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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幸福的曙光

    譚教授在醫院的食堂吃飯,科裏幾個小護士端着飯菜過來。“主任,最近怎麼晚上您也吃食堂啊?”

    “啊,有篇稿子要趕,辦公室安靜,就不來回跑了,省點時間。”

    “主任,嚐嚐我的四喜丸子!”一女孩兒説着舀起自己碗裏的四喜丸子就要往他碗裏放,被攔住。

    “別別!……我晚上不能吃肉,消化不了。老了,不能跟你們比了。”

    事實上他是有嚴重胃病,晚飯沾點葷腥胃就會脹得一夜睡不了覺。胃病是外科醫生的常見病之一。在家裏住時小雨媽媽會根據他的身體讓靈芝給他調理着吃,在醫院的大食堂裏就沒有這個條件了。吃了飯,在院裏走了一會,他就準備回辦公室休息了。昨天夜裏做了個手術,中午有事沒休息成,今天打算早一點睡。五十多歲,已不是當年可以連續幾天不睡、一睡連續幾天的年齡。

    從辦公室的門背後拿出一張摺疊牀打開支好,拿過放在沙發上的一套醫院用的藍被褥鋪上,然後就拿着洗漱用具準備去更衣室的衞生間洗漱,正在這時,門被扭開,小雨來了。譚教授愣了一下。小雨開門見山。“爸,我想跟你談談。”

    譚教授坐了下來:“談吧。”

    小雨又説不出話了,按按爸爸行軍牀上的褥子,捏捏被子,好半天:“爸,您説,您這是何苦呢?”

    “我別無選擇。”

    “您就打算這個樣子住下去?”

    “直到再上訴,再判決。”

    “如果再判還是判不離呢?”

    “我已經在租房子了,再判不離半年後再上訴。我不能再回那個家了,我只要回去,就會被説成是‘同居’。”説到“同居”二字,他的聲音裏流露出深刻的厭惡。

    小雨叫了聲“爸”,便不吭了。譚教授等了一會,問:“什麼?”

    小雨説:“您的意思是,我媽説了假話?”這個問題無疑包含着對譚教授的懷疑,譚教授沉默,拒絕再談。於是小雨明白一切已無可挽回,深深嘆了口氣:“我和會揚爭取儘快做通媽媽的工作,讓她到我們那裏去住。”

    小雨媽媽已和靈芝吃過晚飯了,碗也洗好了,就等小雨來了。小雨一來靈芝就走,她今天晚上有課,小雨媽媽給她報了一個函授班,今天老師面授。自譚教授離開家後,靈芝晚上有課就由小雨回家值班,可現在快七點了,靈芝七點必須走出家門,小雨卻遲遲未到。

    靈芝在圍裙上擦着手過來:“阿姨,小雨姐到現在還沒有來,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問問?”

    “她要不來就是有事,打電話給她增加思想負擔,不要打。”沒説出的想法是,畢竟女兒已結婚了,照老話説的,是人家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説叫就叫了。“你走吧,課不能耽誤。把該弄的都給我弄弄好,我自己在家沒問題。”靈芝來來回回拿便盆,坐便器,往杯子裏倒水,把該吃的藥從一個個的藥瓶裏倒出一顆或數顆,擺在一個小盒裏,這期間小雨媽媽一直跟她説着話。“不管有什麼事,靈芝,你的這個函授都要堅持上,要上好。有文化、有本事才可能有立身之本,才能自立。女人啊,一定得自立,這是一個人所有精神支柱裏最重要的一根支柱,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別的,任是什麼,都有可能脱離開你的意志,流動,轉移,消失,‘自立’不會。女人最可靠最忠實最堅強的伴侶就是‘自立’,不是愛情,更不是男人。‘自立’會使你自信,使你對尋求新的幸福有信心,也有機會。……”

    這番話她與其説是對靈芝説,不如説是對自己説。靈芝在屋裏時她説,靈芝出屋拿東西時她也説,靈芝似乎也習慣了,不時的“嗯”兩聲,表示一個“在聽”的意思。畢竟,這些話對一個二十歲的農村女孩兒來説,還太抽象了些。

    七點到了,小雨未到,在小雨媽媽的督促下,靈芝走了,剩下小雨媽媽一個人在家裏。

    小雨從爸爸那離開後打了個車就往家跑,到家,一步兩蹬上樓,氣喘吁吁開門,進家後媽媽屋裏的情景讓她心碎:坐便器歪在一邊,媽媽半趴半跪在地上的一灘水裏——尿盆翻在一邊,那水想必是尿——兩手扒着牀沿,褲子半褪在臀的上方,正徒然地掙扎着想爬到牀上……看情景是她下牀小便,扒牀沿起來時一條腿被坐便器絆了一下,帶倒了尿盆,人也跪了下去,於是再就起不來了。小雨衝上去半拖半架把媽媽弄上了牀,換褲子,拖地,倒尿盆,嘴裏止不住地埋怨:“……怎麼就不能給我打個電話!我要不來,您就一個人在地上呆一晚上?多玄哪!”

