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午后。沉思者。加持。
谷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
长发。牛仔裤。吸烟。腕上戴着佛珠。
吸烟的样子与佛珠不太相称。
空间关系。记忆。
我的朋友王摩看到马丁格的时候,雪已飘过那个午后。那时漫山皆白,视野干净,空无一物。在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你不知道一场雪的面积究竟有多大,也许整个拉萨河都在雪中,也许还包括了部分的雅鲁藏布江,但不会再大了。一场雪覆盖不了整个高原,我的朋友王摩说,就算阳光也做不到这点,马丁格那会儿或许正看着远方或山后更远的阳光呢。事实好像的确如此。马丁格的红氆氇尽管那会儿已为大雪覆盖,尽管褶皱深处也覆满了雪,可看上去他并不在雪中。
从不同角度看,马丁格是雕塑,雪,沉思者,他的背后是浩瀚的白色的寺院,雪,仿佛就是从那里源源不断涌出。寺院年代久远,曾盛极一时,它如此庞大地存在于同样庞大的自身的废墟中,并与废墟一同退居为色调单纯的背景。不,不是历史背景,甚至不是时间背景。王摩说,仅仅是背景,正如山峰随时成为鸟儿的背景。
马丁格沉思的东西不涉及过去,或者也不指向未来,他因静止甚至使时间的钟摆停下来。他从不拥有时间,却也因此获得了无限的时间。他坐在一块凸兀的王摩曾过的飞来石上,面对山下的雪,谷地,冬天沉降的河流,草,沙洲,对岸应有的群山,山后或更远处的阳光,他在那所有的地方。
因为氆氇的关系,马丁格的头被包围了,因此也被雪包围了。远远看去,马丁格只露出一点儿窗口般的脸,如果不是金丝眼镜,如果不是镜片稍有一些雪的反光,马丁格就是一个真正的雪人。透过镜片,可以看见马丁格的眼睛,马丁格的眼睛非常浅,即使平时不下雪,那里面好像也永远有雪在下;清澈地反映着一切,同时也拒绝着一切。
王摩认识马丁格,但马丁格那会儿不认识任何人,因此王摩可以像在一尊陌生的雕像面前走来走去。王摩身着皮夹克,戴着一条灰格围巾,围巾怪模怪样的。某个时刻,由于立得久了,同样覆满雪的王摩与马丁格构成了某种空间关系就如同一尊雕像同另一尊雕像的关系,王摩说。
王摩对“一尊雕像与另一尊雕像的关系”的说想法感到满意,并以自己的不动体会到马丁格深不可测的境界
不过,就像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一样,也就在雕像意识形成的瞬间,王摩惊讶地发现马丁格实际上并非一动不动。马丁格身上的雪在动,在剥落,在融化,尽管速度很慢,像云的变化一样不易察觉,不过一旦发现变化,正是事物加速的时候。很多事物都是这样:发现已是突变,已是加速,甚至已是斗换星移很快,王摩发现,马丁格的红氆氇已从大雪中呈现出来,并且因为潮湿变得十分鲜艳夺目。雪已经不能触及马丁格,雪差不多同马丁格保持着椭圆形的距离。马丁格在椭圆形的中心像一盏灯,甚至灯芯、一种透明的发光体,远远看去有一种雪夜灯光窗口的效果。王摩的学生在不远处追逐、喊叫、欢呼,欢声到了王摩这儿还多少有些个嘈杂,但是到了马丁格那儿可能已变成了天堂的鸟叫。
那就别打扰他吧,让他听到鸟儿叫。有学生冲过来,被我制止了。我摆手,让他们回去,孩子们是无意的,就像任何时候都不能说鸟儿是有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马丁格,他们熟视无睹,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鸟儿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许多狗跟着孩子们跑,孩子们和雪打作一团,狗们也学着主人和雪打作一团;它们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儿飞跑出来,扬起阵阵雪雾,它们比主人还热闹。它们平时跟着主人一同上学,一同下学,从不进校园,就在校门口卧着。不过就像任何事物总有例外一样,有一次,我正在课堂上讲《天上的街市》那是一种韵文教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一只灰毛狗大模大样走进来。我熟悉它,就像熟悉它的主人。我叫它大灰,用汉语,而不是藏语,它也完全听得懂。大灰显然忘了学校的禁令,好像从不知有什么禁令,一进门就上了讲台,同我并排站在一起。这种事不经常发生,不过发生了也没人觉得奇怪,奇怪的倒是当时底下我的学生们没有一点骚动,一点声音也没有。大灰同样非常安静,甚至你可以说是安详的,甚至就好像它是讲师,我是助教,或者相反吧,总而言之是类似只有在大学才有的一种关系。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整齐而有韵味,一切都相安无事。大灰站了一会,也许觉得上课学习也不过如此,于是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教室。它觉得挺没意思的。它对我是否定的。
雪后来看上去稍稍小了一些,或者因为天色渐暗的缘故看上去有了某种类似小了的变化。变化在马丁格身上也出现了:马丁格与雪的椭圆形距离似乎也小了一些。不,不是似乎,是真的,王摩说,是真的正在缩小,事物总是这样:一旦发现变化,就是加速之时。
的确,很快,围绕马丁格的空间被雪轻轻穿透,雪开始无声地落在马丁格身上。马丁格不可能让雪持续地不触及他,这一点就是任何一个伟大的修行者也做不到。修行的本质是一种内在运动,是调节与控制,就像人体内部有诸多灯盏,它们渐次打开,渐次,直到全部,直到最亮,然后,渐次关闭,直到全部,周而复始,事物决不会停留在一点上,哪怕是一瞬上。也就是说,修行是一种体内的循环往复的运动。因此,围绕马丁格的椭圆形的雪的距离才会收缩。马丁格再次成为雪人。这不算奇观。
天色已晚,雪好像更小了,实际上更大了视觉并不总是提供真相。许多时候恰恰相反,错觉倒是经常的,因此对于一修行者,真相几乎是无止境的。但何为真相?如果真相是无止静的,是否也可以说真相是不存在的?
