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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多鐘,貢志雄、貢志英約了貢志和一起回楓林路十一號參加一年一度的“11.14”聚會。貢志雄說:“順便去把嫂子叫上吧。今天是大哥犧牲後全家頭一回舉行‘1114’聚會,別把她給落了啊,不能讓她感到,大哥不在了,貢家的人情也不在了。”
貢志英笑著啐道:“行啦!等你提醒,黃花菜早涼了!我早給她打過電話了。”貢志雄又說:“我總覺得……爸都這把年紀了,以後……是不是……就別再搞這種‘11.14’聚會了?每回,為這‘11.14’聚會,爸都特沉重,特難過……大夥心裡也特別不好受……”
正開著車的貢志和說:“這事兒我跟爸都提過幾回了。他不同意。”
是的,十一月十四日這個日子,對貢開宸來說,的確是個沉重的日子。他不能忘懷,也不敢忘懷……二十多年前,他時任大山子礦務局副局長,局長在北京學習,由他全面主持礦上的工作。有一天,北京發表“最高指示”,礦上連夜舉行大遊行慶祝,他下令中止了正在進行通風設備大修的工作,連夜恢復這幾個巷道的掘進和採煤,要以“全面高產穩產”的實際行動,慶祝“最高指示”的發表。他親自帶領一班幹部下到掌子面開鑽,由於通風不暢,幾個小時後,這個掌子面所在巷道里發生了瓦斯爆炸。死傷十多人。他帶下去的幾名幹部,包括他自己也受了重傷。這一天正是那一年的十一月十四日。獲救傷愈後,他請求處分,被撤職下放到班組勞動了一年多。恢復工作的第一天,他帶著黑紗,以謝罪的心清,去看望幾位死者的家屬。誰知道,家屬中,有兩位攜家帶口搬離了大山子,有三位年輕的遺孀則遠走他鄉改嫁,把孩子留給了市屬福利院。她們是貢志和的生身母親、貢志英的生身母親和貢志雄的生身母親……當天晚上,他跟妻子商量以後,噙淚向組織打了個報告,請求由他來撫養這三個孩子,讓他們改姓貢,他要把他們當親生的孩子一樣,撫養成人,培養成才……
十一月十四日,讓他真切地懂得,一個為官者的手心裡,確確實實把掐把攥著平民百姓的“身家性命”、“安危禍福”和“血汗前程”……每年的這一天,他都要和孩子們一起坐一坐,跟他們說說他們的生身父母,說說他一生最深重的教訓,說說他對他們的期望……但這些年,他總覺得自己對此已漸漸開始淡漠,也許是忙得有點顧不上了,連那個他一直珍藏著的黑紗也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一直到去年,志成也在一次爆炸中犧牲,他深深地被震撼了,他暗自內疚,愧懣,自責,“懲罰啊……天意啊……”很短的一段時間裡,他幾乎不能自拔,甚至被一種他從不相信的宿命的念頭緊緊地糾纏住了,以致大病了一場……後來,修小眉在志成的一個小皮箱裡居然又找到了那塊黑紗(真不知道志成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把它收藏到他那兒去的),他的內心才慢慢地又恢復了應該有的那種“平靜”——也許說“鎮靜”更為貼切一些……
志和、志英、志雄決定順道去約修小眉,沒料,車剛拐進小眉住的那個小區,他們幾個人幾乎同時看到了在小眉住的那幢樓門前,停著張大康那輛寶馬車。三個人心裡不約而同地都咯噔了一下。
張大康此刻確實在修小眉家裡。
張大康最近特地為修小眉申報了個新公司,讓她出任經理。今天專為這件事來跟修小眉商談,當然也想順便為那天在高爾夫俱樂部發生的不愉快,做一點彌補。修小眉卻看看手錶,愧疚地一笑道:“出任經理的事,容我再考慮考慮,行嗎?我真得走了。今晚,楓林路十一號有個聚會……”“這麼個事情你還考慮啥嘛?你到底是不相信我,還是不相信你自己?”“兩方面的原因……大概都有吧……”修小眉如實地說道,“……另外,那張十五萬元存摺,你千萬要替我還給你那位朋友。”“你瞧你這人,不就十五萬嗎?值得你那麼整天唸叨嗎?”張大康說。修小眉馬上嚴肅起來:“大康,別的事,咱們都可以商量,就這事,你要不替我還了,以後,咱倆就別來往了。”張大康今天不想再悖逆小眉,再惹個不痛快,便趕緊說:“還。一定還。你這個人啊!”然後拿起修小眉的大衣,想獻一下殷勤,伺候她穿上。但修小眉沒讓他獻這份殷勤,她又怕出門時張大康會做什麼摟抱的動作,拿上大衣就先跑出門去了。一直到下了樓,走到兩人的車跟前,要各上各的車了,張大康又說了句什麼話,做了個親呢的動作,似乎又要去擁抱修小眉,被小眉委婉地推開——這一切,卻讓在不遠處這邊汽車裡的貢志和、貢志英、貢志雄三人全看在眼裡。貢志雄當場就要衝過去,好好地教訓一下張大康這個“無恥的貪嘴貓”,他也的確向那邊衝了一下,但卻被貢志英一把拉住。志英在為小眉著想。她想到,志雄這一衝,雖說是衝著張大康去的,但當事的另一方修小眉也會被搞得無地自容。