    “真死了倒好,倒利索。這樣活着還有什麼意思,遭這個罪?真是活夠了,夠夠的了,要不為我閨女還能有個媽叫着,我真就不活了。……”

    “媽——”

    看女兒快哭了,媽媽才不説了,改了話題,問會揚呢。這些天女兒瞅空就往家跑,往她爸爸那邊跑,不能不讓做母親的心存顧忌,顧忌女兒和女婿的關係,也顧忌自己和女婿的關係,生怕女婿對她這個丈母孃產生不滿。女兒回説會揚睡了,她就又擔心睡這麼早是不是病了。小雨回説沒病,放心吧,額頭涼涼的。又説這幾天會揚一直不太舒服,頭疼,可能是節奏太快了有點兒缺覺。從長島回來一直就沒有消停,昨天還在外面跑了一整天,為媽媽選了一個最棒的浴缸。説到這,話鋒一轉:“媽媽,會揚的建議您還是考慮一下,上我們那裏去住。”

    “你們的意思是,同意你爸和我離婚?”

    “離不離婚再説,咱們先把眼前的困難解決了。您一個人和個保姆在家住着,我們不放心;爸那邊也不行,一個人在外頭漂着,一天三頓吃食堂,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有胃病。”

    小雨媽媽恨恨地:“他那是自找!”

    小雨遲疑了一下,還是説了:“媽,您就不該説我爸和您還‘同居’着,要不他還不會走現在這步——”

    媽媽一下子火了:“‘不該’?都把我逼到這份上了我説句實話還不該?”

    “您的意思是説,爸爸確實一直和您……”

    “不是我的意思,是事實。”

    小雨使勁看媽媽,媽媽也是真誠的。她苦惱極了,擺擺手。“不説這些了!媽媽,到我們那去住,會揚把浴缸錢都付了,明天工人就去家裏安裝。……去吧,媽,啊?”搖晃着媽媽的胳膊,耍嬌耍賴。“您還説您是為我活着的呢,要真為我,就去我那裏。住着不好您再回來還不行嗎,啊,媽媽?”

    媽媽無奈嘆道:“你這個孩子呀……”

    “媽媽你答應了?媽媽你真好!保證你去了不會後悔。您的卧室我們都收拾好了,那個房間朝南的一面牆全是玻璃。會揚説到了冬天,從上午八點到下午四點,一屋子的太陽!……”

    媽媽終於被女兒的述説吸引,開始關心細節:“你們那房子總共多大?”

    “説出來嚇你一跳,二百二!”

    “喲!那得多少錢?”

    “一百八十萬。七成按揭。每個月交五千,交十五年。”

    “一個月光房錢就交五千?”

    “媽,您忘了?這才是會揚月收入的四分之一!”

    看着女兒自豪的笑臉,媽媽神情中露出了久違的欣慰。這天晚上,母女倆就這件事説了整整一個晚上,把各種可能各種細節都討論到了,説到最後,小雨媽媽那顆因為冰冷而堅硬的心開始温暖,開始鬆動。是啊,既然他去意已堅,硬扯着他又有什麼意思?不如跟着女兒安度晚年。她曾經覺着已走到了盡頭的生活又出現了一線生機。……

    2.命名性失語

    靈芝九點下課九點四十到家,小雨回到自己家時就將近十點半了。在樓下時抬頭向上看了看,家裏沒有開燈,想是會揚依然在睡,心中不免有些沮喪,多想會揚已經醒了,正在家裏等她,兩人一塊説一説媽媽的事啊。這幾天,爸爸媽媽的事情已然令她心力交瘁,今晚總算看到了一線光明,不,一片光明!這應該就是最圓滿的結局了,即使爸爸同意不離婚也不如這樣圓滿,這是一種實質性的圓滿,現在想,這些年來他們家那種表面的圓滿不僅對爸爸不公,對媽媽也是一種折磨。……進電梯,出電梯,小雨步履輕快地來到家門口,輕輕開門,輕輕進去,摸黑去了客廳,客廳沙發上,即使沒有開燈,仍可清晰地看到會揚的身體,睡得可真夠死的,小雨無聲一笑,轉身去卧室,打算鋪好了牀後,把會揚叫起來去牀上去睡。

    小雨在鋪牀,客廳電話鈴響了起來,她怕吵着了會揚小跑着去接電話,不當心碰倒了客廳門側的一個花架,砰!咣!花架帶着花盆訇然倒地……小雨也顧不上細看,先去接了電話。電話是媽媽打來的,問她到了沒有。放下電話後她才覺察出事情有些不太對頭:回頭看,會揚仍原姿勢躺在長沙發上一動沒動。小雨腦子轟的一聲,未加思索快步走到會揚身邊,輕叫:“會揚。”沒有回答。提高聲音叫:“會揚!”仍沒有回答。然後伸手去搖他,那身體已然全無反應……