王摩这样想着,看看天空,看看远处。
天差不多完全暗下来,他得招呼学生们回家了。他的学生玩疯了,他们还在奔跑,打闹,叫喊,这场四月的大雪让他们忘记了一切!他们玩了整整一个下午!下午本来是他的一节语文课和一节自习课,他的学生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与自然界的关系几乎是天经地义的,根本就不可能再关住他们。而且,学校的位置也完全处于自然之中,就像寺院一样,村子一样。学校虽已靠近公路,但仍是圣皮乌孜山向下延伸的结果,因此就连操场也是倾斜的。王摩的石头房子在操场下面,面对隔过操场的教室永远是上坡,仰角,也就是说他开门即天空,即满天星斗,即矗立在山坳上的寺院的灯火,以致如果从更大的视角上看,学校的建筑差不多就是寺院建筑的一部分。
不过,今天晚上王摩什么也看不见。今天既没有星星,也没有寺院的灯光,一切都隐在了无声的雪中。晚上王摩仍放不下马丁格,他站在石头房子门前,虽然没一点风,但雪还是呼呼拉拉飘进房门。王摩没关门,就让门敞着。他遥望着不可视的雪,似乎遥望到雪夜中马丁格。虽然维格说过马丁格曾在雪中打坐过几天几夜,直到雪停为止仍像好人一样,什么事也没有,但维格也只是听说,并没亲眼见过。当然了,现在,要是去看马丁格得有一段夜路好走,得穿过有狗叫的村子,以及那片几乎被雪封住的树林。
王摩这样想了一会儿,决定敲维格的房门。
维格当然在,王摩或王摩诘站在自己的房门前已闻到维格房间的烟味。
维格的房间一如既往地昏暗,并且总是烟雾腾腾,今天好像尤甚,显然不是一个人吸烟。维格还是往常那样:牛仔裤,有宗教图案的宽大罩衣,夹着烟,腕上戴着佛珠,吸烟的样子与腕上的佛珠有点不太相称,几乎从烟雾中浮现出来。维格没向王摩或王摩诘介绍屋里的陌生人,她一向如此,因此王摩诘也没向陌生人打招呼,就像没看见一样。王摩诘向维格发出了邀请。维格对蜷缩在沙发尽头显然吸雪茄烟的陌生人淡淡地说了句什么,披了一条袈裟似的白披肩,随王摩诘出了门。
要不要再加件衣裳?王摩诘问。
不用,不冷,维格手拈披肩。
至少应该戴上帽子。
你什么时候见过我下雪戴帽子?维格望着天迎着雪不屑地说。
王摩诘认真上下打量了一下维格。
嗯,雪和长发,倒也很特别。
这是加持,你懂什么。
尽管把雪看做是佛天的加持,维格还是不时地甩一下头上的雪,钻石般的雪花便纷纷从长发上落下,好像拒绝加持。他们话不多,穿过虽有雪覆盖但仍倾斜的操场,从学校后门进入了一墙之隔的村子。村子像学校一样,是圣皮乌孜山延伸的结果,名叫坦巴。一路都是上坡,很猾,他们几次险些摔倒,不时要相互搀扶一下。雪遮住了所有的灯光,幸好路上仍有前人的脚印。王摩诘打着手电,过沟过坎时会适当地牵一下维格的手。维格的手一点也不凉,不仅如此,甚至还有着某种源源不断的暖意,很难想象来自何方。
他们穿过村子,还要再穿过那片树林。狗从不同方向叫成一片,直到他们进入了树林还在零零星星地叫。树是变异白杨,树皮驳杂,称不上白,不过在高地上长出白杨已很不容易。到了秋天,林子一派高贵的黄,仍然很美,衬得白色寺院是一年中最富生气的季节。前面出现了岔路,虽然沿任何一条路走下去都会看到飞来石上的马丁格,但王摩诘还是选择了那条脚印纷乱又模糊的路,因为那是他下午带学生回来的路。
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雪挂在树上,静静的,层层叠叠的,整个树林有点像白色的宫殿。的确不怎么冷,但无论如何维格穿的还是太少了。房间角落里那个陌生男人极其沉默,那种沉默显然不太可能让女人的手源源不断地温热。是的,马丁格,显然应该是马丁格。马丁格是维格的上师。走向自己的精神导师,内心乃至手心或许就是越来越热?这在维格是可能的,维格说过,她也曾在雪中打坐,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也曾在雪中坐了很长时间,以至最后也慢慢感到身体温暖,差点儿就把雪融化了。王摩诘对此颇不以为然,认为那与其说是打坐,不如说是疯,疯狂也会产生能量。不过今天他们没再谈论这件事,他们在谈马丁格的父亲。维格对马丁格尊敬有加,但对马丁格的父亲却奇怪地淡漠。
老先生这次真的要来了,王摩诘告诉维格。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怀疑论哲学家。
维格淡淡地准确地说出老人的名字。
--老头可是大人物,法兰西终身院士,在西方很有影响。
马丁格这么告诉你的?
