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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講 秦可卿被告發之謎

    上一講最後,我講到《紅樓夢》第五十八回裏,寫在參與宮中老太妃的祭奠活動時,賈府和北靜王府合租一個大官的家廟,作為女眷歇息的下處;儘管賈府地位遠比北靜王府低,可是賈府女眷卻住在了東邊,佔據了尊位。那他為什麼這麼寫?就是因為他太忠於生活的真實了。

    小説裏賈代善的原型,是曹寅;賈母的原型,是曹寅的妻子李氏,李氏的哥哥,叫李煦。

    在真實的生活當中,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以及他妻子的哥哥李煦,是康熙特別喜歡的兩個官員,一個後來讓他當江寧織造,一個讓他當蘇州織造。什麼叫織造?這官位看起來並不高,就是管理機房,給宮裏面製作紡織品的這麼一個機構。但實際上這兩個人,跟康熙關係可不一般了!前面幾講我講到了,他們還兼當康熙的密探,經常秘奏江南地區的氣候收成,民間輿論有什麼流言,還有明朝的遺老遺少有什麼動向,以及退休官員的表現,等等;對遺民或退休官員,他們派人盯梢,或者親自去拜訪,實際上是摸一摸情況,然後就給康熙寫密摺。當時有些外國傳教士,外國商人,也是他們先進行接觸,然後把情況彙報給康熙。他們兩人還有一個很“光榮”,但是又絕對不能把“光榮”亮出來的任務,就是給康熙挑選江南美女,充實康熙的內宮。

    康熙很喜歡漢族婦女,喜歡小腳女人。這個不是我亂説,康熙朝的外國傳教士,這些外國傳教士有時候很放肆,按説,他們是不能夠觀看康熙的妃嬪的,但是有一個西方傳教士,漢名馬國賢,他回去後寫了一本回憶錄,書名叫《京庭十三年》,書裏寫到,有一次,他當時不許到現場,但是他把園林亭榭的窗簾拉開了,他往外偷看,看到了康熙和他的妃嬪嬉戲的情景。他就説,在康熙的妃嬪裏面,有兩種裝扮的女人,一種是滿裝的,滿族是大腳;一種就是漢族婦女,小腳。他説,康熙故意用青蛙嚇唬漢族的婦女,漢族婦女就嚇得尖叫着跑,腳又小,跑不動,康熙就哈哈大笑。這個從情愛上講,是一種性虐待的表現,是可以理解的,從現代性心理學説,也不算太出格,這個玩笑開得不是很大,不必因為這一點就對康熙激烈否定。這個例子證明,康熙很喜歡一些美麗的漢族婦女。

    那麼現在能不能查到有關檔案,證明在他身邊的這些漢族婦女裏面,就有李煦或者曹寅給他挑選出來的呢?可惜的是,曹寅這方面的資料,現在還沒有能夠查出來。但是李煦方面,查得很清楚。李煦跟曹寅,一根繩上倆螞蚱,所以在他們兩個之間進行類比,進行推論的話,應該是説得通的。在故宮的檔案館裏面可以查到,李煦有一個奏摺,報告王氏的母親黃氏病故的一個奏摺;就説明這個王氏,一個漢族婦女,一個江南美人,她就是李煦挑選的,送到康熙身邊後,得到康熙寵愛。而且,這個王氏也很爭氣,她給康熙生了三個兒子,其中有一個兒子,就是我在前幾講提到的,在“帳殿夜警”事件當中,康熙為一個什麼兒子着急啊?十八阿哥。就是用現在的臨牀醫學觀點來看,得腮腺炎的那個孩子。康熙把他緊緊摟在懷裏面,還記得吧?這就是王氏生的,是一個滿漢混血兒,是康熙非常喜歡的一個皇子。當然,後來很遺憾,十八阿哥死去了,沒能長大成人。李煦的這個奏摺就説明,這個王氏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來操辦,王氏家裏邊,母親姓黃,死掉了,這個事都要由李煦寫奏摺來告訴康熙。從現在的角度來看的話,那不就是康熙的岳母嗎?岳母之一吧,當然,康熙皇帝可能不一定這麼去認,但是康熙也需要及時地知道,他身邊這個漢族女子家族裏的情況,那麼這樣的私事,就由李煦來幫他處理。你説康熙對李煦、曹寅他們有多信任。

