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來還是不來,爛頭聽不懂,一口濃煙噴在富貴的臉上,富貴跑到門口咳嗽了半天。)
中午時分,天空又出現了一團烏雲,圓圓的像一個笸籃,舅舅站在院子裏盯着烏雲看了半天。爛頭又和老頭的兒媳嘻嘻哈哈説話,似乎爛頭在誇耀着舅舅脖子上戴着的金香玉,那女人説我沒金香玉我卻自來香,嘿,爛頭直咧嘴,女人説我做姑娘時真的是香的,嫁了這家來,香才消失了,要爛頭能不能把那塊金香玉要過來送她。爛頭説你這是要殺了我麼,女人就不麼我不麼地吭唧着。我瞧着難看,站在窗口向外喊道:“掌櫃的,從地裏拔了菠菜了?”女人立即旋身去了廚房。舅舅還在焙子裏看雲,我去説:“舅舅還會看天象?”
“你瞧瞧那雲,”舅舅説,“我想起那天剝狼時,天上也是有這麼一團黑雲的,旁邊的一家孩子就落草了。”“這團雲該是什麼靈魂?”
“我也這般想的。”從前門望去,街面上一隻公雞繞着一隻母雞轉,母雞卧下了,公雞爬上去,兩隻雞尾一左一右分開極快地碰了一下。那烏雲的靈魂要變個雞上世嗎?這麼一想又覺得無聊,我説:“舅舅,你説會有狼到這裏來的,怎麼沒動靜呢?這地方怪怪的,怕是不能再呆了。”“你是説爛頭……”我吃了一驚,原來舅舅也看出了門道!但舅舅這麼一説,我倒不能再説什麼,笑了笑,回坐到我的房間看書去了。
到了下午,狼的任何信息還是沒有,舅舅也有些灰心了,準備着動身離開生龍鎮,沒想爛頭卻病倒了。他患了尿不出尿的病,説已有感覺兩天了,只説是上了火,並未在意,可嚴重到尿憋得生疼卻尿不出來了。我懷疑爛頭患上了性病,一定是那女人給染的,舅舅就去鎮上請來了一個老郎中,老郎中一進爛頭的房間,就聞着不對,問牀下的麻袋放的什麼。老郎中扒開麻袋看看,裏面盡是木瓜,説這麼多木瓜在牀下,木瓜氣上升,它是止尿的你當然尿不出來了,你們不懂,老掌櫃他該知蠢,怎麼能把木瓜放在牀下呢?爛頭登時罵道:“這老傢伙逼我走哩,我偏不走!”將鋪蓋搬到我的房間來。
事情是明擺着的,掌櫃的一切都是陰謀,我終於説破爛頭的羞愧處,警告他老老實實,老頭這麼做,已經給了你很大的面子了。爛頭也垂頭喪氣,罵老頭這麼樣護他的兒媳,是自己要扒灰呀怎麼地,又罵那女人肯定不是好東西,老公公如此防她,她以前就犯過花案?這回他也鼓動了舅舅離開生龍鎮,可他想走,一時卻走不了,他得歇一天,服用老郎中配製的丸藥。爛頭的情緒已經非常不好了,叫喊着頭又疼,哼哼唧唧的,我有些煩了,一個人背了相機出去拍山色風景。
在山區裏,無論是下鄉的幹部,還是要採風的文藝工作者,山民一般是敬而遠之的,但有兩種情況,你立即就會得到歡迎,與他們可以打成一片了。一是你會針灸,免費為他們服務。山裏人的強壯那是能徒手扳倒牛的,吃生食,喝涼水,持久負重的能力使你驚訝不已,可説有病,不論癭瓜瓜,大骨節,每個人不是腿疼就是腰痠,住在他們家裏,常常半夜裏能聽見時不時發出的啊嗚聲,那是長長的吁氣,似乎這麼長聲呻吟就能把骨頭縫裏積聚的疲乏和不適也呼了出去。