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何廳長這段時間心情像雷雨前的天氣,沉悶壓抑。行長娘們扔給他的錄音帶、錄像帶如同魔鬼的羽翼遮住了他頭頂的太陽,讓他整日生活在沉重的陰影之中。他幾次想播放一下行長贈送的音像製品看看到底有什麼內容,可是他沒有那個勇氣。他絕對不相信那個陰險毒辣的娘們會不加複製就將原始帶子交給他。他怕看了裏面的內容更加重自己的精神負擔。他曾打電話給馬麗芃,卻又不知如何張口查問此事,也怕電話不保險,所以撥通電話後,馬麗芃接了電話“喂”了幾聲,他卻不敢吭聲,馬麗芃等了半會兒沒人搭腔,狠狠罵了一聲:“見你媽的大頭鬼”便扔下了話筒。對着“嘟嘟嘟”發出忙音的話筒,何庭長也罵了聲“操你跟你姥姥”,然後把話筒狠狠摔在叉簧上。馬麗芃也不是好東西,要是沒有她的配合,娘們行長業不會那麼輕鬆就抓住他的把柄。
連着幾天既沒見着娘們行長,也沒見着馬麗芃,何庭長的心裏越來越沒底,不知道這兩個娘們又在搞什麼鬼,但他肯定這兩個娘們絕對不會閒着。他也不知道兩個娘們下一步到底會玩出什麼花樣來,會不會真把他給扯到溝裏去。
有人敲門,他應了聲:“進來!”
進來的是牛剛強。牛剛強手裏拿着卷宗,坐在桌對面的摺疊椅上,問:“何庭長這會兒有沒有時間?”
何庭長強打精神説:“啥事,你説。”
牛剛強打開卷宗,抽出一頁,遞給何庭長:“應當事人程鐵石跟代理人王永壽、王天寶的要求,我們就當事人預留在銀行的印章同冒領存款的假印章,二者之間用肉眼常規方法能否區別真偽的問題,請市檢察院技術鑑定處做了鑑定,這是鑑定報告,您看看。”
何庭長把這個報告讀了一遍,報告的結論是:“兩枚引文用肉眼可以區別不是同一枚印章所蓋,”報告的最後是鑑定人的簽名和技術鑑定處的公章。一股怒氣夾雜着一股寒氣同時從何庭長的心裏衝上顱頂,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這個報告完全是衝自己來的,因為他就堅持假印章銀行辨別不出來就不應承擔民事責任的觀點。雖然他自己心裏也清楚,這個觀點於法於理都站不住腳,可在法律沒有明確規定的情況下,也唯有這個空子可以鑽,唯有這個理由可以當作擋箭牌使用。牛剛強如今卻乾脆來了個釜底抽薪,拿出了這個由權威部門出具的報告,讓他的觀點變成了毫無用處的廢話。
“這個鑑定報告雙方當事人都看了嗎?”何庭長儘量平緩地詢問,牛剛強卻仍然感到他語氣中的寒冰。
“還沒有。”牛剛強説的儘量簡短,語多有失,他一再在心裏提醒自己。
“那就先讓雙方當時看看,聽聽他們的意見。”
“嗯。”
“再有事嗎?”
“沒了。”
“那好,就這樣。”
牛剛強走了,何庭長暗罵:小子跟我鬥上心眼了。罵歸罵,何庭長也不得不承認,有了這份技術鑑定報告,銀行面臨的局面更加險惡,在這場官司中勝算的機會幾乎不再存在,這一招確實很妙。
他抓起電話,準備給女行長通個信,可是一想到那兩盤帶子,惡意湧上心頭,打消了通報消息的念頭。這個娘們,我就不信你不主動來求我,他在心裏冷笑着。
電話響了,何庭長抓起電話,對方一搭聲他就聽出是馬麗芃。
“什麼事?”他不冷不熱。
馬麗芃嬌聲嗲氣地説:“幹嗎呀,那麼兇。這幾天你忙啥呢?也不來電話,是不是把我給忘了。”
何庭長雖然因為錄音帶和錄像帶的事很記恨那兩個娘們,可是馬麗芃一找他,一聽到那嬌聲嗲氣的聲音,就不由軟了下來:“我還敢找你嗎?你們好再給我錄音、錄像是不是?”