    一輛救護車在夜的長街上呼叫着向醫院飛駛。……

    醫院手術室外,譚小雨在走廊裏來回地走,坐不下,站不住。靜靜的走廊裏,迴響着她孤獨的腳步聲。有聲音由遠而近傳來,腳步聲和輪椅的吱扭,又過了一會,靈芝推着小雨媽媽出現在了走廊的拐彎處。一見到媽媽小雨趴媽媽的身上就哭,一個字也説不出來。媽媽心裏絲毫不比女兒輕鬆,為了女兒還得強打精神。

    “不會有事!你爸爸不是在裏邊嗎?是他親自上台嗎?”得到了肯定的答覆後,她説:“那就不會有事!”……

    手術室門終於開了,譚教授走了出來。三個人齊刷刷看他,一時間,誰也沒敢開口。

    譚教授主動説了:“手術比較順利。”

    小雨心裏一鬆,緊接着又問:“以後怎麼樣呢?”

    “可能會有短暫的失語,一般不會超過一個星期。手術再晚一點可就難説了,血腫已經很大了。小雨,你説會揚被撞時你也在同一輛車上,以前怎麼從來沒聽你説起過?”小雨無以回答。譚教授又説:“頭部受重撞,即使當時沒有症狀,也要注意觀察,要引起重視,必要時,立刻做相關檢查。”

    小雨囁嚅着:“當時是撞的挺重,可一會兒就沒事了,後來這幾天也一直挺好,……”

    譚教授嚴厲地:“顱腦受傷後出現血腫壓迫症狀最晚的可以在三週以後!小雨,即使你不在腦外科在普外,但這都是些護校的基礎知識,不該忘掉的啊!”

    這時小雨媽媽冷冷地開口了:“我女兒在護校時是優秀學生,在醫院裏是優秀護士。如果不是她爸爸鬧離婚攪亂了她的心思她的生活,她絕對不會犯這樣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幸而這時手術室門開,術後的會揚被推了出來,才算化解了一場可能的紛爭。

    術後會揚恢復得很快,這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一大早,靈芝就被小雨媽媽派到了會揚小雨的家裏來,幫着打掃衞生。家裏十多天沒有人住了——會揚住院期間小雨一直沒離開過醫院——到處灰濛濛一片,靈芝邊哼着她的家鄉民歌《藍花花》邊大力擦掃。朝南的主卧已確定為阿姨的房間,大雙人牀足有一米八寬;靠牆給靈芝加了一個鐵藝的單人牀。想到能到這裏來住靈芝很是高興,小雨結婚走後不久譚教授也走了,她一個人守着個五十多歲的半癱病人相當寂寞,現在好了,家裏一下子又是四個人了。這四個人和從前的四個人還不一樣,三個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年輕男人。當然這不是説靈芝對會揚有什麼覬覦之心,但總歸,眼前能有這麼一個有本事心眼好長得也順溜的年輕男人,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異性相吸,並不是説一定要“吸”到某種實質性階段才算是“吸”了,它完全可以是無功利無目的的,保姆也有她的精神生活,不是有吃有住有工資拿就行。當然家裏的活兒因此也會多一些重一些,但是小雨姐已跟她説了,工資也會給她長一些,具體長多少還沒有説,可據她的判斷——會揚哥的收入,他們一家的為人,他們對她差不了哪兒去。一度她想起那位導演所説的事情來心裏就很難受,一個月一千五,管吃管住,幹得好還有獎金——她肯定會幹得好——這樣的好事上哪裏找去?那張黑底金字的名片她一直保留着,藏在了她箱子的夾層裏,想一旦阿姨家裏情況好一些,就提出走,就投奔那導演去。阿姨肯定會讓她走,難過是要難過些的,她也難過,但同時阿姨也會為她高興。阿姨一直説她不能幹一輩子保姆,一直説得幫她找一個合適的工作,她能自己找着工作不麻煩別人豈不是更好?不過,現在,此刻,她想走的心又不那麼強烈了,住在這樣高級的一所大房子裏,跟這樣好的人們住一起,每天熱熱鬧鬧高高興興,就是錢掙得稍微少一點,也無所謂了。説到底靈芝還是個孩子,孩子的特點之一就是容易只顧眼前。為了安慰自己,她還對自己説那個女人説自己是導演她就真的是導演了?沒準是個騙子,專門拐賣婦女的騙子。阿姨早就跟她説過,婦女拐賣起婦女來要更容易。這樣想着,心裏越發的平衡了起來,手下也越發的麻利起來。

    門鈴響了,小雨姐帶會揚哥回來了。因手術,會揚哥頭髮被剃光了,在醫院時纏着繃帶不覺什麼,這時看上去就十分可笑,跟土匪似的。靈芝想笑就笑了起來,小雨姐也笑了,顯然她明白靈芝笑的什麼,她自己也覺着好笑。會揚看着兩個樂不可支的女孩兒無可奈何地笑着搖了搖頭。

