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準備做什麼,杜本絲?繼續幫我列名字、日期和事件的一覽表,好嗎?”
“我不想再弄。”杜本絲説,“煩死了。一件一件寫下來,真累人。我又常常寫錯!”
“是的,你的確做不來,已經犯了好幾個錯。”
“希望你不要犯更多錯誤,一發現錯誤,往往叫我焦躁得很。”
“不幫我忙。要做什麼呢?”
“睡一覺,舒眼一下也不賴。啊,不,我還不想休息。”杜本絲説,“我想去拿馬錫德肚裏的東西。”
“你説什麼,杜本絲?”
“我説我要去拿出馬錫德肚子裏的東西。”
“你到底怎麼啦?好像凶神惡煞。”
“是馬錫德啊——在KK裏。”
“在KK裏,是什麼意思?”
“是放垃圾雜物的地方啊。就是那搖擺木馬,肚子有洞的。”
“啊,原來如此。所以——你要去查一查馬錫德的肚子,是不是?”
“是的。你也幫忙一下好嗎?”
“免了吧。”
“請你幫幫忙嘛?”杜本絲懇求。
“既然如此,”湯美深深地嘆口氣説,“不願意也只好答應,總之,比作一覽表有趣。艾塞克也在?”
“不,我想今天下午他不在,我們不希望艾塞克在場。我想我已從他那裏得到我想要的信息了。”
“他知道得相當多。”湯美深思道,“我以前就曉得。他告訴我許多過去的事,連自己記不清的也説。”
“他已快八十了。”杜本絲説,“我相信一定如此。”
“是的,我知道。但他告訴我好久好久以前的事。”
“人常常聽到許多事情,但,聽到的是否正確,就不得而知。去拿出馬錫德肚子裏的東西吧。最好先換一換衣服。KK裏到處灰塵,蜘蛛絲滿布,還必須翻動馬錫德的肚子洞。”
“要是艾塞克在,讓他把馬錫德翻過來,我們查馬錫德肚子就容易多了。”
“你投胎前,難道不是外科醫生嗎?”
“唔,這跟外科醫生的工作的確有點類似。我們現在就來取出可能危害馬錫德生命的異物吧。先替馬錫德化妝一下如何?這樣,黛波拉的孩子下次來住的時候,就不會想坐上去了。”
“啊,現在,我們的外孫已經有很多玩具和禮物了。”
“這倒不關緊要。孩子並不特別喜歡昂貴的禮物。他們喜歡玩舊釦子、布做的洋娃娃或心愛的熊寶寶。其實這種熊往往是用爐邊地氈捲成一團,縫上黑鞋釦的眼睛就成。孩子對玩具有他們自己的想法。”
“喂,走吧,去看馬錫德,到手術室去。”
把馬錫德仰面朝天,採取適合動手術的姿態,實在不是一件易事。馬錫德相當重,而且到處有釘子。釘子有的顛倒,有的露出尖頭。杜本絲擦拭手上的血,湯美的套頭毛衣颳了一個口子,不禁罵了一聲。
“可惡的木馬!”
“老早以前就該把它當木柴燒掉。”
這時,老艾塞克突然出現,加進他們的陣營。
“哎呀!”他有點訝異地説,“你們兩個在做什麼?你們要對這老馬做什麼?我能幫忙嗎?怎麼做好呢——抬到外面去,怎麼樣?”
“不需要。”杜本絲説,“我們只想讓它翻過來,好伸手到洞裏,把裏面的東西掏出來。”
“你是説要拿出它裏面的東西?怎會想到這種事?”
“嗯。”杜本絲説,“我們只想拿出來看看。”
“你認為會能找到什麼嗎?”
“大概全是垃圾。”湯美説,“但這也不錯。”他以有些懷疑的聲調説下去,“只稍微清理一下,也許裏面還放了別的東西。對啦——遊戲用具、循環遊戲的球等等。”
“以前有循環遊戲的草坪,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是福克納太太住在這兒的時候,唔,就在現在的玫瑰園那一帶,並不很大。”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湯美問。
“循環遊戲的草坪嗎?唔,是我也記不得的老古時候。總有人想説出以前發生的事情——以前隱藏了什麼,或誰為什麼隱藏之類。雖然説了很多,但其中也夾雜了謊話,也有事實。”
“艾塞克,你真會動腦筋。”杜本絲説,“你似乎什麼都知道。你如何知道循環遊戲的草坪的?”