“我就知道你是為那事兒生氣呢。活該,誰讓你嘴饞。”馬麗芃居然在電話裏唧唧咯咯地笑了起來。
“笑個屁,想要我的好看,我也饒不了你們。”何庭長真的生氣了。
馬麗芃笑夠了,喘着氣説:“真好笑,我們行長也真是瞎胡鬧。你有功夫沒有?我去找你,當面告訴你是咋回事,你也真是老狐狸上當了。”
還能是咋回事?你們不就是想拿住我,讓我們給你們當墊被的嗎?何庭長心裏這麼想,嘴上卻説:“那你就來吧,我就在辦公室等你,看看你這次是帶錄像機還是錄音機。”
放下放電話,何庭長從櫃子裏拿出錄音帶和錄像帶,擺到桌面上,想想不妥,明晃晃太顯眼,就又用《人民法院報》包了起來,有稜有角地放在桌上,等馬麗芃來了看看她那張當律師的巧嘴這回怎麼為自己和她那位行長辯護。
他給馬麗芃沏了杯茶水,用的茶葉是碧葉雪蓉,據説這種茶是封建社會的貢品,專門供給後宮有資格跟皇上上牀的娘們喝,常飲此茶,齒唇生香,嘴裏絕對不會有異味,所以過去後宮裏的娘們絕對用不着嚼口香糖。這種茶葉的外觀也與一般茶葉不同,它不像茶,更像一簇簇柳絮葦花,只有梗部顯現出一抹淡淡的嫩綠,泡出來的茶水清澈透明芳香四溢。這包茶葉是海南一位董事長到海興打官司送給何庭長的。送他時,茶葉外包裝的竹筒上貼着價格標籤,一千二百元一兩。何庭長知道對方故意留着標籤讓他看,怕他不識貨,不知道這包茶葉的價值。當時他心説:一萬二千塊一兩又有個屁用,把錢拿來我自己啥不會買?暗暗討厭那位董事長的心計,所以也沒有認真給那位海南董事長幫忙。
他又給自己的水杯裏續上水,近幾年年齡大了,他不喝茶水,改喝西洋參,據説這玩意兒生津益氣補陰壯陽,雖説初喝時有股子藥味,喝慣了感覺還可以。每月市醫藥公司下屬的藥店會按時給他送來足夠他飲用一個月的進口西洋參,並附一張市人民醫院的就診發票,他每半年到隨便哪個律師事務所報銷一次,那些律師事務所搶着給他報,有的還提出這筆開銷由他們包了,何庭長謝絕了。
馬麗芃濃妝豔抹、花枝招展地推門進來。何庭長一本正經地坐在寫字枱後面,冷冷地讓座,完全收起了往日主人見到寵物那般的親暱和温柔。
馬麗芃對何庭長的冷淡殊不在意,坐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看看面前茶几上冒着熱氣的茶杯,燦然一笑説:“茶水都泡好了,謝謝庭長大人了。”
何庭長繃着臉説:“一千二百塊一兩的茶葉,你喝過嗎?”
馬麗芃誇張地伸伸舌頭,做個吃驚的表情:“一千二一兩?我聽都沒聽説過,更別説喝了,別是唬人的吧?”説着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喝不出什麼特殊來,一千二百塊一兩的茶葉跟一塊二一兩的茶葉對我來説沒有多大區別,我喝不出好賴,還不都是茶水味兒。”
何庭長有點熱臉貼了個冷屁股的感覺,乜斜了馬麗芃一眼:“今天又找我,是要錄音還時要拍錄像?”
馬麗芃“唧唧咯咯”笑得像剛下了蛋的小母雞,光笑不説話。
何庭長説:“世上最毒不過婦人心,我對你也夠好了吧?你跟你們行長那個騷娘們合起來坑我整我,你們還他媽是人嗎?”
馬麗芃見他罵得太狠,有些撐不住勁了,止住笑,板起面孔説:“你別啥事沒弄明白就罵人好不?你再罵,我也不客氣了,我也會罵人,你想不想聽聽?”
“還要咋搞明白?這是啥東西?”何庭長把報紙包着的錄音帶、錄像帶在桌上拍得“啪啪啪”亂響,可是卻不敢再罵人了,他怕馬麗芃真的耍潑,把別人招來就下不了台了。
“那東西你看了沒?聽了沒?”
“我既不想看也不想聽。”
“那好,今天我就讓你聽聽。”馬麗芃走過來,從包裏掏出一台隨身聽,拿起桌上的錄音帶裝好,又把耳機戴在何庭長耳朵上,然後按下了隨身聽的開關。
耳機裏傳出來的是一男一女的聲音,不過不是何庭長跟馬麗芃,而是一對男女對唱二人轉。何庭長往下繼續聽,馬麗芃坐回沙發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啜茶,臉繃得像剛剛漿洗過的牀單。
“搞什麼鬼?”何庭長摘下耳機,不解地問。
“人家搞啥鬼?還不是你自己做賊心虛。我跟你倆的事兒,別人咋可能錄音、錄像?你也不想想,讓人家一詐就詐出來了。哼,還懷疑是我跟別人勾結起來算計你,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説着説着馬麗芃的眼圈也紅了,眼淚也出來了。
何庭長弄不清她是真傷心是還是假做戲,在禿頂上抓抓,一時還回不過神來。
馬麗芃又説:“我跟你的事行長根本就不知道,我能告訴她嗎?她只不過是看你是個大色鬼,用這個辦法詐一詐你,果然你就讓人家玩到溝裏去了。你是不是那天晚上連行長那個老婆子都想幹?”
