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愛國三十五歲時知道,自己遇到為難的事,世上有三個人指得上。一個是馮文修,一個是杜青海,一個是陳奎一。指得上不是説缺錢的時候可以找他們借錢,有事的時候可以找他們辦事,而是遇到想不開或想不明白的事,或一個事拿不定主意,可以找他們商量;或沒有具體的事要説,心裏憂愁,可以找他們坐一會兒。坐的時候,把憂愁説出來,心裏的包袱就卸下許多。趕上憂愁並不具體,漫無邊際,想説也無處下嘴,乾脆什麼都不説,只是坐一會兒,或説些別的,心裏也鬆快許多。
馮文修和牛愛國是同學。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同學。牛愛國和馮文修本不該成為好朋友,因為牛愛國他爸跟馮文修他爸有過節,相互不説話。牛愛國他爸叫牛書道,馮文修他爸叫馮世倫,兩人本也是好朋友;正因為是好朋友,每年一入冬,兩人常做伴到長治去拉煤。拉煤不為做生意,為家裏過冬取暖。從沁源到長治,來回三百四十五里,要走四天。牛書道個頭小,拉煤能拉兩千斤;馮世倫個頭大,能拉兩千五百斤。山西西高東低,去時是空車,又是下坡路,兩人説説笑笑;回來是重載,一大半是上坡路,兩人只顧埋頭拉車,顧不上説話。但中午在路邊飯鋪打尖的時候,晚上住店的時候,兩人各要一碗熱羊湯,掏出自己的乾糧,掰碎泡上,也吃得滿頭大汗。牛家愛蒸饃,馮家愛烙餅,有時兩人還換着吃。兩人做着伴,又説得着,四天下來不覺得累。牛書道大馮世倫兩歲。每年一入冬,兩人在街上碰面,牛書道説:“弟,今年咱還一塊拉煤。”
馮世倫説:
“哥,別説今年,後年咱也一塊拉。”
這年一入冬,兩人又一塊去長治拉煤。去時和往年一樣,兩人説説笑笑。回來時也一樣,兩人悶頭拉車不説話,中午打尖,晚上住店。第三天起身的時候,天上颳起了大風。風吹起黃土,迷得人睜不開眼睛。幸虧是順風,兩人扯起被單子,綁在車上當帆,煤車倒一下輕爽許多。沒風時一頓飯走五里,現在能走十里。壞事倒變成了好事。半下午的時候,離家還有八十里,牛書道先起了雄心:“弟,今晚就別住店了,打個黑兒,咱一口氣趕到家。”
馮世倫身上也來了勁兒:
“聽哥的,趕回家再吃飯。”
兩人吃了一陣乾糧,又接着上路。趕到天黑,離家還有五十里。這時牛書道的煤車咔嚓一聲,車軸斷了。車軸斷了,車就走不了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兩人只好用木棍將牛書道的煤車支起來,坐等天亮;待天亮,一人看車,另一人到前邊鎮上買車軸。牛書道:“虧是兩人做伴,要是一個人,碰到劫道的,只能把煤車給他了。”
馮世倫:
“哥,餓了,我乾糧吃完了,你還有乾糧沒有?”