他們一般是不看鍀生的,除非吃不動了,活兒幹不動了,夜裏和老婆弄不動了,簡單的自救就是用瓷片割眉心放血療法,或者拔火罐,再不就是畫符唸咒,有免費來針灸,他們就給你真誠的笑,稱你先生,做荷包雞蛋放上紅糖讓你吃。二是你有照相機肯為他們照相,他們會立即進屋去換上最好的衣服,用頭油或水抹光自己的頭髮,然後規規矩矩地手腳併攏地表情嚴肅地坐下讓你拍照。尤其是姑娘們和豐滿鮮麗的少婦,拍照完後可以讓你到她們的小卧房去,回答她們提出的這樣那樣有關城裏的提問,天若冷,都坐到炕上去,大團花的被子上人笑得沒死沒活,被子下十隻八隻腳亂蹬。我自然受到鎮子里人的熱情配合,沒過半天,一卷膠片就拍光了,但我還得給他們照,只好按空鏡頭。看着他們認認真真為我留下姓名和地址,央求把照片能寄給他們,我對空按鏡頭的行為感到羞恥,便藉口離開他們,一個人到河邊去。這當兒,已經是黃昏了,太陽剛剛落下,月亮就出來了,河邊的土堤上盡是柳樹,這些柳樹怕已近五十年物事,樹樁始終不砍伐,而枝條年年被砍了搭雞棚牛圈或燒飯用,樹樁就越來越粗越老,差不多的樁都有洞,裏邊築着鳥巢也住着蛇。我不太喜歡蒼茫時分的河畔,於是跑回鎮街又買了膠捲再去拍攝,一個獨眼老者默不作聲地站在遠處看我,他看得久了,我回頭給他笑了一下,他也笑了,瞎眼使麪皮很緊張,扯得鼻子一動一動的,樣子有些可怕。
“照相機能把人的魂也照了去嗎?”老者説。
“那怎麼會呢,這又不是照妖鏡!”我説。
老者立即迴轉了身,喊道:“都出來都出來,這個同志説了,照相不會照去魂的。”土堤後的蘆葦叢裏一陣響,出來了兩個大人和兩個小孩,而且趕着一頭豬。四個人都穿得破爛,全是瘦子,大人目光羞怯,不敢直對了我看,惟獨小孩興奮得直蹦,大人拍了他一下,拉到身後,他在身後歪了頭,好奇地還看我。那頭豬卻實肥,十分地乖順,脖子上或前腿上並沒有拴了繩被牽着,只是一個大人提了它的尾巴,它就一聲不吭地走。
“是去收購站交豬嗎?”我説:“這麼肥的豬!”“是在鎮子上新買的。”老者説,“孩子們都嚷嚷着口寡了。”“日子不錯麼!”“你覺得不錯?我煩得想上吊哩!”老者説,他知道我是城裏人吧,已經在鎮子上呆了好多天了,如果我能看得起他們的話,邀請我去他家坐坐。那兩個大人趕忙説對對對,一起發出了邀請,“給你殺豬,殺了豬吃肉!”我謝絕了,但我被他們的真情感動,為他們拍照後,目送了他們過河去河對岸的那條溝裏。這是由北向南注入大河的一條小河,他們在經過河面上的獨木橋時卻出現了困難,兩個孩子在橋上戰戰驚驚,總是邁不開步,後來就趴在橋板上嗚嗚地哭。我把相機挎在脖子上,主動前去背了一個孩子過橋,又過去背了第二個,孩子是長久沒有洗過澡了,渾身散發着難聞的味道。老者又在邀請我去他家了,我再一次謝絕,兩個大人就趕着豬從橋上經過,豬是太笨了站在橋板上邁不開步,前邊一人就雙手抓住豬的大耳,後邊一人拽着豬的尾巴,沉沉地吆喝着,豬才慢慢地挪腳,樣子可憐而有趣。在他們走到橋中間的時候,我按了一下快門,糟了,光亮一閃,老者呀地一聲竟從橋面上跌落下去,算他還敏捷,用右腿在落水的剎那間勾住了橋柱,身子就掛在水面上,緊張得雙手要來抓橋柱,卻怎麼也抓不住。我趕忙叫道:勾住,勾住,我來救你!