何庭長趕緊矢口否認:“我哪能看得上她呢,像個熊瞎子。再説年齡也大了點。”
“哼,”馬麗芃不屑地説:“行長可啥都告訴我了,你要不是居心不良,讓人看透了你的德行,她怎麼敢跟你開這麼大的玩笑?”
何庭長這才明白,他是讓娘們行長給蒙了。好在知道並沒有錄音、錄像這回事,心裏倒也輕鬆下來,見馬麗芃哭的梨花帶雨,憐愛之心一下子湧將上來,走上前把馬麗芃樓到懷裏,又是哄又是勸,還用嘴替她咂眼淚,勞碌半會兒才算把馬麗芃安撫下來。
轉過念頭,卻又氣恨行長,這個老孃們手腕真高,真把他耍了個暈頭轉向。他立即抓起電話,要給娘們行長點顏色看看。可是又一想,她説到底也不過跟他開了個大玩笑,還要怪自己做賊心虛,拿到磁帶既不聽又不看,馬上傻乎乎地認賬,自己把自己嚇了個半死,憂愁了好幾天,還委屈了馬麗芃。想到這裏,越發覺得對不起馬麗芃,就説:“明天我到省城,你跟我一塊去。”
“幹啥去?”
“我介紹省高院的兩個朋友給你,都是關鍵部門的,你以後有事找他們沒問題。另外,鑫金融珠寶行的首飾品種多,他們經理我認識,去給你選兩樣,保證沒假貨。”
“啥時候去?咋走?”
“明天早上八點半出發,就説給你們行裏辦事,讓你們行長派車。你在家等就行,我去接你。”
“行長也去嗎?”
“她去幹屁,就咱倆。”
“行。”馬麗芃高興了,用面巾紙擦乾臉上的淚痕,又掏出小鏡子、化妝盒給臉上補妝,何庭長坐在她對面心滿意足地欣賞着,他又有了雲開霧散、豔陽高照的好心情。
忽然想起來,他對馬麗芃説:“還有一件事,對你們很不利。”
“啥事?”馬麗芃聚精會神地描唇線,問話有些含混不清。
“牛吳強最近又委託市檢察院技術鑑定處做了個鑑定,鑑定報告結論是,真假印章的印文用肉眼就可以分辨清楚。”
馬麗芃的手哆嗦了一下,唇線筆在嘴角上點了個紅痣:“這個報告不等於已經下判決了嗎?這個官司還能打下去嗎?怎麼辦?你得趕緊想個辦法。”
何庭長説:“這個報告不光對你們,也是衝我來的,要徹底堵住我得嘴。他這一兩天要通知你看卷,你們對這個鑑定結果堅決否定,要求到省上權威機構重新鑑定,先看看他們的態度再説。”何庭長伸手抹去馬麗芃嘴角的紅點子,又説:“他們定哪天開庭?”
“下星期三。”
“下星期一你找牛剛強,説你跟行長要出差,要求延期開庭。”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同意你當他面給我打電話,我再給他説。”
“那我就謝謝你了,”説着,馬麗芃在他肥胖的腮幫子上吞了一大口,吞罷又“吃吃吃”地笑。
“笑啥?”
“口紅粘上了。”
何庭長連忙掏出手絹擦,還讓馬麗芃幫他看看擦乾淨了沒有。
有人敲門,何庭長急忙回到轉椅坐定,庭務內勤小楊來送報刊。小楊走後,馬麗芃伸伸舌頭:“好險。”
何庭長撥通行長的電話。
聽到他的聲音,行長説:“老何啊!”
對方這隨意又帶點親暱的稱呼令何庭長皺皺眉頭,他又偷偷瞥了馬麗芃一眼。
“你跟我逗悶子是不是?”何庭長故意把話説得很冷,既是給娘們行長聽,也是給馬麗芃聽。
“嘻嘻嘻……”對方光笑不説話。
“你也別笑,你逗我倒沒啥,等着我也逗逗你就怕到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唉吆,我的何大庭長,何大哥,跟你開個玩笑麼何必生那麼大氣呢。”
“你不覺着這個玩笑太沒意思麼?”
“行了,你不願意今後不玩了還不行嗎?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給你賠罪,行不?”
“算了,我沒時間。明天你給我安排一台車,我到省城去辦事。”
“沒問題,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辦事你陪我幹啥?”
“嘻嘻嘻,”女行長又笑了,“沒問題,有小馬陪也一樣。”
何庭長愣了,暗想這個娘們真不一般,啥事都逃不過她的算計,難怪一個老孃們能當行長。
放下電話,何庭長説:“這個娘們,一下子就猜出來你也跟我去。”
馬麗芃不在意,説:“管她的,我先走了,説定了,明天早上我在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