牛書道翻翻自己的饃袋:
“弟,我這也空了。”
雖是初冬時節,夜裏也寒,這時風更大了。好在兩人車上帶着被褥,兩人各抽了一支煙,躲在煤車後背風處。裹着被子睡覺。雞叫時候,馮世倫被凍醒了,起來撒尿,卻發現牛書道躲在自己煤車後,偷偷在啃一個饅頭,知道他還剩下這點乾糧,不願分馮世倫吃。馮世倫撒完尿再躺下,越想越氣,是你車軸斷了,我才陪着挨凍,剩的還有乾糧,為何不分給朋友吃?不是説挨不了這餓,而是朋友不能這麼做。待牛書道睡下,馮世倫拉起自己的煤車,獨自走了。牛書道一覺醒來,發現馮世倫撇下自己走了。知是因為乾糧的事,但也火了。馮世倫問乾糧時,牛書道的饃袋確已空了;扯被窩睡覺時,又滾出一個饅頭,不知是何時落下的;這時反倒不好説自己還有乾糧,只好半夜偷偷吃了。因為一個饅頭,何至於把朋友一個人扔在半山腰上?因為一個饅頭,兩人從此成了仇人,見面相互不説話。
牛愛國的爸和馮文修的爸相互不説話,兩人也該不説話。兩人雖是同班同學,十歲之前不説話。十一歲那年,因為一個共同喜好,都愛養兔,而兩人的爸雖然是仇人,但在好惡上有個共同點,皆不喜歡家裏養兔,因為一個養兔,牛愛國和馮文修走到了一起。兩人在家皆養不得兔,共同在村後一座廢磚窯裏,養了兩隻小兔。一隻公兔,一隻母兔;公兔是紫兔,母兔是白兔。半年之後,下了一窩九隻雜毛兔。每天放學後,兩人拔草,喂兔。因兩家是仇人,共同做一件事。還得揹着大家;兩人在學校還假裝不説話,放學後,拔草也各拔各的,在磚窯裏聚齊喂兔的時候,反倒顯得親密。牛家愛蒸饃,有時也蒸包子,馮家愛烙餅,有時牛愛國給馮文修帶包子吃,馮文修給牛愛國帶葱花餅吃。這年八月初七傍晚,兩人各自拔了一筐草,來到廢磚窯,發現大小十一隻兔子,全被黃鼠狼給咬死了。兔子或被黃鼠狼吃了,或被黃鼠狼一趟趟拖走了,剩下一地兔毛和兔血。黃鼠狼能鑽進來,皆因馮文修昨晚堵窯洞口時,少堵了兩塊磚。牛愛國當時説,堵嚴吧。馮文修説,沒事,給兔子透透氣。牛愛國也沒埋怨馮文修,兩個人抱着頭哭了。
班上有個同學叫李克智,大舌頭,愛傳閒話。李克智十一歲時,已長到一米七八。個兒大力氣就大,班上無人敢跟他打架。李克智他爸在長治煤礦挖煤。李克智上學的時候,常戴一頂大礦燈,大白天照人眼睛。班裏有一個傳閒話的,全班五十六個人,就被他攪得雞飛狗跳。這年十月,李克智傳閒話傳到牛愛國頭上。但閒話傳的不是牛愛國,而是牛愛國他姐。牛愛國他姐叫牛愛香,在鎮上供銷社賣醬油。牛愛香與縣城一個郵遞員叫小張的談過兩年戀愛。小張國字臉,白淨,不愛説話,大家坐在一起,都是別人在説,他在聽;小張愛笑,別人説笑話他笑,別人説一件平常事他也笑。小張到牛家來過,騎着郵電局的綠色自行車,後邊載着牛愛香。牛愛香摟着小張的腰。小張送過牛愛國一個打火機。牛愛國與馮文修養兔時,還把打火機掏出來,打着火讓馮文修看。但上個月,牛愛香與小張吹了。兩人吹了不是兩人談不下去,而是小張跟牛愛香談戀愛時,還跟縣城廣播站一個叫小紅的播音員也談着。腳踏兩隻船讓人生氣,更讓牛愛香生氣的是,與小張談了兩年,自己竟沒有發現;現在終於發現了,她首先怪的不是小張,而是自己。原以為小張不愛説話、愛笑靠得住,誰知不愛説話、愛笑的人皆一肚子壞心眼。於是吹了。吹了也就吹了,但到了李克智嘴裏,牛愛國他姐已經跟小張睡過覺。睡過覺不説,還懷了孕,到縣醫院去打胎。小張把她甩了,她又喝了供銷社的農藥,又被拉到縣醫院,搶救過來。李克智傳牛愛國牛愛國不急,李克智傳牛愛國家其他人牛愛國也不急,但傳牛愛國他姐,牛愛國就急了。牛愛國上有一哥一姐,哥叫牛愛江,下有一弟,叫牛愛河。打牛愛國記事起,他爸牛書道親牛愛江,他媽曹青娥親牛愛河,剩下牛愛國無人親;有人親不是説吃上穿上佔多大便宜,而是受人欺負後,能有人做主;有苦處,能扎到他懷裏説;牛愛國無人親,遇事無人做主,有苦處無處説,姐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便護着牛愛國。牛愛國從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長大的。這天李克智又在學校操場傳牛愛國他姐,傳到打胎處,牛愛國撲上去,一頭將李克智頂倒了。