    那麼這個陳氏,雖然沒有找到什麼過硬的檔案資料,證明她確實是曹寅向康熙推薦的,但是我的推測也並不離譜。為什麼?就是因為後來發現,曹家和陳氏所生的一個康熙的皇子來往甚密,這就是我在前幾講裏提到的允禧,就是康熙的第二十一阿哥。允禧還留下了他親自題寫的一個匾,我在前面也給你講過,現在我們再回顧一下,這個匾掛在哪兒呢?恭王府裏面。當然,這個恭親王指的是咸豐皇帝的兄弟,晚清的那個王爺,這處地方在康、雍、乾時期由誰居住,還需要查找資料,也許,允禧一度住過?允禧題的那個匾上,寫了哪四個字呢?“天香庭院”。你不覺得驚心動魄嗎?在這些字眼上,難道一律都是巧合嗎?天下有這麼多巧的事情嗎?怎麼就巧來巧去,全巧一塊兒了呢?這就説明,《紅樓夢》的生活真實,和它的藝術真實當中,都有很多證據證明,現實中的曹家,和乾隆二年死去的這個老太妃關係密切。因此在小説裏面,就寫成了這個樣子,就是這個老太妃薨逝以後,她的後代,對小説裏面的賈家會如此尊重。

    我説到這兒,你可能又一頭霧水。她的後代,我記得我在講北靜王的原型的時候,講到過。北靜王的原型,他的名字,來自於乾隆的一個兒子,叫永。前幾講可能過去比較久了,現在咱們回顧一下。小説裏面,北靜王叫什麼名字啊?叫水溶,“永遠”的“永”去掉一點,念什麼啊?念水;一個玉子邊一個“容易”的“容”,去掉玉子旁當中的一豎,變成三點水,念什麼啊?念溶,對不對?所以,水溶這個名字,顯然就是從永那兒過渡過來的,是不是啊?那麼,你會説了,那不是永嗎,永跟允禧,有什麼關係啊?永後來過繼給了允禧,成為允禧的孫子,明白了嗎?小説裏面,北靜王的形象、氣質,主要就取自於允禧,名字取自於過繼給他的孫子,北靜王是這兩個人物綜合起來的藝術形象。所以説小説裏面,寫賈家和北靜王兩家,在老太妃薨逝以後,他們所歇息的院落,賈家住了上院,佔據尊位,北靜王的少妃、太妃,甘願住下院。小説背後是生活的真實,你現在明白了嗎?他們家之所以最後能有一個允禧,有這樣的榮華富貴,喝水不忘挖井人,當年誰給您推薦到皇宮裏來的呀?你光是長得漂亮,沒人推薦,你不也就在那兒自己憔悴到底嗎?是不是?顯然就是曹寅,和李煦一樣,輪流地給康熙送江南美女。曹家所推薦的陳氏,也生了孩子,而且這個孩子,二十一阿哥後來還長大了,封了王,就是允禧。小説裏面他就演化為北靜王的形象。

    通過這些分析,你也許能夠大體同意我的推斷,就是説,《紅樓夢》的第五十四回到第六十九回,應該就是講的乾隆二年的故事。在乾隆二年,沒有其他的任何一個康熙的妃嬪,或者宮裏面跟康熙有關係的、有名有姓的女子薨逝,就只有這麼一個,實際生活當中是熙嬪,小説裏面叫做老太妃的薨逝。而乾隆為了團結皇族,表達他對祖父的尊重,為了向官員百姓表現他如何提倡孝道,當然,更是為了顯示他繼承祖業的合法性,就為這位熙嬪大辦喪事。這成為那一年裏開初的一樁大事,書裏寫賈母等去參與祭奠,也寫在年初,完全合榫。所以,你看書裏雖然石頭自己説,我寫的這個年代無考,但是脂硯齋就説了,大有考證。我就根據脂硯齋的指點,考證了一番。

    那麼第七十回到第八十回,寫的就是乾隆三年的事情。這個我也有證據。在現實生活當中,到乾隆三年的時候,曹家的情況就不是太好了,自身還撐得住,但是他們家親戚就出事了,曹家的一些靠山,就從堅硬的石頭山化為冰山了。