“啊,這兒有裝循環遊戲用具的箱子啊,已經放很久了,用具大概留下不多了。”
杜本絲棄置馬錫德向放細長木箱的KK角落走去。費了些氣力打開緊閉的蓋子後,褪色的紅球、藍球和一根翹曲的球槌就出現了,其餘全是蜘蛛網。
“大概是福克納太太時代的吧。他們説,福克納太太也參加過競賽。”艾塞克説。
“温布爾敦的?”杜本絲懷疑地説。
“不,不是温布爾敦。我想不是。唔,是地方性的。在這村裏,以前常舉行競賽。我曾在照相館看過照片——”
“照相館?”
“唉。在這村裏,叫達蘭斯。你知道達蘭斯嗎?”
“達蘭斯?”杜本絲含混地説,“啊,賣底片這類東西的人,是不是?”
“是的。其實,現在照料店務的並不是老達蘭斯。是他孫子,也可能是曾孫。主要是賣明信卡。也賣聖誕卡、生日卡之類。以前還幫人照相。現在全都保存着。一天,一個人到店裏來,説要曾祖母的相片。她説她本來有一張,但不知怎麼竟毀損、燒掉或遺失了,所以希望店裏還留有原版。我想她不可能找到。不過,那店鋪收藏了許多舊照相簿。”
“照相簿。”杜本絲沉思般地説。
“還有沒有要我幫忙的?”艾塞克説。
“唔,是珍妮吧,希望幫我們一下忙。”
“不是珍妮,是馬錫德;可不是馬提達,我想叫馬提達也行。可是,不知為什麼,以前一直都叫馬錫德。我想是法國式的稱呼。”
“法國式還是美國式?”湯美沉思地説,“馬錫德。路易絲,這一類。”
“你認為這是藏東西的好地方嗎?”杜本絲把手臂伸入馬錫德的肚子裏,一面説。她取出一箇舊皮球。球原本是紅黃色,現在已開了一個大口。
“是孩子放過去的吧。孩子常把東西放進這種地方。”
“自古以來就這樣,只要看到洞。”艾塞克説,“不過,據説,也有年輕人常常把信放在這裏,代替郵筒使用。”
“信?寄給誰?”
“大概是少婦吧。不過,這是在我這一代以前的事了。”艾塞克循例回答。
“這種事常常發生在距艾塞克那一代很久以前。”杜本絲説。但這時,艾塞克已把馬錫德調整到適當姿態,藉口必須關上温室,離開了他們。
湯美脱掉夾克。
“真不敢相信,”杜本絲從馬錫德腹部的大傷口拔出刮傷、滿沾塵埃的手臂,微微喘氣説,“裏面塞了這麼多東西,似乎還可以再塞。從那件事以後,沒有人清掃過這肚子。”
“為什麼要清掃?誰會想去清掃?”
“説的也是。要是我們。全去清掃吧?”
“只因為我們想不到更好的事做。可是,我不認為做這種事有什麼用。啊!”
“怎麼回事?”
“啊,被什麼東西拉住了。”
湯美把手臂抽出一點,調整好姿態,再伸進探查。編織的圍巾出現了。這顯然曾一度是蛾的住家,後來由更低級社會生活的動物繼承。”
“真噁心。”湯美説。
杜本絲推開他,把手臂伸過去,停在馬錫德身上掏它的肚子。
“小心釘子。”
“這是什麼?”
杜本絲拉出來看,似乎是玩具馬車或公共汽車的輪子。
“白費時間。”杜本絲説。
“的確。”
“全部浪費了更好。哎呀,手臂上有三隻蜘蛛在爬。馬上就會出現毛毛蟲!我最討厭毛毛蟲。”
“我想馬錫德肚子裏不會有蚯蚓,它們不會把馬錫德當住宿用的地方吧?”
“反正快掏空了。”杜本絲説,“哎呀。這是什麼?啊,很像插針墊。竟然有這麼奇妙的東西,還插着針呢,都生鏽了。”
“是不喜歡縫紉的女孩搞的吧?”湯美説。
“唉,很有可能。”
“剛才還摸到像書的東西。”
“啊,那也許很有幫助。馬錫德的哪一邊?”
“盲腸或肝臟一帶。”湯美以專業醫生的口氣説,“右邊的側腹。我想該開刀看看!”
“請,先生。雖然不知道是什麼,我想最好把它取出來。”
名為書,實已古色蒼然。書頁變色,裝訂也鬆掉,快要散成一頁一頁的紙張了。
“像是法文手冊。”湯美説,“‘兒童用書,小小家庭教師’。”
“唉,我也跟你想法一樣,孩子不想學法文,故意把書丟掉,投到馬錫德肚子裏。親切的老馬錫德。”
“馬錫德好端端站着,要把東西塞進肚子的洞裏,應該很不簡單。”
“孩子倒無所謂,他們的高度剛好,只要屈膝鑽進底下就行。啊,是什麼,滑溜溜的,摸起來很像動物的皮。”
“算了吧,真噁心。”湯美説,“可能是死兔子呢。”
“不,不是毛皮之類,質地似乎不大好啊,又有釘子。好像掛在釘子上,有線或繩子。奇怪,沒有腐爛呢?”