李克智爬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牛愛國十一歲時一米五六,李克智十一歲時一米七八,牛愛國哪裏是李克智的對手,李克智將牛愛國按在身下,啪啪扇了幾個耳光不説,又脱下褲子,用屁股蹭牛愛國的臉。蹭着蹭着蹭舒服了,連着蹭了三十多下,還沒下來。又打開頭上的礦燈,照着前方。牛愛國掙脱不得,在李克智身下哭。這時只聽梆噹一聲,李克智頭上捱了一棒,應聲倒地,頭上的礦燈碎了,接着汩汩地往外冒血,褲子還褪在腿窩處。馮文修拎着一根牛軛,站在一旁喘氣。牛愛國馮文修二人見李克智頭上冒了血,瞪着眼躺在地上,以為他死了,慌忙拉着手跑出學校。接着也不敢回家,順着路逃到了縣城。在縣城躲了三天。白天到飯店拾些剩飯吃,或到地溝裏撿甘蔗頭啃,晚上到縣城棉站,扒窗户跳進倉庫,睡到棉花堆裏。三天之後,兩人正沿着縣城街道看商店,被馮文修他爸馮世倫捉住了。原來李克智沒死,頭上只冒了些血。牛家馮家,各賠了李克智家二百塊錢。牛愛國和馮文修回到家,分別被牛書道和馮世倫打了一頓。打他們不是説他們與李克智打架,或兩家賠了李家錢,而是牛家和馮家本是仇人,牛愛國和馮文修不該攪到一起。馮世倫打馮文修更重一些,怪他不該幫牛愛國打架。
馮文修比牛愛國大一歲。牛愛國十八歲時,馮文修十九歲時,兩人高中畢業,都沒有考上大學。牛愛國他爸牛書道是個磨香油的,牛愛國沒有回家跟牛書道磨香油,出門當兵去了。起了出門的意,牛愛國沒有跟爸牛書道商量,也沒有跟媽曹青娥商量,跑到鎮上跟姐牛愛香商量。牛愛香在鎮上不賣醬油了,在供銷社賣雜貨。牛愛香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沒結婚。沒結婚不是因為早年和一個郵遞員談過戀愛,後來吹了傷了心,而是後來又談過十多個,沒有一個説得來。早年跟郵遞員吹了她沒有喝農藥,後來跟第九個對象吹的時候,喝過一次農藥;雖然被拉到醫院洗胃救了回來,但從此落下歪脖的毛病,動不動還打嗝。牛愛香二十來歲時愛説愛笑,梳着一雙大辮子,人一走就在腰裏晃。現在燙了發,頭髮像個雞窩;人也變得性躁,動不動就跟人急。但她見了牛愛國不急。牛愛國坐在鍋碗瓢盆的雜貨間,把自己準備出門當兵的想法,一五一十給牛愛香説了。牛愛香打個嗝問:“今年當兵去哪兒呀?”
牛愛國:
“甘肅,酒泉。”
牛愛香:
“離家三四千裏呢。”
又説:
“知你為啥要當兵,不為當兵,是煩這個家;也不是煩這個家,是煩咱爸媽。從小我也煩爸媽,他們只親老大和老四。可等你長大就知道了,爸媽畢竟是爸媽。”
牛愛國沒有説話。牛愛香打個嗝又説:“長大你就知道了,不就是個爸媽嗎?”
又説:
“從小不親沒啥,孩子遇到難處,也不知護着孩子;不護倒在其次,也不知給孩子指條出路,弄得孩子左右為難。”
眼中競落下了淚。牛愛國:
“姐,我當兵不為煩爸媽。”
牛愛香:
“啥?”
牛愛國:
“這一批是汽車兵,我想學開汽車。”
牛愛香:
“開汽車有啥好?”
牛愛國:
“學會開汽車,我開着汽車,帶姐去北京。”
牛愛香歪着脖笑了。接着又落了淚。從手腕上摘下自己的手錶,戴到牛愛國手上。
牛愛國要去當兵,馮文修還沒有出路。牛愛國攛掇馮文修:“一塊當兵去吧,等學會開汽車,咱倆開一個車。”
但馮文修是色盲,當不了兵。就是不色盲,馮文修在家裏是獨子,他爸馮世倫也不會讓他出遠門。馮文修嘆息:“爸媽不親你,有不親的好處;爸媽護着你,有護着的壞處。”
那年沁源縣有五百多人當兵。出發那天,五百多人排着隊伍,在縣城街道走。恰逢這天是元宵節,街上有社火隊在鬧社火,鑼鼓喧天中,新兵隊伍,社火隊伍,夾雜着往前走。街兩旁擁滿了人,或看社火,或看新兵。五百多人穿上同樣的服裝,邁着同樣的步伐,“一、二、一”走起來,就顯出了氣勢。剛換上軍裝,隨着五百多人往前走,牛愛國一下邁不好當兵的步伐,走着走着順軸了。正兀自着急,被人一把揪住;扭頭一看,人羣之中,原來是馮文修。看看自己身上的軍裝,再看看仍穿着家常衣裳的馮文修,才知二人要分手了。牛愛國:“一到部隊,我就給你來信。”
馮文修喘着氣,一頭的汗:
“不是信的事。”
牛愛國:
“啥?”
