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在產生自己的影子。
我也一樣,我不動,村子也不動,
一切都不動了。亮度。水。
三歲男孩把鞋浸在水裏,提起,倒下
提起,是姐姐桑尼汲水的情景。
雪在山頂展示永恆的冬天,但夏季已經來臨。融水的日子,溪水明亮,繞村而行,很容易就能找到源頭,向上走就是了,就在山頂。尋找一大江的源頭不容易,同樣,知道一條小溪的歸宿也不容易。小溪要去哪兒呢?它們匯入了哪條大河?或者大河的支流?最終它們在哪兒入海?尋找歸宿的過程有時比尋找源頭的過程更讓人茫然。歸宿常常消失,而源頭永在。
午後,陽光強烈,村子安靜。狗睡在牆下,拖拉機像靜物,牛糞牆幾乎自燃。石頭房子有短小的陰影。牛糞牆也有,經幡也有,窗楣也有,畜欄也有,一切都在產生自己的最初的影子。我也一樣。我的腳下有短小正在發育的影子。我不動,村子也不動,一切就都不動了。我被村子的背景呈現出來,身上佈滿陽光的顆粒,由於村邊的水聲,我甚至感到整個村子都具有了水的亮度。一切都如此明亮、炫目,讓人眩暈。是的,眩暈,眩暈有時會產生藝術。我不是藝術家,但我知道一點修拉。我知道為什麼把陽光處理成顆粒,那是有道理的。
我在村邊已住了很久,關於村子一直所知甚少,比如村子最早何時出現的?石頭房子是最初嗎?午後陽光何以這樣靜?村子最早出現好像與山上的寺院有關,是寺院的屬地,但寺院又是何時出現的?僧人來自哪裏?事物總是纏繞一起,可知部分總是引起更多未知部分。
我認為不必非要知道事物彼此間的聯繫,所有的存在都有自身的理由,村子與寺院有關,但村子一旦存在就有了自身的理由,比如怎麼能説拖拉機與寺院有關?還有鄉郵電所,食品店,學校,以及公路。
有些理由讓我在這裏住下來,一旦住下來新的理由也開始慢慢產生,以致差不多忘記了最初的理由(王摩詰是1996年的志願者)。我覺得某種東西在生長,甚至有時覺得自己同某棵樹長在了一起,與某種温度密不可分。
早晨、午後,或黃昏我與村子同在,並一如既往地陌生。事物因陌生保持着相關的獨立,久而久之我也成了村中不可知的一部分。我與草木相映,與石頭相映,與村子相映,就我所學的專業而言(王摩詰讀的是雙學位,先是生物系後轉到哲學系)我認為進入一棵樹是可能的,進入岩石也是可能的,當我回憶往昔,我覺得就在它們之中。我穿過村子,每天見到新的水源,我見到的水源魚還沒有誕生。村裏一些孩子大人認識我,他們在院門、牆頭或汲水時看見我,通常並不邀我到家裏坐坐。他們對我既尊敬,又陌生。
有時我主動走進誰家,得到熱情接待,一大家子人圍着我。常常我搞不清那麼多成年人或老人之間是什麼關係,我的倫理觀念在他們面前完全失據,誰是祖父、母親或者嬸嬸、叔伯?無法從年齡面貌上猜度一大家子人。孩子的父母見過一面之後還是恍惚,還是記不住面孔,再見面也還是不認識。通常我沒什麼特別的話,就是坐坐,我是孩子的先生,和孩子説點什麼。或者靠孩子的翻譯同大人説點什麼,孩子的狀況,學習,表現,很簡單。大人們(我只能這麼説)聽明白了,露出感恩激動的表情,哇哇地説一通,説的什麼我聽不太懂,但有一句我聽得懂:吐乞乞,吐乞乞,謝謝,謝謝!非常細的聲音,如同流水一般。我喝茶,類似祖母的老人拿着銅壺等着,我喝一口,給我添一次。通常,這當然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家,有待客的房間,有一大排藏櫃,有考究的卡墊,甚至有地毯。
