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黄江北的车疾速地往章台市开去,听完郑彦章和苏群的讲述,黄江北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做声。他突然显得不像一开始那样热情了,显然也没有那种愿望,立即听取郑彦章的情况汇报。这一点微妙的情绪变化,不仅夏志远感觉出来了,就连郑彦章和苏群也觉出来了。
“我今天不是来谈个人问题的……假如您有时间……我想在您听取他们的汇报以前,先向您汇报一些重大情况……”郑彦章忍住腿上一痉一痉发出的跳疼,解释道。
黄江北得体地一笑:“几分钟后,车就要进入市区了……”
郑彦章迫不及待地打断这位代理市长的话:“您可以让车停一下,给我一点时间……”
黄江北继续微笑道:“老郑同志,不管是你个人的问题,还是案子的问题,我都非常有兴趣听。但现在,市委的一些主要领导和从省公安厅和国家公安部赶来的同志都在市里等着我。能不能容我正式接手工作以后,稍稍安排开了,专门抽一个整块时间来听您谈。咱们从从容容地谈,彻彻底底地谈。您看……”黄江北把最后的那个“看”字说得很轻很温柔,拖得很长,但即便如此,郑彦章的脸色还是一下灰暗了下来。他那本来就显得瘦削而狭长的脸,变得越发难看了。苏群仍很不甘心,急切地向那位代理市长探过身去,热切地争取道:“黄市长……有些情况特别重要……”但没等他把话说完,郑彦章就很不耐烦地制止住了他:“别说了。”而后铁板着脸,对黄江北说:“那好吧,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我们这儿下车。”
夏志远忙说道:“别下车,跟车一起进市里嘛。”
郑彦章冷笑道:“不方便吧。”
夏志远忙给黄江北使眼色,希望黄江北能说一两句挽留的话。出乎意料的是,黄江北却这样说:“那好,咱们市里见。”居然就让腿上带伤的郑彦章在离章台还有十来公里的地方,下了车。
三十
桑塔纳开走了。
郑彦章久久地看着远去的车影,默默无言地陷入一种莫名的悲怆和失望之中。而在行驶中的桑塔纳车里,夏志远也好像有些生气。黄江北悄悄地瞟了夏志远一眼,掏出一小片口香糖,递给夏志远。夏志远没理他。过了一会儿,夏志远突然要停车方便,并拿眼色示意黄江北,让他也下车。
到了车下,避开司机后,夏志远疑惑不解地对黄江北说:“郑彦章一直是董秀娟案的主办人,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董案的内幕了。他今天主动找你,肯定是有重要情况要汇报,你怎么能……怎么能表现得那么超然?再说了,就算你觉得车上不是谈这种话题的地方,你总得让人跟车一起回城里。这么一个老同志,腿上还有伤,你就忍心让他走着回去?”
黄江北看看手表:“回去再跟你解释,行不行?”
夏志远只是拿眼瞟着黄江北,做出一副非要黄江北回答的架势。
黄江北无奈地笑道:“说章台目前情况十分复杂,这是你的原话不是?”
夏志远很干脆地答道:“是。”
黄江北细细地掰着手指,跟夏志远分析:“复杂的含义是什么?我的理解无非就是有人出于私心,不顾国家和老百姓的利益,拉小圈子啊,树小山头啊,搞宗派啊,明争暗斗抢地盘啊……如果这些我没说错的话,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新上任的代理市长最聪明的做法是什么?绝对地按组织原则办事,绝对地不让自己下车伊始哇啦哇啦,一屁股陷在某一派或某一个圈子之中,而失去对全局的制约权。现在我还没向市委报到,在这个时候就私下接触刚被市委主要领导撤了职的干部……”
夏志远急着解释道:“今天不是你找的他,而是他找的你。”
“但传出去,就很可能变成我私下召见他,想跟市委的某个主要领导过不去,这样就会关死了我沟通市委主要领导同志的大门。这对于我能不能接管好市政府的工作将是致命的、极为严重的,同样不利于正确解决郑彦章的问题……郑彦章这个人,我比你熟悉得多。他老人家当派出所所长那会儿,管的就是我家那一片。他后来当了省政法英模,我还听过他的报告,追着让他给我签过名。我对他的感情,可能要比你对他的深。不敢说深得太多,可能要深一些。但是,我亲爱的同志,市委免了他的职,这里就有名堂。这个名堂可能还相当地大,相当地激烈。我们现在说不清到底是他错了,还是撤他职的人错了。在没有搞清情况以前,我必须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必须尊重市委的决定。我必须在和市里的其他领导接触以后,才能去接触他。我今天宁可忍痛看着这么个老同志一瘸一拐地走回去,而万万不能让人看到我是和他坐着一辆车进的章台。这里有政治,这就是政治。还有个情况,我本来想以后再找个合适的时间跟你说的……”
“什么情况?”