    曹家當時有兩大靠山,一個叫做傅鼐。傅鼐是什麼人呢?傅鼐一生宦途,他的官運是起起伏伏,可以叫做波瀾壯闊。但是,這個姓傅的和姓曹的有什麼關係呢?是曹寅的一個妹妹嫁給了傅鼐,懂了嗎?因此這個傅鼐,應該是曹雪芹的什麼啊?他的祖父的妹妹的丈夫,是祖姑丈,他祖父的妹妹應該是他祖姑。當然現在的人不太論這個,我看下面有個小夥子直樂,現在好多年輕人都是獨生子女,關係沒那麼複雜,三姑六爺不知道是誰。但是在過去那個時代,那是很近的親戚。傅鼐的仕途,細説起來很複雜,概而言之,就是在康熙朝的時候,很不錯;在雍正朝的時候,一開始遭到打擊,因為你知道雍正,凡是他父親喜歡的官員,他都不喜歡,但是傅鼐這個人,在做官上有一套權術,他就儘量讓雍正皇帝感覺到,他是無害的,所以到了雍正晚年,政局比較穩定以後,雍正又起用了一些過去他冷淡過、甚至打擊過的官員,其中包括傅鼐,雍正把他提升了。

    到了乾隆朝,乾隆元年的時候,傅鼐得到重用,就做到尚書一級了,他當了兵部尚書,還兼刑部尚書,那可是非常大的官啊。但是,到了乾隆三年的時候,傅鼐出事了,得罪乾隆了,乾隆就整治傅鼐,不但罷了他的官,還讓他入獄了。入獄以後,他在監獄裏面就真的病了,病得不行了,皇帝又發慈悲,讓他回家,用今天話説,叫“保外就醫”,他就死在家裏面了。是不是很悲慘?當時曹家這麼重要的一門親戚,就出現了這麼個很糟糕的狀況。

    那麼還有一門親戚,離曹雪芹就更近一點,就是曹雪芹他的祖父曹寅的女兒,嫁得比他祖姑更好。嫁給了誰呢?嫁給了平郡王,成了平郡王的正室,也就是成了平郡王妃。那麼這個女子,跟曹雪芹是什麼關係呢?就是他的姑媽嘛!他這個姑媽也很爭氣,在封建社會,一個女人,怎麼叫爭氣啊?就是你嫁到人家,你得生孩子,生男孩,這是非常重要的。曹雪芹他這個姑媽就給平郡王生了世子。什麼叫世子?就是在清朝,皇帝生的兒子可以叫皇子,更多的情況下叫阿哥,皇子再生孩子就叫世子,世代的“世”,就是説,皇族的血統世代往下傳流。那麼曹雪芹這位姑媽生的這個世子是誰呢?就是福彭。

    那麼福彭又是誰呢?福彭是乾隆的發小,乾隆當皇帝以前,當然不叫乾隆了,那時還沒有這個年號,乾隆原來叫弘曆,弘曆小的時候讀書,誰是陪讀?福彭。他為什麼是陪讀呢?因為他是王爺家的孩子嘛,世子陪皇帝的孩子,陪阿哥讀書,這很正常。兩人關係非常好,乾隆那個時候就愛寫詩,乾隆的詩集自己刻印,誰寫序啊?福彭寫序。所以乾隆當了皇帝以後,你估計福彭會怎麼樣啊?當然官運亨通。福彭最後當的官就比尚書還高,等於內廷一個總理事務的職位,核心政治集團裏面的成員,得到非同小可的重用。

    但是再好的關係,因為它是一個權利關係,利益關係,也會出現裂痕。到了乾隆三年的時候,福彭跟乾隆之間就失和了,福彭就被人蔘了,乾隆就拉下臉,不論什麼發小不發小了,就要有關機構去查他的問題,福彭就危了。本來福彭是曹雪芹的表哥,關係多鐵啊,曹家有這麼大的靠山,日子多好過。但是到乾隆三年的時候,情況就不妙了。我説這些,你可能又不耐煩了,大概在想,光説這些歷史上的事,幹嘛啊?你説的這些情況,書裏面有沒有反映啊?書裏面有反映。在第七十回到第八十回,曹雪芹寫得很聰明,他沒有寫賈家直接受到打擊,但是賈家自己就窩裏鬥了,外面的還沒有殺進來,自己家的人就跟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那個時候,真實的生活中,確實是曹家還沒有直接受到打擊,雖然他們的權貴親戚出了一些問題。當時曹家還混得過去,可是他家的背景開始出現問題了,靠山開始融化了,那氣氛也就緊張起來。把現實生活的真實氣氛反映到小説裏,在《紅樓夢》第七十五回開頭,從那段文字,你就可以感覺到,外部的緊張氣氛蔓延到了賈府裏面。

