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鄭彥章下午匆匆趕到醫院,在高幹病區一號樓的過道里遇見剛跟林書記談完話出來的張檢察長,就覺得張檢神情有點不對頭。張檢平日裏待人(特別是對待鄭彥章這樣的老同志)特別隨和、特別沒架子,今日卻挺不高興地把鄭彥章一把拽到拐角處,沒頭沒腦地衝着鄭彥章來了句:“你跑這兒幹嗎來了?”
“我又怎麼的了?”
“你説你怎麼的……”張檢整個兒一個雷陣雨天。
“我到底怎麼了?”
“怎麼了,你自己還不清楚?跟林書記談完了,上辦公室來找我。”
“什麼事兒?”
“到我辦公室來了再談。”
“一會兒,還得去看現場……”
“你還看什麼現場?你不用看現場了。”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哪來那麼多為什麼!”
急性子的鄭彥章一下子真讓檢察長鬧糊塗了,正要纏着檢察長,問個明白,只見蘇羣慌慌張張向這邊跑來。他是坐出租趕來的,讓車直接開到高幹病區樓前,扔下錢,連發票都沒顧得上要,三步並作一步走地就直往樓裏衝來。在樓道口值班室裏值班的恰好是盧華,她忙站起來去吆喝阻攔,卻被他一把推開,就上了樓。
“那……那……後窗台上的腳印……突……突然不見了……”
這回,鄭彥章真呆那兒了。
二十七
剛才,鄭彥章走後,蘇羣掖起照相機,悄悄繞到樓後,想趕早把那個腳印再拍一個下來留作證據。從各方面的跡象看,這個出現在後窗台上的腳印很可能是一個新謎的突破口,無論如何得留住它。沒想還沒等他走近那後窗户,先是小客廳裏的燈光突然全滅了,緊接着整幢樓裏的燈光也滅了。於是傍晚的院子裏,立即一片朦朧昏暗。同時,樓裏傳出宋品三的喊聲:“怎麼搞的,誰把電閘拉了?快合上閘,合閘!”樓裏頓時升起一片騷亂聲,還有人踏出許多雜亂的腳步聲,向樓後跑來。蘇羣忙隱進樹叢暗處,把相機藏到樹杈上;但那些人跑來後,卻什麼也沒幹,只是在樓後瞎嚷嚷了一通便散了,緊接着樓裏樓外的燈就亮了,煙消雲散風平浪靜,好讓蘇羣一陣疑惑。待他想到這很可能是個調虎離山金蟬脱殼的表演,忙拿了相機再去後窗台上看,果不其然,那腳印不見了,連擦拭的痕跡都沒留下一點。真是幹得相當地老到,漂亮,絕對地內行。
二十八
後來,張檢察長這樣跟鄭彥章談:“從今天起,你就不要過問董、於兩案了。”
鄭彥章問:“什麼意思?”
張檢察長答:“沒別的意思,只不過調動一下你的工作。院領導、市裏的領導對你老鄭這些年的工作,還是肯定的,認為你還是有成績的。這一點是抹殺不了的,也沒人要抹殺……”
鄭彥章真有點傻了。這算什麼?撤職?就這麼免了?了結了?一輩子?
“我説了,不是撤職,只是調動一下工作。老同志嘛,我相信能正確對待。還可以發揮餘熱嘛。有什麼想法,説説。”
鄭彥章張了張嘴。説什麼?咦!
“市委領導讓我來徵求一下你的意見……”張檢也不敢抬頭看老鄭,只是下意識地在手裏擺弄他那個極老式的打火機。這打火機他都修過幾百回了,有多少人都説過,張檢,給你弄一個新式的使使吧。一個打火機,算不了行賄,也拉不了你這個老檢察下水,無非圖個方便。您也別老做出副讓我們天天回憶舊社會的模樣,瞧着難受。他還是不要。鄭彥章也嘲笑過他,老鄭用的打火機可是最時髦的。這老頭啥也不凜,用個時髦打火機又咋的啦?我還要穿牛仔服跳扭屁股舞哩!您別説,他還真敢!
但這時,他卻突然站起,向門外走去。張檢察長忙追到門外,拉住了他,不高興地批評道:“你這是什麼態度嘛!組織上來徵求你的意見……”
鄭彥章猛地轉過身來,怔怔地看着對方,把一張瘦小、黝黑的臉憋得通紅,又讓它慢慢青白,依然一聲沒吭。鄭彥章平時挺能説,小組會上發言,東南西北地掄起來,你要不給他提着點兒醒兒,他能一個人整掄一下午。但每每到這種時刻,他就一句話也説不出來了。不是不想説,而是説不出。憋得兩肋生疼,兩眼發黑,心咚咚直跳,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還是説不出個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了好大一會兒呆,聽着蘇羣在邊上激憤萬分地嚷嚷着,也還是不説話。蘇羣説:“什麼調動工作?明明是撤你的職,在搞打擊報復嘛。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幹?我們做錯什麼了?當時案情涉及到一個市長、市委常委,按中央的有關規定,我們可以直接找省委和中紀委反映問題嘛。我們找的是共產黨的省委,找的是共產黨的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沒去找國民黨嘛!我們怎麼錯了?”
這時,鄭彥章突然説道:“能馬上替我搞到一輛車嗎?”
蘇羣問:“您要去哪兒?”
鄭彥章:“先別管。”
蘇羣説:“車,還不容易?咱們叫一輛出租……”
鄭彥章這時顯得特別冷靜:“不能叫出租。”
蘇羣問:“為什麼?”