而僅從剛才他們所看到的那一點現象,還沒法準確地判斷事情的全部真相,修小眉似乎也還不應該受到如此的“打擊”。更重要的一點,志英當然要為貢家著想,這件事畢竟牽涉到了“貢家的兒媳”。因此,無論如何也不能光天化日地去吵吵這檔子事啊!所以,她主張暫時“按兵不動”,待張大康、修小眉一前一後駕駛著他們各自的車離開以後,才讓志和啟動了車,隨後向楓林路駛去。一到楓林路十一號,貢志雄自然是再也按捺不住了。不等坐定,也不管志英如何對他使眼神、做手勢,發出什麼樣的暗示,希望他稍安勿躁,便直衝著修小眉去了:“張大康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怎麼回事’?你們今天怎麼了,老是張大康張大康的……”修小眉的臉微微一紅,強撐著反問。貢志英怕事鬧大了,不可收拾,忙上前,推開志雄,又把修小眉拉到一旁坐下,微笑著溫和地說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剛才我們去您家,原想約您一塊過來的,沒想在您家的樓前看到那個張大康了。”修小眉心一慌,嘴上卻依然強硬:“看到了,又怎麼了?”貢志雄冷冷一笑:“我們看到他想擁抱您。”修小眉臉一下大紅,忙說:“胡說!”志雄正要大發作一下,志和上前干預了。他往後拽了一下志雄,用力很大,差一點把志雄拽倒,然後瞪大了眼睛,一聲不吭地狠狠看住他,那意思是:“你想幹什麼,傻小子?一會兒爸就回來了,這是你胡來的時候和地方嗎?再怎麼說,她還是我們的嫂子,大哥的遺孀。請講點分寸,好不好?!”
靜場。
貢志雄掙脫開二哥那只有力的手,自嘲般地對修小眉說道:“其實,有人想擁抱您,也沒什麼……”修小眉極其難堪,又極其痛苦地叫道:“志雄!”又是一個短暫的靜場。然後,貢志和緩緩地開口說話了:“嫂子,我相信,志雄跟我們家其他人一樣,都沒那個意思要來干預您的私生活。在這方面,您有充分的自由,也有充分的權利。你應該瞭解,我本人就是張大康的朋友。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甚至可以說是很好的朋友……”修小眉無所適從地攤開雙手說道:“今天晚上我們到底是來幹什麼的?不會是召開張大康專題討論會的吧?如果今晚就這麼一個話題,我不想再跟你們談下去了。”貢志雄嘲諷道:“嫂子,我想我們還是應該在爸爸回來前,結束這個話題。否則,當著他老人家的面,再談這件事,也許就更不好了。說實話,我們感興趣的還不是張大康想擁抱您這一點……”修小眉又一次漲紅了臉:“擁抱擁抱擁抱,是的,他想擁抱誰,這是他的事。如果你們覺得他不該擁抱誰,你們跟他談去呀!”貢志英勸道:“嫂子,您讓他倆把話說完。我們真的沒惡意。您還不相信我嗎?”修小眉氣呼呼地往一張仿維多利亞式樣的軟墊靠背椅上一坐,不做聲了。“……”“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在私生活方面,您擁有完全的自由。將來不管您跟誰好,您永遠是我們的大嫂。如果您堅持要跟張大康來往,我們可以向您提供某些方面的建議。因為我也罷,志雄也罷,都比較瞭解他。比如說,據我瞭解,他要擁抱一個女人,尤其是像您這樣身份的,除了情感和性這兩方面的常規因素外,他一定還會有別的方面的考慮和打算……”貢志和一邊說著,一邊向修小眉遞過去一支菸。修小眉沒接。
貢志雄站起來也走到修小眉面前爽爽地說道:“嫂子,我不會說那種拐彎抹角的話。坦白地說,對張大康這個人的看法,我和二哥不一樣。他瞧張大康,基本上是一堆臭狗屎。我呢,也不能說他在我眼裡就是一朵花,但我對他,確確實實是持基本肯定的態度的。這人非常有能力,有魄力,非常有經營頭腦,是個能獨當一面,可以成大事的人,應該說,我非常佩服他。當然了,他也是一個非常有手段的人。但我一向認為,這一點沒什麼,要成就大事,就得會玩手段。當官是這樣,經商更得是這樣。只要符合遊戲規則就行。必要時,甚至還得下狠心,所謂‘無毒不丈夫’嘛。他就是這麼個人。如果您不是我嫂子,知道您跟他來往,除了祝福,我還真不會說任何話。但誰讓您偏偏是我的嫂子呢?說實話,我現在真替您擔心,我真不願意您在他那個坑裡陷得太深。我真的擔心他在您身上正玩著什麼手段……說破大天去,您畢竟是我的嫂子啊。退一萬步說,我不為您想,也得為我們的大哥想想,咱們得讓他在天之靈永得安寧啊。”
“他想讓您幹嗎?”志英溫和地問。
“……他希望我到他新辦的一個公司裡去做事……今天他來就是跟我談這件事的……”修小眉也平靜了許多,能正面回答這幾個家人的問題了,只是語調顯得……。“他又新辦了一個公司?”貢志和問。
“大山子恆發。”
“他果然把恆發辦到大山子去了。這小子早就盤算著要向大山子這塊肥肉下筷子。他讓你去那個公司幹啥?”貢志和又問。
“當經理。但我跟他說了,我就一個普普通通的牙科大夫,怎麼能去當經理?你有多少錢讓我賠?”