杜本絲小心翼翼地把模到的東西取出來。
“是錢包。”杜本絲説,“對,對,以前是很漂亮的皮革,非常漂亮的皮革。”
“看看裏面,放了什麼?”
“一定放了一些東西。”杜本絲説。然後滿懷希望,加上一句:“可能會出現五鎊鈔票。”
“大概不能用了。紙會腐爛,可不是嗎?”
“那可不知道。許多奇妙的東西都沒有腐爛,五鎊鈔票以前都用非常好的紙質。雖然薄,卻很耐久。”
“哦,可能是二十鎊鈔票。這可不無小補。”
“什麼?大概是艾塞克那一代以前的錢吧,否則他應該會發現。嘿,你想想看!也可能是一百鎊鈔票哪,金幣也行。以前,錢包中常放金幣。瑪麗亞姑婆就有裝滿金幣的大錢包,常讓我們這些孩子看。她説是為法軍來襲擊做準備的錢。我想是法軍。總之,是為非常時期或危機而準備的,漂亮厚重的金幣。我常想,要是長大後有裝滿金幣的錢包,該多好啊。”
“你打算從誰那兒得到裝滿金幣的錢包?”
“我想沒有人會給我。我認為,人只要長大,就有權擁有屬於自己的東西。長大到能穿斗篷的成人——以前是這樣稱呼的。斗篷上圍着長毛皮圍巾,戴着無邊帽。有塞滿金幣的大錢包,要是有愛孫回學校,常常用金幣做獎賞。”
“孫女呢?”
“我想女孩子沒有金幣。但是,她有時會送我一半的五鎊鈔票!”
“一半的五鎊鈔票?沒什麼用吧。”
“哪裏,很有用!她把五鎊鈔票斯成兩半,先送一半,然後再用信寄來另外一半。嗯,這樣就沒有人會偷。”
“啊,每個人都有種種不同的預防方法嘛。”
“不錯。”杜本絲説,“喂,這是什麼?”
她正在翻檢皮包。
“先離開KK,”湯美説,“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吧。”
他們走出KK,到外面一看,勝利品的真面目愈發清晰。是厚厚的上等皮夾。因為歲月的關係,已皺紋遍佈,卻完整無損。
“放在馬錫德里面,可免濕氣侵蝕。”杜本絲説,“湯美,你知道我認為這是什麼嗎?”
“不知道。是什麼?總之,不是錢。一定不是金幣。”
“唉,不是錢。我想是信。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看得清。非常舊,也褪了色。”
湯美小心翼翼地推開皺紋遍佈、黃黃的信紙。信紙上的字非常大,而且是用深藍墨水寫的。
“聚會的場所改變,”湯美念道,“在肯辛頓花園的彼得潘像旁。二十五日,星期三,下午三時三十分。喬安娜。”
“我一直相信,”杜本絲説,“我們總會找到一些東西。”
“你是説,一個要到倫敦去的人接到指示。要他帶文件或計劃書類,在某特定日子前往,跟某人在肯辛頓花園見面。你認為是誰把這些東西從馬錫德取出,或放進去呢?”
“不會是孩子吧。”杜本絲説,“一定是住在這屋裏,到處行走,不會受到注意的人。可能是從海軍間諜處取到東西,再送往倫敦。”
杜本絲用圍在脖子上的圍巾裹起皮夾,與湯美一直走回屋裏。
“那裏頭也許還有文件。”杜本絲説,“但是,我想大部分都變得很脆,一碰就會粉碎。哎呀,這是什麼?”
