,“以前,一直是你一个人……”
晓雪打断了他,她不想回忆,不想伤感。
“洗洗手,吃饭吧。”
钟锐目光黯淡了。
晓雪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晓雪今天来,有事跟钟锐谈。她本能的觉着这事跟钟锐谈最合适。她被方达录用后,有两个去处可选择。一是总公司的财务部,去那里工作单纯,收入稳定,可以按时上下班。
钟锐聚精会神地听。“挺好。为什么犹豫?”
“就觉着那不跟以前一样了?除了钱多一点。”
“不会一样的。这个先不说,说说另一个单位。”
“那是个钢制办公家具公司,中日合资,‘方达’最差的单位,日方总经理和中方副总经理都已换了几任,亏损近百万元。我去了,要干会计的活儿还要给那个日本老总做翻译,全天候。就这么干,工资能不能按时发下来都没有保障。……可他们希望我去,说我懂会计,日语好,做事稳重——这都是他们的话啊——我也不好太什么了,就……”
“就答应了。”
“是,头脑发热,心血来潮。”晓雪不无自嘲,“昨天去看了看,心都凉了,到处冷冷清清,工人们懒懒散散……”
“先别急着后悔,万一你真行呢?到实在不行的时候再去财务部,又不是没退路,怕什么。”
“我觉着我不行。”
“我觉着你不一定不行。”晓雪看钟锐,钟锐的目光十分认真,“你看,你第一步走得多棒!再往前走走看,嗯?要是叫我选的话,我绝对不去财务部——与其给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是我做事的原则,当然,你和我不同,一个女人……不过,也没什么嘛,丁丁有我,你尽可不必把这个因素考虑在内。……”
晓雪专心倾听。
“要靠工厂的形象和产品的性能、质量尽快打开市场!”一个满脸坑洼的粗犷汉子说。
“这不用说,谁都知道。”一小白脸儿顶他。
“知道为什么不做?”
“怎么做?做广告?广告需要钱,可我们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
眼看要吵了起来,戴着金边眼镜的日本老头、中岛总经理摆摆手,宣布休息。晓雪做了翻译,人们起身走了。那粗汉子没走。晓雪本也想出去,看看一动不动显得孤独的汉子,出于女性的细微体贴,又留下了。他是刚调来不久的中方副总经理,姓郑。这个单位的人欺生。
“郑总,我觉着你的想法挺对的。”晓雪安慰他。
“是对,可惜行不通,在这里。”
“我妹妹替人搞过上门直销,把产品宣传单或产品直接送用户家里。我觉着这个办法我们也可以用一下,做不起广告,把咱们的产品样品拍成照片,送给客户看总成吧?”
郑总聚精会神听着。“可以呀!所有的办公大厦和写字楼都是我们潜在的客户,咱们见楼就钻。一百家哪怕能成一家,几十万元的订单就可以到手,现在只要有一笔几十万,我们厂就能起死回生……”
看到自己的意见被认同,晓雪笑眯眯的很高兴,没想到郑总会说出下面的话。
“我说,这事你去好不好?”
“我?不行不行!厂里那么多人……”
“那么多人也得合适!”
“我怎么就合适了?”
“说实话,我倒宁愿我能去,我非常想亲自告诉客户,钢制办公用品有多少好处。可凭我这模样儿,晚上上街人都躲着走,打个‘的’大白天的司机不让坐前面,能拉来客户?你去吧,谁让你天生长着一副好人样呢?”
晓雪有些心动:“可是,中岛怎么办?我是他的翻译。”
“他会同意的。他也想让厂子好,就是没有管理经验,在日本,他只是个技术很好的老工人,再加上语言不通,不了解中国国情……”
“为什么不能换一下?”
“这是日方的安排。这个厂,用的主要是日方的投资。……不说这个了,夏晓雪,明天开始吧,我那辆夏利明天起归你使,如何?”
“……给我一些有关产品性能方面的资料,我得准备好用户可能提出的所有问题。”
丁丁坐在钢琴前,钟锐坐他旁边,哈着腰,对照着笔记本,指导他。
“老师是怎么说的来着?手在琴键上应当是这样的,”他做着手势,“看到了吗?手心里像是时刻抓着一个球。把手拿上来试试。虎口要打开……小指比其他指头短,要立起来。……老师说手心里像是抓着一个球!你这么塌塌着,能抓住球吗?……弹!多,来,米,发,梭!”
丁丁轻蔑地看爸爸一眼:“这是来,米,发,梭,拉!”
钟锐趴到五线谱上,用手指一格一格数了数,丁丁说得对,他颇意外地看了丁丁一眼,但仍不失家长威严。
“弹吧。……现在你的关键不是识谱,是手形!”
丁丁弹,钟锐一会儿看看老师说的笔记,一会儿看丁丁,认为丁丁不对。
“停!……我说,你怎么这么笨呢?”
“那你弹一个。”
“是你学琴还是我学?”
“你还不如我呢凭什么管我?”