    家中窗明几淨,茶几上一束鮮花在花瓶裏綻放,木地板上印着一塊塊陽光。會揚摸摸這,看看那,臉上的神情簡直就是重歸故里。雖然離家不過十天有餘,但卻是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那感覺就不是離別十天的感覺了。那是一種上輩子的感覺,一種雲裏夢裏的感覺。這時聽小雨問他午飯想吃什麼。這些天住院伙食十分寡淡,小雨這樣一問他一下子便有了某種生理反應,口水立時由口腔內壁滲出。是的,他想吃;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想吃得是什麼,想不起來當然也就説不出來,張着嘴乾着急頭上冒出了一層微微的汗。小雨盯着他用目光鼓勵他説出來,説下去——顱腦手術後通常都會有短暫失語,恢復到從前水平需一段時間,需多多練習。

    但會揚就是不説不出。於是小雨根據她對他的瞭解猜測:“魚嗎?”

    會揚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靈芝高興地道:“魚我買了。而且是會揚哥最愛吃的平魚。”説着去了廚房。

    會揚站在原地沒動,小雨叫他都沒有聽見,只是緩緩地看這個,看那個,神情有些異樣。小雨不由得擔心起來。這時,會揚轉過頭來,對小雨慢慢地道:“我……説話,不行了。”

    小雨忙道:“不會的!爸爸説過,都會有一段時間的失語,……”

    會揚搖頭:“不是那個。和那不同。那時……是什麼都説不了,現在是有的能説,有的,”説着拿起杯子,搖頭;又指電話,搖頭;指電視,指窗子,指沙發,邊指邊搖頭,動作越來越急,神情也越來越急……

    “……會揚恐怕是‘命名性失語’了。”聽完了女兒的述説,譚教授道。

    “命名性失語?”小雨機械地重複。儘管是護校畢業,但爸爸所説的這種病她還是第一次聽説。醫學分類非常細緻,越尖端越細緻,沒有哪一個人能夠成為醫學界裏面的全才。這時小雨正坐在爸爸的辦公室裏,與爸爸隔着辦公桌相對而坐。

    “簡單説,就是病人對物體的名稱失去記憶,具體表現就是記不住名詞。”譚教授耐心對女兒解釋。

    “可是那些東西是幹什麼用的會揚都知道,別的也都能説——”

    “這是命名性失語的典型特徵之一。”譚教授打斷她,拿起一支圓珠筆,指點着掛在牆上的一張顱腦解剖圖讓女兒看,“看到了嗎,這個地方,”他用圓珠筆點住瞭解剖圖顱腦顳後部的一點:“大腦的分工是非常細的,這個地方,就像我這個圓珠筆芯這麼大的一點點地方,就是分管記名詞的,這一點受到了損傷,病人就會出現命名性失語。……”

    “就是説凡名詞就不能説了?”

    “大部分不能了。”

    “寫呢,能嗎?”

    譚教授強調:“他不能説不是發音障礙,是大腦失去了有關記憶。”

    “就是説,也不能寫。……爸爸,您在臨牀上接觸過這種病人嗎?”

    “這是腦神經外科的常見病。”

    “那他們,都怎麼樣?”

    “指什麼?”

    “後來!”

    “生活上不會有什麼太大障礙,但是工作上,就只能從事一些簡單的體力勞動了。……”

    “不能治嗎?”

    譚教授停了停,搖了搖頭,又停了停,説:“如果是兒童,隨着身體發育,可能能恢復。老年人則完全沒可能了。”

    小雨慢慢地:“……會揚呢?”

    譚教授也慢慢地道:“我想,介於兩者之間。”

    小雨一下子撲過去抓住了爸爸的肩:“爸爸!想想辦法!”

    “小雨,你也是學醫的,你是知道的,”譚教授不無艱難地,“在大部分的疾病面前,醫學無能為力。”

    3.從月薪兩萬到月薪六百

    劉會揚在辦公室裏收拾着屬於自己的東西,地上是一個大紙箱子,他把收拾出的東西一股腦兒扔到紙箱子裏,電話鈴時時響起,他充耳不聞,任其自生自滅。

    門外響起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劉會揚説了聲進。

    進來的是一個同劉會揚差不多的年輕人,年輕人叫熊傑,是公司新任命的銷售部經理,劉會揚的接班人。就熊傑個人的本意而言,實在是不想這個時候進這個辦公室,任命都任了,不在乎這一會兒半會兒;更不要説他和他的前任經理劉會揚關係一直很好,他能被任命與劉總的推薦有直接關係。問題不在這裏,問題在於,工作不能中斷,正是上班時間,連續的電話鈴聲説明了有着許多的事情在等着他辦。劉會揚看了熊傑一眼,熊傑面孔立刻有些發熱。“劉總!對不起。”這時電話鈴又響了起來,劉會揚依然是充耳不聞,熊傑便也不敢去接。劉會揚又看他一眼,熊傑這才去接了電話。這邊熊傑接着電話,那邊劉會揚收拾好了東西,抱着紙箱子走了出去,以致熊傑連送行都沒能給他送送。不過不送也好,避免了尷尬,否則,説什麼?説什麼都是虛偽。劉會揚的事情在熊傑以及公司所有人裏都引起了極大震撼。大家相互告誡,也對自己告誡,以後出門一定要注意安全。原來人竟會是這樣的脆弱,不管他多麼年輕健康活力無限前程遠大,都能夠説殘就殘。命運的改變有時只在一兩秒之間。