但是更多時候我的造訪造成了麻煩。村子多數人家不富裕,簡陋,衞生條件不好,上面是住房,下面是畜圈,味道不好。我後來才知道他們不主動邀我的這些大致的原因。有一次,我貿然走進一家院子,院子在村子最後面,迎風,對着山谷,院牆破落,屋脊經幡獵獵作響。是桑尼家。桑尼顯然感到意外,有些失措,向大人説着什麼。我被請進去,上了台階,半地下的牛圈中牛在昏暗裏一動不動,也許在看我,也許沒有,它們是家畜,但又像神一樣。我穿過混亂的無法描繪的房間、過道,被請到了一個供奉佛龕的小房間。一般説來家裏再怎麼簡陋也是要供奉佛龕的,而供奉佛龕的地方按規矩是不待客的。到了那間小屋的確不同,有窗,陽光,簡陋但非常乾淨,佛龕在彩繪藏櫃之上,龕上有淨水、青稞、哈達和嵌入金色木閣的佛像和長明燈。一切都一塵不染,主人日日擦拭。顯然,主人因有違了某種規矩顯出既虔敬又惶然的表情。老人應該是祖母吧給我新打了酥油茶,洗了木碗,端到我面前。上年紀的老人給上茶我難以承受,我説不,但老人搖頭,認為不可。我只能接了,心説也許不該來,手就有些顫。
不用説這是心靈之地,禮佛之地,但還有什麼地方比這裏更能體現人的尊嚴呢?並非我是上賓,他們只是在體現自己。房間如此樸素,哈達如雪,淨水清瑩,佛龕光可鑑人,一柱陽光射進來,沒有微塵,一點都沒有。這是個喜歡潔淨的民族,有哈達為證,有青稞為證,有淨水、長明燈和陽光為證,有雪山為證。
我在村子裏享有陌生與尊敬,但我不再輕易到誰家造訪。有時碰到學生,學生遠遠就跑開了,可他們不定什麼地方偷偷地看着我。夏季,婦女們在水邊沖洗卡墊、衣物,歌聲像水聲一樣嘹亮,有時因我的出現,合唱一下中止了,但也有人仍在唱。我從她們身旁走過,聽見笑聲、竊竊私語,待我走得遠了一點,後面往往會忽然爆發出大笑。我想她們是在嘲笑我,其中就有我的學生。我問過她們為什麼笑,但沒有一次她們告訴我,那是她們的秘密。
我想我可能的確是可笑的,我一個人,像自己的影子,無所始,無所終,到了山腳我還能去哪兒呢?除了上山,去寺院,可我又不信佛。有一次,這樣無始無終地走着,便做夢似的看一個強烈陽光下的男孩。我説做夢是因為我根本沒想去桑尼家,結果又到了桑尼家的門口。那時陽光直照,桑尼家的院門吱吱地艱難地被打開,我看到慢慢敞開的門縫兒裏漸漸展露出一個超現實的小腦袋,我説做夢就是指的這種微妙的情形。
男孩頂多不過三歲,顯然是個大力士,他那樣使勁地推開高大的吱吱呀呀的院門,出來後又使勁地推上。那一刻我覺得好像站在時間之外,或者要麼就是男孩在時間之外,總而之言,如果我不是外星人,那男孩就是。
男孩沒有大人帶着,獨自出來玩,可是他太小了,看上去幾乎不知道應該去哪兒,一點方向也沒有。男孩站了一會兒,認真地看了一會兒太陽。男孩一點也不怕太陽,就那樣眯着奇亮的小眼睛凝視。我真擔心他的眼睛。三歲,他的小臉蛋已有明顯被太陽灼傷的痕跡,甚至眼睛也要被灼傷。
可是他不怕,他對太陽有一種固執的好奇。
看了一會兒,男孩收回目光,自然地向下走去。對他而言只能向下,因為地勢是傾斜的,就好像是自然引力的結果;既然是自然的結果,他就不可能得的太遠,小溪不允許,小溪攔住了他的去路。正是融雪季節,小溪擇地而出,形成網狀的溪流,男孩不論朝哪個方向走都會有小溪攔住去路。