馮文修:
“我在這等你半天了,咱去照相館照個相。”
牛愛國抬頭一看,隊伍正好路過西街老蔣的“人和照相館”,方知馮文修是個有心人。牛愛國與帶兵的排長請假。排長抬腕看看錶:“要快,只有五分鐘。隊伍一到北街,就該上汽車了。”
牛愛國忙拉着馮文修的手,跑進老蔣的照相館。兩人照相時,馮文修攥着牛愛國的手,攥得手心出汗:“不管你到天南海北,咱倆好一輩子。”
牛愛國點點頭,也攥馮文修的手。離開照相館,到了北街,新兵上了卡車;二十多輛卡車在前邊跑,馮文修揮着手,還跟着汽車跑了好遠。汽車把牛愛國拉到霍州,又在霍州換火車;火車走了三天三夜,到了甘肅酒泉。牛愛國一到部隊,就給馮文修來了一封信。半個月後,馮文修回了一封信,信中夾着二人在沁源“人和照相館”照的合影。照片上,二人都沒有笑,一個穿着新軍裝,一個穿着家鄉衣裳,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牛愛國在甘肅酒泉當了五年兵。五年之中,頭兩年兩人還通信,後來漸漸淡了,後來漸漸斷了。五年之後,牛愛國復員,馮文修已經娶了老婆,生下兩個孩子,在縣城東街肉鋪賣肉。牛愛國回到家第二天,就騎自行車到縣城找馮文修。五年後再見面,兩人倒不生疏,抱着對方,説些分別後的種種事情。馮文修的老婆姓馬,是縣城東街肉鋪經理老馬的閨女。馮文修叫他老婆也叫老馬,牛愛國也跟着叫老馬。老馬大高個,濃眉大眼。就是腰口粗些。老馬説,腰口粗,是生孩子生的;當閨女的時候,一把能掐住腰。接着白了馮文修一眼:“全是讓他給糟蹋的。”
又對牛愛國説:
“我後悔找了他個龜孫。”
馮文修臉上已出現了幾道深溝,一笑,也不説話。
從此兩人又恢復了來往。牛愛國遇到煩心事,便騎自行車、後來騎摩托車到縣城找馮文修。兩人坐下,牛愛國將煩心事一五一十説過,馮文修也一五一十予他排解。馮文修遇到煩心事,也開着一輛拉豬肉的三輪蹦蹦車,來牛家莊找牛愛國。兩人説過一番話,心裏皆鬆快許多。但五年後的馮文修,已不是五年前的馮文修;五年前馮文修的眼睛是清澈的,現在渾濁了;眼睛渾濁倒沒啥,問題是馮文修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一喝就醉;喝醉之後,和醒着是兩個人;醒着通情達理,醉後六親不認。一喝醉,還愛給人打電話。牛愛國與他説話,就不像五年前;説也説,但不敢深入,怕他酒醉之後説出去。馮文修一來電話,他就害怕,怕他喝醉了,説個沒完。
杜青海是牛愛國當兵時的戰友,河北平山人。杜青海大名叫杜青海,小名叫布袋。杜青海常説,他的家鄉在滹沱河畔。牛愛國當兵説是在酒泉,部隊駐紮的防地,從酒泉往北,還有一千多公里,四周是茫茫一片戈壁。牛愛國和杜青海並不在一個連隊。當兵兩年還不認識。第三年部隊拉練的時候,一個師七八千人在戈壁灘上行軍,晚上宿營在甘肅金塔縣一個叫芨芨的集鎮。一個集鎮容不下七八千人,各團各營搭起帳篷,宿營在集鎮周圍。牛愛國在三團二營五連,半夜起來放哨,杜青海在八團七營十連,半夜也起來放哨,一個從東往西巡邏,一個從南往北巡邏,在芨芨鎮的鎮口相遇,碰過口令,為吸煙借一個火,兩人認識了。兩人揹着槍,吸着煙,隨便扯些閒話,一個是山西人,一個是河北人,並不是老鄉,但説起話來,竟能説到一起,越説越有話説。牛愛國已在部隊待了兩年,連隊有一百多號人,天天在一起,低頭不見抬頭見,沒交上一個知心朋友;與杜青海只見一面,就能説得來,可見能否成為朋友,不在相處的長短。頭一場話説下來,兩人竟説到後半夜,説到黎明,直説到宿營地吹起起牀號,千軍萬馬復活回來,東方湧出血樣的紅霞。後來兩人常説,兩人成為朋友,也就是一袋煙的交情。牛愛國雖然當的是汽車兵,但到了部隊,並沒有開上汽車,在炊事班做飯;杜青海雖然當的是步兵,但連隊有一輛卡車,他倒在連隊開汽車。