    有人總是不注意讀這些內容,一位紅迷朋友就對我説,你講《紅樓夢》,你老是講過場戲!你講的那是《紅樓夢》嗎?我也就問他:什麼叫過場戲?怎麼來讀《紅樓夢》?他是受過去的一個思維定勢的影響,過去通行本的影響太大了。《紅樓夢》又多次被改編成戲曲、戲劇、電影什麼的,改編過程中,把很多東西全給排除掉了。它排除掉有它的道理,尤其戲曲,它的藝術特點是大寫意,它不可能像小説這樣説得很細,只能選取改編者認為是最主要的,粗線條地加以表現。所以不少人對《紅樓夢》的印象就是一個“寶黛悲劇”。跟我討論的這位紅迷朋友,他對《紅樓夢》就有個思維定勢,他滿腦子除了調包計、黛玉焚稿、寶玉哭靈啊,他沒別的,你説別的,他就不耐煩,甚至責問:你講這些,算是講《紅樓夢》嗎?我反過來問他,我提到的這些文字,都是曹雪芹寫在書裏的呀,難道曹雪芹不該寫下這些嗎?分析這些文字,怎麼會不是講《紅樓夢》呢?當然,一本書各人有各人的讀法,誰也勉強不了誰,他就那麼看待《紅樓夢》,對此我也很尊重;但是我也希望他尊重我,尊重我發表自己看法的權利。我在這些講座裏經常舉出一些以往人們很少注意到,甚至紅學界也很少涉及到的《紅樓夢》裏面的一些所謂過場戲,一些沒有在各回回目中概括到的內容,但這畢竟是《紅樓夢》的正式文本啊,不是總有人説,研究《紅樓夢》不要脱離它的文本嗎?我很細緻地來分析它裏面的文字,正是緊扣文本啊,強調“文本”的人士,為什麼要“葉公好龍”呢?我認為,有些一般人認為是過場戲的文字,其實都不是可有可無的過場戲,這都是一些不可或缺的文字,傳遞着非常重要的信息。像第七十五回開頭所寫的,就應該非常重視。

    它寫的什麼呢?寫尤氏在榮國府,她辦完一些事,就要到上房去,要到王夫人那兒去。這時候,她身邊的僕人,就悄悄勸告她説,你不要去。為什麼不要去?那僕人説:“才有甄家幾個人來,還有些東西,不知是什麼機密事。”這時就出現這麼個情況,氣氛不對頭,甄家來了一些人,帶東西來了。於是尤氏想起來,賈珍看了邸報——邸報就是當時官方所發佈的,給所有官員看的,類似現在內參的東西,上面會有一些朝廷的重大事件,一些皇帝的指示,一些案件什麼的,這種東西叫邸報——説甄家犯了罪,現今抄沒傢俬,調取進京治罪。而且底下僕人,還跟尤氏反映:“才來幾個女人,氣色不成氣色,慌慌張張的,想必有什麼瞞人的事也是有的。”你懂這是在幹嘛嗎?寄頓財物,就是説,小説裏面寫到,江南甄家被查抄了,被查抄以後,這些人就到賈家來寄頓財物。知道吧?這是違法的,這是皇帝不允許的。但是甄家、賈家,他們之間的關係,那實在是擇不開,所以賈家就幫甄家藏匿這些東西,就出現了這樣驚心動魄的情節。所以尤氏一想,那就別到王夫人那兒去了,就回避了。後來又寫王夫人到賈母面前,因為這樣的事,你不能不跟老祖宗彙報啊。王夫人就跟賈母説,甄家出了事,被抄傢什麼的,賈母就不愛聽,當然不愛聽,心情很不好。後來賈母大意就是説,咱們就別説這些,咱們該怎麼樂,咱們還怎麼樂,咱們過咱們自己的快活日子,於是故事就繼續往下流動。曹雪芹這樣寫,脂硯齋又批,脂硯齋的批語,正好批在咱們心上。我看到這兒,我就想,怎麼這兒説的是甄家的事呢?真奇怪!影影綽綽寫了一個甄家,似乎甄家也就是賈家,彷彿一個在鏡子裏頭一個在鏡子外頭,不好坐實的,怎麼這兒就寫甄家出事了呢?脂硯齋批語也是這麼説:“奇極!此曰甄家事!”什麼意思?就是你這個作者,真虧你想得出來,你把這樣的事栽到甄家頭上,愣告訴讀者説是甄家的事!你這樣處理素材,不是很奇怪嗎?他們兩個之間是一種合作的關係,批語因此也就很調侃。