    熊傑接完了電話,由於劉會揚不在屋裏,他也就沒有了壓力,這裏看看那裏摸摸,在心裏安排着辦公室如何重新擺佈的格局,安排完了,踏踏實實在寬大的辦公桌前坐下,撫摸着光滑的玻璃桌面,感覺着經理的感覺,不期然,辦公室門開了,前任經理劉會揚又返了回來,熊傑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彷彿正在行竊的小偷被人給當場撞上。劉會揚理解他的心情,包括他剛才的舉動,伸手對他做了一個撫慰的手勢,然後道:“有件事:如果我奶奶來——”他指指電話,“找我——”

    熊傑連連點頭:“放心放心。”

    劉會揚:“不想讓——”

    熊傑接道:“不讓老人知道!”

    劉會揚轉身走出寫有“經理室”三個黑字的辦公室,從一個前途無量的白領踏入了“只能做一些簡單體力勞動”的體力勞動者的行列。免除他經理職務時是董事長親自找他談的話,所有領導都為失去這樣一個得力干將惋惜,但都無可奈何。他們不忍讓他真的就從此做體力勞動,決定讓他休息,每月照發工資,只是數額上有些變化,從前是每月一萬六千左右,現在是每月六百,也就是説,只能拿公司規定的最低生活保障工資。但是同時,董事長又做了這樣的承諾,不管劉會揚休息多長時間,一年,五年,十年,一輩子,他都是公司的職員,因為,他一向對公司貢獻很大。劉會揚卻堅持不休息,要工作。董事長想了想,想了又想,把公司全部工種在腦子裏過了好幾遍,劉會揚只能做清潔工,門衞都做不了,門衞也需説話。清潔工工資不過八百左右,董事長想:八百和六百有什麼差別?但劉會揚堅持要做,他只能應允。

    劉會揚開始做清潔工。這一日的工作是乘吊車擦拭公司的外牆玻璃,玻璃窗裏全是服飾整潔的白領男女。有的在電腦前工作,有的在談事,有的在敲鍵盤計算着什麼,只見其人,不聞其聲,越顯其優雅,肅穆,神秘。現在的劉會揚與他們僅一窗之隔,卻已完全屬於兩個世界。……職員們下班後,清潔工方可推着吸塵器進入辦公大廳,吸地毯,擦桌子;然後,清掃洗手間,男洗手間女洗手間。先將一簍簍的手紙倒到一個大黑塑料袋裏,紙簍裏不乏女士們經期用過的衞生巾……

    劉會揚要工作不僅僅是為了每個月多一些收入,多的這兩百元對於他每月的固定支出來説——不吃不喝每月還要支出五千元房款——可以説沒有意義,可是,不做這個又做什麼?天天待在家裏?他會瘋掉。他被這突然的打擊打暈了,來不及思索,也不想思索,只想做點事情,越累越好,以能無力思索,以能忘卻。

    夕陽西下,劉會揚拖着沉重的腳步回家,汽車已經賣了,不僅是養不起的問題,而是要考慮以車款付房款的問題。從前對於他來説不成問題的問題,現在已成了一個無可解決的當務之急。家裏,妻子小雨已做好了飯,都收拾上了桌,就等他了。門一開,小雨立刻笑臉相迎:“回來啦?洗手吃飯吧。”

    會揚一言不發去衞生間洗手,片刻,出來,在餐桌前坐下。小雨小心地看他的臉,他不看她,也不説話。二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小雨沒話找話。

    “今天累不累?”

    “行。”

    “菜是不是有點鹹了?”

    “行。”

    小雨無計可施了,故作開朗地道:“哎,跟你説,陶然今天和護士長吵了一大架。護士長讓她給一個三天沒大便的病人掏大便,她覺着用不着,給上了開塞露。護士長説你不想掏就説我再另派人,你上了開塞露弄得大便光在直腸裏轉圈玩兒別人想掏都掏不出來了,……”

