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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小池家安靜着,小池爹孃卻老拿眼掃花兒的肚子,拿眼審視小池的神情。小池頂不住了,就找爹孃去"交待",覺着是自個兒對不住爹孃。他説:"白讓家裏拿出來兩千五。這、這叫什麼事。"

    爹孃的疑心被證實了,一陣子長吁短嘆。

    爹説:"也不怨你,都怨咱走得背時,喝口涼水也塞牙。"

    小池説:"要不咱們分家吧,爹孃落個體面。讓我一個人在外頭捱罵吧。"

    "跟誰分家?"爹問。

    "你就那麼能耐!"娘説。

    "也是不得已。"小池説。

    "什麼不得已。"爹説,"隊裏都敲鐘了,還愣着幹什麼!"爹轟小池去上工。

    爹轟走了小池,小池在爹孃跟前才有點兒放心。

    小池踏着鐘聲集合出工,一出門便遇見一片眼光。他們看見小池故意提高嗓門咳嗽,有人咳嗽着還唱起一首現時最流行的電影插曲:

    咱們的天,

    咱們的地,

    咱們的鋤頭咱們的犁。

    窮幫窮來種上咱們的地,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他們努力重複着最後幾句:

    種地不是為自己,

    一心要為社會主義,

    嗨!社會主義

    社會主義……

    男人們大開心,女人們笑時捂住嘴。

    小池立刻就明白那歌詞的矛頭所指,他落在人們後頭好遠。

    歌聲剛剛平息,村裏人又開始議論五星的長相。説那小人兒臉扁、耳朵篬,見人就笑,笑起來一腦門抬頭紋。

    大風天,那三個生人當中也有一個臉扁、耳朵篬、一腦門抬頭紋的人。仨人走近,栓子大爹一看那長相,越發覺出來者不善。

    來者眼看着進了村,見了端村人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奔大隊部去了。

    三個人跨進大隊部,又捶桌子又摔板凳。端村人悟出了他們的來頭,那些捂着嘴笑小池的女人去給花兒送信兒;那些衝小池唱歌的男人則叫來了民兵。民兵們進門也不善,把那仨人捆住,摁了個嘴啃泥。那仨人只是掙扎,為了表示他們的光明正大,嘴裏罵着,喊着花兒。民兵們直裝糊塗,吆喝他們説:"端村沒這個名兒,趁早兒滾蛋!"生人嚷着:"老子就是不信!我們有證據,縣公安局就在後邊,你們等着吧!"

    一輛吉普車真的開進端村。公安局來人給端村幹部擺了花兒來端村的緣由,説:"花兒是從四川逃出來的人,花兒還得回四川。"

    縣公安人員轟開民兵,給那仨人鬆了綁,領進了小池家。

    端村人也湧進小池家。院子裏人擠人,栓子大爹、大芝娘、叔伯兄弟們,連俊仙娘素改也擠在裏頭。知青們被卡在了門外。

    小池站在屋門口,大芝娘和鄉親們緊護着他。

    縣公安人員叫着小池的名字説:"你也看出來了,人家的人,還得讓人家領走。"

    小池在大芝娘身後捶胸頓足地説:"人,人在哪兒哩?唉!"小池把腳跺得山響,浮土籠罩了他。

    "我們要進屋看看!"

    "我們要看個明白!"

    來人得理不讓人,猜出小池是誰,舉胳膊衝他吆喝一陣,撥開大芝娘就往屋裏衝。

    "站住!"栓子大爹一扭身立在他們眼前,"這不是四川,這是端村!"

    "要人不能搶人,私闖民宅這不成了砸明火?"大芝娘説。

    "小池,説給他們,人就是領不走。連個女人都養不住,跑到端村來撒什麼野!"素改也在後頭冷一句熱一句。

    公安人員跳上院角的糠棚,向端村人交待政策:"你們得講政策!人是從她男人那兒逃出來的,現時人家男人找來了,咱們得讓人家領回去。限制人家不符合政策!"

    "那兩千五百塊錢呢,為什麼不交給我兄弟?"小池一個叔伯哥高喊着。

    "兩千五百塊錢叫人販子剋扣去了,人販子現已在押,已經立了案。錢,早晚得如數交出來。"公安局的人説。

    "玄!"那個叔伯哥説。

    大芝娘看形勢發展對小池不利,拽拽小池的胳膊,暗暗對他説:"花兒哩?"