钟锐气得恨不能揍这个小子一顿。
钟锐在厨房做饭,边监听丁丁练琴。琴声一停他就叫“怎么不弹了!”琴声再起,他就很满意。他正在做意大利面条。先把洋葱青椒炒炒,放上切好的火腿,加上水,水开了下面条,最后浇上点番茄沙司,饭菜一锅就出来了,色香味俱全还有营养。琴声又停了。
钟锐充满威胁地:“丁丁!”
没有回响。钟锐大步走出厨房,正好看到丁丁,没容他开口,丁丁说:“小姨来了!”甚是得意。话音刚落,晓冰出现在丁丁身后。
“晓冰!”钟锐非常意外,“没吃饭吧,来来来,一块儿吃,尝尝我的意大利面条。”
丁丁叫起来:“又吃意大利面条!难、吃!”
晓冰笑起来,钟锐瞪丁丁一眼:“你练你的琴去,小姨来跟你没关系!”
丁丁怏怏地走了,片刻后,听着琴声起,钟锐才转过脸来,自嘲地,“这孩子,惯得没样子了,真让我费心。”
“行啊你现在,姐夫。”从何涛出事,钟锐又重新在她们家出现以后,晓冰就开始对钟锐沿用以前的那个称呼。
“那是!这个家我现在是一把手!看看,到处看看,看看我建立起来的新秩序。当这个一把手,不容易。”
晓冰四处看,最后目光落在茶几上一堆已干了的果皮上。
钟锐不好意思了,弯腰把果皮胡噜到掌心里,说:“当然,也不是说就十全十美了。……你这么晚来,有事儿?”
“跟你告别。”
钟锐吃了一惊。何涛死后,晓冰决定出国,本以为不过这么一说,缓过一段时间,就会算了,不料她真的要走。他喜欢晓冰,疼她,视如自己的亲妹妹。但事已至此,他不想流露伤感。笑着,他说:
“什么时候的飞机?我开车送你。”
“……有人送。”
“谁?”
“……沈五一。”
钟锐心沉了沉。如果晓冰真的是他妹妹,哪怕仍是他的小姨子,他必会对这件事加以阻拦。沈五一年龄比晓冰大近一倍呢,这姑且不说,别的方面,除了有钱,他哪里配得上晓冰?关键的问题是,晓冰不是一个贪钱的女孩子啊。那她为了什么?
“晓冰,沈五一……”
晓冰飞快地打断他,“他是好人。他帮了我很多忙。就连我结婚买的那些家具,都是他帮忙给卖的。这次出国,又是一大堆儿的事……”
“怎么不告诉我?”
“你们都忙。还有,去澳洲的机票钱,是他垫付的。他还给我买了很多东西,都是些必需品。我没有钱,所有的钱,包括卖家具的钱,都给何涛的爸爸妈妈寄去了。我妈妈是工薪阶层,你最近也不顺。但是我又必须出去,要不,我忘不了!”
钟锐心在胸腔里隐隐作痛。
“晓冰,你打算跟他,”他停了停,“到什么程度?”
晓冰踌躇着没立刻回答。那天,当沈五一把机票和证件交给晓冰时,晓冰跟他说:我们结婚吧。他微微一震,片刻后才回答道:不必。所有的钱,都算我借给你的。晓冰说缺钱的人多了,你凭什么单单借给我?他反问,所以你提出结婚?夏小姐,结婚不是儿戏!晓冰告诉他我现在很理智。他说他需要的是感情,是跟他朝夕相处生儿育女白头到老的那种感情。晓冰有些生气,说你不能要求别人没有的东西!沈五一一句话就把她噎了回去,他说:我没有要求你。晓冰没话了,好半天才说到那边后,边打工边学习,挣钱,还给他。他说很好,我等着。
他拒绝了她的建议,但是她不想欠他的情儿,即使将来还钱,现在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已经决定了她的偿还方式,但无法对钟锐说,难以启齿。
她转移了话题。笑嘻嘻地,她说:
“哎,姐夫,该说说你们了吧。”
钟锐警惕地:“我们?我们是谁?”
“别装了。看你们最近的迹象,好像还有戏嘛。主动点好不好,你是男的。”
钟锐同样笑嘻嘻地回答:“我是男的我清楚。问题是,你认为我是否还有这个资格。”
“跟你说正事呢,严肃点行不行?”
“嗬,我们晓冰真的长大了,也知道严肃了。”
晓冰生气了:“不跟你说了,走了。”
“晓冰!”晓冰站住,钟锐走过去,双手扶住她的肩,让她面对自己,“我们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多关心一下自己,去一段时间就回来,早点让我们看到早先那个快快乐乐的晓冰,嗯?”
饭早吃完了,但是母女三人围桌子坐着谁也不动。
晓冰看了看表,开始动手收拾桌上的餐具。
妈妈说:“先放着吧!”晓冰住了手,妈妈又说,“今晚还是住家里吧,给你同学打个电话。”
“不保险,妈妈!”转对姐姐,“我同学家离机场近,飞机是一早的。……再说东西都放她家了。”
妈妈不说话了,眼睛红了。晓冰从背后一把搂住妈妈,泪水一串串落在妈妈灰白了的头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