    咣,砰——會揚把筷子一扔,碗一推:“這時候説這些你是不是不想讓人吃了!”起身,走了,把椅子絆得踉蹌了一下。

    待確定會揚走出屋後,小雨無聲地哭了。

    譚小雨沒把自己的困難跟任何人説。小困難跟人説説行,大困難跟人説,徒然讓人為難。她依舊天天上班,下班,除了徐亮,沒有人發現她有什麼異樣,陶然那人心粗得很。徐亮發現她話少了,沒人的時候,會呆呆地發怔,還有,吃飯的時候,總是儘量一個人躲到一個地方,避免同科里人一起。徐亮假裝無意地過去了幾次,發現她吃的菜永遠是當日食堂裏最便宜的菜。徐亮能注意到這些細節,除了細心外,很重要的,由於他對小雨一向懷有的那份特殊的關心,那關心並沒有因為她同別人結婚而消失。他很想找小雨問問,卻又找不到合適的由頭。她明顯地在躲着所有的人。比如這天下班時他和她走了個對臉,她卻假裝沒看見似地一下子閃進了就近的一個病房,他可以肯定,本來她是去更衣室的,進病房就是為了躲他。也許她感覺到他已察覺到什麼了。

    徐亮走出住院部,走在通往食堂的林蔭道上,這時聽到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陶然,邀請他看演出。票是病人給的,給了三張,芭蕾舞。徐亮推辭,他沒這個雅興。就在這時,譚小雨從他們身邊走過,急匆匆地,都沒看到是他們兩個。

    徐亮看着小雨的背影,忙對陶然説:“哎,譚小雨!她一塊去。你不是有三張票嗎?”

    “她要是去你就去,是嗎?”陶然慢慢説道。

    “別誤會,我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放心,誤會不了。你的意思不就是,不想和我——單獨去嗎?沒問題,成全你,給你叫上一個第三者!”不待徐亮説話,轉身高叫:“小雨!”

    小雨站住,陶然迎着她走了過去,徐亮不得已跟隨而去。

    陶然昂然地:“走,小雨,看演出去!完了一塊吃飯,日本料理,我請客!”

    小雨一口回絕:“不行不行!晚上我有急事!”無一點商量餘地。

    陶然不滿地:“你有什麼急事!?”

    徐亮為表示清白趕緊地道:“小雨有事就算了。我們倆去。”

    陶然臉色這才緩和了下來,接下來就想趕緊把譚小雨打發了走。正好這時一輛出租過來,陶然招手打車,同時對小雨説:“你先走!我們時間還早!”

    小雨卻説:“你們走你們走!我坐公共汽車就行,很方便,直到家門口!”説話間一輛公共汽車開來,小雨跑步向車站趕去。

    出租車停,陶然邊開出租車門邊納悶:“她怎麼又坐起公共汽車來了?”徐亮沒吭。譚小雨的變化何止這一點半點,她肯定有事,什麼事?

    小雨回到家裏。爸爸已經回來了。自會揚出事後,父母離婚的事情自然而然就被擱置了起來,每月五千元的房款成了懸在全家人心裏的一塊石頭。小雨一到家,爸爸立刻迎了出來,拿着當月的工資袋給了小雨。又到交房款的日子了。小雨無比慚愧,喃喃:“你們這個月生活費該緊張了。”

    媽媽擺手:“下月有一張存摺到期,正好接上。家裏怎麼都好説,有多少錢過多少錢的日子。你們不行,房錢交不上,到時讓人家把房子收了麻煩就大了。”又對丈夫,“叫你回來,就是想一塊商量一下,以後怎麼辦。上個月對付過去了,這個月也沒問題了。下個月呢,往後呢,怎麼辦?無論如何,得幫他們把房子保住。……”

    4.艱難生活開始

    靈芝取奶、報紙回來了,還取回了她的一封信,信是她弟弟來的,跟她要錢。就要開學了,家裏卻沒有錢交學費,村裏能借錢的人家媽都借遍了,再沒有人肯借了。放暑假時弟弟去一個小煤窯幹了一個夏天掙的幾百塊錢也都加上了,還是湊不齊。學校裏説,如果再不交齊學費,就不讓弟弟在那裏上了。弟弟在信的最後説:“姐,收到信後速速給我寄錢。你跟你幹活的那家關係不是很好嗎?先找他們借一點好不好?我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很不容易,也知道你最不願意開口求人,我心裏也很難過。可是,這關係到我的一輩子啊!幫幫我,姐!姐的恩情我都記在心裏,將來一定加倍的還。姐,你知道,這個世界上我再也沒有別的人可求了……”

    靈芝看着弟弟的信,眼圈都紅了。上樓的時候就下定了決心,跟阿姨開口要錢。不説借,能要回這兩個月的工資就行。他們已經兩個月沒給她工資了,這在從前是從沒有過的事。也知道他們現在難,可是她現在也難,難的事兒不一樣,程度可是一樣,那麼,大家就各顧各好了,誰也別幫誰,誰也別欠誰。靈芝就是抱着這樣的決心進了家。一進家就聽到他們一家三口都聚在阿姨屋裏説話,就留了個心眼,站在廚房門裏的邊上,聽他們説些什麼。

    “要我説,沒必要為了這麼個房子硬撐,實在不行,賣了算了,你們可以來家裏住。不願住家裏,另租套小房兒,另買也行。”叔叔説。

    “不行不行。我們倆怎麼都好説。主要是為他奶奶。他奶奶每年總要來北京住一段,房子沒了,怎麼對老人解釋?”小雨姐説。

    “會揚受傷老人不知道?”

