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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節

    依唐景的意思,五魁可以在白風寨歇一夜,天明領女人回去,五魁卻要求連夜走,直待五魁進東套間背馱起了又驚又喜的女人出門了,唐景又倒了酒,一盅給女人喝下,一盅自己喝了,説:“畢竟咱們還有這份緣!”伸手忍不住在女人的臉上捏了一把。五魁馱背了女人千辛萬苦地回到柳家,柳家卻懷疑了,懷疑的不是五魁,是女人。無論五魁如何地解説他是怎樣混進了白風寨乘唐景醉酒之後偷背了女人退出,柳掌櫃只是賞了他三升黑豆.一筐蘿蔔,以及吃飽了一頓有酒的小米乾飯外,並沒有將女人安置到裝修一新的洞房,也不讓與少爺相見,而是歇在廂房.門窗就反鎖了。夜裏,柳太太於廂房放了一個蒲團,蒲團上鋪了油布.油布上捏了一撮燈草灰,令女人脱得光光的分腿下蹲於蒲團之上。女人不明白這是要幹什麼,蹲上去絲紋不動.婆婆就拿一蓬雞毛要求她捅鼻孔,遂一個巨聲的噴嚏,女人的鼻涕、唾沫都噴濺了,那燈草灰仍未飛動。婆婆説:“你穿好衣服吧。”穿好了,婆婆端過一個木盆,揭蓋放出一個龜來,女人嚇了一跳.旋即蹦到凳子上。婆婆説:“沒規矩!”女人又下來。婆婆再説:“你踩到龜背上去!”驚驚恐恐踩上去,老是立不穩.好的是龜沉寂如一冷石,單是瞄準了猛踩上去,龜背.一角響動.裂了一道小紋,也摔得女人在地上了。柳太太慢慢地笑了.説:“五魁説的是實話,我兒的地裏是不插別人的犁啊!”

    到了此時,女人方清楚做婆婆的在驗證自己的童身,不覺滿臉羞紅,一腔惱怒了。死死活活逃出了土匪的手回到柳家,柳家原來要的並不是她和她的心,而是她的貞操!看來柳家在得知了她遭劫時就已失望了心,她的返回只是意料之外的收穫。那麼,土匪唐景真的糟踏了她,在驗證時因處女膜破裂打噴嚏而使下身衝飛了燈草灰,龜背未裂,婆婆又會怎樣待她的呢?兩行悲酸熱淚就流了下來。

    “回來了就不要哭哭啼啼,”婆婆説,“從今往後不要對人提説你是到過白風寨的,只道是五魁背了躲在一個山岩下的!記住了嗎?記住!”

    婆婆出去了,不一會有人送來薑湯催她服下,再有人進來拿了香火在她頭頂、周身繞了三繞,再是有人抬了環盆,添了菊花湯水要她沐浴,就聽見外邊鞭炮大作,遂擁來七八人牽了紅綢綵帶的毛驢抱她上坐。坐上去她的面與驢頭相左,正欲掉過身來,牽驢人説:“要倒騎才能消災滅罪!”擁着就走出廂房,和驢一起在院中轉了三六一十八個圓圈,每一圈於東西南北的方向立栽的木樁上點燃一支香火,待到弄得她頭暈目眩停下來的時候,她已是坐在洞房的炕上了。

    炕上並不是新娘初人洞房時獨坐着一張四六草蓆,而紅氈綠被鋪得軟乎,被窩裏正睡着她的夫君柳少爺。

    五魁是矇頭睡了三天三夜,昏昏如死,第三日的黃昏起來,回想往事,驚恐已去,正得得意意做了一場傳奇人物、英雄壯士,卻得知柳家少爺已經斷了雙腿,今生今世殘廢得只能在炕上躺着了。