“他怎麼說?”
“他說,你就在經理的位置上給我坐著,具體的活兒,有下邊的人去幹……”
“您答應了?”貢志雄問。聽修小眉這麼說,志雄心裡挺不是滋味,頓時覺得張大康這哥兒們真不夠朋友,就當“經理”而言,他怎麼也要比修小眉強啊!姓張的真他媽的“重色輕友”。
“他說,我應該鼓起這個勇氣,迎接生活的這種挑戰。他說,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生活,也從沒主宰過自己的生命歷程。對於我這樣年齡的女人來說,這一回也可以說是最後一個機會了……”修小眉沒直接回答志雄的問題。
“你答應了?”貢志和重複剛才志雄的問題,又追問了一遍。
“……他翻來覆去地說……翻來覆去地勸……”修小眉表示了十二萬分的為難。
“您最後還是答應了?”
“下樓前……我勉強答應了他……”
這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是貢開宸打來的。“爸……我們都在哩。”貢志英拿起電話,對貢開宸說道,然後忙捂住送話器,低聲地關照在場的那幾位:“爸馬上就到了。快別說張大康的事了。”然後又鬆開手,對電話裡的貢開宸說道:“爸,您快來吧。我們都在等著您哪。”等志英接完電話,貢志和拿起電話,遞給修小眉,對她說:“你馬上給張大康打電話,說你不能擔任這個經理……”對這個問題,貢志雄卻有不同的看法。他從二哥手裡拿過電話,重新放回到機座上,說道:“別慌著回絕人家。我覺得,如果事情真的像嫂子說的那樣,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幹嘛。嫂子怎麼就不能當經理?”貢志和卻沒理會志雄的異議,只是斥責了一聲:“你懂什麼!”然後又轉向修小眉說道:“嫂子,聽我的,你現在就告訴張大康,你不能當他這個經理!”
貢志英倒是覺得,修小眉還真有當經理的潛質,假如機會合適,還很難說她將來會發展成一個什麼樣的人。現在的問題只在於,她怎麼去妥善處理好自己和張大康之間這個讓人頭疼的私秘關係,但也不必立馬回絕張大康。所以,她也想勸志和別逼修小眉這麼做,便叫了聲:“志和……”
貢志和卻越發地固執,甚至都有些兇聲凶氣了,一下打斷志英的話:“你倆都別說了!”
然後再度把電話遞給修小眉,催逼道:“快打!”
修小眉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接過了電話,但沒馬上撥通張大康,只是瞠瞠地看著貢志和,遲遲疑疑地問:“……張大康這個人……真的有你感覺到的那麼壞?”這個問題在修小眉心底,已翻來覆去地自問了千百遍。她沒法讓自己抗拒張大康身上那種總在灼燒的活力,包括他不時爆發的那點“粗魯”,也總讓她既懼怕、不知所措,卻又“新奇”……張大康在生活上事業上,一個接一個翻新出奇的設想,讓她目不暇接,讓她處在一種無名的激動和心跳中。這種感覺真的太好了。要知道,這正是許多有頭腦的女人在男人(或者延伸了說,在另一個自己最希望接近的人)身上最想得到的東西,那就是所謂的“精神支撐”、“精神賦予”。但是,正如志和、志雄描繪的那樣,張某人身上總有另一種讓人無法捉摸的東西,不時讓她感到,即便他衝過來要擁抱她,要向她表示最親呢的索取和奉獻時,他仍然是陌生的,遙遠的,不可把捉的,甚至是帶著一種重重的“異味兒”的……那究竟是什麼呢?讓她苦惱的是,拿從小在學校得到的一切教誨、父母的一切規訓、單位領導的全部講話和後來貢家給予的所有的道德範式和思想點評,都不足以替她解釋清了她感覺到的這個“張大康”……
假如真有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她想她不僅會“撥冗”參加,還會全力資助,樂於其成的……但今天的中國,誰又會專門去召開這樣一個“張大康”研討會呢?
沒等貢志和回答她的疑問,從院門的方向,傳來了熟悉的汽車聲。“爸回來了。”貢志英一驚,說著,忙從修小眉手裡奪下電話,把它放回到機座上:“好了,都知趣些,別再說什麼張大康了……”