“有位省领导特地告诫我,要提防这个郑某人,说他不可重用。”
夏志远一愣:“谁跟你这么说的?”
黄江北犹豫了一下没做声。
夏志远催促道:“到底是谁?你要是在关键问题上,什么都不告诉我,还让我怎么当你的助理?”
黄江北又犹豫了一会儿,才在一个小本子上写了一个什么字,递了过来。夏志远拿过来一看,只见小本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田”字。
夏志远傻愣了一会儿,又追问道:“哪个田?田副省长?”
黄江北立即收起小本子,不再说任何话了。
三十一
窑上镇的傍晚总是宁静的,这包括那条卵石铺砌的老街,包括一家家合上了的门窗板和垂花门檐上的狗尾巴草,包括豆腐作坊里那两盘石磨之间永恒的摩擦和热腾腾的雾气,包括机械厂后院那条总带着点铁锈红翡翠蓝的小溪。当然也包括此时此刻发自达人媳妇脚底下那一串串轻软而急促的脚步声。烈士陵园一直关着门哩,看不见的松涛仿佛要胀破那低矮的围墙。镇政府的窗玻璃上还贴着那年民兵大演习时贴上的米字形白纸条。
窑中十几个中青年教师,每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邵达人和华随随的带领下,正要往外走,在校门口遇见了达人媳妇。达人媳妇让达人赶快回家去。一个多小时前,方少杰把万方总公司的总经理葛会元带到了邵家。因为外面传说,省里拨到林中县来的专项教育基金,让市里挪了去给资金特别紧缺的万方公司盖了高级宾馆,方少杰特地让葛会元来跟这些教员当面对质。多少年前,葛会元在五公区第三中学当教师时,教过黄江北、夏志远,当然也教过跟黄、夏同一届的方少杰、邵达人。他们至今仍尊葛会元为老师。他们准备一如既往地这样尊下去,不仅因为葛会元的的确确曾教过他们,更不是因为今天的葛会元当上了章台市最大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总经理使然,主要的还是因为葛老师的正直、宽厚和一生坎坷仍不改初衷的敬业精神,使这些以往的学生打心眼儿里愿意这么一直对他尊下去。
葛老师亲自上家来了,多少年都没来了,这会儿来了。邵达人不敢怠慢,一进家门,老远地就叫老师。老师还是那么温和,头上的白发甚至比眼前这些刚届中年的学生还少。早年的习惯,一丝不苟的积习同样体现在他外表衣着上。都知道他特别喜好穿西服,但今儿个穿的是一件料子非常讲究的名牌夹克衫,纯毛的薄呢西裤任何时候都熨烫得笔挺,更别说脚上的那双软牛皮精工制作的皮鞋,这使他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这在他穿卡其布中山装和斜纹布裤子充当“孩子王”、“教书匠”的时候也是如此。你从他外表的整洁和细致上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激荡和粗放来的。从他外表的持重和从容也是看不出他内在的机敏和聪慧来的。不是有意地掩饰,而是多年来学会了双重地生活,终于懂得在什么情况下必须以什么姿态出现才是最得体的。这种反复的过渡变换时时都能做得非常天成无痕,连他自己都不再有所察觉,完全成了下意识的行为。但近来他却有些变异,时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刻出现。外界有传说他“病”了,传说他跟万方的问题有牵连,精神开始崩溃。但他的亲人和学生们都不信,只是觉得他是太累了,有时显得迟涩、木讷、疲惫而已。方少杰向他介绍附近几个学校的教职员工在所谓教育专项基金问题上的议论时,他听着听着,突然无端地脸色苍白了,站起来,瞪大眼睛,不无惊恐地四下张望。再问他,也只说是有点儿头疼。让他上里屋躺一会儿,他不要,却非得从达人媳妇的搀扶中挣脱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院子里,去摆弄邵家邻居们的那一辆辆破旧的自行车,翻来覆去地把那些破自行车一辆一辆地摆放得十分整齐,才歇手。
“葛总……也许是真病了……”一个青年教员悄悄说道。
“别多嘴。”华随随打断那年轻老师的话,并去捅了师兄方少杰一下,让他别再啰嗦,赶紧地把老师的夫人请来,别让老师真的“出了洋相”。
邵达人去搀扶老师时,只觉得老师很陌生地打量了自己一眼。这眼神里还有种种自责和疑惑。这眼神让达人的心着实很沉地停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