    “哪敢讓她知道?那等於要了她的命!可以這麼説,會揚現在是她生活的惟一希望了。”

    靈芝心沉了沉,她多麼希望他們把房子賣了,這樣的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她也用不着撕破臉皮要錢了。

    “會揚就一點積蓄都沒有嗎?”停了停,叔叔又問。

    “任經理之前是一點沒有,掙多少花多少。當經理是這兩年的事,掙了幾十萬,買房子買車,買了還得養,加上他奶奶生病手術花的一部分,可以説,基本沒剩下什麼錢。按説,按他原先的收入説,沒有積蓄也能過得很好,可是——唉。”

    叔叔説:“你們得有一個長期打算了。”

    阿姨説:“下個月我們有一張存摺到期。……”

    叔叔説:“家裏的全部存款不過八萬塊,就是都用上,也支撐不了多長時間。我的意見,還是得跟會揚説,你一個人月月東挪西湊,一時可以,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小雨姐説:“跟他説有什麼用?還能指望他幫我分擔什麼嗎?爸,我現在根本不求他幫我什麼忙,只求他那方面能夠安安生生的,別再額外給我增加些精神負擔就好。”

    阿姨插道:“脾氣還是那麼暴躁?”

    小雨姐説:“更暴躁了。一句話不對心思就火。爸,您説這是什麼原因?跟腦外傷有沒有關係?”

    叔叔説:“恐怕更多的還是心理方面的原因。”

    小雨姐説:“我也是這樣想,所以儘量設身處地去替他想。一直很順,正在如日中天的時候,一下子從天上摔到了地上,那滋味肯定不好受。可是,問題是,你也得替我想想!……其實,經濟上的困難還好説些,比我們困難的有的是,人家怎麼過的?人家能過我們就也應該能過。可會揚就是不肯正視現實,在外面忍着不説,回到家衝我撒氣,我也是人,未必你受不了的,就得讓我來替你受着?……”説着哭了,哭得靈芝心裏直酸。哭了好大一會,才又説:“媽媽,原先跟你説的那些,那些個我們的打算,緩一緩吧。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説。”

    這些話此刻聽來格外讓人難過,讓人絕望。“等會揚好一點兒再説”,這話還不如不説,靈芝心想。這時,阿姨開口了:““那些你們現在就不要考慮了,家裏有靈芝呢。”

    聞此靈芝心裏格登一下,不忍再聽,離開廚房門口,轉身往冰箱放牛奶。

    ……

    這天下班,剛一出女更衣室,小雨與徐亮碰了個正着,躲都躲不開。她的確一直在躲他,躲他的原因心情很複雜。不僅是感覺到他察覺到了什麼,更重要的是,她現在無法忍受、無法面對來自他這一方面的同情憐憫。他追求過她,她拒絕了,現在她落魄了。當然這些想法很俗,可誰也不能完全免俗。她只得與他同行,一塊走出科裏,走出住院部,一塊往食堂裏去,一路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説着一些説了就忘的話。

    今天食堂寫菜譜的小黑板上,最下面一個菜是醋溜白菜,最下面的菜就是最便宜的菜,一元錢一份。儘管是守着徐亮,小雨還是絲毫沒有猶豫地就要了醋溜白菜。在生存面前,她無法再要面子。徐亮買的是三元八一份的炒三丁。二人端着找了一張桌子坐下。徐亮看了看她碗裏的菜。“醋溜白菜!減肥哪!”

    小雨笑:“省錢!”用實話掩飾實情。

    徐亮把他的碗向桌中間推推:“今天的三丁不錯。嚐嚐,減肥不在一時。”

    小雨敷衍地吃了一口,“是挺好的。”不願徐亮就“菜”再説什麼,主動找話説道:“上次你們去看演出了嗎?……怎麼樣?”

    “非常好,可惜你沒有去,白浪費一張票。哎,不説我還忘了,我這正好富餘兩張票,病號給的,是什麼日本的音樂劇,你去吧,和你先生一塊。你先生術後恢復得怎麼樣?”邊説邊把票拿出放在了小雨的面前。

    “挺好的。早就上班了。不過演出我們就不——”突然她打住話頭,她看到了擺在面前的戲票,票面赫然蓋着300元的票價,猶豫了片刻後,她把票收了起來。“也好,去看看。放鬆一下。謝謝你了啊徐醫生。”