小溪都很細,不過尺寬,大人一邁腿就過去了,構不成障礙,但是對一個三歲的孩子或許就是一條奔流的大河也未可知。三歲男孩在尺寬的小溪前自然地止步了,不過“自然”之外的某個瞬間他好像還是想了一下,才接受了自然不讓他過去的啓示。他想了什麼呢?想了上一次的小溪?上一次他已到過溪邊?上一次他更小,甚至沒敢這麼切近的站在溪邊?那麼這次他進了一步?他蹲下來,認真地看着水流,或者簡直就是在研究流水。沒有哪一種目光能與這種最初的一無所有的目光相比。
男孩穿得非常少,不,也不能説少,只能説是太簡陋了,因為簡陋才顯得少。他穿着內地男孩的小衣裳,小衣裳也有釦眼,但是沒幾隻釦子。褲子也一樣,看不出是什麼布的,褲管一高一低,左邊小腿光溜溜的露在外面。這都無關緊要。沒有也一樣,這裏的孩子像任何貧困山區的孩子一樣衣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最初的目光,他們最初的目光並不貧窮,相反非常透澈,非常本質,就像源頭的水流。他在低着頭看什麼?他顯然沒有魚的概念,因為魚還沒誕生;或者也許他在看一顆琥珀色卵石的滾動?看沙金的跳閃?
他怎麼可能一動不動呢?
果然,看了一會兒他不再袖手旁觀,他開始慢慢試着用一隻小手去攔截水流,結果,水流受阻一下順胳膊湧到身上;水流很小,但是很急,他對水還很陌生,儘管這可能並非他的第一次面對水流。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感到了恐懼。不過這點恐懼對已算不了什麼,他已經長大一些了,已經不是上次。
他坐起來,再次償式,沒有再跌倒。
很快他就控制了水流,他如此快樂。他兩手空空,沒有任何玩具,簡陋的衣裳證明他不可能有什麼玩具。桑尼不能給他玩具,桑尼也從沒有過玩具。可男孩依然要玩耍,要使用工具或者玩具,這是人區別動物的天性。
他必須找到工具。石頭,樹枝或無論什麼東西。
但是這些都太自然了,並且都玩過了,一點也不新鮮。孩子是最喜新厭舊的。他仍用手撥弄流水,結果他發現了自己的鞋。這是必然的,剛剛水流湧到身上時打濕了他的鞋子,他感到不舒服。他本能坐下來脱鞋,發現了鞋。他把一隻鞋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慢慢地把鞋子浸在水裏,鞋子立刻就灌滿了,他提起來,倒下去,提起來,倒下去,這是姐姐桑尼汲水時的情景,他開心極了。
這只是開始,很快他就變換了三種不同的玩法。
此時陽光已不在顫動,山村異常空靈,一如空谷笛聲裏的空靈。是的,這時應該是午後長笛的聲音了,這時陽光和煦,這時鳥也該休息了,這時三歲男孩要是有個綠色的塑料小桶該多好呵,就是那種帶塑料勺子、鏟子、碗等一整套的玩水玩具,在這樣的小溪邊那該多好。不過,沒有也一樣。鞋子和勺子沒有本質的不同。
我離孩子已經很近,孩子根本沒注意到我。此時他能注意誰呢?他與小溪已取得了某種人與自然的最初的聯繫。即使我向孩子吹聲口哨,孩子可能也只是注視我一會,然後繼續他和水的那種既是模仿又是創造性的關係而已。事實真的是這樣,我稍後試探地輕輕吹了一下口哨,孩子突然抬起頭,那一刻他的小眼光是多麼陌生,陌生,不,不是警惕,就是陌生,陌生得簡直不像孩子,也不像成年人,根本無法形容那種陌生的瞪視我的眼神。我可能確實嚇了他一下,可在他看來我也不過就是一個人而已,雖然這個人同村裏的人稍有不同。
他繼續玩水,動作慢了一些我對他無論如何構成了影響。世界增加了一個人,一雙目光,之前還有一聲哨響。那麼,哨聲是一種原始暴力嗎?