老者險些落水完全是我的過錯,但我踏上了橋,他終於抱住橋柱翻上了橋面,卻不小心將一截橋板撞翻,那截橋板漂流遠去,隔斷了我與他們的連接。老者遺憾地向我招手,我也回應,目睹着老少五人趕了豬從河灘走去了。
回到鎮街,燈火已亮起來,有幾個掛着油燈賣烙豆腐的攤子,舅舅和爛頭坐在那裏喝酒。他們一人手裏竟握了一條草綠色的蛇,蛇頭是剛剁掉了,用嘴吮吸蛇血,沒頭的蛇還在動着,絞纏了他們的胳膊,然後慢慢地鬆弛下來,末了像一根軟繩被丟在地上。我嚇得毛骨悚然。
“書記,書記!”他們已經看見我了,爛頭從旁邊的鐵籠裏抓出了一條活蛇,刀起刀落,蛇身分離。“回來的早不如回來的巧,正趕上有賣蛇的,先喝喝蛇血排排毒吧!你瞧你那嘴爛的,蛇血比維生素好多了!”我不敢到跟前去。
“你不喝?”爛頭拿手捏了掉在地上的蛇頭扔給翠花吃,蛇頭突然張嘴咬住了爛頭的手,他罵了一聲“狗日的還咬我?!”我越發不能近去,扭頭往房東家走,心裏還是嘭嘭地跳。舅舅和爛頭也隨着回來,嘲笑我膽小。
“太殘酷了,哪有這樣喝蛇血的?”
“這地方都是這麼喝的。”“這地方就是怪,剛才我看見豬過橋了,就那麼一根木頭搭的橋,多肥的豬,四條腿挪着就過去了。”我説了在河邊的見聞。
舅舅耳朵忽地動了一下,他的耳朵真的是會動的。“三個大人,兩個孩子?”他説,“河對岸溝裏哪有人家,天又這麼晚了,是不是人販子?”
商州常發生拐販婦女兒童的事件,這我在省城已經聽説過了,而且省報隔三岔五就有着警察千里迢迢解救被拐賣者的報道,來商州前老婆甚至還説:你小心別讓把你也拐賣了去哪家當女婿!我説那好呀,我就帶一個妾回來叫你為姐姐!惹得老婆一頓臭罵。現經舅舅這麼一説,我也真有些疑心了:那麼小的孩子,連話都説不連貫,出門怎麼不見孩子的母親呢?而且那幾個大人,形容惡醜,神色又都是慌慌張張的嘛!
舅舅便站起來繫緊皮帶,拿了槍要去看看。舅舅如此的敏感和激動,使我也緊張起來,但我猜想,舅舅一定是為撞車孩子的受傷事一直內疚着,而如果真的有人販小孩,他能去解救就多少可以心理平衡了。我們乘夜色趕到河邊,上了橋,但橋面上少了一截木頭,我説了那老者的行為,舅舅更懷疑老者是故意弄翻了一截木頭,成心不讓我過去的。他剛説完,突然張嘴吐了一口,説怎麼胃裏難受?我批評不該直接吮吸蛇血的,舅舅卻擺了擺手,説:“怕是有了事了!”跳下水鳧着過去了。我突然想到了舅舅説過老道士撿到金香玉時嘔吐了的,但老道士嘔吐避開了一場災難,舅舅卻淌過河去了,還不迭聲地催爛頭也快過河去,爛頭卻在埋怨我:“真要是人販子,你的罪過就大了,是你親自把孩子背過去的?!”我説:“我又不是神仙,我怎麼知道是人販子?”
兩個鬥嘴兒,對岸河灘上就砰地響了一槍。
“怎麼啦,怎麼啦?”爛頭在叫喊着。
月光下,一隻狼在奔跑着,突然前蹄跌閃,在空中陡然翻了個跟頭,摔在沙灘上不動了。狼,哪兒的狼?我和爛頭從橋上跳下去,爛頭很快地鳧過河了,我卻被河水衝倒了,河中的石頭絆了一下,倒在水中,一時慌手慌腳,又順水漂去三丈遠,喝了幾口水,才勉強爬起來,濕淋淋地爬上了岸。
“不要開槍!”我大聲制止着,“舅舅,甭開槍!”又是一聲槍響,有狼的嗥叫聲。
“孩子在那棵柳樹下,快去救孩子!”舅舅在急促地説。
我和爛頭往遠處的一棵柳樹下跑,爛頭邊跑邊訓斥我:“狼在吃孩子哩能不開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