维格不相信马丁格会这么说,王摩诘说:
不用马丁格告诉我,十年前我就读过老头的书,商务出的,我还见过老头的照片,老头现在应该快八十岁了。
他来干什么,还是要和马丁格对话?
当然,要不他才不会来西藏呢。马丁格也决定了,准备迎接怀疑论的父亲。
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命了。
追求真理的人都是这样,特别是西方的一些大师。
你别崇洋媚外了,是不是你鼓动了马丁格?
崇洋,并不媚外,你得分清楚。你想想,一个是怀疑论哲学家,一个是西藏佛教的信仰者,又是儿子和父亲,他们对起话会是多么有趣?他们怎么对话?在什么维度上?而且,这么重要的对话内地整个学术界都不知晓,这太神奇了。
你想参与对话?
可惜我的法语差了一点儿,恐怕得有劳你了。
我会照顾好老先生,可我不想听他谈论什么。
你不用担心马丁格,马丁格没问题。
我怎么会担心?你真可笑,我才不担心呢。
王摩诘认为维格对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冷淡虽然有宗教上的原因,但仍然是女人式的反应。换句话说,维格的反应不是一种理性的反应,而仍是一种情绪化的反应,这一点王摩诘对维格了如指掌。他们断续地说着,出了树林,来到了那片科幻的白色世界。他们到了飞来石前,但是没有马丁格。
石上除了雪,厚厚的雪,什么也没有。
--奇怪,马丁格明明就坐在这儿,就是这块石头?
王摩诘边说边照,四顾茫然。维格不说话,没什么可说的。
手电环照四周后,再次落在赫然的飞来石上。
就算马丁格后来走了,怎么一点痕迹也没有留?就算痕迹被覆盖了也不会一点看不出。真怪了。不,不会有错,就是这儿。
前面不远,是下午他的学生戏雪的地方,那地方现在仍有许多模糊的脚印,手电光下它们清晰可见,狗也在那儿奔跑过,狗的蹄印也可以看出。
只有飞来石上天真未凿,一派浑然。
这不太可能吧?王摩诘认真地问维格。
你问谁呢?维格回答。
维格紧紧抓住披肩,似乎在颤抖,看来感到冷了。
难道马丁格会飞?就算会飞,也不会无痕呀?
他可能根本就没在过。
那么说我出现了幻觉?
谁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底什么意思?这大雪天让我出来?
你的意思,我想你了?
维格看了一眼王摩诘,扭头便走,不辞而别。
王摩诘站着没动,用手电照着维格照维格着咔咔做响的脚下,照摆动的辍满雪花的长发,照腰身,甚至臀部,照前方。维格走得很快,越来越快,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静静的白色的林中。王摩诘收回手电,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照飞来石。
纷扬的雪花在光柱中异常清晰,像急雨一样,唯有飞来石上浑厚的雪一动不动。飞来石上的雪好像天真未凿,好像还在发育,好像是一种梦,他的学生跑向这里,他们像鸟一样,他们是无意的,正如鸟是无意的。他们早就看见了马丁格,他们熟视无睹,鸟儿见得多了,他们也见得多了。他们奔跑,打闹,狗也跟着跑。是的,狗也跟着猛跑,主人和雪打作一团,它们也打作一团。它们一会儿窜入树林,一会儿飞跑出来,它叫大灰,我用汉语叫它也听得懂,大灰非常安静,甚至可说是安详的,好像它是讲师,我是助教,或者相反。我继续讲《天上的街市》,学生们大声朗读,整齐而有韵味,一切都相安无事。大灰安安静静煞有介事站了一会儿,也许觉得上课学习也不过如此,忽然朝天打了个哈欠,一抹头下了讲台,没事儿人似的出了教室,门也不给关上。
它觉得挺没意思的,它对我是否定的。
我在乎它的否定吗?
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