    曹雪芹什麼用意?他就是要把真實生活當中,曹家在乾隆三年所遇到的,跟自己家關係很密切的這些親戚,傅鼐家、福彭家,遭到皇帝打擊的情況,含蓄地投射到小説裏面去。他想來想去,在小説裏面,你要説有什麼人家出事的話,只能夠把甄家挑出來,把這個情節安在甄家頭上。所以脂硯齋等於跟他討論,説你這樣一個寫法,合理不合理啊?“奇極,此曰甄家事!”但曹雪芹他就是這麼寫,現在我們讀的文本就是這樣。這就是因為在乾隆三年,曹家後台很硬的、地位很高的兩家親戚都出了問題,有一家還特別慘,傅鼐就入獄了,雖然最後允許回家養病,死在家裏面,那也等於是完蛋了。福彭後來在政壇上還有起伏,但是在乾隆三年的時候危了,不靈了。

    所以,實際上《紅樓夢》的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整個兒是寫的清朝從康熙、雍正到乾隆朝的故事,其中,第十八回後半部到第八十回都是乾隆時期的事。這一點特別清楚,有八個字可以形容它清楚到什麼程度,一個叫做“粲若列眉”,“粲”就是非常地清晰,甚至發亮,好像兩彎濃眉毛似的,非常清楚;另一個叫做“若合符契”。古代皇帝把將軍派出去打仗,怎麼下命令啊?臨別時候,就拿一個“符契”,它是用金屬或者玉石什麼的做成,剖成兩瓣,它有它的形狀、圖案,而且上面還有字,我留一半,你拿一半,到時候我有什麼特別重要的命令,我就讓我派的使臣,騎着驛馬跑到你那兒,説皇帝傳旨了。你説的有什麼憑信?啪,拿出來一對,嚴絲合縫,這叫“若合符契”。所以實際上從第十八回後半部,到第八十回,寫乾隆元年、二年、三年的事情是很清楚的。整個故事的背景不是不可考,而是正如脂硯齋所説,大有考據。

    但是第一回到第十七回,究竟寫的是康、雍、乾時期什麼時候的事,這就比較含混了。當然第十三回、十四回、十五回,應該説還是清楚的,包括第十六回,內容都是雍正暴亡、乾隆登基那個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這個我下面還會給你詳細解釋。

    但是從第一回到第十二回,它就是比較混亂的,在時間表述上,大體上它有一個軌跡,但是前後,第一,有矛盾;第二,有含混不清的地方。比如説,我在上幾講裏面反覆給你講到,有個“楓露茶事件”。“楓露茶事件”是在第八回。第八回,你記得嗎?下雪了,下雪珠了,是不是啊?而且賈寶玉把茶杯摔了以後,賈母問什麼聲,襲人撒謊説,下雪了,我倒茶滑了一跤。應該是冬天吧!對不對啊?但是往下寫,它故事又沒有中斷,人物事件好像順着一條河道,繼續往下航行,但是,時間上就互相矛盾了。它寫到,比如説,第十一回,王熙鳳到寧國府裏面去,這時候又是一派秋天景象,你記不記得?又是菊花盛開,又有溪水在潺潺流動,又有蟬聲在叫,是一個夏末秋初,或者是深秋景象,説什麼它也不是下了雪珠子,有人被雪滑倒了之後的情況。所以它在季節時序上,有説不通的地方。

    另外,在作者本身的時間交代上也有矛盾之處,這一點很早就有《紅樓夢》研究人士指出來。比如,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究竟什麼時候死的?林黛玉由賈璉帶着去蘇州,究竟是什麼時候?它前後説得不一樣,一會兒説林如海是冬底身染重疾,一會兒昭兒回來了,又説林如海是九月初三病故的,似乎賈璉他們去的時候還只是秋天,一時回不來,要年底才回來,所以還要給他們捎大毛衣服去……時間交代上,前後明顯矛盾。而且這第十二回在故事內容上,也有一些明顯的風格不統一處。比如説,賈瑞的這段故事,就顯得有點突兀,對不對?