    劇院門口四處是散站着的人,大多數衣冠楚楚,能想看音樂劇的人,有能力或有機會看音樂劇的人,大都不是平頭百姓。譚小雨捏着兩張票站在劇院門口,緊張得手心裏一把一把地出汗,她想把票賣掉,她依稀記得從前看到過這樣的人,賣票的人,但當時一點都沒有往心裏去,這時就一點不知道該怎麼做,同時也怕碰到熟人。她站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左顧右盼,誰多看她一眼她都會心驚肉跳半天。後悔當初沒問清徐亮來不來,他要是來,她真就寧肯不要這六百塊錢了,生存和麪子沒有絕對的孰重孰輕。他給她票的時候怎麼説的來着?好像説是“富餘了兩張票”,“富餘”是針對什麼而言?……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突然她發現了一個人在賣票,立刻集中起精力緊緊盯住了那人注意地看。

    人家一點不像譚小雨,人家把手裏的數張票捏成扇形,堂而皇之衝着迎面過來的每一個人晃:“要不要票?誰要票?”譚小雨不由自主地迎着他走了過去,那人立刻注意到了她:“要票嗎,小姐?”“多少錢一張?”“便宜賣吧,四百,我這是貴賓席,原價六百!”譚小雨搖了搖頭。那人倒也沒表示出什麼讓人難堪的不滿,立刻撇下她向另外的人走去。譚小雨下定了決心。

    一小夥子東張西望走來,像在找什麼,譚小雨迎了上去,“要票嗎?12排中間的。……”

    那人看都不看她地擺手,眼睛仍然向四處看,忽然,他目光定住了,顯然是看到了他的目標。目標是一個女孩兒。女孩兒也看到了他,向這邊跑來,然後二人相偎着親親熱熱進了劇院。

    一輛出租車駛到,門開,下來的又是一雙年輕男女,徐亮和陶然,他們來看演出,這次是徐亮約的陶然。有道是,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針,陶然執著的熱情硬是把徐亮感動到了今天這種程度。多少次了,徐亮手術完後,又累又餓的時候,陶然會及時出現在他的面前,有時會給他帶一點夜宵,有時會陪他出去吃一點什麼;當然同時他也注意到了陶然與往不同的衣着打扮,心裏也非常清楚女孩兒這是為悦己者容呢。前天晚上陶然的一番話,更使徐亮感到自己對這個女孩兒至少應當有一個瞭解她認識她的願望和態度。前天晚上徐亮值班,來了急症病人,處理完病人已是夜裏十二點了,他回值班室,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撲鼻的飯香:桌子上,碗裝方便麪正泡着,上面壓着本書,另有火腿腸、鄉巴佬雞蛋、西紅柿等一大堆吃的。陶然等在屋子裏,見到他後馬上站了起來,説:“餓了吧。”又説,“我還買了瓶野山椒來,想你們四川人都愛吃辣。”由不得徐亮心頭不熱,不由自主地就想説點什麼:“陶然,以前總覺着你像個男孩子,身上沒一點女人味兒……”陶然打斷他,頭低着撕鄉巴佬雞蛋的包裝紙:“其實,每個女孩子都是有女人味兒的,只不過有的女人味針對着所有的男人,有的只針對着某一個男人。一般説來,後者更可靠,更專一。”令徐亮啞然失笑之際又覺不無道理,同時心裏升起了一種感動,他問陶然:“陶然,是不是還對我把你看成李鋼的事耿耿於懷?”陶然答:“換你呢?如果一個你很看重的女孩兒説你沒有男人味,你會怎麼樣?”……

    徐亮和陶然向劇院走去,路過冷飲攤,陶然跑去買冷飲,讓徐亮在這裏等。徐亮看她跑開,心頭一陣憐愛:這個為了他一心要學淑女的女孩兒還沒學到買東西讓男士掏錢的程度,但願她能永遠的這樣質樸。……徐亮是在等陶然時看到了譚小雨的,她正跟一對戀人般的男女兜售她的票,整個過程被躲在路燈的陰影的徐亮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們之間的對話。譚小雨問他們要不要票,他們問幾排的;譚小雨説了幾排,他們又問多少錢,譚小雨説了票的原價三百,那對戀人同意,於是男的掏出了六張百元的票子給了譚小雨,譚小雨把手裏的兩張戲票給了他們。……徐亮驚異已極。就在這時,陶然兩隻手各拿一支“七彩旋”,邊吃着邊過來了,到徐亮身後,把正吃着的一支叼到嘴裏,騰出來這隻手去拍徐亮的肩。徐亮回頭一看是陶然,什麼都來不及想回身一把摟住了她的肩,擁着她趕緊走開——生怕她看到了譚小雨!生怕譚小雨看到了他們!

    徐亮摟着陶然向劇院裏走,被摟住的陶然幸福無比,幸福得無暇思考究竟是什麼使徐亮突然的柔情大發,這才不過去買了兩支冷飲的工夫。她閉眼靠在徐亮的肩上,跟着走,一句話也不説。

    “小心冰棍蹭衣服上——”徐亮提醒她。

    陶然不想醒,閉着眼柔聲制止道:“不要説話!”

    徐亮趁機回頭,只見譚小雨一閃,消失在了人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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