    "早不見個影兒了,五星也不見影兒了!"小池壓着嗓子,又跺起了腳。

    四川人見院裏安靜下來,才扒開人羣衝到屋門口。他們向屋裏探着腦袋,屋裏只有小池的爹孃。爹坐在炕沿上捂着頭,娘在炕角臉朝牆坐着不動。

    三人到底衝進屋,屋裏只有花兒一件舊衣裳。

    公安人員再次詢問小池關於花兒的下落,小池只是跺腳、嘆氣。後來,他們從屋裏叫出那三個人,讓他們先回縣裏等待,端村的工作由公安局繼續做下來。

    土改時小池爹孃挨批鬥,院裏熱鬧過;現時人們都忘了小池家的成分。他們竭力安慰着小池和他的爹孃。傍黑,叔伯哥給小池端來一瓦盆麪條,小池和爹孃沒心思吃,麪條糟在了盆裏。

    入黑,很靜,蹲在當街吃飯的人,不説話,光喝粥。整個端村像經歷着一場災難。

    尋找花兒的人四處遊走着,四處打問着。月亮升起來了,人們在那些黑影裏搜尋。黑暗裏只有朝着黑夜盛開的零星花兒,沒有花兒。

    大芝娘去麥場找栓子,栓子坐在碌碡上抽煙。煙鍋裏一明一暗,他抽得很急。

    "這孩子莫非出了端村?"大芝娘説。

    "不能。"栓子大爹説,"端村可沒虧待過她。"

    "怎麼就是不見個着落兒?"

    栓子大爹的煙鍋抽得更急,好似拽着風箱的爐灶。

    他們身後那麥秸垛裏一陣。

    "有人!"栓子大爹警惕起來,急轉過身,盯住那垛腳。

    忽然,從垛根拱出兩個人來,正是花兒和五星。

    花兒頂着一腦袋麥秸跪在二位老人面前,摁住五星讓五星也跪。五星不會跪,直往花兒身後。大芝娘抱起了五星。

    "我跟他們去吧。都是我連累了小池,連累了鄉親。"花兒説。

    栓子一時不知説什麼好,大芝娘一手抱緊五星,一手拽花兒起來。花兒抬起讓眼淚糊住的雙眼,那眼裏滿是委屈和驚恐。

    月亮下去了,黑暗領來了小池。黑暗將這一家三口在麥場上裹了一夜。

    第二天花兒把五星箍在懷裏,走進大隊部。那男人一見花兒,上去便揪住了花兒的頭髮。

    花兒説:"放開你的手,我走。專等你回家去對我撒野。端村人哪個要看你耍把勢!"

    男人放開了花兒。

    "走吧!"花兒説,"從今日起,我們孃兒倆跟定了你。"

    那男人這才發現花兒懷裏還有個孩子。他注意審視了一陣花兒懷抱的那個小生靈,忽然露出一臉恐慌説:"我找的是你。娃娃是誰的歸誰。"

    "你説娃娃是誰的?"花兒追問他。

    "我……我不曉得。"那男人説。

    端村人又堵了一院子。大芝娘早就堵在屋門口,聽見那男人的話,她大步跨進門,從花兒懷裏搶過了五星。

    "畜牲不如!孩子誰的也不是,是我的!"大芝娘嚷。

    大芝娘搶出五星,五星從人羣裏一眼就認出了小池。他嚎啕大哭着就朝小池撲了過去,小池接過五星,鑽出院子。

    三個男人領着花兒上了路,他們走得很急。花兒低頭看着剛拱出土的麥錐兒,看着剛耙過的地,卻沒回頭再看端村,生怕自己昏倒在地裏。

    花兒一早就換上了剛進端村的那身衣裳。袖子短,褲腿短,又露出了窮氣。衣服狹小了,人們才看出她那又在隆起的肚子。肚子明確地撐着前襟,被撐起的前襟下露出了一截褲腰。

    小池從後頭追上來。追上花兒,強把一個大包袱塞給她。那裏有她常穿的衣裳,還有那塊沒來得及做的紫條絨。

    花兒不接包袱,小池就一面倒退着,一面往花兒懷裏塞。直到那男人抓住包袱就要往地上扔,花兒才劈手奪過來,緊緊摟在懷裏。

    花兒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沒有聞見深秋的泥土味,只覺着地皮很綿軟。

    遠處的花兒變得很小。她身邊彷彿沒了那三個男人,只有一二個小人兒相伴。小池知道那是誰,那是他的小人兒,一個小小池。昏暗的天空像口黑鍋扣着她們孃兒倆,她們被什麼東西朝什麼地方拽着……

    一個村子眼淚汪汪,小池的心很空。

    大芝娘抱着五星站在村口,扳過五星的臉叫他朝遠處看。五星梗着脖子盯死了小池,見他走近,忽然很脆地叫了聲:"爹!"就和端村人叫爹的音調一樣。

    一村子人聽見那叫聲,一村子人心驚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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