    據我分析,這是以下幾個原因造成的。第一,我個人認為,這是因為曹雪芹他不太願意寫雍正朝曹家的慘況。那個時候,他年紀很小,雍正抄檢曹家是在雍正五年,曹被逮京問罪、枷號示眾是在雍正六年。當然,紅學界對曹雪芹究竟生在哪一年,是有爭議的,有的認為是生在康熙朝的晚期,有的認為生在雍正二年。但不管你怎麼算,那個時候他年紀都很小,他的記憶不是很清晰,主要靠聽大人來講,才能夠知道當時的情況,對那段生活他個人生命體驗不豐富,所以,他沒怎麼寫,他甚至把乾隆元年以後,他們家得到一個更上台階的新局面的一些好事情,前移了,挪到第三回到第十六回裏面來寫了,這是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我覺得,就是因為他一開始寫《紅樓夢》的時候,他打算把他原來的一部稿子,糅合進去。原來曹雪芹完成過一部什麼小説稿呢?《風月寶鑑》。這個是在脂硯齋批語裏面,説得很清楚的。脂硯齋有一條批語説,“雪芹舊有《風月寶鑑》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這是在《紅樓夢》第一回,講到這本書有過很多名字的時候,脂硯齋的一條批語。在第一回裏面,講到這部書有過很多的書名。曹雪芹本人,當時可能正接近於寫完這部書,剛剛草創完最後的情榜,曹雪芹本人就比較主張叫《金陵十二釵》;但當初身邊其他人也出過主意,有説叫《紅樓夢》的,有説叫《風月寶鑑》的,也有《情僧錄》的叫法。脂硯齋是堅持要叫《石頭記》,曹雪芹開頭自己也把它叫《石頭記》,《金陵十二釵》可能是他剛排定九組一百零八位女性名單時,產生的一個並不穩定的想法。不過最後他還是同意了脂硯齋的意見,就把這本書叫做《石頭記》。但是其中為什麼要列上《風月寶鑑》這樣一個名字呢?就是因為曹雪芹在小的時候,可能還是練筆的時候,寫過一本小説,估計沒有多麼大的篇幅,叫做《風月寶鑑》。

    這小説什麼內容,你現在不難估計,《紅樓夢》現在的文本里面,就揉入了《風月寶鑑》的部分內容。比如説,賈瑞的故事,肯定就是《風月寶鑑》裏面的。在寫賈瑞的這個故事裏面,就出現了那個東西,記得吧?一面鏡子,正面照怎麼樣,反面照怎麼樣。當時這部書,可能內容都是寫一些風月故事,就是一些性愛的故事。其中,很顯然就寫了賈瑞追求王熙鳳,又追不到,自己淫性發作,最後死於過分的性亢奮,死得很慘。那麼這部小説的主題,看起來也比較膚淺,就是告誡人不要妄動風月,就是在情愛、性愛這類事情上,你要謹慎,不要沉迷其中;如果沉迷其中,就會像賈瑞一樣沒有好下場,類似這樣一種主題。脂硯齋看來並不喜歡這部舊稿,只是覺得曹雪芹弟弟棠村為那部稿子寫過序,而棠村在曹雪芹寫《石頭記》的時候已經故去了,於是僅僅為了留個紀念,才保留下《風月寶鑑》這麼個名字而已。

    那麼在第一回到第十六回的裏面,秦鍾和智能兒的故事,還有什麼香憐、玉愛之類,估計也是原來《風月寶鑑》的一部分。你還可以找到其他一些痕跡。曹雪芹把當年《風月寶鑑》的一些東西,揉到了前十幾回裏面,其中保留最完整的,應該就是賈瑞的故事。這樣把舊作一揉進來的話,就搞亂了,尤其寫賈瑞的部分,賈瑞究竟病了多久?賈瑞從來來回回照鏡子,病得越來越厲害,吃多少藥也沒用,到死亡,究竟有多久?這裏面的敍述就紊亂了。所以在第一回到第十六、十七回的時間上,尤其是第一回到第十二回,在敍述的時間上,有大致的線索軌跡,但是又比較模糊,而且有前後矛盾之處。這是可以理解和諒解的,為什麼呢?因為畢竟《紅樓夢》是一部沒有最後定稿的書,它大體完成了,又很悲慘地丟掉了八十回以後的那些篇章;這八十回書,又遭到了別人的改動!那麼最後這八十回書,有的地方也不很完整,有些毛刺沒有把它剔盡,有些該調適的地方沒有調整好。

    但是不管怎麼説,就是這樣一部殘缺的著作,已經讓我迷醉得不行了,閲讀它,分析它,是極大的快樂。那麼在這一講最後,我要跟大家討論什麼問題呢?就是説,如果像我前面所講的,在小説裏面秦可卿之死,是由於賈元春向皇帝告密,那麼在真實的生活當中,有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嗎?賈元春的生活原型,究竟是誰呢?咱們下一講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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