牛愛國的連隊距杜青海的連隊有五十多里,中間隔一條河,又隔一座山;這河叫弱水河,這山叫大紅山,是祁連山的餘脈。以後逢禮拜天,牛愛國就趟過弱水河,爬過大紅山,到八團七營十連看杜青海。牛愛國的連隊肉龍做得好,牛愛國在炊事班做飯,便帶肉龍給杜青海。牛愛國到後,杜青海假借去鎮上拉貨,將汽車開出來,兩人到戈壁灘上,邊吃肉龍邊兜風。戈壁灘四處無人煙,吃罷肉龍,杜青海便教牛愛國開車。牛愛國雖無當上汽車兵,但幾年兵當下來,卻學會了開汽車。有時不是禮拜天,杜青海開汽車出勤,也拐到三團二營五連來看牛愛國。牛愛國説:“不是禮拜天。別讓連隊知道了。”
杜青海:
“我路上開得快,把時間省出來了。”
杜青海個頭不高,皮膚黝黑,但黑而不焦,油光光的;説話聲音不高,慢吞吞的;説着説着,還不好意思一笑,露出一嘴白牙。牛愛國從小説話有些亂,説一件事,不知從何處下嘴;嘴下得不對,容易把一件事説成另一件事,或把一件事説成兩件事,或把兩件事説成一件事;杜青海雖然説話慢,但有條理,把一件事説完,再説另一件事;説一件事時,骨頭是骨頭,肉是肉,碼放得整整齊齊。牛愛國在部隊遇到煩心事,這件事想不清楚,可行,不可行,拿不定主意,便把這件事攢下來;一個禮拜,總能攢幾件煩心事;到了禮拜天,去找杜青海,兩人在戈壁灘上,或開汽車,或坐在弱水河邊,牛愛國一件一件説出來,杜青海一件件剝肉剔骨。幫牛愛國碼放清楚。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説與牛愛國。牛愛國不會碼放,只會説:“你説呢?”
杜青海只好自己碼放。碼放一節,又問牛愛國。牛愛國又説:“你説呢?”
杜青海再自己碼放。幾個“你説呢”下來,杜青海也將自己的事碼清楚了,二人心裏都輕快許多。
在部隊相處三年,牛愛國和杜青海都復員了。牛愛國回了山西沁源,杜青海回了河北平山。沁源離平山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和在部隊時相距五十里就不一樣。牛愛國再遇到煩心事,就不能趟河越山去找杜青海碼放;杜青海遇到煩心事,也不能再找牛愛國。讓牛愛國反問“你説呢”。兩人也通信,有時也打電話,但不管是通信,或是打電話,都跟見面是兩回事。有時事情很急,當下要做決斷,更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又五年過去,牛愛國已娶妻生子。從信中知道,杜青海也娶妻生子。牛愛國娶的老婆叫龐麗娜,也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牛愛國本不認識龐麗娜,龐麗娜她姐叫龐麗琴,曾和牛愛國的姐姐牛愛香一塊在鎮上賣過雜貨。牛愛國復員時,牛愛香已經三十二歲,還沒結婚,但她給弟弟牛愛國介紹了龐麗娜。龐麗琴的丈夫叫老尚,老尚是縣城北街紡紗廠的經理,龐麗娜在姐夫的紡紗廠當擋車工。龐麗娜個頭不高,胖,但身胖臉不胖,倒顯得眉清目秀。龐麗娜不愛説話。她過去談過一回戀愛,對象是她的高中同學。後來那人考上了大學,把她給甩了。聽説她過去談過戀愛,牛愛國有些猶豫;牛愛國他姐牛愛香罵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個啥?也就是個退伍兵。”
又説:
“你要能考上大學,也甩人家呀。”