就像德里達説的“那不可化約的原始暴力?”
孩子當然不會想到這些,但某種陰影肯定存在。
果然,也許正是因為我的無形的擾動,男孩手中的小鞋突然不慎落在水中。
我並不認為我的存在對此具有決定性,我不過是碰巧而已。我認為就算沒有我的哨聲,也會有其他的聲音,他遲早失手,這是必然的,只不過被我的存在趕上了。
小鞋失落後一下漂起來,並且很快地順流而下,像船一樣航行。男孩呆住了,卻沒有一點失去的表情;也沒有去追,被這一新情況迷住了,以至出現一點新鮮的笑容。
他完全忘記了我在一旁的存在,這時世界對他再次是一個人;
他翹首遠望,隨着小鞋的消失,漸漸收住了笑容。
他仍未感到喪失。而是興致勃勃拿起另外的一隻鞋,端詳了一會,輕輕的,毫不猶豫的完全主動的把小鞋放在歡騰的水流上。與哨聲無關。與我無關。但和什麼有關?
小鞋再次航行,順流而下,這次因為是主動的,因此男孩一邊看小鞋漂流一邊跟着小鞋跑。很難説男孩為什麼會追,他幼小的心理過程顯然並不簡單,至少我們可以分析出兩點:他追無疑是想延長自己的快樂,此外,也模糊地意識到在失去。
他追,但是沒水快,他突然跌倒了。
他爬起來,動作很慢。此時小鞋已經遠去他爬起來的目光隨着小鞋的遠去在遠方跳蕩。他不再奔跑,一動不動,視野空無一物。在午後的陽光中,他像小一尊小雕像;隨着小鞋的消失,溪水長流,他臉上的好奇快樂的東西徹底消失了。小眼神甚至不再天真,甚至是深刻的。地上,兩隻鞋都沒有了,都付諸了流水。他必須思考“沒有”這件事了。失去了鞋,他只光着兩隻小腳,徹底的一無所有。
如果他還不能思考,那麼我必須替他思考:
如果第一次失手是偶然,甚至和我有關,為什麼要有第二次?為什麼要重複偶然?重複意味着什麼?偶然如果被重複還是偶然嗎?顯然,他第二次的快樂同第一次的快樂是不同的。第二次他獲得了一種東西,如同牛頓在偶然中獲得了某種東西之後開始了必然的第二次。孩子和牛頓不同,環境不同,條件不同,牛頓的蘋果可以反覆拋上拋下,而孩子的鞋是無法反覆的,因此快樂的同時不也是失去?當然是失去。他變得一無所有,再下次出來他還會把鞋放在水上嗎?他的行為已包含了人類最初始的最基本的秘密:他長大後將過着所有人與生存難解難分的生活,他的靈性與閃光的過程無疑遠遠不及生存或生活對他的規範與訓導,他任意行為的空間是有限的,而且,每一次的任意都要付代價。
也許,我想,我想我是否應該送他一雙小鞋?
或者一張二十元五十元一百元的鈔票?
然而,我剋制住了這種強勁的衝動。三歲男孩肯定會挨母親一頓打,甚至挨姐姐桑尼的打,我原想如果三歲男孩身上出現一張或兩張鈔票會是什麼情景?無疑會成為一個新的神蹟、新的本文,新的傳説。但我不會這樣做。不。我不會。我不知道那樣一來會成為怎樣一種神蹟?我願相信別人的神蹟,但不相信自己的神蹟。我這個人就是這樣,總是在深刻的衝動之際,感到更深刻的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