大廳桌上放了一個大包裹。阿勃特從餐廳走出來。
“已經送到了,太太。”他説,“今天早上送來給你的。”
“啊,到底是什麼呢?”杜本絲拿起包裹。
湯美和她走進起居室。杜本絲解開繩子,打開包裝紙。
“很像照相簿,啊,還附了信,是葛利芬太太送來的。”
勃拉司福太太,前些日子,你帶給我生日簿,非常感謝。看到生日簿,使我想起了往昔的許多人,真是快樂。人遺忘得真快。常常只想起名字,而忘了姓,有時又相反。不久前,我偶爾找到這本舊照相簿。其實,並不是我的,我想是我祖母的,裏面貼了許多相片,我想其中有一兩張帕金森家人的相片,因為我祖母認識帕金森家的人。你也許想看看,你好像對你房子的來歷以及過去住在那裏的人很感興趣。請不必特地送還給我,它對我並沒有什麼意義。自古以來,任何家庭都保有許多叔母祖母的所有物。前幾天,我去查看屋頂間舊衣櫥的抽屜,意外地看到了六個插針墊。已經相當舊了,也許有百年之久。我相信不是我祖母的,大概是她祖母每年聖誕送給每個女僕的禮物。我想這是祖母的祖母在大廉價時購買。準備第二年使用的一部分。當然,現在已經完全不能用了。想到以前多麼浪費,有時倒真叫人難過。
“是照相簿。”杜本絲説,“唔,也許很有趣。我們看看吧。”
他們坐在沙發上。照相簿是過去最典型的形式。大部分照片都已褪色。但是,杜本絲還分辨得出和自己院子一致的背景。
“看,有智利松。唉——瞧,智利松後面的是儲拉夫。一定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一個奇怪的小孩攀着儲拉夫。唉,還有紫藤,也有銀葦。一定也舉行茶會之類。不錯,有很多人圍着院子裏的桌子。每個人下面都寫了名字,梅柏兒。梅柏兒並不漂亮。那是誰?”
“查理。”湯美説。“查理和愛德蒙。查理和愛德蒙好像剛賽過網球。他們拿着好奇怪的網球拍。還有威廉。那是什麼人呢?還有柯茲陸軍少校。”
“在這裏的是--啊,湯美!這是梅麗。”
“不錯,是梅麗-喬丹。照片下寫了姓名。”
“好漂亮,非常漂亮。雖然色彩褪得很厲害,又很舊,但是——啊,湯美,能見到梅麗-喬丹。真是好極了。”
“這照片,誰照的?”
“大概是艾塞克所説的照相館。這村裏的照相信。照相師傅也許有舊照片。什麼時候去問問看。”
湯美把照相簿放在一邊,打開中午送來的信。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杜本絲問。“有三封信。兩封是付款通知單。這封——唉,這封有點不同。我問你是不是很有趣啊。”
“可能很有趣。”湯美説,“我明天又要到倫敦去。”
“去見那委員會的人?”
“不是,要去拜訪一個人。他其實不在倫敦,是在倫敦郊區。在哈洛一帶。”
“什麼事?還沒告訴我哩。”
“去訪問一個叫派克威上校的人。”
“好奇怪的名字。”
“唉,有點奇怪。”
“我以前聽過嗎?”
“也許提過一次。他住在整年煙霧裊繞的地方。杜本絲,有沒有止咳藥?”
“止咳藥!啊,我不知道,對,我有。我有一箱去年冬天的陳藥,可是。你沒咳啊——至少我沒注意到。”
“我沒有咳嗽。可是,見了派克威可能就會咳。我記得,嗆了兩口之後,會一直嗆個不停。環視緊閉的窗户,一再使眼色,派克威仍然不瞭解,真遲鈍得很。”
“他為什麼想見你?”
“不知道。信上談到了羅賓遜。”
“什麼——那個黃色的人?那個圓臉黃黃,神秘兮兮的人?”
“是的,是他。”
“我們碰到的問題可能非常神秘。”
“很難認為這種案件實際存在——即使有過什麼——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了,甚至在艾塞克能記憶以前。”
“所謂‘新罪有過去的陰影’”杜本絲説,“這諺語不知是不是這樣,我已記不清楚。是‘新罪有過去的陰影’,還是‘過去的罪曳着長長的影子’?”
“我也記不得了。好像全錯了。”
“下午,我要去看看那照相師傅。你也去吧?”
“不,我要去游泳。”
“游泳?冷得很哪。”
“不要緊。我想用冷水沐浴,好把對蜘蛛絲的那種厭惡感洗掉。我總覺得殘餘的蜘蛛網還沾在耳朵和脖子上,彷彿連腳趾間都有。”
“這好像是一件髒活兒。總之,我要去看看達雷爾先生。達蘭斯先生。湯美,還有一封信沒拆。”
“哦,還沒看!唔,這也許有點用處。”
“誰寄來的?”
“我的調查員。”湯美以有點誇張的聲調説,“她跑遍全英國,進出索摩塞特大廈,調查死亡、結婚和出生,參閲報紙和人口普查呈報書、她非常能幹。”
“能幹又美麗?”
“不會美得引得你注意。”
“啊,真高興是這樣,湯美,你上了年紀,可能——可能對美麗的助手會懷着一種危險的想法。”
“你有一個忠實的丈夫,難道你不知道?”
“我的朋友都異口同聲告訴我,你永遠不可能真正認識丈夫。”
“你選錯了朋友。”湯美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