牛愛國一笑,便不計較龐麗娜談過戀愛。牛愛國不愛説話,龐麗娜也不愛説話,大家覺得他倆對脾氣;他們在一起相處兩個月,也覺得對脾氣;半年之後,兩人結了婚。結婚頭兩年,兩人過得還和順,生下一個女孩,取名百慧;兩年之後,兩人產生了隔閡。説是隔閡,但隔閡並不具體,只是兩人見面沒有話説。一開始覺得沒有話説是兩人不愛説話,後來發現不愛説話和沒話説是兩回事。不愛説話是心裏還有話,沒話説是乾脆什麼都沒有了。但它們的區別外人看不出來,看他們日子過得風平浪靜,大家仍覺得他倆對脾氣;只有他倆自己心裏知道,兩人的心,離得越來越遠了。牛家莊距縣城十五里,龐麗娜在縣城紡紗廠上班,頭兩年龐麗娜一個禮拜回來兩次,後來一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兩個禮拜回來一次,後來一個月也不回來一次。百慧見她都往人身後躲。牛愛國在部隊學會開車,回家之後,夥同哥哥牛愛江、弟弟牛愛河,共同買了一輛二手“解放”卡車,常到外邊拉貨;或去長治修高速公路,給地基拉土;忙起來,也是幾個禮拜不沾家。兩人兩個月還不團聚一次。就是團聚,夜裏也無滋無味,從頭到尾沒有聲響。比這更可怕的是,兩個月不見,牛愛國也不想龐麗娜。終於有一天,牛愛國聽到風言風語,龐麗娜和縣城西街照相館的經理小蔣好。小蔣他爸叫老蔣,過去就在西街照相館照相,十年前牛愛國當兵時,和馮文修的合影,就是老蔣照的。當年老蔣的“人和照相館”,現在被小蔣改為“東亞婚紗攝影城”。一次牛愛國拉貨回來,去縣城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下班了,但廠房、宿舍都沒有她。牛愛國徑直去了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隔着玻璃,發現龐麗娜坐在裏面,正與小蔣説話。龐麗娜平日不愛説話,現在與小蔣有説有笑。不知小蔣説了一句什麼,龐麗娜笑得前仰後合。僅在一起説笑,不能斷定兩人好;但可以斷定,龐麗娜與牛愛國在一起沒話,跟小蔣在一起就有話。龐麗娜跟牛愛國説不着,但跟小蔣説得着;愛不愛説話,原來也看跟誰在一起。牛愛國沒有進去攪局,離開“東亞婚紗攝影城”,到城外廢城牆上,坐到太陽落山。晚上又去北街紡紗廠找龐麗娜,龐麗娜仍不在。又去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龐麗娜不在,小蔣正在給人照相;牛愛國便去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家。待進龐麗琴的家門,聽到龐麗琴龐麗娜姐倆兒正在説話。龐麗琴:“你不要再跟小蔣胡鬧了,人家也有家有口;再説,滿縣城都知道了,小心傳到牛愛國耳朵裏。”
牛愛國以為龐麗娜會否定與小蔣的事,沒想到龐麗娜説:“傳到就傳到唄。”
龐麗琴:
“小心他知道了打你。”
龐麗娜:
“嚇死他。”
龐麗琴:
“嚇死他,用啥嚇?”
龐麗娜彎下腰咯咯笑了:
“不用別的,只是夜裏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愛國便斷定龐麗娜與小蔣的事是真的。是真的還不氣人,氣的是龐麗娜説的這番話。牛愛國離開龐麗琴家,回到牛家莊,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來,連殺龐麗娜和小蔣的心都有了。就是不殺人,也該離婚了。到底怎麼往前走,牛愛國有些猶豫。他想到縣城東街找賣肉的好朋友馮文修商量,但又想,這事比不得別的事,怕馮文修喝醉了不知深淺,把這事再説出去。這時突然想起河北平山的戰友杜青海。本來第二天要開車去長治修高速公路,他放下這事,先坐長途汽車到霍州,由霍州坐火車到石家莊,由石家莊坐長途汽車到平山縣,由平山又坐鄉村長途汽車到杜青海的村子杜家店。前後走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上,終於見到了杜青海。五年不見,兩人相互打量,都顯得有些老了。由於事先沒打招呼,杜青海有些激動;見杜青海激動,牛愛國也有些激動;兩人激動起來,竟忘了握手;杜青海搓着自己的手:“你怎麼來了?你怎麼來了?”