    五魁捶胸頓足地後悔起來了,自己冒死搶回的女人,就是為着讓她來陪伴一個不是人形的人嗎?如果自己不去搶救,不

    在白風寨編造那一番一生唯有的一次彌天大謊,女人就是白風寨的壓寨夫人了.嫁了土匪聲名雖是不好,可土匪唐景卻年輕英武,是個真真正正的男人啊!唉唉,到底是做了一場好事呢還是做了一次罪孽,五魁眼淚就淌下來。

    這是為什麼呢?一個菩薩般的女人,人見人愛,原本是有最好的郎君.是有最大的福享,命運卻如此不乖,在真正要成為女人的第一天裏就遭匪搶,到了婆家,丈夫又殘,這是會使多少男人憤憤不平的事啊!五魁為自己痛恨,更為着女人而惋惜,也想到那個白風寨的唐景得知了這個消息後又不知怎樣的一聲浩嘆呢?

    當女人進入洞房,看見了等待自己的就是沒了雙腿的一塊肉疙瘩.做女兒時多年來的蓬蓬勃勃情焰被一瓢冷水澆滅,一派鴛鴛鴦鴦的憧憬一時化為烏有,女人會想到些什麼呢?能不能懷疑起自己一個貧賤的與柳家無親無故的馱夫怎麼能冒死去匪窩救她出來的動機呢?女人一定要認定柳家少爺的殘廢在前,娶她在後.被土匪搶去,他五魁必是拿了柳家重金贖她而回又得了柳家一筆可觀的酬金的。啊啊,在五魁的一切英雄行為原卻是一場陰謀的大騙局了,五魁在女人的眼裏是個惡魔,是個小人.是個一生一世永遠要詛咒的人了!

    五魁想很快能到柳家去,他要把一切實情告知女人。

    但五魁沒有理由去柳家,除了紅白喜喪事,一個窮鬼是不能隨便就踏進柳家院門的。五魁便見天清早拾糞,三次經過柳家門前的大場.或是遠遠地站在大場前的河對面堤畔,看着柳家門前的動靜,終一日,太陽還沒有出來,村口、河岸一層薄霧閃動着藍光.五魁瞧見女人提着籃子到河邊洗衣服了。女人還是那麼俊俏.臉卻蒼白了許多,挽了袖子將白藕般的胳膊伸進水裏來回搓擺.那本來是盤着的髮髻就鬆散了,蓬得像黑色的蓮花。後來一撮掉下來,遂全然撲散臉前,髮梢也浸在河面了。女人幾次把亂髮撩向腦後,常常手搭在腦後了,卻靜止着看起水面發呆。五魁想,那腦袋稍稍再抬高一些,就能看見蹲在河之對岸看着她的他了,但女人始終是那麼個姿勢。五魁看看四周,遠處的溝峁上有牛的哞哞聲,河下游的水磨坊裏水輪在轉着,一隻風箏悠悠在田畔的上空蕩,放風箏的是三個年幼的村童,五魁就生了膽兒,提了糞筐輕腳挪近河邊,出山的日頭正照了他的身影印過河面,人臉印在女人的手下了。

    女人發了一陣呆,低頭看見水裏有了一個熟悉的人臉,以為還浸在長長的回憶之中而產生了幻影,臉分明紅了一下,忙用手打亂了水面,加緊了搓洗衣服。可是,就在她又發呆之時,那人臉又映在水裏,她這下是吃驚了,猛地抬起頭來。五魁瞧見的是一臉的瀑布似的烏髮,女人濕淋淋的手撥開鳥發,嘴半張了,卻沒有叫出聲來。

    “柳少奶奶,”五魁説話了,“大清早洗呀?”

    女人説:“啊。”

    五魁卻再沒了詞。

    女人説:“是五魁呀,多時不見你了,你不住在寨子裏嗎,怎不見你來坐坐?”

    五魁説:“我就在寨裏的三道巷住的,我怕柳家的那狗。”

    女人笑了一下,但再不如接嫁路上的美妙了。五魁看見她的眼睛紅紅的,似乎是腫着,他明白她哭的原因,心便沉下來了。

    “五魁,你過得還好?”女人倒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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