鄭彥章啐道:“糊塗!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去了哪,出租車司機也不行!”
蘇羣忙問:“什麼時候要車?”
鄭彥章站起來收拾辦公桌裏的東西:“多問的!馬上就要,越快越好。”那會兒他想的就是,搞一輛車到半路上來截黃江北。他要搶在那些人之前,向這位新到的代理市長報告有關情況。他還打聽到了黃江北今天來章台乘坐的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一路上讓蘇羣瞪大眼睛,別放過每一輛白色的轎車。但,車開出章台不久,他倆就發現,有兩輛警車緊着追了過來。蘇羣借來的這輛車,實在太舊,不管鄭彥章怎麼加大油門,也擺脱不了後面的追趕。他們想幹什麼?蘇羣悲憤地看看鄭彥章,又回頭去瞪着那兩輛警車。鄭彥章不回答,也顧不上回答。他不想責備那些警車上的同志們。那些同志,一多半他都很熟,或者比較熟,有一些從小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長大的,甚至受過他的培訓,他跟他們的父輩都是老交情,他們無非是奉命行事。是給他們下命令的人,不想讓鄭彥章做出更多的違揹他們意願的事,居然動用警車和警員。操!但這時刻不是説理的時刻。不該説理、沒法説理的時候,就別去説理,就不能玩那個哩格隆。鄭彥章當即把一小包東西塞給蘇羣,讓他好好藏着,待有機會了,把它交給新來的黃代市長。
“什麼東西?”蘇羣心裏一緊,這架勢簡直跟交代後事一樣了。
“別多問,拿着!”
説話間,鄭彥章突然打了下方向盤,車子猛地拐下公路。劇烈的拐彎和兇猛的顛簸,差一點把蘇羣撞昏了過去。
車開到了一片小林子邊上,速度減了下來。鄭彥章忙打開蘇羣那邊的車門,催促他:“快下車……”
蘇羣一時很惶惑:“下什麼車?下什麼……”
“快下!保管好那包東西,找個機會交給新來的黃市長。”鄭彥章使勁地喊了一聲,用力把蘇羣推下了車,又加大油門,向前開去。
蘇羣在地上打了兩個滾,剛想站起,只見那輛警車呼的一下開了過來,他忙又貓下腰,躥進路邊一個草堆後頭。
由鄭彥章駕駛着的那輛老舊的客貨兩用車,搖搖晃晃、一顛一簸地扎到一條並不寬的土溝裏,熄火了。警車很快追了上來,幾名警員跳下車,衝過去,把那輛老爺車團團地包圍了起來。有人試探了一下低聲叫道:“鄭局長,您沒事吧?”“鄭局長……”
車裏沒回應。
有個姓賴的警員逼近那輛老爺車,小心翼翼地又叫了聲:“鄭局長……”
還是沒回應。於是就有一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在一番猶豫之後,衝過去,拉開駕駛室的門一看,裏面根本就沒有人。
有個年輕的警員趕緊提議:“他跑了,快分頭去搜,他跑不遠。”
那個姓賴的警員橫了他一眼:“搜?搜你個頭!他是人犯?你帶着搜捕證?”
“可市裏有令,讓我們一定截住他,他身上帶着重要材料哩。”那個年輕警員不服氣。姓賴的警員馬上又給了他一句:“你給我好好記着,命令裏是讓我們截住他,沒讓我們搜。”
“吵個鬼!”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不耐煩了,便指着那幾個年輕的警員説:“你們把鄭局長的那輛破車開回去,我和老賴在這兒再找一找。”
那幾個年輕警員看着天色將黑,本來就不想在這荒郊野地裏待着,一聽這話,趕緊開起車走了。
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和那個姓賴的警員卻並不急於找人,他們心裏明白,鄭局長沒走遠,就在近處貓着哩。他們打心裏不願意帶走鄭局長,更不想讓鄭局長手裏的那點寶貝材料落到那些人手裏。他們對章台市這兩年出現的種種烏七八糟的事早就惱火透了。他們對鄭彥章揪出那個莫名其妙鉅富起來的肖長海,敲開董家那扇早該有人去敲的“門”,在章台這一潭已然顯得暗綠濃稠的水泊裏攪出了這一番波瀾,心裏感到無比地痛快。他們跟他們那些住在大雜院裏的親戚鄰居,就着鹹水煮花生,喝着二鍋頭,一邊罵着娘,一邊感慨萬千地直嚷嚷:“操,老鄭頭乾的那才是人乾的事兒,真他媽的不易啊!”兩位各自點着一支煙,衝着荒野上漸漸大起來的風,狠狠地吸了幾口,裝腔作勢地四下裏轉了那麼一圈,再去車後撒了泡尿,就算完事。臨走前,那個上了點年歲的警員還這麼嚷嚷了幾句:“鄭局長……我倆走了,您該幹嗎幹嗎。跟您這麼説吧,局裏大多數幹警,包括那幾位局領導,對這幾檔子事兒,心裏都明細着哩,不過也是沒轍罷了。您老有什麼用得着我們的地方,您就只管吭氣兒。上我家來找,上小賴家,都行。我要不在家,給我老伴留個話也行。我老伴原先在我們公檢法系統文工團唱過梆子戲。您見了準認識……這兩壺水給您留這兒了,還有兩張煎餅和一點兒滷肉也是捎給您的,您就湊合着點吧,我們先走了,您自己多留點兒神。有什麼動靜,我們會想辦法跟您通氣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