杜青海復員回家之後,並沒有開車,在家裏辦了一個養豬場。杜青海的老婆叫老黃,五短身材,大眼睛,正端着豬食盆餵豬;見丈夫的戰友來了,倒上來與牛愛國打招呼。杜青海在部隊時愛乾淨,一雙開車的手套,都洗得發白;現在衣着邋遢,院裏院外也一片狼藉。一個兩歲的小男孩髒頭髒臉,在院裏攆雞。接着發現,杜青海在部隊時愛説話,現在不愛説話了;杜青海的老婆老黃倒愛説話。大家吃中午飯時,都是老黃在説,杜青海埋頭吃飯,嘴裏嗯嗯着;老黃説的全是他們的家務事,牛愛國也聽不懂;吃晚飯時,也是老黃在説,杜青海嗯嗯應着;不管老黃説的對不對,他都不反駁。到了晚上。杜青海換了一身乾淨衣服,領着牛愛國,來到滹沱河畔。這天是陰曆十五,天上的月亮好大。滹沱河的河水,在月光下靜靜流着。兩人這時才回到五年之前,在部隊戈壁灘上,坐在弱水河邊,相互説知心話的時候。杜青海掏出煙,兩人點上。但五年後的知心話,已不同於五年之前。牛愛國將自己和龐麗娜的事,一五一十説了出來,是殺人,是離婚,讓杜青海幫他拿主意。五年後的事雖然不同,但説事的人和碼事的人相同。杜青海聽罷,也似五年前一樣,替他碼放。杜青海:“你看似説的是這件事,其實不是這件事呀。”
牛愛國:
“啥?”
杜青海:
“你既殺不了人,也離不了婚。”
牛愛國:
“為啥?”
杜青海:
“如要殺人,你早殺過了,也不會來找我了;殺人咱先放到一邊,單説離婚;離婚倒也不難,一了百了。問題是,離了婚,你可能再找一個?”
牛愛國想了想,如實説:
“爹在當兵時死了,家裏三兄弟還沒分家;大哥有三個孩子,大嫂有病,每個月看病拿藥,得花二百多;三弟有了對象,還沒成家,等着給他蓋房;蓋房,還等着我開車掙錢。”
又説:
“如沒結過婚,也許好找;結過婚,又有一個孩子,加上家裏這種情況,就難説了。”
杜青海:
“還是呀,不是想不想離婚,是自己離不離得起,這才是你猶豫的原因。”
牛愛國半天沒有説話。半天后嘆息:
“那咋辦呢?”
杜青海安慰牛愛國:
“這種事,俗話説得好,捉賊要贓,捉姦要雙;沒有捉住,這種事,寧信其無,不信其有。”
牛愛國吸着煙,看着滹沱河水不説話。半天又説:“還有一件事比這重要,兩人在一起,沒話。”
杜青海:
“有話,也就出不了這種事了。”
又看看四周,悄聲説:
“給你説實話,我也是沒話,你沒看家裏亂的樣子?”
又感嘆:
“不是當兵站崗的時候了。”
牛愛國:
“就算湊合,往前咋走呢?”
杜青海:
“既然往前走,就得讓它往好裏走呀,倆人沒話。你主動找些話呀。”
又説:
“找話,就不能找壞話了,回去多給她説些好話,讓她回心轉意。”
牛愛國:
“西街照相館的事呢?”
杜青海:
“只能先忍着了。等她回心轉意,這事也就不存在了。”
又攥住牛愛國的手:
“俗話説得好,量小非君子呀。”
牛愛國眼中湧出了淚。接着頭靠在杜青海的肩上,看着滹沱河的對岸睡着了。
從河北迴到山西,牛愛國按杜青海説的,既沒殺人,也沒跟龐麗娜離婚;跟龐麗娜在一起的時候,開始找話,開始給龐麗娜説好話。又三年過去,牛愛國方知,在部隊的時候,杜青海給自己碼放事情,出的都是好主意;唯有在滹沱河畔,他和龐麗娜的事,杜青海出的主意,打根上起就錯了。
牛愛國第三個朋友叫陳奎一,是牛愛國在長治修高速公路時認識的。陳奎一是工地一個伙伕,瘦高,左臉有顆大痦子,痦子上長了三根黑毛。別的伙伕都是胖子,陳奎一是個瘦子。陳奎一是河南滑縣人,工地一個工長,是他的小舅子,他就成了工地的伙伕。牛愛國不愛説話,陳奎一也不愛説話,因都不愛説話,兩人倒能説到一起。工地的伙房,有三百來號人吃飯,一天到晚,陳奎一忙得滿頭大汗。倒是牛愛國開卡車拉完自己的土方,有了空閒,來伙房與陳奎一閒坐。陳奎一蒸饅頭煮菜,一刻不停,牛愛國就在條凳上坐着,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閒扯。陳奎一終於忙停歇了,如伙房有煮熟的豬耳朵豬心,便切上一盤;也顧不上細切,橫上三五刀,滴些香油,兩人吃上一番。吃完,相互看一眼。抹着嘴笑了。但豬耳朵豬心不是每天都有,沒有的時候,陳奎一忙完,兩人就對坐着吸煙。有時有了豬耳朵豬心,牛愛國正在工地上忙,沒來伙房,陳奎一忙停歇了,便去工地找牛愛國。人羣之中,陳奎一向牛愛國使個眼色:“有情況。”
然後用圍裙擦着手,撅屁股走了。牛愛國便加緊幹活。幹完,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到伙房,陳奎一已將豬耳朵豬心切好,放到盤子裏,碼上了葱絲,滴上了香油。漸漸這個秘密被別人發現了。有一個東北人叫小謝,在工地上舉小旗,見陳奎一和牛愛國一前一後有些奧妙,幾次問:“愛國,你們幹啥去?”
牛愛國:
“不幹啥。”
一次小謝見陳奎一又跑到工地向牛愛國使眼色,説“有情況”,又見牛愛國加緊幹活,幹完,從卡車上跳下來,跑向伙房,也趕緊跟了過來。進了伙房,見兩人正坐在一起,對着頭在吃一盤豬耳朵豬心,小謝假裝偶然遇見:“光吃菜呀,也不弄壺酒。”
接着做朋友狀,便想坐下。但牛愛國和陳奎一都沒理他,把他晾在那裏。吃完豬耳朵豬心,牛愛國站起又去了工地,陳奎一白了小謝一眼,將一大籠饅頭蓋到鍋上:“開飯還得會兒。”
不是心疼那點豬耳朵和豬心,是讓小謝明白,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成為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牛愛國和陳奎一也就限於投脾氣,東一葫蘆西一瓢地閒扯行,牛愛國遇到煩心事,就指不上陳奎一。陳奎一的腦子比牛愛國還亂。牛愛國能把一件事説成兩件事,陳奎一能把一件事説成四件事。陳奎一遇到煩心事,還找牛愛國排解。牛愛國給他剝肉剔骨碼放,他已佩服得點頭如搗蒜;牛愛國遇到煩心事找陳奎一,陳奎一用圍裙擦着手,束手無策,像牛愛國在部隊反問杜青海一樣,陳奎一反問牛愛國:“你説呢?”
牛愛國只好自己碼放。碼放一節,又問陳奎一,陳奎一又問:“你説呢?”
牛愛國只好再自己碼放。幾個“你説呢”下來,牛愛國倒學會了自己碼放事情。
這年端午節,工地為了改善生活,讓伙房買了半扇牛。集市上牛肉的價格不一,最低九塊三一斤,最高十塊五一斤;陳奎一買回牛肉,報賬的價格是每斤十塊五。工長也就是陳奎一的小舅子,看了這牛肉,懷疑是九塊三一斤買的;一斤多出一塊二,半扇牛二百來斤,就多出二百多塊錢。為這價格的真假,兩人吵了起來。陳奎一:“別説有九塊三的,還有六塊八的呢,裏面都是水。”
又説:
“二百多塊錢算什麼,當年你走背字的時候,還借過我兩千多呢。”
已經把一件事説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這不是牛肉的事,説瞎話。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呢。”
為這一句話,陳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媽了個逼,算你認識我!”
當時就解下圍裙,收拾行李,坐長途汽車回了河南。平日不愛説話的人,氣性都大。
陳奎一走的時候,牛愛國還在工地開車拉土。待中午吃飯的時候,伙房開不了夥,工長給每人發了兩包方便麪,方知陳奎一走了。牛愛國跑到伙房,看到冷鍋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着,上面飛着幾隻蒼蠅,不由嘆息一聲。嘆息不是嘆息陳奎一説走就走了,而是陳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沒有可以説知心話的人,工地一下顯得空了。陳奎一回河南之後,牛愛國也與他通信,有時也打電話。與別人在一起説話的時候,有人説起河南,牛愛國馬上想起了陳奎一;但牛愛國遇到事情,不會像到河北平山縣找杜青海一樣,去河南滑縣找陳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